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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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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否毕业自马利兰大学?”
“正是。”
是他了,我颓然,得来全不费功夫。
“是史蔑夫的下属?”我问。
“正是,史蔑夫对他的报告不够中肯。”
那表示他不懂孔雀开屏,也不屑拍马屁,如非专业人士,早已危危乎,现在
混口饭吃尚不成问题。
我说:“明天再说。”
“是。”
该夜做梦,竟看到衣衫褴褛的郑传书,拉着我的手不放。
第二天清早,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找到工程部去。
他还未上班,写字台上很整洁,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连小小的照相框也欠
奉,自此可知,他不过当这里是暂来歇脚的地方。
这态度是正确的,只要把工作做好便可,何苦灌注太多感情在一份职业里。
有人认得我,“顾小姐,稀客稀客。”
“郑先生通常几点钟回来?”
“九点正。”
“史蔑夫呢?”
“这里都是九点,你们做京官,近大老板,当然吃力点。”他甚客气。
“我稍迟再来。”
“不送。”
我希望心头有一点点异样,但是扪心自问,却是涟漪都没有一圈,泡泡也不
起一个。
那感觉不过似,对,象在文件柜中找旧年会议记录,当时我确在场参与那个
事件。
秘书对我说:“老板病了。”
我笑,“这一天公司就白白损失两千大元。”
秘书咋舌,“是我半个月的薪水。”
“天下第一营生,所以,书中自有黄金屋。”
她侧着头说:“总也要靠些运气吧。”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太敏感。
郑传书似在等我。
一见我便礼貌地站起来。
他胖了许多许多,额头是U字型秃发,但与我认识的郑传书扯不出关糸,他们
是两个人。
真奇怪,在我心目中,郑传书永远是少年郑传书,这位先生却似当年的郑伯
父。
“玉梨,请坐。”使人安慰的是他落落大方。
我笑道:“你看我多糊涂,竟不知大家是同事。”
“我一进公司就认出是你,同你少女时期一模一样。”
“没有什么失态的情况落在你眼中吧。”
“行政部同工程部很少来往。”
“为什么不来打个招呼呢?”
“一切都有时机。”他微笑。
“有几个孩子?”
“三个。”
“哗!”
“你呢?”
“一个女儿。”
“我的全是男孩。”
我已经辞穷,如何不着痕迹地请他去喝一杯呢,他会怎么想,如有误会,后
患无穷。
他终于说:“很久没见了。”
真是,我欲惆怅问,我们会见过吗。
他突然又说:“纵使相逢应不识。”丢起书包来。
“没有啦,你仍然书卷气十足。”
真没想到反而要安慰他弱小的心灵。
“几时有空去喝一杯,”
“好。”
“我要上去了。”
他送我到电梯口。
郑传书的衣着打扮丝毫不差,但不知怎的,整个人散发着七十年代初期的气
息,那该是他一生最灿烂的一段光阴,所以他不愿离开它,要把它紧紧抓住,旁
人即时感觉得到。
暮气沉沉的一个人。
年龄上区慕宗比他长一大截,活力上他却比不上区慕宗十分之一。
为什么有这种现象?
与丽华谈起,她说:“还象男人算他够运,管是什么年代,我认得的几位中
年男人,竟似老太婆,头发斑白不好好修理,掉了牙齿也不镶,瘪嘴,身材发福,
面白无须,猛的一瞧,像古代武侠片里的公公。这种卖相怎么出来找生活,我真
弄不明白。”
我一味骇笑。
丽华说下去:“近年来,中年女士不知保养得多好,这种事真要自己争气,
拼老命也不能露出住家男人或女人的样子来。”
“你不怕,你的老朱很时髦。”
“你的老区也不错呀。”
我沉默一会儿,“丽华,你误会了。”
“这城市有多大,豆干似,不见得有那么多人误会你。”
“我们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丽华气恼道:“你老祖的普通朋友。”
她摔下电话。
我叹口气。
当夜就约好郑传书到鸦片窟去找人。
重临旧地,了解年轻人泡酒馆的心情:气氛热闹,喜乐奔放,地方舒适,两
杯啤酒,可以坐一个晚上。
躲在这里,听不到成年人的噜嗦,暂离残酷的现实世界。
也有不少穿西装的少年下班来喝一杯。
坐下没多久,便有人来答讪,哼,宝刀未老。
“等人?”
我点点头。
“会不会是我?”
我摇摇头。
他耸耸肩,笑一笑,取起杯子走开,并没有瞎七搭八缠上来。
现代男女关系刮辣松脆,真好。
我耐心等候。
三十分钟后,郑传书出现。
他忍不住取笑我,“怎么选这个地方?”
我颇为无地自容,只得尴尬地说:“人老心不老。”
“看样子你也不是熟客。”
我四处张望,少年顾玉梨还未到,是不是来得太早?记得我自己喜欢这个时
候来吃客三明治。
郑传书当然认为是叙旧约会,尽说过去的事,略见暧昧。
“……后来奉双方父母命结了婚,他们支持这头婚姻,尽量在经济上支持我
们,但我俩性格始终不合,你没有见过安琪吧,她喜欢把皮肤晒得老黑,眼皮搽
银绿色——”
我看到她。
明媚愉快的外表,沉重忧郁的内心,陪着她的是几个男孩子。
郑传书并没有注意到四周围发生的事,继续诉心声。
“对不起,”我说:“那边有熟人,我过去一下。”
我挤在人群中,走到她身边。
“玉梨,”我叫她,“我有话同你说。”
她看到我,先是一怔,随即不由自主的趋近来。
我握住她的手,“你还在这里,还没走?”
她睁大眼睛,“是你,又见到你了。”
我与她在一个角落坐下,趁着音乐没那么吵,表示我的心意。
“我很耽心你。”
她低下头。
“怎么同那群人在一起?”我轻问:“他们没有明天,不负责任,你会吃亏。”
“其余的朋友都没空。”她无奈地说。
“当然,人家上课的上课,办公的办公,做正经事要紧。”
她不语。
“将来的你就是今天的我,玉梨,合作一点,提起劲来,不要踏入陷阱。”
我双眼都红了。
她似是明白,又似模糊,十足年轻的我,非常幼稚。
“那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郑传书。”
玉梨动容,“不,那是他父亲吧。”
“不相信?过去,我介绍你认识。”
“他看上去似一个小老头。”玉梨表情古怪。
“时间是很残酷的,你将来也会变成我这个样子。”
她又一次打量我,“我不介意象你,你看你保养得多好。”
“谢谢。”我笑。
我把玉梨带到郑传书的桌前。
原以为他看到她会吃一大惊,吓了大跳,掩着嘴巴叫出声来。
但是喝了两杯啤酒的郑传书茫然抬起头,看着我,又看我身边的少女,一点
情绪都没有。
电光火石间,我与少年顾玉梨都明白了,不禁面面相觑。
当然,当然他没有感觉,他心中根本没有顾玉梨,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从未试过有,试问他又怎么会注意到我俩多么相似。
售货员与银行出纳都可以观察得到的事,他不以为意,因为他这次出来,目
的是诉苦,不是为了认人,他才不在乎谁长得象谁。
只见郑传书看看腕上的表,“不早了,你们要坐一会儿吗?”他见话不投机,
要先走一步。
我点点头,“明天公司见。”
“再见。”他蹒跚地站起来。
也没叫结帐,便离开了。
玉梨转过来看着我,双目充满惊惶、悲哀、失望、无措,她完全不置信,她
此刻所爱的人,若干年后,会如陌路人一般。
我搂着我自身年轻的拷贝,“弄清楚这件事,对我们有益,你不用一天到晚
挂着跟他去美国,稍后可以专心一志在本市投考学校,专修管理科,将来,做到
我这样。”
玉梨凝视我,“你快乐吗?”
我最恨人家问我这个问题,“看着我,你认为我会有什么理由要不高兴?”
她狡狯地笑,“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这女孩不简单,我怜爱地看着她,不要紧,她会熬过黑暗期,闯出一条路来。
世人全离弃她也没干系,她有她自己,一关又一关,她会征服所有的山。
“这一次短暂的见面帮不什么。”
“不,你使我认识自己,请告诉我,今后我会怎样?”她迫切地拉着我的手。
轮到我滑头起来,“你想知道什么?”
“未来,人类都渴望知道未来。”
“天机不可泄露。”
玉梨睁大眼睛,不相信我会说出这种话来。
“怎么,”我笑,“你以为人到中年,就不再调皮捣蛋?”
音乐开始,舞池中年轻人甩手甩头,快活地运动。
“我们散散步。”
她与我离开那嘈吵的地方。
街上下毛毛雨,一路上都是汽车虹彩,两个人都没有伞。
我不忍把将来的荆棘告诉她,未卜先知并不是幸福,人生路,不过是走一日
算一日,一日的担子一日当,算起来,有限温存,无限心酸,恐怕她预先知道自
己的故事,没有勇气扮演注定的角色。
我竟把她当作活生生的一个人,其实据我所知,少年玉梨不过是实验室辑录
的一卷立体纪录片,在这个时空播放出来。
我竟关怀她,爱护她,与她发生了感情。
“你几时走?”我问她。
“我不知道。”
“约什么时候?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游荡下去,直到永远。”
“我有种感觉,就是这一两天要走了。”
“你此刻住在什么地方?”
“朋友家中。”
“不良少女,嗳?”
“年轻时总要不良一下。”
“才怪,我女儿才不象你,她认为世界上最舒适幸福的地方便是家。”
“那是因为她有一个好母亲。”玉梨向我眨眨眼。
“我真不相信,我小时候是这个样子。”
“但很多人都不承认。”
“我认,但是不信。”
“我太坏?”
“不,看到你的皮肤眼睛,真令我吃不消,本来我早已忘记自己曾经青春过
漂亮过,直到你出现,发觉上主确是公平,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再
也不怨天尤人。”
“啊,原来这是我出现的目标。”她笑。
我也笑。
她站住脚。
“我们在这里分手吧。”她说。
“你有一只皮夹子在我这里。”
她不经心地说:“我不要它了,送给你做纪念吧。”
“你需要什么?”
她摇摇头,“我要的,你不能给我。”
“仍是郑传书?”
她无奈苦笑。
我们在雨中紧紧拥抱。
“别玩得太疯。”我说。
“我不会的,”她说:“否则也不能够成为你。”
“再见。”
她朝我摆摆手。
我拉拉衣襟,雨丝渐急,面孔濡湿,头发也潮了。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只见她以小鹿般敏捷的身手转一圈,而她的朋友正找
上来,一大班人,呼啸着离去。
我以无限留恋送走少年十五二十时的顾玉梨。
并没有叫车,我踯躅回家。
“玉梨!”
我转头,是区慕宗。
“我在你家等了好久,到什么地方去了,淋得似落汤鸡。”
我傻笑,很久没有人以这样琐碎的事为题来责难我,分外温馨。
他说:“我与咪咪谈了一阵子,一老一少,倒没有鸿沟。”
“要不要继续话题?”
“快回去沐浴睡觉,当心着凉生病。”
“很久没有人把我当小孩子。”
区慕宗凝视我,“要是你愿意的话,让我来照顾你。”
“我要想一想。”
我上楼去。
咪咪替我开门,“咦,这一阵子你神出鬼没,那位区先生来等你老半天。”
“有人肯等的时候,让他等。”
“哗,风骚。”咪咪笑出来。
我坐下搁好双腿,态度有点洋洋洒洒。
女儿端详我,“你恋爱了,妈妈,本来你异常古板狷介,似小老太婆,就这
一两个月,生命又似复苏,嘴角时常带个神秘的笑容,为什么?”
“你真想知道?”
“告诉我告诉我。”
“我勘破了过去未来,大彻大悟。”
“啐。”
真的,咪咪相信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
前夫过不久就把款子还我,再三道谢。
“我很惭愧,”他说,“低估了你,没想到你肯帮我。”
他说得对,再早半年,我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大方,但如今,我体内每个细胞
都已放松,心中再没有仇恨。
其实每一个不愉快的经验皆因我自己错误的决定引起,何必怨天尤人。
“何足挂齿。”
“现在娶你的人,可真有福气。”
对一位前夫来说,这可真是至大的赞美。
我有点啼笑皆非,始终做不到落落大方,于是找个藉口,把他送走。
尘埃落定了。
先一阵的烦躁不安都改过来,性情开始乐观,遇到难题,以游戏人间,幽默
的态度来应付。
秘书小姐悄悄地,感慨地对人说:“原来男朋友有这么大的效用,顾小姐自
从经常约会之后,整个人舒泰温和,她一放松,连带我们手下人也得益不浅。”
她说错了,这里头,还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
当然,我没有解释。
当日下班时分,老板走进我房间,面色惨绿,双目无神,魂不附体的模样,
愣愣地坐在我对面,象是有话要说,更象无从说起,看得出是非说不可,否则压
力无法渲泄,会要她的命。
我当然不是她倾述的好对象,那又有谁是呢?
“玉梨”,她开口,“我有些私人事与你商量。”
还是选了我来做听众,可见实在是没有更靠得住的人了。
我为她轻轻叹一口气。
“玉梨,我先要你知道,我的神经完全正常。”
是什么事呢,这么严重,我的神经也不禁谨慎起来,静静地等她开口。
“玉梨,我看到了自己。”
我一怔。
她用双手掩住面孔,惊恐莫名地,以沙哑的声音再重复一遍,“我竟看到了
自己!”
什么,我即明白,她也见了自己,与我的经历不谋而合,看样子将来还会有
很多人有机会看到自身的过去与未来。
但是她的反应与我的完全不一样,她害怕得似见鬼一样,额角布满豆大的汗
珠。
“一个人怎么会见到自己,怎么可能,我怀疑这是精神崩溃的前夕,你明不
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我点点头,我完全明白。
“你真的明白,这纯粹是私事,你真的明白?”她仍然丢不开老板身分的气
焰。
我斟一杯冰水给她,温和地说:“我真地了解,因为我也见到了自己。”
“什么!”她讶异地跳起来。
我幽她一默,“不一定要雄才伟略才会在街上遇见自己,”我停一停,“要
不必害怕,因为那不过是你自己。”
第一次,我保证是第一次,她正式地聆听别人所说的话。
“看到自己有什么好怕?堪称天下第一乐事,你听我慢慢解释,这不过是未
来世界的科学家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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