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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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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抬起头,看见大杨树的树杈上,凌空架着一只窝棚。三角的尖顶,披挂上黑乎乎的茅草,像一只大鸟窝。 
“看瓜地的?” 
“你说啥?” 
“老乡屯子的?”他提高声音。 
“哪呢,场子的人,病号队的……” 
肖潇紧张起来。可别是个二劳改呀。铁丝网。锈迹斑斑。 
陈旭放了心。原来是个二劳改,烤苞米的苞米秸。 
“吃瓜?我摘去……”老头踽踽要走。 
“不吃瓜。凉!” 
“……有火,挑开了烤苞米呗……要不我拿鱼去?昨儿下黑,在水泡子用老母猪网憋的,六个奶子,一网就六条……”他嘟嘟囔囔地说,并不问他们从哪来,到哪去。 
“别了。”陈旭摆摆手,蹲下来。 
老头脸上,闪过些惶恐。不为白吃些瓜和鱼,上这儿干啥?不干啥,倒叫人害怕。 
“问你个话儿!”陈旭说,“上镇,走哪条道?” 
“你问我吃没吃饭?” 
“你耳朵聋吧?”陈旭哭笑不得,比划着,大声问,“聋啦,因为啥?” 
“那年枪崩人,我在旁边站着来的……枪没崩我,我耳朵就不好使了……” 
陪绑?肖潇哆嗦了一下。 
“因为啥上这儿来?” 
“偷牛了。”老头伸出三个手指,“判三年……” 
“来多少年了?” 
“关里家,挨饿那咱……” 
肖潇拽住了陈旭的袖子,催他快走。 
陈旭不动,又问一遍路。 
那老头总算听明白了,指指岔道口的右方。 
陈旭还是不动,“有近道吗?”他又问。 
“有哇。”老头竟然兴奋起来,为着有人如此恭敬地请教,便要亲自带着去,狗也麻溜紧跟上。陈旭摸出一根烟递上,老头的腮帮子不停抽搐起来,破帽也掉地了。 
“贴着那水泡子走,准保没错,瞧见一棵树……”他低声咳着,鞋子啪啪踢着湿重的瓜叶。 
肖潇突然觉得眼前豁然一亮。 
大朵大朵金灿灿的倭瓜花,从一片碧绿的菜地里浮升上来,沉甸甸、颤巍巍地在薄雾中颔首。那擦得锃亮的小铜号呀,吹一个少先队歌。晶莹的露珠从花瓣的这一边滚过去,转了个圈圈,并不落下。粉嘟嘟的花心里,蜜蜂毛茸茸的细腿快活地抖动,明晃晃耀眼…… 
“这么多倭瓜呀!”她欢喜地问。一块地里有那么多的花,能结那么多个瓜。收瓜人往哪儿落脚呢?怕是连缝也没有呢,怕是要被瓜绊得一步一个跟头…… 
老头小心翼翼地答道:“结上少一半儿就不错。” 
“少一半儿?瞎说。你没看这么多花!” 
“花是多,多一半儿是谎花。” 
“晃花?” 
“谎花。” 
“啥晃花晃草的?” 
陈旭插一句:“谎花,撒谎的谎。” 
“花儿还撒谎?没听说过。” 
“黄瓜、西瓜、倭瓜、西葫芦,差不离有一半儿是谎花。哪能朵朵花都结果,那不累死啦……”那老头絮絮叨叨个没完。 
还有丝瓜、冬瓜、黄金瓜、白兰瓜……原来从北到南,天下的瓜都从谎花里结出来。可为什么在南方从未听说过什么谎花?它到底为什么撒谎?一棵藤上,到底哪个是谎花,哪个不是…… 
她想得迷糊,把手里的一朵黄花,愤愤捏碎了,扬撒开去。想罢问问那老头,他们却已走上了那条小道。天已麻亮,得抓紧赶路,陈旭坚决不让老头再送,催着肖潇快走。 
“……过了水泡子,望见一棵老秃树,就上了大道……那可是棵神树……再往前走不远,就是镇口大桥了……”顺风,老头追着他们喊。 
一串蓝莹莹的水泡子,如一副散乱的棋子,遗落在原野上。湖水在一人多高的苇子和蒲棒后面闪闪烁烁;尚未完全苏醒的湖滩上,留着些野禽杂乱的脚印。近水的岸边,镶着一圈白色的泡沫,时而堆砌,时而又消散,像一个孩子顽皮的游戏,噗噗吐着气泡。   
《隐形伴侣》五(2)   
“别看了!”他的步子匆匆。“那是鱼吐的泡泡吧?”她闷闷地问。谎泡泡?……为那金色的花,她心里留下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泡泡?他自语。走得越发快,不理她。 
泡泡儿、泡泡儿。该死的泡泡儿。干吗不叫他一道溜之大吉,他留在那里,要惹祸水了。他不会把一切都说出吧?瞎说不要紧,就怕瞎眼。泡泡儿识得那“鲇鱼头”、“小女工”是什么玩意儿。可不知刘老狠会不会“护犊子”。不管怎么说刘老狠应向着泡泡儿的。没有泡泡儿,五分场围墙早化作一片灰烬了。泡泡儿为救火,立下大功。为这,刘老狠在鲇鱼头面前,腰板挺了有多半个月。……要不是泡泡儿“临危不惧”,那几栋房、那粮仓、那小卖店、卫生所、小学校、机耕队、牛号、马号、猪舍、粉房、豆腐房呢……值钱不多,可你们赔得起? 
那一回鲇鱼头可真吓稀了。三天没敢提嗓门儿说话,那熊样。火是他惹的,他还有脸?啥也不干,就会仗着那公鸭嗓子耍嘴皮子弄景。三天两头让人黑灯瞎火上草甸子找苏修的信号弹,找着个六,找着个野鸭蛋了!腻透了,合伙儿装傻,半夜你往死了吹号,也没人起床。听不见,醒不了。咋的?没辙了。还军训呢。 
那小子一肚子坏招,有法子治人呢,让魏华买了一捆“二踢脚”,半夜两点,在屋地悄悄划根火柴点着了,嘭——啪,真像是老毛子的装甲车进了场子。电闸早拉上了,大伙稀里糊涂往外跑。一站队,拉到大食堂去开灯——倒穿衣的、反穿鞋的、光脚的……出够了洋相,还让人去草甸子里寻信号弹。这还不够,他自己返回宿舍,挨个铺位搜罗,一心指望摸出个脚丫子,第二天大批判用。 
偏偏有个泡泡儿,从小睡相不好,一炮没崩醒,梦里觉着那炕宽敞了许多,一个翻身,翻到炕里的墙根下,酣然大睡起来。余指导一路摸来,满炕空荡荡,心满意足地率领人马出发找信号弹去了。 
也该着有这么个漏网的家伙,才保住了几百号人的被褥行李——那泡泡儿睡得正香,被一阵浓烟呛醒。鼻子不通气,嗓子眼干辣辣,憋了一阵,睁眼一瞧,身边一盆炭,烤得慌。猛蹦起来,见是邻铺的被,已冒出了红火,再有几分钟,怕就轰地着了蹿上棚去…… 
调查事故的原因,发现是“二踢脚”的火星星引起……刘老狠这回有事干了。往日就管水田,管灶坑,管老牛,管不着能说会道的余福年,他早就烦透那装模作样又误工的军训了。鬼没逮着一个,干活却呵欠连天。这回看你鲇鱼头还能耐!于是他天天在地头表扬泡泡儿,鼓励泡泡儿,指望着泡泡儿继续立功…… 
泡泡儿不难煽动,只要对他说,魏华扣了他的工,只要扔他几支烟……所以,他们也一定不会放过泡泡儿。 
“快看,一只鹤!” 
肖潇惊喜地抓住他的手腕。 
一只白色的大鸟,用一条细长的腿直立在湖边的浅滩上,另一条腿收拢着,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很有耐心。它的嘴尖而长,头上戴一顶鲜红的小帽子。 
他们站住了,怕惊动了它。 
“是只仙鹤。”肖潇轻轻说。 
“不,是长脖老等。在等鱼。”他纠正她。 
它果然叼住了一条鱼。鱼挣扎扭动,它用长长的喙衔住,扑腾着翅膀飞起来。身子向前倾,两条灰黑色的长腿在身后伸得笔直。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金鱼苦苦地哀求道。 
“会不会有天鹅呢?”她问。 
“这种靠近公路的地方——”他摇头。 
如果能再捡到一只天鹅蛋就好了。她想。 
……蓝天里,有一朵白云缓缓降落下来,那白云浓得发亮,在她头顶盘旋了几圈,悄没声儿地钻进了水田中央的一小块芦苇丛。 
她屏住气。千真万确,那是一只天鹅。 
“喂,你到水田里来干什么?”她问它。 
它不回答,像冬天空荡荡的晒场上堆起的一个雪人,神秘又傲慢,它落在那片幽暗的水面上,竟然将黑森森的苇丛也照亮了。那洁白的倒影,像一尊伫立在水晶玻璃罩下的象牙雕刻,光滑宁静,晶莹雪亮…… 
忽然从田埂上迈来一双大鞋,一双粗大黑手,朝芦苇丛伸去。 
那朵白云,悠悠地从绿色的涟漪中漂浮起来。如一道闪电、一道白光,倏地冲天而起。它,走了。 
就在它刚才歇息过的地方,那翡翠似的草叶中,有一枚雪球似的天鹅蛋,像一个圣洁的婴儿,纯净无邪地酣眠;又如六月含苞待放的花蕾,白色中透粉,鲜润娇嫩…… 
那双黑手抢先把天鹅蛋抢到手,放在长满黑胡子的鼻子下嗅了嗅,吹一声口哨,把它放进了自己的衣兜。 
“它是我的!”她叫起来。 
“上灶坑捡蛋皮儿去吧!”他嘻嘻地笑,咽一口唾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还给我……”她追上去…… 
“我要坐一会儿,”她揉揉眼,抚了一下脚踝,又甩甩鞋,“只一歇歇。”她用眼光恳求。 
他不悦地看着她。不忍拒绝,又有些无可奈何。晨风吹起她身后湖中茂盛的水草,在波浪中起伏,如一个野性的村姑,袒露着胸怀,无拘束地呼吸……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又温情…… 
江南的春天,妩媚羞涩,如江南的女子。她的眉眼、手脚都是那么纤细、柔弱,无论说笑动作,一举手、一投足,都和这身后粗犷的背景,显得那么不协调。那样细嫩的小手,本应在窗前拉小提琴或是画画儿,倒好像一片暖房里的花瓣,偶尔让风刮到这雪地里……   
《隐形伴侣》五(3)   
然而,那娉婷的身材曲线,却流畅得像一股山泉,自自然然地倾泻下来。每一粒水珠都溅出清凉和滑润。那种没有任何装饰和做作的美,常使他暗暗惊叹、反复体味。其实,她那内在的沉静倔强的气质,外露的豁达开朗的风韵,倒是同北大荒原野有一种天然默契…… 
“你干吗老看着我?” 
她望着湖水里他的倒影,那方方的脸颊,方方的下巴,哪儿都是方的。她捡起一根树枝,把水搅乱了。水里的他,变得奇形怪状。可是湖水平静下来,他仍然那样心事重重地盯着她。 
她改变不了他。他是个有主意的男子汉。如果有可能,肖潇倒想改变改变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郭春莓,有那样黑红黑红的皮肤,粗粗壮壮的胳膊腿…… 
“快走吧,再加把劲,就到了。”他把一双大手伸给她。 
天边一抹蛋青,一抹浅紫,一抹橙黄,无声地变换着颜色,好像为一次隆重的演出不厌其烦地化妆。幼儿园开一次化妆晚会,她给自己选择了半只绿底黑花纹的西瓜皮扣在头顶。她想象自己是一个青蛙公主,她从小就想当青蛙公主,水中陆地两头快活,也许她一辈子都在梦想成为绿黑花纹的青蛙公主…… 
“说不定能看到日出呢!”陈旭说。 
“真的?”肖潇忘了疲倦,忘了饥饿。好像这一夜的步行,就是为了看日出。即使就为了看一次真正的原野日出,这次旅行也值了。 
弥漫的晨雾中,肖潇望见前面公路的一侧,突起一棵光秃秃的老柞树。任凭四周草色青青,树木葳蕤,它却一身灰褐的树皮,一树干枯的枝条,龇牙咧嘴地伸向半空,朝路人作着狰狞的怪相。据说它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挺立了几十年,既不发芽,也不倒塌,像一只爆满青筋的手背。每一根干瘦的手指中都传递着一种支配大地的神秘力量。 
“神树!”陈旭眯着眼,仰起头来。 
她的头皮麻了麻。她每次去镇上办事路过这里总是离老远就转过脸去,不敢看它。她不知道它要预示给她的是什么命运。灵隐大殿被封之后,她曾和几个同学从后门的破洞里钻进去过,在阴森森的殿堂里放声怪叫,为四大金刚挨个取了外号,最后爬上如来佛的宝座,唱了一通《 白毛女 》,心里却许下个愿,愿大佛保佑她还能考上大学……走远了,她悄悄回头,它却像一个谜,一个深山老道,消失在太阳出来之前那白金似的雾气里了。 
他们终于望见了镇口,半截河上的大桥。 
长长的木头桥身,横跨在干涸的河床上。宽宽的河滩上布满卵石。半截河像一股雨后的细水,在卵石间小心翼翼地流淌。一头牛在寻水喝,河水刚没了老牛的蹄子。从远处看,根本就不像有一条什么河。……那两岸长满青青桑叶和紫色蚕豆花的运河呀,那铺满菱角和莲叶的“小港”呀,只留出中间那窄窄的一道水巷,小篷船划出一个个绿宝石般的漩涡。可眼前这难道也能叫做河吗?又为什么要修这么长的桥? 
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半截河镇。一律的红砖房,一律的蓝窗框,一律的没有颜色的木栅栏。几只狗不远不近地叫着。……扁担筐里水灵灵的新鲜苋菜、毛豆子,湿漉漉的黄蚬螺蛳,热腾腾的馄饨摊、粢米饭、锅贴……那早市馋得人口水都要淌出来。所有的店都关着门板,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没有一个牌坊,没有一块石碑,没有…… 
火车站孤零零地立在镇子大东头,一座淡黄色的平房,露出满墙砖痕。有几个人歪在墙角上打盹,好像候车室不是在里头,而是在铁轨旁的空地上。那儿有一个小小的花坛,几丛朱砂红的地瓜花憨憨地开得正旺,卖票口关得紧紧,检票口敞开着,倒是顺理成章。他们躲在铁轨对面的一个大粮囤后面啃了一只半生不熟的香瓜。路基微微颤动,火车来了。 
四点差一刻——那黄房子墙上竟然有一只钟。 
踏上车厢的时候,陈旭迅速地往身后看了一眼,车站外的大路上,仍是杳无人迹。 
没有什么追兵。甚至,好像也并没有日出。 
这是个阴天?朝霞也会骗人?熬过长长的一夜,肖潇突然觉得有些失望,有些不满足。天亮了,也许农场的人刚刚发现他们失踪。逃兵没追兵有点太平淡了。还是宁可有一群追不上的追兵,才有意思。这会儿,分场大概正乱成一团呢! 
车厢里很空,陈旭找到两个靠窗的位置,面对着车站对面那群高高低低的粮囤。 
车开了。在这个小站,火车只是好像冷不丁愣了一下。 
她困极了。她只看见没有月台的栅栏下,一块白色的牌子闪了闪,写着“半截河”三个字……   
《隐形伴侣》六(1)   
半截河…… 
天刚蒙蒙亮,车厢里骚乱起来,大家都吵吵说到地方了。 
肖潇把脸贴在玻璃窗上朝外看,什么也看不清。到地方了,到什么地方了呢?她问别人。没人理她。火车停了,车门也开了,可是根本没有站台,路基那么高,只能把旅行袋扔下去当台阶,听得见袋里的饼干咔嚓咔嚓压成麦片的声音。火车站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白灰飞扬,昏天昏地的。她擦着眼泪往前走,差点绊了一下,这才看清前面有两辆拖拉机,拼成一张台子。拖拉机的厢板都放下了,两边绑着两根树干,上面有一道绳子,吊一块大红布,写着:半截河农场欢迎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半截河?她觉得好奇怪。半截河?她生气了。我不当半截子革命派,我要回去! 
又一阵风沙迷住了她的眼睛,她便学着大家的样,也从书包里摸出一副墨镜来戴。好多男生把从杭州带来的草帽也戴上了,这是一种窄檐的男式草帽,就是电影里特务常戴的那种。大宽边草帽,火车上没法带呀。 
有个小个头跳上了拖拉机,又站在一张凳子上。大家鼓掌,呼口号。他劈头一句:把你们脑袋上的礼帽摘下来!大伙哄笑。 
这是南方草帽,不是礼帽。陈旭嚷嚷。 
小个头很生气,拍拍屁股,露出身后一把乌溜溜的手枪。大声说: 
管你是个啥帽,到哪疙瘩就得服哪疙瘩管。还有,把那些个资产阶级迷(墨)镜通通给我摘下! 
他们像鸭子一样被轰进一座围墙里的一间大房子,进门两条长炕,有人说可以跑百米。带枪的小个子咳一声,说:我叫孙汝江,保卫干事。 
老子的孙子!陈旭哼一声。 
你说啥?我学东北话。你淆(学)啥?你不是姓孙吗?孙字,小子也,对吧?你敢诬蔑贫下中农?贫下中农孙汝江,哈哈,看你就够半个人高,三个字一边去掉一个边旁,叫“小女工”得了。“小女工”! 
困觉,困觉,明朝再讲。她学上海话,怪好玩。 
“小女工”暴跳如雷,在门外大骂。 
你说啥,控告?明天去控告?你敢! 
你听得懂人话?木陀,猪猡!女宿舍里纷纷咒骂起来。“小女工”一步蹿进宿舍,去掀被子,大声吆喝:起床,通通给我起床—— 
她从车窗里爬进一列火车。 
火车往白皑皑的冰山雪海开去。 
她坐在行李架上,行李架的顶上是蔷薇色的天空,挂满了一朵又一朵大红花。她采了好多,发现它总是湿漉漉的。她抬头,发现很远很高的天上有一颗黑色的星星,正悲哀地眨着眼睛,滚出一粒粒又圆又大的眼泪,淋湿了花瓣,把花心里的花粉也冲走了。 
给我一朵。给我一朵。有个尖尖的嗓音说。她低下头,看见车门口出现了一捆稻草,像一座稻草山,朝她移过来。 
给我一朵。我叫郭春莓。 
她看见稻草山底下, 钻出一个人,穿一件紫红色军上衣,圆圆的脸,大眼睛,很意气风发的样子,原来郭春莓是在背稻子,稻捆比她的身子高好几倍,女生里就数她背得多。 
你也到北大荒去吗?她问。 
是呀,我哥哥也在北大荒,他是第一批支边青年,叫郭春军。奇怪的是,花儿一到郭春莓手里,就变干了。她身上堆满了大红花,稻草都变成了花心了。她们坐在行李架上唱歌,先唱一支《 红梅赞 》,又唱《 洪湖水,浪打浪 》。火车开得快极了,快得每支歌刚一张嘴,就立刻已经唱完了。 
后来火车停在一座巨大的城门底下,城门的那一边全是银光闪闪的冰块,城门上有三个大字,写着:关——海——山。 
关海山是谁呢?她忍不住从行李架上跳下来,拉着郭春莓就往车厢外跑,一仰脸就看见关海山坐在对面银白色的山顶上,吧嗒吧嗒地抽烟,抽得四周的山峰全是雾气腾腾的,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他的身影,又扁又长。 
关海山真长啊!她说。 
关海山真大啊!她说。 
我不叫关海山,我是长城。那又扁又长的关海山说话了,竟把郭春莓身上的红花震掉了好几朵。 
她再仔细看,那果真是长城,盘在山梁上,又陡又直,同电影里的长城一样。她跳起来,同郭春莓抱在一起,滚成一团,她们叫道: 
我们看见长城啦—— 
长城原来是一个人呀。 
长城原来是一条龙呀。 
话音刚落,那条龙就飞起来了。灰色的鳞片,在银光的照射下,竟变成了树叶般的墨绿色。她好奇怪,正想用手去摸,发现那不是一条龙,而是一列火车,正隆隆地朝城门外开去。 
等一等……她们追上去。 
她拼命地跑,却怎么也追不上那火车。她跑得快,火车也快;她跑得慢,火车也慢。她对火车喊:我们到半截河农场去,我们不是半截子革命派。 
刚说完,火车发出尖厉而恐怖的怪叫声,车轮子上金星飞舞。哐啷——它怒吼,猛地翻了个,车厢倾倒下来,砸在她的胸口。 
她睁开眼。 
栅栏似的电线杆,窝头似的小房,奇形怪状地从车窗外掠过,苍白的云块,疯长的绿树,在她头顶飞旋。 
她发现自己靠在陈旭肩上,一只手,压着胸口。   
《隐形伴侣》六(2)   
“放心睡好了,”陈旭说,“到佳木斯要一个钟头……” 
他斜侧过身子,把外套像围栏似的小心环过她的肩,挡在车窗的缝上。 
等一等……她追上去。 
火车发出尖厉而恐怖的怪叫声,车轮子上金星旋转,哐啷——它怒吼着,吐出一支烟囱,停住了。 
她们走进车厢,看见行李架坍塌下来,箱子、旅行袋全都像开了膛的鱼和鸭,肠子流得遍地。茶杯、蛋糕被压成了蜜枣,车厢也变成了椭圆形和三角形…… 
是谁拉的紧急掣动闸?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乘警,威严地走过来。 
是我。陈旭在车门边上一动不动。 
她满心好奇:你知道哪个是紧急掣动闸? 
陈旭指了指自己衣服上的一颗扣子。 
乘警没收了那颗扣子,说:你胆敢拉紧急掣动闸,造成四节车厢损坏。你想阻挡时代的列车吗? 
她说:你骗人!这只是一把铁锹呀。 
你说什么?乘警的鼻子变白了。 
是的,只有我知道,它是一把铁锹。 
陈旭说:铁锹劈死人,像削萝卜一样。 
郭春莓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好伤心。她身上的红花全变成了白花。 
我的哥哥死了。她说。我的哥哥死了。让火吞在肚子里了,他去救火了。 
她把一只罐头盒塞给她,说:这是我哥留给我的小油灯。 
她看见罐头盒上写着字:烈士妹妹郭爱军。 
郭爱军是谁? 
是我呀,我改名了。以后你就叫我郭爱军,我是烈士妹妹。 
郭——爱——军——她念道。可一出口,她发现自己念的仍然是郭春莓三个字。 
她重来。郭——爱——军。 
可念出来的是郭春莓。 
她不耐烦了。告诉你,世界上根本没有郭爱军这个人。 
烈士妹妹又不是烈士。她把小油灯往窗外扔去。油灯灭了,满地的豆秸呼地着起来,田野亮晃晃一片…… 
又是粮囤。每一个小站、每一个村镇,冷落荒僻,却有这一座座泥草炕席混合砌成的碉堡,虚张声势地星罗棋布。 
谁知那耗子洞里是什么,苞米面?大子?高粱?小米? 
为打仗?为大批判?为生儿育女? 
堆满了黄橙橙谷物的场院。 
那一春一夏辛苦的汗水,被阳光晒干了,滤去了脚杆的泥和锄板下的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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