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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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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完全没想到,“向左转”那一派会在学校掌权,成了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革命派。他远走高飞——全线崩溃。二十二中早已不是他的势力范围,那座假山已被别人盘踞占领了。 
革命? 
棋子儿。扑克牌。红卫兵头头。农工。红代会宣传组组长。流浪汉。半截河。可怜虫。车轮。铁锹。鞋底里的二十块。鲇鱼头…… 
“陈旭,等等我……” 
这声音,好像是从一个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传来,或者,是他早已离开了那个地方。至少他的魂灵,没有腿也没有翅膀的魂灵,离开了他冰凉的躯壳,孤零零在空中游荡。魂灵里,没有希望也没有思想,只有失望和恶心…… 
他钻进了湖边的一堆灌木丛。他不知那是什么。他只想隐蔽、藏匿,远离人群,孤身独处。他扑倒在阴湿的泥地上,抓住了那黑色的树根。树叶摇撼起来。他的头撞着树干。不知是枝条,还是他的牙齿,咯咯响…… 
他从此将变成边塞的一个碌碌无为、蓬头垢面的小农工,辛辛苦苦、忍气吞声地苟活,无足轻重,任人宰割,在那群地头蛇的统治下度过一生…… 
他狠狠地捏着地上爬过的蚂蚁,一只只捏得稀烂。 
太阳是灰色的。 
一湖铅,一湖血,一湖尸骨。 
才气、运气,埋葬在天边的沼泽地里…… 
谁遗忘的一块雨布……天晴了……变成了垃圾,一个垃圾世界。 
他不要魂灵,魂灵使他痛苦,他只要一尊受到欢迎的躯体,高踞于众人之上。 
可躯体里爬满了蚯蚓,把肠子拱得乱七八糟…… 
一双柔软的小手,摩挲着他的额头,一个轻细的声音,吹到他耳边: 
“陈旭你怎么了?” 
“你别着急呀,冷静点。” 
“你说过,要坚强……” 
她用手绢替他擦额头上的汗。 
他猛地跳起来。额头在树枝上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他一咧嘴,更惹得他心里的怒火,直往上蹿。 
他粗暴地推开了她。 
“你给我走开!”他咆哮起来,“你干吗老跟着我?你给我走开!走!” 
她显然是让他这没头没脑的发作吓坏了。怔怔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他抓了一大把树叶,揉碎了,扔在地上,用脚尖死死地踩,踩成黑色的酱,埋进泥里,才罢休。又狠狠地咳了一阵,吐出一口黏痰,哑着嗓子不知说了句什么,便拨开树枝冲了出去。 
他大步疾走,死死攥紧了拳头。他要砸烂这假惺惺的阳光! 
他险些撞到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上去。 
“你瞌不醒!”司机刹住车,伸出头骂道。 
“你才瞌不醒!”他回敬得更气势汹汹。 
有人从后窗探出头,想看看究竟是何人敢骂他的司机。今天的杭州城里,有几个不认识他的车呢? 
这个人摘去了墨镜。 
陈旭顿时清醒了。定定神,一阵狂喜掠过心头。却故意沉下脸,双手一抱胸,冷冷说:“怎么不认识啦?”   
《隐形伴侣》十(2)   
相持了几秒钟,那人大惊小怪地喊起来:“啊呀,陈旭——”车门很快打开。一个肉球滚出来。 
他就是王革,当年的省工代会常委,一家大工厂夺权后的一把手。那年武斗,他被困在一幢二层楼顶的平台,是陈旭想办法甩上一根绳子和几只面包,让他逃走的。救命之恩,交情非同一般,陈旭支边上火车那天,他还赶来送行,送了陈旭一只一千瓦功率的旧电炉,拍拍肩膀说:“你到北面去干,我在南面干,南北一条心!” 
“啥辰光回来的?高升了?也不来寻我,把你大哥忘记了?”王革眯着眼打量他。目光里的疑虑,是猜他把坐上直升飞机的通天消息隐瞒了起来。 
陈旭便把刚才那些愤怒沮丧快快地收藏好,嘻嘻一笑,从容说: 
“我们知识青年,人生地不熟,北佬排外,还不是一步一只坑,到现在还在打天下。哪里像你稳坐钓鱼台了……喏,熬了一年,总算农场领导还识货,先给我个场革委会副主任当当……” 
他忽然看见肖潇在不远的一棵树下站着,用那么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又说: 
“就差一步了,哪晓得,为了那年隔离的事,还要政审……回来开张证明,唉,你晓得二十二中工宣队那帮瞌鬼……” 
“噢,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笃定!”王革恍然大悟地拍拍胸脯,“你不早说……” 
“王主任,要迟到了,”小汽车里探出个姑娘的前额,嗲声嗲气地叫道,“走不走呀?” 
“好,就这样,有空来寻我,陪你到屏风山去荡一圈。山上风凉嘞。噢,忘记告诉你,我,到省革委会工交办当头儿了,电话22347……”他向陈旭伸出一双胖鼓鼓的手,又朝小汽车喊了一声,“柳荫,下回这位陈旭同志寻我,要放他进来。” 
柳荫?好熟悉的名字,陈旭愣了愣,他看见一头浓密的黑发晃过,车门关上了。小汽车扬长而去,一股汽油的浊气,喷在他满是汗味的衬衣上。他闭了一下眼睛,将一种无法述说的酸苦,送进了心底。 
他默默目送这位显赫的战友,若有所思,痛苦不堪的面孔渐渐舒展。他在心里背了一遍电话号码,眼睛奕奕发亮。 
魂灵自己归来了,不甘屈服的生命又一次死里逃生。那极小而又无限大的空间—一男人的胸腔里,充满了疯狂的呼唤。 
他回过身,却发现肖潇不见了。   
《隐形伴侣》十一(1)   
半夜里,肖潇常常被街上传来的莫名其妙的锣鼓声惊醒,开始,她总以为是军训的号子,翻身跳起来就去叠被——竹榻轧轧响起来,黏滞而又潮热。小巷里微弱的路灯光透过板壁的缝隙,投在地上,几个小小的黑影吱吱叫着,拖着细长的尾巴倏而不见了。她记起了自己是在哪里。她和她的伙伴们曾在七千里外的异地夜夜梦想的故乡,竟然如此陌生。 
她不敢翻身,一动也不敢动。好像改变一下位置,这黑暗也会随之变得更加狰狞,或从哪个角落,走出什么魔怪。她悉心辨别那锣鼓的去向,猜测又发表了什么最新指示……陈旭不再陪她,她也不敢再让他陪,何况这几天,她一直有些生他的气,为他那天当着她的面,对王胖子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什么提拔革委会副主任,他好意思!她气得扔下他走了。他追上她,就为这,俩人在街角上吵了一架。 
……洞穴一般的仓房,她似睡非睡地睁着眼想自己的心事。也许原始人就这样生活。横竖是一片昏黑,看不见丑,也看不见脏,原始人不需要撒谎。可是蜥蜴呢?墨斗鱼呢?为了生存?为了…… 
她隐隐地觉得,陈旭对于她,似乎一天天变得陌生。她和他之间,虽然熟悉亲密,相依相恋,却又隔着一层什么,一松手,依然是清清楚楚的两个人。他是一个多棱镜,她要看透他,实在是件吃力的事。而他却回回轻易地将她的心思识破。她即使看透他一回,低头却看不透了自己。她惊讶,又迷惑。她总是不认识他,有时甚至有些厌烦他。他走近了,却离得她更远,她不知哪个是真实的他。然而奇怪的是,最后她却又总是被他说服,原谅、同情和钦佩他…… 
他爱她。她知道。她需要他爱她,在那寒冷的土地上。她也爱他,她需要爱他,在那寂寞的人群里。 
他自从遇见那辆小汽车后,这几天老往外跑,她说什么也不愿同他一起去。她清清楚楚看见,坐在王胖子身边的那个姑娘,是她们学校高二的柳荫,全校闻名的“女篮5号”(她认为自己长得像秦怡),她和肖潇都参加过学校话剧队。肖潇没想到柳荫不但没下乡,还当了王革的“秘书”,真有点儿惊心动魄。反正没有一件顺心的事。那二十块钱,除了交给陈旭的妈妈十块钱伙食费,除了蜡烛、汽车票……虽然连冰棍也舍不得吃,它还是一天天少下去。陈旭的证明一天拿不到手,他们就一天不能离开杭州。但回去,路费又从哪里来呢? 
今天是陈旭第三次去二十二中找工宣队。他说王革已经打过招呼,校工宣队答应给他出证明。可肖潇对那个王胖子一点好印象也没有。陈旭兴冲冲走了,把她扔给一堆有好多虫眼的毛豆。 
她剥毛豆。反正白天也无处可去,街头的大字报几乎千篇一律,看书吧,他家里几乎什么书也没有。 
厨房的煤球炉上,放着一只烧饭用的钢精锅,里面是水和米。陈旭妈妈一早就给肖潇布置了任务,好像她是前几年的逍遥派似的……不过,他们没发现那仓房的秘密,就谢天谢地了,剥剥毛豆烧烧饭,实在也算不了什么。 
那年暑假,有几天刮台风,哪儿也去不了,妈妈让她和妹妹剥毛豆比赛。谁赢了就让谁讲故事。 
她讲了一个快乐王子,又讲了一个海的女儿。是妈妈讲给她听的。她再讲给妹妹听。 
她们把毛豆壳扔在门口的汪洋里,一群浩浩荡荡的船队出发了,她念自己写的诗: 
“路灯亮了,我和妈妈回家了。” 
妈妈! 
到今天为止,她还没见到妈妈。陈旭坚决反对她去找妈妈,说这是妥协。可是,不见到妈妈,她又怎么弄明白妈妈为什么不给她写信呢? 
也许,可以到妈妈天天经过的路上,远远地、远远地看看妈妈,只看一眼…… 
“饭烧焦了——”一个粗壮的嗓音在她头顶轰响。一阵脚步声进门,震得梁柱也摇晃起来,她扑到煤炉前去,一掀锅盖,一股糊焦味呛人…… 
“烧饭就一门心思烧饭,一天到晚没魂儿一样……”粗嗓门唠叨着,从茶壶里咕嘟咕嘟喝凉开水。她的工作单位差不多就在家门口,街道纸盒厂,所以她一歇歇就回来一趟。 
“……不当家,不晓得柴米油盐贵……”肖潇未来的婆婆,把水缸盖、茶壶弄得乒乓直响。她明白,陈旭的母亲根本不喜欢她。她和她没有什么天可谈。 
“饭烧焦,插几根葱好了。”肖潇忍不住说,心里怪委屈。她在家里从来不烧饭,有外婆。外婆不在,饭烧焦,有葱。是妈妈教她的,妈妈也常烧焦饭。 
这客气的辩解,却惹得陈旭的母亲大为恼火。她端起锅往地上一摔,嚷起来: 
“……呸!哪来的狐狸精,管到老娘头上来了!蛋还没生,叫倒蛮会叫……” 
肖潇刷地红了脸。又不是嫁给你!还不是为了陈旭才同自己家闹翻的?她咽下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说: 
“陈妈妈,你对我有意见……” 
她的话被一阵更激烈的谩骂打断。 
“……我当是闹鬼呢,天天后门响,哪里晓得,养了一只狐狸精,阿龙魂都勾去了,我还敢有意见……” 
她吓得眼睛发直。所有的不满都噎了回去,她听出来,他们全家,似乎早已知道小黑屋的秘密了,只为着双方都不难堪,才装聋作哑了许多日子……她垂下头,地上的毛豆壳在跳舞,一群绿色的精灵……   
《隐形伴侣》十一(2)   
于是它飞过篱笆逃走了。灌木林里的小鸟们惊恐地向空中飞去。这是因为我非常丑陋的缘故!小鸭想。于是它闭起眼睛,仍然继续逃跑。它一口气跑到一块住着许多野鸭的沼泽地。它在这儿躺了一整夜,因为它非常疲乏和沮丧。 
陈旭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看!”他把一页纸,递到肖潇眼前,上头有一个鲜红的印戳。“胜利了!”他在地中央背着手,走了一个来回,手指打了一个响榧,“一九七○年七月二十三日,一切都将从头开始!” 
他丝毫没有察觉出屋子里的气氛,兴致勃勃地举起那页纸,念了一通。那上头好像是说,他在“文革”中的表现,是响当当的革命派,当地组织,应予重用…… 
“到底,还是要有权。”他总结,“王革一个电话,工宣队的态度客气得像儿子似的。现在好了,三天之内,我可以出发——打回老家去!” 
“三天之内?”肖潇愣住了—— 
“怎么?路费,王革说他借我们……” 
“不,不怎么……”她搪塞,悄悄溜到门边去。就在这一刻,她先前的决心冲上来,变得既坚定又果断——她一定要去一次,哪怕远远地看一眼,几秒钟……然后,头也不回地跳上火车,回到那遥远的地方去…… 
路灯亮了,我和妈妈回家了。 
她在写诗。一边走一边写。 
她还是一个小小的姑娘,袖子上别着二道红杠杠,她在妈妈身边蹦蹦跳跳地走。路灯下,妈妈身后有一条细细长长的影子,像一只小蝌蚪,小尾巴摇摇摆摆。 
宽宽的大街,好像一张纸,今天写得不好,明天可以翻过去重写。长长的小巷,好像一支铅笔,小巷走到头,诗呀、歌呀自己就从笔尖下溜出来了。 
她和妈妈穿过大街,走过小巷,每天每天。路灯下,她的影子像一根竹笋,刚一眨眼,就长了好几尺。竹笋变成了毛竹,妈妈没有尾巴了,小尾巴变成了青蛙公主。 
她徘徊在一根电线杆下。电线杆上贴着标语。路灯还没有亮,看不出标语上写的什么。她用脚步量着路面,计算妈妈下班时经过这里的确切时间。她量了一遍又一遍,不是步子错了,就是路面凹凸不平,怎么也算不出来。 
雾蒙蒙。太阳像只黄橙橙的气球,不知要升上去还是要飘落。不知是早晨还是黄昏。 
刘老狠赶着一群牛走过来,往地上吐了一口说:娘的! 
不许你骂娘。她也往地上吐了一口。 
她看见一个人在给花儿浇水,走过去一看,不是妈妈。 
她看见一个人在批改作业,走过去一看,不是妈妈。 
她看见大道上开来一辆拖拉机,慢吞吞地,半天也开不多远。拖拉机顶上坐着一个人,正在扎笤帚,她一看,黑头发中有一根银丝,微笑的皱纹里有淡淡的亮光。妈妈——她叫道。怪不得这么晚,原来她是坐拖拉机来的呀。妈妈下了车,慢吞吞走过来,也像一辆拖拉机,脚上安了链轨板。 
妈妈说:你老是在教室外面吵,妈妈上课呢,你真不乖。 
她说:我长大了要当歌唱演员。 
妈妈说:青蛙公主的嗓子可不好听,还是当医生吧。 
她一生气,甩下妈妈就一个人走了。走得飞快。 
她在台上朗诵一首诗。 
——在蔚蓝色的大海上 
?摇?摇住着一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 
台下的人都鼓掌了,叫她的名字。她想再念一首,就抱住了麦克风。她不愿下台,她愿意从头到尾只让她一个人表演。妈妈把她抱了下去,她打妈妈的肩,在妈妈手指头上咬了一口…… 
一只巨大的风车,把风绞成云朵那样的碎片,漫天飞舞。 
一条河,水往山上流。 
天渐渐暗下来。她等得心焦。脖子有点酸,喉咙也干极了。 
妈妈,她想叫,却没有声音。妈妈——她发现喉咙的开关没有开。妈妈——她找不着钥匙了。 
水上漂来一封信,她一看,是陈旭写来的,他到延安去大串联了。他根本不在杭州。 
陈旭信上说:你要妈妈还是要我? 
她说:我要阿妈。 
妈妈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雀斑像只芝麻烧饼。妈妈的额上爬满蚯蚓,妈妈变成了一个老太婆。 
踢踏——踢踏,妈妈有气无力地走过来。 
妈妈!她突然响亮地叫出声来,叫得像青蛙那么响。 
亲爱的小花儿,是你,你回来了。 
妈妈!是我,我回来了。 
让妈妈等得好苦,妈妈知道你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妈妈。 
你不是也没给妈妈写信吗? 
爸爸不要我了,我不是妈妈的女儿了…… 
傻孩子,气话,不算不算…… 
原谅我,妈妈,我想你呀。 
妈妈没给你写信,妈妈是怕牵连你。妈妈的隔离虽然撤销了,可以回家,但还是敌矛内处,是叛徒嫌疑……妈妈对不起你…… 
叛徒都长分头,妈妈不是叛徒。 
傻孩子,路灯亮了,和妈妈一起回家吧。 
不……我要走了,明天的火车。路灯坏了,你别怪我,我想你……下次,下次我…… 
她分明觉得,妈妈那忧伤的目光,从她发际掠过,像她在无数黑夜里见过的两束光,温暖而透明,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隐形伴侣》十一(3)   
妈妈问:你要什么? 
她想了好久,说:你有钱吗? 
妈妈把衣袋掀起来,又翻动那只又旧又破的灰拎包,只找到一分钱,妈妈往那硬币上吹了口气,硬币变成了一只汽球。 
妈妈—— 
她发疯地追上去,抱住了妈妈的腰。她摇撼她,呼喊她,捶打她。她却纹丝不动。又瘦又硬的腰脊,冷淡而漠然地听凭她哭号…… 
她发现臂弯里是一根电线杆。粗糙而破旧的木柱,长满湿漉漉的苔藓…… 
路灯亮了。 
路灯是黑色的。黑色的灯光下,一个瘦小的人影在摇曳,像一只拖着尾巴的小蝌蚪。 
汽球升高了。茫茫云影中,一群黑色的小蝌蚪忽沉忽浮地逐浪飘流。   
《隐形伴侣》十二(1)   
他整日里腰间系一根草绳子,起初绳下是件衬衫,后来是件蓝褂,到现在过了秋分,是黄布洞里露出的黑棉花球。草绳子挺管用,比扣子便当得要死。从鞋面到鞋底,也绑上那么几道,任是雨天雪地,不打滑。浑身上下真正只剩下一粒扣了,是替茅楼把门的。没有扣,就像小号的看守,蹲在旮旯抽烟卷,被看的松了绑。冷风灌进去,像拥着个冻僵的娘儿们,想干什么干什么。那几粒军扣,还是泡泡儿从支边火车行李架上扔的一件军大衣上割下来的。如今倒让这帮王八们撕扯了个干净,当糖豆咽了吧?噎死才好。 
草绳子,是去水田背稻草时,老边给搓的。难兄难弟。那大嘴一咧,嘿嘿说:“有招儿不露!”草绳下掖一柄铁镰,镰刀头硌着腰,镰杆儿在屁股上滑来滑去,让人觉着神气。那如是枪,没准儿就崩他几个!破手套在胸前晃荡着,露一排黑黑的指甲盖。 
他只能看见自己的指甲盖,似叮了一溜蝇子。他看不见自己的头发究竟长(chánɡ)成什么形状,只有那一群骚动不息的虱子,提醒他的脑壳顶着一座热带丛林。希特勒那时候,虱子也大有用处,可以传播和制造细菌,一死一大片。反正没有镜子,他不知自己的形象。因为这个地方只负责灵魂和头脑的清洗,如同一切的拘留所和隔离室一样。他们喝“一片汪洋都不见”的酱油汤,就着铜墙铁壁一般的窝头,同许多罪孽深重的坏蛋在一条板铺上打呼噜……他对自己感到陌生,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在。于是有一天早上他从稻草堆里第一个跳起来,跪在地上拼命地磨镰刀,嘁嚓嘁嚓的声音就像半夜在炕头炕梢奔忙的耗子。他磨出一只晶亮的水泡子,又磨出一身酸腥的臭汗,唯独没磨出他想要的那件玩意儿。当他把亮晃晃的刀片举齐眉梢,妄图对其摆弄自己的时候,板铺上那几颗光头放肆地笑起来。 
“还照镜子哪,撒泡尿不就得?”“我说陈旭,你嘴皮子行,干活儿?”“不如抹了脖子,提溜脑袋自个儿瞧呢……” 
他懒得搭理他们,一潭臭水。蚊子来,长尾巴的蛆也来。“你他妈的犯的啥事儿?”“做思想工作了。”“给谁做?”“那上海妞儿。”“做通了?”“通了。”“通了又告了你吧?”“哪呢,我让她当卫生员了。”“怎么逮住的?”“狗在雪地里刨出个死孩子。”……“你呢?”“卖粮食了。”“卖谁的粮?”“食堂的。”“卖多少钱?”“一车木头。”“木头呢?”“拉城里了。”“城里给你啥?”“儿子开车了。”……他娘的!落到这个地步,竟同这种屎粪里的臭肉虫子搅在一个坑里。 
他憋不住尿,去上茅楼,几块板子,吱吱响,晃荡荡。走上悬崖,面向深渊。他抽一口凉气,低头寻找那仅剩的黑扣子,只见从一汪黄沌沌的浊水里,冒出一张青灰的脸,胡腮像背阴的树干上挂的苔藓,将那先前的傲慢与执拗,一古脑儿包裹起来,露出一只垒蘑似的鼻,挂满了晦气。他抬脚将那板子踢下悬崖,一怒之下最后一粒扣子也不知去向。 
“跟我们走!”“走哪?”“场部!”“干啥?”“去了你就知道了!”“你们算老几?”“政工组的。”“我不去!”“不去捆上!”“敢?”“你敢拒捕?”“逮捕证呢?”“公检法早砸烂了,我们有印儿。”“这是私设公堂!”“公家怎么会是私设?你放心!”“你们想干什么?”“你擅自离场一个月,还有好果子吃?”“我回去外调。”“调谁?”“调我自个儿,我不是反动学生,我是红卫兵头头,我有证明……”“少废话,带走!”“你们不讲理,向中央控告你们!”“等我们上西湖外调三个月回来,你再控告吧!” 
等肖潇喊出声音来,他早已被推进了吉普车。 
没过白露,便降了白霜;没过霜降,小雪大雪把个太阳也刷白了,天上地下冻得瑟瑟发抖…… 
转眼间,他就在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强蹲了两个月。 
还得蹲多久?长得盼不到头的冬,九九八十一天…… 
他提着那照不出人影却也锋利无比的弯镰排队去割豆子。一群黄不黄绿不绿的囚徒,蠕动在没膝深的雪地里。那金豆豆、铜豆豆,要从雪底下抠出来,砍倒了,铺成趟子,再来牛车拉回去。鞋冰凉,手套凉冰,血冰凉;鞋湿了,手套湿了,骨头湿了。那牛饿了还哞哞叫屈,嚼着豆秸不走,人饿了却还得弯腰撅腚,往那白茫茫的天边挪。没有鞭子还有秃鹰似的眼,在身后扫射。他发疯地挥着镰,连砍带拽,任凭那干脆的豆荚咔嘣咔嘣地炸角,迸进雪地里,变个银豆豆、水豆豆,立时不见了,好不痛快。榨油磨豆腐,谁能见着影?就是熬剩的豆饼子,也轮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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