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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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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潇摇摇头。她觉得婶婶的问题问得可笑。农场吃肉都大块大块地炖,炖粉条,谁知西餐为何物? 
婶婶放下了刀叉,仰脸观望穹形的天花板,指着雕花的圆柱,说:“潇潇你看,壁灯就安在柱子上方的隔层里,在我们的座位上看不见灯泡,光线所以这样优雅。当年参加这个设计的还有我一个留苏的同学呢。” 
肖潇淡淡说:“灯那么高,多浪费电呀。” 
婶婶看她一眼,耸耸肩。她们没有再谈什么。肖潇不懂得西餐,婶婶也不想知道农场。吃完面包,她们回家了。 
叔叔靠在躺椅上,捧着一卷厚厚的稿纸在读。见她们进来,忙把稿纸塞到毯子底下去。肖潇走过去,故意问:“你看什么呀?给我看看。” 
叔叔递给她一本精装的《 伊里亚特 》,说:“你看这个吧,这个好。” 
肖潇撇撇嘴,“我要看你写的书。我知道那是你写的——” 
“轻一点!轻一点!”叔叔大惊失色,站起来冲到窗口去检查插销。那会儿肖潇趁机把稿子抽了出来,抓在手里。翻翻,似乎是一些难懂的文字,第一页上有几个字写着:“佛经故事”。 
“你在写佛经故事?”她很吃惊。 
“不是写,是翻译。”叔叔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也不是我译的,是……一个教授……让我帮他……看看……” 
“有意思吗?” 
“反正……也没有什么其他事可做。” 
“都讲些什么呀?讲给我听听。”她来了兴致。 
“轻一点,轻一点。”叔叔叹了口气,“这种东西,现在是不让出版的……好吧,你自己挑一篇吧……”   
《隐形伴侣》四十六(3)   
她随手一翻,翻到题目写着“木师与画师”的那一篇,递给叔叔。他斜她一眼说:“怎么挑这篇?”“就这篇嘛!”她撒娇。叔叔捋捋头发,咳一声,又欠起身子看看窗外,然后说: 
哦,从前,北天竺地方,有一位专门制作木器的师傅,有很高的技艺,他造的一个木女,就同真的女子一模一样,又漂亮又能干,只是不会说话。哦,南天竺地方,有一位画匠,会画很好的图画。木师就请了画师来吃饭,画师来了,看见木女斟酒送菜很可爱的样子,就喜欢上了她。木师看出了这个,就对画师说:天色已晚,你回去不便,就住下好了,让木女伺候你睡觉…… 
“怎么不讲啦?”肖潇问。 
叔叔有一点难言的样子,含混说:“换一个故事吧,你小孩家家的,没结婚,不懂什么叫伺寝……” 
肖潇垂下眼皮。她从未告诉过他们她结婚又离婚还有孩子的事,怕引出无数的提问。唉,她早不是小孩家家了…… 
“讲吧,人家肖潇都二十好几了。”婶婶说。 
叔叔便又往下讲。好像是说,画师和木女进了屋,可木女不过来,画师以为木女怕羞,用手一牵,才知是木头做的,心里又惭愧又恼火。心想既然木师骗他,他也得报复一下,于是画师就在墙上画了一幅自己的像,画上的衣服也同自己的一模一样,又画了一根绳子在颈上套着,好像吊死的样子。还画了苍蝇和鸟,正在啄画上人的嘴巴。画好之后,画师就关上门,自己躲到床下去。 
“这故事倒有趣儿。”婶婶乐起来,“互相欺骗,就像现在的人似的。” 
“别乱发表意见好不好?”叔叔瞪婶婶一眼,“听我讲完嘛——第二天天亮,木匠从自己屋里出来,往画师屋里一看,看见了画师吊死的样子,木师吓坏了,立刻破门而入,去砍绳子。这时画师从床下钻了出来,木师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里也很惭愧。画师说:‘你能骗我,我也能骗你,大家不吃亏。’两个人因此都很感叹,觉得自己同世上那些互相欺骗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讲完了?”婶婶问。 
“哦。”叔叔抱着那包稿子,重又靠在躺椅上。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嘛。”婶婶咂咂舌,“你不认为正可以古为今用吗?小心说你影射!” 
“肖潇怎么不说话?”叔叔转过头问。 
“像个寓言。”她沉吟良久,说。 
两千多年前的人,就会互相捉弄、互相蒙蔽。两千多年前的社会,遥远的印度,异国的种姓,就是如此。古人与今人,竟是何其相似。没有亘古不变的人性?有没有一种人性亘古不变?“但如果我们承认恶也是真实,包括人性恶……” 
叔叔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他本来就不想讲给肖潇听的,他大概知道肖潇一听就会听懂。 
婶婶在那边屋子喊: 
“潇,来帮帮忙。” 
婶婶从上了锁的大衣柜里,搬出一只小小的绿匣子,让肖潇放在桌上,又从那绿匣子里,拿出一盒唱片来。“咱们听唱片吧,别听你叔叔那些破故事。”她仔细地安上唱针,轻轻哼着《 喀秋莎 》的曲子,在一大堆唱片中找着什么。“你想听什么?”她问肖潇。 
肖潇摇摇头。她听妈妈说过,婶婶有许多从苏联带回来的唱片。“文革”中竟未弄丢?“你有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吗?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心狂跳起来。 
叔叔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神色紧张地说:“一定要轻一点。”又走出去检查门窗上的锁,掖严了窗帘角。婶婶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青春的光彩,好像要举行什么庄严的典礼。 
音乐开始的时候,肖潇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双手重重地推了一记,浑身一震,紧接着心便缩成一团透不过气……战场上的鼓乐擂响,一场生死厮杀…… 
“这是命运在叩门。”婶婶轻轻说。 
肖潇把前额埋在掌心里,几绺头发,垂挂在她的手背上。她闭上眼睛,任凭那奇妙的声浪将她带去崇山、大漠、海洋…… 
一扇厚重的大门紧闭。 
暴风雪抽打着低矮的红瓦房,房屋在摇撼。黑色的风暴在咆哮,铺天盖地。万物生灵在它的怒号中瑟瑟发抖,垂死挣扎。那风暴是何等强大,何等猖獗,无人能与它抗争,与它匹敌。 
她倒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草地是那么鲜绿柔嫩,充满生命的渴望。她筋疲力尽,遍体鳞伤,轻轻舔着自己的伤口…… 
火燃烧起来,吞噬着绿色的草地,她在火焰中寻找自己的路,冲上去,又退下来。路边站着一个红色的恶魔,狞笑着,它的身后有一条路,她用身子滚压着火苗夺路而走,隔着火海,那一边伸过来许多双手,她却够不着,够不着。有人远远地呼唤她的名字,她挣扎着爬过去,支撑着,站起来,站起来…… 
她站起来了,跌倒,又站起来了…… 
她的掌心湿透,她抱住自己的肩,啜泣起来。 
敲门声重新响起来。这回,是真的敲门声。 
命运之神真的来了?三个人都愣住了。 
嘭嘭—— 
“快,快盖上唱机。”叔叔反应过来,“用,用毯子。” 
婶婶像救火一样,把一条毛毯压在留声机上。 
于是命运就躲在毛毯下继续搏斗。   
《隐形伴侣》四十六(4)   
叔叔拔掉了电源。 
命运便跑到门外去了。 
肖潇去开门,她对命运充满了好奇心。 
是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手里抓着一把钞票,笑呵呵说:“收扫地费。” 
婶婶突然大笑起来。 
叔叔说:“您老……不进,进来坐会儿……” 
“不了。”老太太接了钱,就走了。 
命运没有进来,它去扫地了。 
肖潇发现,命运最好还是呆在留声机里。在留声机里搏斗,是很令人神往的。可在生活中,只要它一出现,即使仅仅是敲门,也让人魂飞魄散。看来,好的命运太少了,而有自信去战胜厄运的人,也太少了…… 
肖潇眯着眼,偷偷望着恢复了平静的叔叔和婶婶。音乐在低低地响着,叔叔捧着茶杯,轻轻摇着脑袋,怡然自得。婶婶则倚在床栏上,胳膊托着下巴,睁大了眼睛,好像一个专心听讲的女学生——这模样同几分钟前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犹如来自两个世界。也许他们只是生活在留声机的世界中,欣赏着命运和人生的游戏。而肖潇,却要走出这大门,去迎接命运残酷的挑战。 
唱片在不知疲倦地旋转,循环反复,无休无止。而唱针却在悄悄移动,顺着那细密而神秘的黑纹,走向心的深处。它也在不停地兜着圈子,却从不回到原地,它那么巧妙地滑过那个重复的道岔,攀登着那座流动的大山的极顶。 
在她二十四岁的生命中,这是第一次欣赏交响乐。她想也许根本就没有听懂,也没有记住任何音符。但音乐勾起了她对自己的人生经历的全部回顾和沉思。她凭借自己的本能和内心痛苦的经验,结识了贝多芬。她希望把他从这灰色的城市里带走。 
肖潇和唱片做了朋友。 
婶婶每天像坐禅似的念她的俄文。 
叔叔不看书的时候,就找邻居下围棋。 
他们去动物园,去天坛。他们爱她,给她买巧克力和羊毛衫。但叔叔爱谈广东甘蔗,婶婶爱讲列宁格勒的雪,肖潇想说农场的马和沼泽地。他们每天饭后唠嗑,呀,不,聊天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累。于是只有音乐是三个人共同喜爱的朋友。 
肖潇听音乐的时候,便觉得世界也是可以旋转的。她决定忘掉什么炼油厂,活出一个自己的样子来。 
日子便一天天这么过去,打发得既轻松又艰难。第三个星期的最后一天,她对婶婶说,她要回农场去了。 
叔叔说:“我们去托人给你买票。” 
她没有钱买票,可见钱是很重要的。没有钱就没有发言权。因为车票买回来的时候,她看见角上印着:北京——杭州。 
反正已经超假了。到杭州住两个星期再回农场。让它去旋转吧。每一条黑纹里都藏着幸运的契机和无法逃脱的厄运。 
火车开动的时候,婶婶哭了起来。肖潇久久地在车窗上挥手,却没有眼泪。 
再见,北京。沉默的火山,你什么时候再爆发? 
一张又一张桌子,到处都是桌子。 
她费力地将桌子移开,又有新的一批桌子挡了她的去路。 
前面是楼梯。 
楼梯拐一个弯,又拐一个弯,到不了头。楼梯的拐角有一个大像鼻子滑梯,她从滑梯上滑下来。 
她捡到一个摇篮,摇篮里有一个洋娃娃,眼睛会动,坐起来就睁开,躺下就闭上。 
她带着洋娃娃去儿童公园玩儿,洋娃娃要骑小三轮车,骑得好快。洋娃娃咯咯地笑,柳荫走过来,问她:这是谁呀? 
她说:是我表姐的孩子。 
柳荫又问:你表姐是谁? 
她说:是一条金鱼。 
柳荫说:那她就是条小金鱼喽?我带她去照X光,就知道她是不是金鱼了。 
她们走到一间漆黑的屋子里,里面有一架绿莹莹的巨大机器。她把洋娃娃放在那块银幕似的玻璃上,她清清楚楚看见洋娃娃的圆圆的头部透视出一个尖尖的鱼脑袋,还有一条完整的鱼脊椎骨。她就把洋娃娃放回到蔚蓝色的海洋里去。洋娃娃跃进水里后,果然变成了一条鱼,一条像杭州玉泉池里的蓝色大鱼。它摆摆尾巴游走之前,忽然回头叫了一声妈妈。 
拖拉机翻起一节节红色的藕。大康跟在拖拉机后头弯腰点籽,口中念念有词:一埯双株,一棵喂牛,一棵喂猪。 
她从藕节的小孔里朝里张望: 
一个孔里,郭春莓披头散发地在画一张画皮,画上的人比郭春莓还要胖,嘴唇还要厚,鼻子还要塌。她说:这个面具这么难看,你画它做什么? 
另一个孔里,邹思竹正在烧书,烧完一页,就把纸灰吞下去,又舔舔眼镜。她说:你病了。他说:是的。凡是认为自己没有病的人,都是真正有病的。她问:那我呢?他伸出胳膊搂她:你也有病。她逃走。 
她往最后那个没有人的管状藕孔里逃去。洞里白亮亮。她钻出来的时候,身上缠满银色的藕丝,像只蚕茧。她看见一棵大樟树下,有一个小男孩在玩耍,背一支冲锋枪,对着她嗒嗒地扫射,她急得喊:不要打死我,我是你妈妈。 
小男孩朝她跑过来,歪着头看她,说:你是我妈妈?你有奶吗? 
她撩起衣服,露出鼓鼓的乳房,乳汁像蚕丝一样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她带着孩子去坐火车,火车往雪山开,便发出痛苦痛苦的车轮声;开过绿色的稻田,车轮声就变成了痛快痛快痛快……   
《隐形伴侣》四十七(1)   
肖潇到北大荒五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风。 
天黄黄地黄黄,天地是一个巨大的黄色漩涡,扼紧你,勒索你。你变成了一粒沙,一片纸,翻着跟头上天入地——只有魔鬼的哭声,星星们穷凶极恶的争吵,海的咆哮,还有生锈了的地球轴心的呻吟,组成这疯狂的合奏。愤怒、快乐、摧毁、死亡——太阳湮灭了,月亮破裂了,天空被撕成碎片,连同你,连同风。风刮得连自己都不知去向,而你为要证实自己,在骤雨般袭来的沙粒缝隙中,勉强睁眼往前走,只见那浑噩的村舍房屋车马树木,竟也如同那瞬息万变的风,没了形状…… 
肖潇从路口的长途汽车站,走回分场宿舍,几百米路,走了足足半个多小时。大路混沌沌、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有,似都让风刮跑了。 
她浑身上下,头发、衣服、牙缝、鞋壳里,落满了这些春天的使者扬起的尘土。她走了两个多月,走时还是一片天寒地冻,如今却从那喧嚣的风里,忽然嗅到了阳光的芬芳气息。她走得步履艰难,心却舒张而欣喜。 
春天,你好! 
你回来了,我也回来了! 
她走进科研班宿舍。炉子压着火,一个人没有,显得冷冷清清。她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下来,炕沿上一摸一手灰——她发现旁边空空,大康的那套铺盖没有了。 
她慌忙扫视两边炕上的行李,她熟悉大康那块淡绿格子的塑料布,萝卜头有一次还趴在上头下过棋。可是,哪儿也没有那块塑料布。而且,大康的那只刷着蓝漆的木箱子,有一个大疤的花脸盆,还有墙上那面小方镜子,通通不见了。 
她有点发毛。 
她定定神,放下东西就往外跑。 
她第一个想起来可找的人,是苏大姐。 
可苏大姐这时候一定不会在家里。 
破旧不堪的分场办公室隔壁的科研室锁着门。 
财会组、卫生所、广播室都锁着门。 
连食堂的烟囱都不冒烟。大风的呼吸把所有其他的呼吸都压住了。 
她跑到兽医室去找楚大夫。 
风总算没有把马儿都刮上天。楚大夫戴一双透明的手套,正蹲在一匹马脚下忙碌。她闯进去,连叫三声,楚大夫才回头。看见她,一点没有惊奇的样子,笑笑说: 
“噢,回来参加大会战啦?” 
“什么大会战?” 
“水利大会战呀。”他似笑非笑地说。站起来,走到窗口,敲敲玻璃,“这不,大战龙王庙呢!” 
她往窗外看去,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是挖水渠开荒吗?”她急急问。 
“不是,是修半截河河堤。”楚大夫回答。 
她有些奇怪。她记得郭春莓是一心想多打粮食的。 
楚大夫一边往一个瓶里倒一种白色的液体,一边说: 
“这是场党委决定的。李书记坚持七分场要以畜牧业为主,必须加固河堤,开辟草场。郭爱军不能不执行党委的决议,只好扔下挖了一半的水渠把队伍拉去修河堤。”他叹了一口气,“可是眼看春播就要开始了,机械、人力都不够,我看无论怎么大会战,也不赶趟。要修个半半拉拉,桃花水一下,全完……” 
“全分场所有的人都去了吗?” 
“能去的都去了。我对郭主任说:对不起了,一匹马驹落地三千块呀……”他说着,又埋下头去忙自己的事。 
她不及告辞,急忙掩门出来。她决定马上到工地上去。苏大姐和大康也一定在那儿。 
风把她吹得东歪西倒。她解下纱巾把整个脸面和头部都罩住,像个蒙面大盗。纱巾是白色的,于是望出的田野和天空,都成了白茫茫一片。 
顺风。风推着她走,送着她走。 
她走得飞快,腾云驾雾。她变成了风,风变成了她。 
她听见耳边传来叽叽人声。 
她睁大眼,看见一片灰黄的草滩,一堆堆草绿色、蓝黑色的棉袄,一张张蓬头垢面的脸。还有一条又低又窄的土埂,向草滩两边延伸,像一条干瘪的死蛇。土埂上插着一面红旗,在风中啪嗒啪嗒地飘舞,一会儿卷成一根红色的鞭子,一会儿又变成一只火红的大鸟。它每一记拍击,都好像有什么东西炸碎了,叫人心惊肉跳。 
就在离她最近的一段土埂上,堆着一些蓬松的柴禾;不,是一些长胡子的土块;不,确切说,是一块块黄褐色的草垡子。 
草垡子每块约有炕桌那么大。厚实的土圪中裹着密密的草根,土层以上的干草松松垮垮地占了很大的体积,可以看见土圪中的冰碴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地冒着寒气。 
没有多少人在干活儿。许多人裹紧棉衣,背着风靠在土埂下,似睡非睡地眯着眼。还有些人围着不远处的一辆灰色的推土机,那家伙腾腾地响着引擎,夹着几声争吵。 
她走过去。 
她看见萝卜头一只脚蹬在链轨板上,一只手抓着一副油腻腻的手套,歪着脖子,恶声恶气地说: 
“反正没听说放着机器不用,让机耕队人下地背草垡子的!” 
一个戴绿军帽、浑身是土的人,背对她站着。像哄孩子似的慢声细语说: 
“那过去垦荒时没有拖拉机呢?你这个代理队长如果不干,机耕队的同志都罢工,劳力就更不够用了。要顾全大局……”   
《隐形伴侣》四十七(2)   
肖潇听出那是郭春莓的声音。她把短发掖在帽子里了,像个假小子。 
萝卜头却打断了她: 
“劳力不够?不够活该!谁叫你放着推土机不使,倒用爪子刨!” 
郭春莓正色说: 
“这是个路线大事,是铁锹能不能打败推土机,人能不能战胜机器的原则问题。党支部决定全分场总动员背草垡子,是有深刻的政治意义的。” 
萝卜头脖子上暴出几条扭曲的青虫,他嚷道: 
“你那个草垡子,暄乎乎的,顶屁用!一场水来就塌了!” 
是萝卜头?那个把豆种倾在地头的萝卜头,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顶真?也许是他不愿意背那又脏又扎的草垡子,他要摆拖拉机手的谱……她弄不清到底怎么回事,超假的时间太长了…… 
一只干热的手扼住了她的手腕,肖潇回头,见是苏大姐。苏大姐满面尘土,只有眼睛还转着一星白。苏大姐将她拽到一边,低声问: 
“今天刚回来?” 
肖潇点点头,忙问她这儿是怎么回事。 
苏大姐几乎贴着她耳根说: 
“挨了批评啦,李书记不同意她再开荒种粮,她心里有气。前些天一直灰溜溜的,后来管局那个政治部主任来了一次,她不知怎么就想出这么个招,全部用人工修堤,体现什么人海战术、人定胜天……” 
政治部……余主任?她干吗那么听他的话? 
萝卜头那个尖细的嗓音又响起来: 
“别废话了,要说上推土机,我们通通包了,准保误不了春耕!” 
郭春莓斩钉截铁地说: 
“党支部的决定不能改,你不干也得干!” 
萝卜头忽然嘻皮笑脸地说: 
“那好,你自己干去吧!”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身后跟上了几个人。 
灰沙很快遮掩了他们的背影。 
郭春莓抡起一把铁锹,狠狠挖起土来。 
肖潇揪住自己的纱巾,她真想喊住他。个人英雄主义!可她也暗暗佩服他。为他敢在大众面前给郭春莓这样的难堪。她避开郭春莓的目光,跟着苏大姐走开去。苏大姐的眼神,忧心忡仲。 
肖潇忽然想起,并没有看见大康。 
“大康在哪儿?”她问。 
“走了。” 
“什么走了?” 
“回鹤岗了。” 
“……回去……干啥?” 
“矿上。” 
“招工?” 
“不……是,嫁人了。” 
“嫁谁?” 
“一个矿工。先当家属,过一段,就会有正式工作……”苏大姐说得那么平静。 
肖潇直着眼发愣。她仍是不相信,一个快快活活的大康,怎么就突然不声不响地嫁了人呢?撇下自己种了五六年的试验田。而且,按说只有最走投无路的姑娘,才嫁矿工…… 
我怕你回来,见不着我了……大康翻一个身嘟囔。 
这么说,她临走前一天夜里,大康那句话不是随口说说的,那时大康就知道自己迟早要走?那时大康就已经让家里人筹划好了?好你个大康,为什么不说实话?可你揣着假电报去北京奔工厂,不也没对她说实话?……何况,何况那晚上大康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是不是因为同她的心隔了一层的缘故……不,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肖潇不能解释大康的行为,也不能解释自己。大风把她本来就纷乱复杂的思绪,刮得七零八落。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一次回农场来,心里竟是这样的虚软,空空荡荡,没着没落……   
《隐形伴侣》四十八(1)   
风一连奔嚣了几日,终于是累了,钻进土圪下喘息。天空清澄下来,露出背阴处雪地上胶轮的花纹、牛蹄和长长短短的鞋印。 
肖潇每天到河堤去背草垡子。男劳力们将这些七高八低的草垡子像砖块一样砌成一道两米多宽的河堤。草垡子上的干茅草和土圪,在她的脖子上勒出了一道道红印。汗水将泥土灌进衣领,又痒又辣得难受。她每天背草垡子,倾其所有的力气和毅力,背得呕心沥血,筋疲力尽。萝卜头一气出走,再也没露面,到底去了哪里,可她只能乖乖地与这条河堤同生死共存亡,哭不得笑不得用手中的铁锹去同推土机决一死战。那辆推土机静悄悄地趴在一边冷眼旁观,那两只睡眼蒙的车灯瞧着这蜗牛般爬行的河堤,分明是一副幸灾乐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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