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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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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顺着风跑,风将她托起来。越托越高。她的脚离开了地面,被防风林带隔成一个个方块的田野,像一张张连接的扑克牌。白色的云朵缠绕着她,变成了她飘飘的长裙。她顺风飘去,前面出现了巨大的圆柱、巍峨的宫殿。大理石的平台下,光滑的石阶,一直通向绿色草坪上的喷泉,喷泉中央的一条大鱼嘴里吐出水流似的珍珠……音乐袅袅传来,优雅迷人,许多长翅膀的白色小天使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这是什么地方——她喊道。 
宫殿大门两边依次而立的众神雕塑中有一个美丽的女神回答:这是天堂。 
她认出那是智慧女神雅典娜。这么说她已经让风吹到了遥远的希腊。这是在古希腊神庙?她又认出了月神阿尔特弥斯、爱神厄洛斯、太阳神阿波罗和万神之父宙斯。他们亲切和悦地对她微笑,请她在天堂歇息玩耍。 
她看见喷泉边和草坪上有许多人在自由自在地漫游,有人跳舞,有人吟诵着诗歌,有人在树下饮酒,还有人在花丛里拥抱接吻。纯净的空气在阳光下颤动,微风送来浓郁的花香,树木和草地如翡翠绿得柔润,乳色的圆柱在云烟雾气里若隐若现,人们颈上的珠链闪闪发光……天堂果然名不虚传,如此令人怡然陶醉。她感到无比幸福。 
忽然她看见一个穿紫色长袍的胖女人身背后的长袍竟是橘黄颜色。她很诧异。她又看见一个穿棉鞋的男子,另一只脚穿着凉鞋。她大大吃惊。往前走,一个迎面走来的白胡子老头,朝她转过头,竟然在他的后脑勺上还有一张面孔,长着长长的黑胡子。她吓一跳,想转身回去,却发现周围的人都生着正反两只面孔。只要这一面在笑,那一面就在哭;这一面睁着眼,那一面就闭着眼。还有人用背面的嘴互相亲吻。她害怕极了,大声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天堂。雅典娜女神微笑着飘然而来。她发现女神原来也是一个两面人。那另一面很丑,有一张大嘴和长长牙齿。她想,难怪女神那么聪明,她原来长着两个脑袋嘛。 
女神快乐地在草地上播撒着种子。 
一会儿工夫,草地上开满金色的小花。 
她想采些花带回去,她弯下腰去采花,发现花瓣全是纸做的。 
谎花!她跳开去。 
你错了。雅典娜女神在自己胸口佩上了一朵纸花,对她摇摇头。你错了,这不叫谎花。 
什么是谎花呢?她大声问。声音在浩大的天庭上轰轰作响。 
结了果的花才是谎花。雅典娜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结了果的花反而是谎花?她越发不明白。难道既不是雌花也不是雄花,更不是那种不雌不雄的花吗? 
当然。雅典娜笑得很神秘。结了果的花不是谎花的父母吗?雅典娜说完这一句,便飘然离去。 
她也想尾随雅典娜而去,却被一个剪着童发的小女孩拦住了。我不要做两面人,那小女孩哭哭唧唧地扯着她的衣角说。我不要做两面人,阿姨你帮帮我吧。 
她看见小女孩有一副洁白的牙齿,像珍珠一样发光。而她背后的脸上,却有一副黑黑的牙齿,难看极了。她不忍心让小女孩这么苦恼,就去采了许多白云来擦洗她的黑牙齿,可是擦来擦去无论怎么也擦不白。擦得她的胳膊好酸疼。她灰心了,她知道这一切是无法改变的。既然天堂里也有两面人,看来地狱里也会有的。忽然她想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转过头去看自己的背后,怎么也看不见。她想找梯子从天堂下来,云雾茫茫,无从落脚,忽然踩了一个空,便像颗流星似的从天上掉下去……   
《隐形伴侣》五十一(1)   
第二天一早,肖潇带上了那份公开信,坐拖车到镇上换火车去管理局。拖车路过五分场的时候,她特地下了车,想再去看看邹思竹。邹思竹如果真是今天走,只要赶上中午去佳木斯的火车,她可以再从佳木斯坐火车去鹤岗。她走进那阴暗破旧的走廊,听不见一点声音。走廊尽头那间小屋,门敞开着,行李仍如昨日卷成一堆,靠墙放着。屋子空荡荡——邹思竹不见了。她一阵恐惧。只是少了木箱上的牙杯牙膏,还有那副扑克牌。我这些东西都要留给北大荒做纪念的。她呆呆站了一会儿,木然掀开木箱盖。他的那一箱子宝贝书也不带走吗?她打了一个寒噤——她看见一箱子碎纸片,几乎撕成花生米粒大的碎纸片,幽幽地沉在里头,满满一箱。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我看见了,捉牢他! 
她慌忙合上箱盖,走了出来。 
有声音在她身后捅炉子,大声说:“那疯子送回杭州去了。有人护送他去的!” 
她木木地走。她追不上他了。一个往南,一个往北。阴冷的南方,寒冷的北方,横竖都是一个冷。树叶是碎片,白云是碎片,浪花是碎片,头发丝儿也是碎片。横竖都是一个碎。我死了他才会死。他死了他才会死。他碎了他才会碎。而她的心,碎过又拼接。她只有在这寒冷的地方,才能把自己像上了大冻的水拼接成冰和雪。 
风又刮起来。 
肖潇到管理局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没有找到余主任。有人说他上午到总局去了。她把那份材料交给了收发室,在管局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就坐早班汽车去了鹤岗。她得在那儿换乘回半截河的火车,路上还得大半天。她不准备等余主任回来。她正巴不得他不在。她得赶回农场去,科研班的活儿也该开始忙活了。 
她在鹤岗老街下了长途汽车,车站离火车站很近。她无心逛商店,想去乘中午十一点三刻的那班火车。她没有什么钱,上个月的工资给孩子寄了一半。何况风又那么大。煤城的风是黑色的,煤城的积雪也是黑色的。他在这里挖煤,永远挖不到春天。她走进候车室去避风,很快又被呛人的臭气赶了出来。她便到售票处去买票。这儿倒冷清得多。看来大多数的人都并不买票,大概因为火车总是晚点。 
离正点开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她无事可做,无处可坐,便靠一扇窗站着,闷闷想着心事。窗玻璃污浊不堪,外面灰蒙蒙什么也看不见。 
不远处另一扇窗下,有个人站着在看报纸。 
她无意溜了一眼,发现他看的是一张当天的《 三江日报 》。 
她又扫了一眼,发现正对着她的那一版上方,登着一则醒目的标题:《 一条河堤,两条路线 》。 
她的脑子嗡地一热,身子往前倾,凑上去,想看得清楚些。那人转过脸来,有些奇怪地瞅了她一眼。 
那报纸忽地耷拉下去。 
她抬起头看看那人。 
“是你——”那人低声说。 
“陈旭。”她的嘴唇动了动。 
他穿一件破旧的草绿色棉袄,领子上露出些黑乎乎的棉絮,胸前一片油垢。一顶新而脏的狗皮帽夹在腋窝下,露出长而蓬乱的头发,一直压到耳根。人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既不显瘦也不显胖,只是腮帮子刮得挺干净,看上去比以前还显得精神些。她平静地打量他,就像打量一个熟人。 
“正在拜读你的大作。”他好像也总算反应过来,露出了她熟悉的那种无所谓的神情,扬扬手里的报纸说,“你,蛮会写嘛……” 
如果说世界上有一件她最不愿发生的事,也许就是不愿让他看到这张报纸。但恰恰他走过了报亭。 
“你怎么晓得是我写的?”她表现出不高兴。 
“哎,不要谦虚嘛,谦虚过头就是虚伪了。”他清清嗓子,“你不是从政治文化室开始,就表现出这种才能了嘛。我连你写的文章也看不出来,白白同你一条炕上住了一年半。” 
“你别无赖好不好?”她有些愠怒。平日想象中如果偶尔与他重逢而勾起的旧情全都不翼而飞。“你有啥意见,直说好了。”她不知该怎么摆脱他。 
“我晓得你是不喜欢听假话的。”他颇为自信地点点头,“我当然要直说。你和我今朝在这种地方碰到,简直是个奇迹。今生今世,要想再碰到,恐怕不大容易。你要上天,我要入地,各奔前程了。所以,我这几句话如果不说,实在对不住你。” 
他摸出一包烟,点上了,舒舒服服吸了一口。 
“要说,实在也简单不过。一句话——我看如今你说假话的本事老早超过我了!” 
什么东西在她头顶猛击一下。她眼冒金星,冷汗四溢。等开了支,你再来拿好不好……一个黑影在角落窃笑。她口干舌燥。 
“不……”她结结巴巴地辩解,“那次借钱的事,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想借给你的……结果家里突然,突然来了电报……” 
他哈哈笑起来,指间的烟灰飞散开去。笑得她莫名其妙。 
“借钱?你以为我会向你借钱?真是笑话。那是泡泡儿同我打的一个赌,他一定要说你这个人一生一世是不会编假话的。不过,你编假话,还骗不到我头上。我这个老骗子,还会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就算你真骗了我,我也无所谓,不会像你那样要死要活的。因为……”他停顿了一下,仰着脸,往污秽的空气中吐着烟圈,“因为人生来就要骗人,也要被人骗的,互相骗来骗去,一笔公平交易。我老早就同你说过。怎么样,我去当个预言家蛮合格呢!”   
《隐形伴侣》五十一(2)   
“我没有骗人。”她用一种坚决的口气说,“不要把你同我混为一谈。” 
“岂敢岂敢。”他嘴角上滑过一片冷冷的嘲讽,“你同我当然是不一样的。你只要大笔一挥,什么‘七分场百日大变样’的谎话就全场满天飞。你只要闭上眼睛说什么‘一条河堤两条路线’,乌鸦都变成了喜鹊。你向几千几万个读者不负责任地描绘这种假象、重复这种谎言,你还要受到表扬、重用、提拔。哼,你敢说你没有骗人,没有学会说谎?你,你是骗人有功啊!” 
肖潇悚然。他一直在暗中跟踪、观察,并监视着她呀,这个魔鬼!如果他知道,知道了那份公开信上签名的事……她张口结舌。 
“而我——”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又继续踩,踩得稀烂,“我是骗人有罪,罪该万死——你不是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那样做。我同你今天的处境恰好相反,可惜我们的结局,恰恰也正好相反。” 
沉默。火车惊天动地吼叫。天花板在颤抖。 
恰好相反?也许。不,她没有骗人。那是她的工作,她的职责,她的理想,她的…… 
他抬手看了看表。 
“我是专门从煤窑出来,来接子的。”他的口气平和了些,“那年他打死了马,判了两年,刑满了,从汤原监狱出来,打电话给我,不想回家了,想到煤窑去下井,多挣点钞票……火车,晚点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子?那个破碎的天鹅蛋。什么,朋友?什么时候对位?他原谅了他,就因为她月子里那袋鲫鱼?友谊很简单也很实惠,爱情也很实惠却太复杂。那个天鹅蛋永远不会再有了,天鹅却会年年飞来。人顶可怕的是自己骗自己。真理从来只遇到我而我却从不曾遇见真理……她茫然而疑惑。 
“那么,你就打算一直在煤窑……呆下去?”她问。火车为什么还不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他摇摇头,又点了一棵烟。 
“这么傻?墨汁浇在烟丝上,抽个把月,肺部就会出现阴影。哪一天弄到病退证明,就好打回老家去。我这点本事,骗骗医生足够了。” 
她打了一个冷战。 
“不要慌。肯说出自己心里的所谓罪恶的人,不会是顶可怕的人。”他直盯盯看着她,目光阴冷而锋利,“承认自己丑恶的坏蛋,同那些自以为高尚的伪君子相比哪个真实?每个人心里的私欲,噢,也叫私心杂念吧,不会因为你不承认它而不存在的!不会因为你想消灭它,它就灭亡的!” 
好比我看你,你就不是原来那个你,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也不认识的人,但我晓得这个是你。 
她不想听他讲演。火车还不来。她犹豫了一会儿说:“你晓得,邹思竹发神经了……” 
“发神经?”他竟完全无动于衷,撇了撇嘴,“你晓得他真疯假疯?现在装疯病退的人多的是,我……” 
“你太冷酷了!”她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如果说天下有一个人不会装假,就是邹思竹。” 
他“嘿嘿”地笑起来,狡黠地挤了挤眼。 
“他不会装假?他告诉过你说,他爱你吗?” 
没有,从来没有。即使爱过,也早已不再爱了,他对她失望…… 
他用一种无所不知的神气说:“我晓得他是一直想同你好的,只是他不敢想,也不敢说罢了。他亲眼看见了我们在农场安家的结局,他晓得自己如果不考上那个大学,不离开农场,一切都是空想。压抑也是一种装假,装假就要压抑,压抑的人到头来不发神经才是怪事。说穿了他同我的区别就在于,我是看破红尘而无所不为,以毒攻毒。因为你只有比那些坏蛋更加坏,你才能战胜他们。而邹思竹……” 
她的耳膜胀得像要裂开,头皮也要裂开了…… 
“而邹思竹这个人明明是陷在烂泥塘里,明明也早早看透了人生,却偏偏还要装清高。他怎么会不苦恼?”他一口气说下去,“这种书呆子想得太多就想出些古怪的念头来折磨自己。所以我说他真疯假疯弄不灵清,历史上许多思想家都是疯子嘛……” 
他再说下去,她也要发疯了。 
“不过实在是犯不着。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真真假假、好好坏坏的。老子这辈子假如还有出头之日,假如让我来——管人,我就要对现在的这套道理来一个彻底革命。我要让每个人都把心里所谓的那个魔鬼放出来,每天给它们足够的时间和地方让他们去作死。谁也不会因为看见了对方的魔鬼而吃惊害怕;谁也不会因为背着自己的魔鬼而感到沉重。况且,那魔鬼也不会因为关押在瓶内太久而憎恨人类。它们互相残杀的结果,只会是内耗和内损,筋疲力尽就要去休息。休息的时候,天下或许就太平了。当然天下太平是很无聊的,同死亡差不多少。所以太平总是暂时的。但毕竟人们再不需要伪装和撒谎,他们内心的私欲都通过溢洪道排放出去了。你说这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吗?” 
“请你不要再说了!”肖潇忽觉胸腔中涌上一股怒气,脖子上青筋绽出。他多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自己,他为自己的懦弱和失败创造了这样一套魔鬼的理论,真是厚颜无耻。她决不会被他说服!她也永远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去做。她要寻找自己的真实。她会找到的。“再见!”她匆匆说,没有再看他一眼,扭头冲出门去。   
《隐形伴侣》五十一(3)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七分场的。一路上狂风呜咽、天昏地暗。一路上她只是觉得恶心。你向几千几万读者不负责任地描绘这种假象、重复这种谎言,你还要受到表扬、重用、提拔。哼,你是骗人有功啊——翻腾的胃液和血管里,只是翻来覆去旋转着这几句话。如同烧红的钢针烙刺她,穿透骨髓;又如一把尖利的刮刀,将她的皮肉一丝丝剔下,剔得体无完肤。如果他知道公开信上萝卜头的签名……他实在早已将她看透了。他是唯一能将她看透的一个人! 
她走着,没有知觉。她似在一片瘫软的沼泽上行走,一只脚陷下去,陷下去。她挣扎。风撕裂着她,她撕裂着风,田野茫茫。她在一片若有若无的空白中游逛。她填不了这空白,这空白要吞没她。她发现原来自己的心空空,脑子空空,如一片撂荒的土地,如一片从未开垦过的土地。只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人跟着她。她刚要看见他,他就不见了。好像我不是一个我,好像有两个我。我中有他,他中有我。她感到极度恐惧。她跑起来。如今你说假话的本事老早超过我了。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风,又吐出来。大风如网,天网恢恢。……人最可怕的是自己骗自己。这么看来人是有两个自己的,糟糕的是他们往往谁也不认识谁,她大概就是受了自己的那个自己的骗了! 
她拼命地跑。她要追上风,抢在风的前头。免得让风把那个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死气白赖跟着她的家伙又带上!风是猩红色的,由于穿过她的血管而变成冷冰的猩红色;由于穿过了太阳而变成火热的猩红色。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那风就会冷却会变成黑色。黑色是他喜欢的颜色。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颜色,但永远不会喜欢黑色。她穿过这斑斓的世界太短促,她更多的时间将留在黑色中,但愿她喜欢除了黑色之外的所有颜色!风在盘旋,盘旋成一道七彩的虹、一个七彩的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七色的风。华丽的风,辉煌的风。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明天升起来的将是另一个陌生的太阳。明天的太阳将不会给她七彩的风,明天的太阳不会原谅她!她要找到萝卜头! 
在机耕队车库前,她见到管二拎只桶过来。管二不等她发问,没好气地说: 
“萝卜头不在!” 
“他……到哪去了?我刚从外头回来……”她用恳求的口气说。 
“河堤着火了。”管二伸手向西一指,“堤全成灰了。救火的人都回来了,我没有见他回……” 
肖潇转身便往河堤上跑。额上淌下来的汗水迷住了她的眼睛。她跑着。她要找到萝卜头,对他说实话。说出去她的心里或许会好过些。 
远远的河堤,在夕阳下低低回荡着散乱的紫烟。烟随风化了,飞起一片片黑色的草灰,如蝶如蝇,旋转扑腾。 
她闻到了一股糊焦味。 
半个多月来,人们用汗水辛苦粘合起来的长堤,如一条被打断了脊骨的长蛇,瘫卧河滩。燃尽的草垡子,软绵绵坍倒下来。灰飞烟灭,露出旧日的土埂,如一个从朽烂的棺木中暴露出来的尸骨,不堪一击。——河堤未毁于水,却败于火。她几乎为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烟头?野火?没有人告诉她。 
堤下有一个灰白的人影,呆呆坐在一块土圪上,一动不动。 
“萝卜头!”她叫道。他干吗这么难过?坐在这儿的应该是郭春莓。 
他仍是一声不吭。 
“萝卜头,是我。”她站在他身后,“听我同你说句话——” 
他似乎低沉地“嗯”了一声。 
“你还想走吗?比如参军……”她小心地问。 
他点了点头。 
“那么上大学呢?郭春莓说……” 
他突然问道: 
“郭春莓说什么?” 
“郭春莓说……说……”她仍是说不出口,“说假如你在那份扎根公开信上签名,就让你走。” 
他冷笑了一声。 
“我要走,也用不着她帮忙。” 
她迟疑了一会儿。为了他,也为她自己。“可是,我想……我想即使签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 
他站起来,朝她转过了身子。 
“你是说,耍个花招做做样子?”他似乎有些吃惊。停停,断然说,“不,我不想这样。” 
她避开那双骤然间变得很暴躁的眼睛。她没有勇气直视他。她的眼睛在强光下酸疼而虚弱。她知道她不说出来她将永远失去这个机会。失去自己,失去他的友谊。她紧紧咬住了嘴唇,忽而大声说: 
“我已经给你签上名了!” 
“你别寻开心了!”他脸上闪过一丝游疑和自慰,甚至坦然地笑了笑,“别寻开心了。你是那种人?这一年假如不是你到了七分场来,我还不知道变成个什么糊涂鬼呢!我不会忘记那个下雨天你在苞米地里同我说的话……” 
“不!”肖潇嘶哑着嗓子打断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呀……” 
他似被电击了,肩膀猛地一颤,木然。许久,慢慢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双四周刚刚浮出几丝细纹的年轻的眼睛里,那双曾经是闪耀着何其真挚的敬意的眼睛里,掠过了一束寒冷的轻蔑和不屑。这目光在那一瞬间使得世界永远沉没于冰冷黑暗的海洋,在她心头封上一层永难消融的冰壳。她颤栗了。   
《隐形伴侣》五十一(4)   
“那份东西现在在哪里?”他说。 
她告诉他已经送到管局去了。她想让他知道木已成舟。她发现自己原来并不了解他。他竟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前走去。 
她跑几步,拦在他面前。 
“干什么去?” 
“到管局去,去把我名字划掉,否则,登出来,我怎么向大家……交代?”他平静地说。她看见那双蔚蓝的大眼睛里,有一行银灰色的大雁飞过。 
第一队南归的大雁吗?春来了? 
他拂开她的胳膊。她垂下了双臂。 
风吹起他皮帽上两根带子,平行飘在他身后的空中。顶风,四十里走到镇上……她伫立着,望着他穿灰白色帆布工作服的背影消失在大风扬起的沙土中。也许她正是期望他去改正这个错误,为他自己,也为她。夕阳正从他和她背后一点点沉下去。他没有七彩的风,他的风是白色的。 
苍莽的原野上,斜阳将她孤零零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单薄。他走了。他走了。他也走了。她走了。她早晚要走,往高处。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这满天满地的黑色粉末。 
世界曾经崩溃过几次?它从碎片中新生吗? 
就像这条被风摧毁了的河堤,这条土崩瓦解的河堤。 
那是从此丧失了温柔的没有眼泪的风。 
那是从此不会再驮着七彩的梦幻去旅行的冷酷的风。 
天黑下来,她一个人在原野上走。他走了有多远?她知道自己再不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一九八五年二月初稿于北京定慧寺 
一九八六年六月完稿于北京花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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