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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城故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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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自己到底有多少人马。人一多,主意、号令也乱起来。自己的弟兄们动不动就会舞刀弄枪一争高低。一两千人的队伍要有安营扎寨的住处,要有足够的粮食、菜蔬,要有人通风报信、传送号令,大刀长矛、鸟枪、土炮要有人管。就连做饭用的铁锅也成了大问题,已经有人为争抢铁锅做饭打伤了自己的弟兄。真正的千头万绪,焦头烂额。铁匠出身的岳天义只做过三星寨的袍哥龙头老大,没有当过一天兵,如今才知道大元帅不是好当的。本想请个识文断字的军师来帮忙,可又没有请到。情急之下岳天义只好先把自己的两个儿子用起来,哥哥新寿封了左将军,弟弟新年封了右将军。左右二将军一封,事情果然好起来。两位将军说是行军辛苦,从此再不用大元帅走路。可岳天义又不会骑马。于是命人用红布条缠了一把太师椅,两根竹竿一架,四个轿夫一抬,从此金鹏大元帅就有了自己的坐骑。坐在太师椅上的岳天义心里非常明白,在杀了三星寨、陈家坳、板桥镇的老财之后,他必须得有新的事情叫自己的弟兄们去做。一天没有事情做,这一两千人的心就笼络不住。一天没有事情做,谁也说不清自己搅起来的这股水要冲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他更明白,到现在为止,这支队伍还没有真刀真枪地打过一次仗。更不用说打硬仗,打恶仗。岳天义实在料不准自己的队伍到底能不能打仗。所以他才决定来到这个没有一兵一卒把守的桐岭关。岳天义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到底是先去攻打桐江府,还是先去攻打银城。在主意未定之前,这支千把人的队伍总得有个住处,总得有个支锅造饭的地方。
  其实,桐岭关是个被废弃的关口。早在明朝初年修建的关口,到了清朝就废弃不用了。关口内原有的营房和敌楼早就坍塌成碎石乱土,能用的砖瓦、木料都被附近的村民拆走,或者用来盖房子,或者用来搭建牛棚马圈。除了东门的城墙还留下大致的轮廓而外,这座当年的雄关,只剩下一堆残缺的尸骨。几百年的岁月,几百年的是非,在太阳下边,变成野藤荒草爬满了残墙。
  正在岳天义心里烦闷的时候,忽然有人来报告,西边五里之外有一队官军二十几个人,正从银城方向朝桐岭关走过来,看样子他们还不知道关口已经被人占了。岳天义不由得大喜过望,立刻命令左将军岳新寿带领一队精壮弟兄去埋伏在路边,一定要把官军全都活捉回来,一个不许杀,一个不许伤,要留下来派用场。左将军略施小计,先把人马埋伏在路边,自己又和另外十几个弟兄扮成担货的脚夫歇在路上等。果然兵不血刃,一举把官军全部拿下。不用一个时辰,被俘的官军已经被押到岳天义的面前。原来这二十几个官军是银城巡防营统领聂芹轩派出来的。为首的是一名哨长,领了两棚士兵,四名脚夫,出来巡查修复电报线路。左将军岳新寿把二十五名俘虏五花大绑,押到大元帅面前,喝令俘虏们跪下听审。
  岳天义威严地拖长了声音:“你们说说,桐江知府在银城被炸死的事情可是真的?”
  脚夫们慌忙回答:“真的,真的,袁大人叫炸弹炸成一坨一块的,装了一箩筐……”
  “你们出来就是为的修理官府的顺风耳?”看看没有人回答,岳天义又更正道:“就是你们说的啥子电线报?”
  有士兵抬起头来回话:“是,是。”
  岳天义加重了语气,“我们天义军是来造反的,你们今天落到我的手里晓不晓得是该砍脑壳的?”
  左将军立刻应声喝令:“刀斧手伺候!”随着喝令,俘虏们的头上架起一片雪亮的鬼头刀。
  跪着的俘虏们吓得乱喊:“晓得,晓得,还求大元帅饶命……”
  可岳天义并不真的想砍这些人的脑壳,他只是想叫他们明白现在谁能救他们一命。岳天义记得《水浒》里的宋江,《三国演义》里的刘备,是怎么收服降将的,他相信自己也照样能做到。岳天义转向那个军官模样的人:“你是他们的头领?你就是那个哨长?”
  哨长点点头。
  “你是想救你的弟兄,还是想和他们一起砍脑壳?”
  哨长低头不语。可他身边已经又响起一片哀求声:“岳哨长,你啷个见死不救,你不能没得良心呀……”
  听见那个军官居然也姓岳,岳天义不由得心花怒放,连忙追问:“你叫啥子名字?”
  “在下姓岳,名绍武。”
  岳天义再也顾不上威严,连忙学着宋公明、刘皇叔的样子,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哨长说:“好!好!好!又来了一个本家的弟兄,你啷个不早些说清楚嘛?你我一笔写不出两个岳字。这才是老天助我!”又转过脸来命令手下说:“还不快些给岳哨长松绑!快些搬过一块石头来给他坐!”
  等到两人都坐下来,岳天义更是开怀大笑,“我虽比不上及时雨宋江,也还懂得些江湖义气。我们都是汉人,我们汉人要杀的是满人,要夺的是满人的天下。只要愿意投到我们天义军大旗下来造反的,就都是自己的弟兄。岳哨长,你已经做到哨长,自然比我懂得练兵打仗的事情,我们天义军的军师就让你来做!你的这些弟兄从此也都是天义军的弟兄。我正在发愁我领的这些泥脚杆如何练兵打仗,老天就把你给我送到门上!这才是天遂人愿!安逸得很呐!”
  看到自己在转眼之间就从死囚变成了“军师”,岳哨长不由得一头雾水,有些转不过弯来,像尊泥胎一样呆坐在石头上。
  岳天义在一旁催问:“岳哨长,要你来做我们天义军的军师还不算辱没了你吧?你可还有些啥子话要讲?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军师,你和你的弟兄们就都是我们天义军的弟兄!都是一家人!”
  看到大元帅免除了砍头之罪,得救的士兵们都感激涕零地朝大元帅跪拜不止。一面又催促自己的长官:“岳哨长,你再莫推托了,弟兄们的命都攥在你的手上!你就答应下来,做了这个军师吧!”
  岳哨长眼看自己再没有退路,只好对岳天义抱拳拱手道:“蒙大元帅看得起,我就只好虚受错爱了。”
  心满意足的岳天义一面命令给大家松绑,一面又呵呵大笑着提起了“及时雨”:“我岳天义虽比不上及时雨宋公明,可也到底做了几年袍哥龙头老大,到底懂得些江湖义气!”
  谈笑之间,太阳已经落下西山。随着渐起的暮色,有晚风掠过群山。桐岭关上那面黑色的角旗被山风拂动,轻轻舒展开来,红色的火焰形扉边围衬着黑旗上的五个金黄大字:金鹏大元帅。天义军的弟兄们已经点燃了宿营的篝火。青蓝色的烟雾缓缓地升进幽深无底的暮色中。荒芜寂寥的桐岭关,从几百年的荒废中惊醒过来,在晚风里打量着这些似曾相识的风景。
  天义军的弟兄们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正有一支精锐的官军,带着五百多支毛瑟枪,两门山炮,沿着官道从省城朝桐岭关赶来。天义军的弟兄们从来没有见过什么洋枪洋炮,连洋枪洋炮的响声他们也没有听到过。他们更没有见识过洋枪洋炮惨烈的杀伤力。天义军的弟兄也从来没有想过,如果遭遇了这样一支装备完全不同的军队,自己怎样用大刀长矛去对付。漆黑的夜色渐渐吞没了群山,金黄色的篝火映照着一张张庄稼汉粗糙的黑脸,映照着寒光凛凛的大刀和长矛,竟然把他们变幻得铁铸石雕般的深沉,刚毅。


3
  牛屎坡所在的那座山叫歇雨峰。歇雨峰的半腰上有一个洞。银城人叫它仙人洞。据说早年间仙人洞里曾经住过修炼的道士。这“早年间”到底有多早,已无从可考。有人说是东汉,有人说是元朝。后来,不知何故仙人洞的香火衰落,道士渐渐走散了,只留下一个十几岁的道童。有一天,这道童终于耐不住修炼的寂寞,竟然在洞里以上吊的方式告别尘寰。从此,仙人洞彻底香火断绝,门庭破败。只留下一个恐怖的传说,说是洞里住了一个魔法无边的妖怪,一不吸血,二不吃肉,专以人的灵魂为食物,连修炼百年的道长也奈何他不得。又过了不知几百几十年,石洞里除了几块巨石之外,只剩下被香火熏黑的石壁。再后来,仙人洞里面住满了黑乎乎的蝙蝠,地面上积了一两尺厚的蝙蝠粪。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分,黑沉沉的天幕上,成千上万只黑色的蝙蝠在傍晚的昏暗中,吱吱尖叫着从洞里纷乱地窜向空中,把撕成碎片的夜晚撒满山谷上下。一直等到牛屎客旺财住进来,仙人洞才又有了人间烟火气。
  旺财是在山上砍竹子的时候偶然发现仙人洞的。旺财拿了砍刀拨开野藤往洞里走的时候,猛然间被一团乱飞的蝙蝠撞倒在洞口上。旺财不甘心,索性拾了一把干柴,点了一个火把举在头上往洞里钻。只听得洞里“轰”的一声炸响,这一次旺财连人带火把一起被千百只蝙蝠推倒在地上。蝙蝠们软乎乎的肉翅膀在旺财的脸上、头上、身上、手上、腿上到处乱扑乱撞。在倒在地上的一瞬间,旺财忽然想起了那个上吊而死的小道士,不由得拼命乱喊。喊了一阵,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又空又响。旺财站起身重又点燃了火把朝里一看,黑乎乎的洞里没有小道士,也没有妖怪,只有满地厚厚的蝙蝠粪。那几块盖满了蝙蝠粪的大石头,一个个都顶着一两尺厚的“粪帽子”和“粪褥子”。把洞里洞外都仔细看过之后,旺财高兴起来,这是老天专门给我牛屎客旺财留下的房子!原来这仙人洞的洞口上边,有一条两三丈宽、四五尺深的天然石檐,石檐的下面才是山洞。仙人洞的洞口有一人多高、三四尺宽,里面有两三间屋子大小。看到那个又宽又深的石檐旺财就笑,到哪里去找这样安逸的地方晾我的牛屎巴!在此之前,旺财一年四季都和别人打伙睡在火神庙里。一直苦于找不到一个稳妥的晾牛粪饼的地方。现在有了这个洞,旺财禁不住谢天谢地,连连叫好。只要把这洞收拾出来,就是一处冬暖夏凉的好房子。难怪连神仙也要看中这个宝洞。洞里那些鸟粪对于旺财根本就不在话下。牛屎客就是天天和牛粪打交道的,无非多出几把力气。旺财花了三天时间把鸟粪铲除干净,把洞口的野藤、杂草砍光,又在洞里点起几堆篝火把潮气烘干。而后,在山上砍来竹子做了竹床、竹门,又做了竹碗、竹筷和竹勺、竹铲。再用三块石头支起一口铁锅。从此做了仙人洞的新主人。
  知道旺财住进了仙人洞,有人劝阻他:“旺财,你就不怕洞里的那个妖怪跑出来找你?”
  旺财就回笑:“一个人今生投胎做了牛屎客还有啥子怕头?妖怪来找,我就和他换,要他来做牛屎客,我就去把妖怪做起!只怕是修不来这个福气呦!”
  旺财不理会别人的劝阻。照旧天天睡到洞里去等那个妖怪。眼看着妖怪不来,冬天来了。几场北风刮过,只靠在洞里烤柴火还是熬不过去。冻醒了几夜之后,旺财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每天晚上把取暖的那堆柴火,放到最宽大的一块石头上烧,等柴草烧尽,把柴灰扫下去,再把稻草扎的草褥子铺在石头上。那烧热的石头像个暖床,大半夜都是热乎乎的。睡梦之中,温暖、舒展的旺财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容。旺财就又想,难怪这洞要叫仙人洞。
  有一天的早晨,旺财从自己的暖床上醒来时,看到床脚下边又多了一个人。看着那个裹在烂布里的蜷曲的身子,旺财知道这是个叫化子。听见响动,叫化子赶忙跪下,从那堆烂布里伸出满脸的亏欠:“神仙爷,我来占你的便宜。外面实在冷得要丢命……你老做了善事,我二世变牛做马报答你呦……”
  旺财赶忙摆手止住他的口头禅,“我不是啥子神仙爷,不用你变牛做马,你二世再来找,我怕也还是个牛屎客。”
  两个辛苦人开心地笑起来。从此以后,旺财在银城的叫化子群里有了善人的名声。在银城,叫化子们各分帮伙,各有帮主。住火神庙的叫龙帮,住牛王庙的叫虎帮。龙虎二帮都是本地人。凡是外来的,都要到帮主那里去报到领“赏示”,由帮主记下姓名发给竹牌。领了赏也得到允许,才可以在规定的地段内行乞。行乞得到的钱物每天要交给帮主。再由帮主给大家平均“分赏”。领不到赏示的人,在银城一不可以行乞,二没有留宿立脚的地方,三可以任人打骂。所以,每到冬天,仙人洞就成了外来叫化子们救命的庇护所。最多的时候,那洞里挤过四五十个叫化子。等到天气转暖,他们就离开仙人洞四处游荡。无意之中,旺财渐渐成了他们的头领。外地来的叫化子只要找不到住处,就会慕名找到仙人洞来。于是在银城叫化子的行当里,龙帮、虎帮之外,又有了仙人洞里的“神仙帮”。只是这神仙帮的帮主并不要别人的上贡钱。也不领着自己的丐帮去“赶酒”“喝彩”。除了平日的讨要而外,这赶酒、喝彩是银城丐帮最大的一个进项。新旧两城盐商富户的太爷过寿、老母生日、儿孙满月和一切婚丧嫁娶、店铺开张、盐井凿通的日子,丐帮的帮主就会带领自己的全班人马赶去“帮忙”,几十上百个褴褛肮脏的叫化子,围在大门外面,齐声高呼,或者祝寿,或者贺喜,或者帮哭,或者帮唱,弄得主家哭笑不得,只有派人出来拿钱打发,凡是在场的每人一个铜钱,帮主要另外给银角子酒钱。有时甚至还要把帮主请到桌上吃一顿酒席,才算是平安无事。几十上百个蓬头垢面、虱虮满身、臭气熏天的叫化子,聚集街头喊声震天的场面,是银城独有的一景。银城人已经见多不怪,倘若遇见了,只有苦笑着绕开,知道这是主家还没有出来打发。但是银城人也都知道,住在仙人洞里的神仙帮从来不去赶酒收钱。神仙帮的叫化子们大都留在新城地面上行乞。他们受了旺财的好处,常常会帮旺财拾拾牛粪,搬搬粪饼,或是捡些柴草。在挨门乞讨时,他们会仔细留心哪家灶房里的牛粪饼快烧完了,告诉旺财赶紧送货。神仙帮只有一条铁定的规矩,就是仙人洞里的一草一线都不可以拿。凡是破了规矩的永远不许再回洞里来住,也永远不许再回到银城乞讨。所以这条规矩从来没有谁敢违反过。因为从来不恶乞,不敲竹杠,神仙帮这三个字,就有了一种称赞的意思。遇见某人做事没有信誉,或是贪钱太狠,银城人会说“你还不如神仙帮的叫化子”。
  因为要整日走街串巷见缝插针地乞讨,银城所有的酒肆茶寮、店铺货摊,大街小巷和集市庙会都少不了叫化子们的身影。所以银城任何的风吹草动,蛛丝马迹也都逃不出叫化子们的眼睛。后来被别人写到书里的那些“事件”,原本是叫化子们眼睛里讨饭吃的窍门,和避死求生的机会。知府大人在会贤茶楼下面被炸死的当天晚上,旺财在仙人洞里的龙门阵上,从许多双眼睛、耳朵和嘴巴里得到一段充满了细节、色彩和声音的现场综述:“嗨呦 ——天爷,轰隆一声,震都震聋了,我在街上趴起,啥子也听不到,满街的人都在跑、都在叫,哪里还有知府大人?啥子都没得了!肉都在墙高头一坨一坨粑起。官老爷的轿子也炸得来东一块西一片的。那个龟儿子抄起枪托就打,我就跑,龟儿子就追起打,格老子亏得跑得快些,才留下这个吃饭的脑壳……那两个替死鬼话都没得喊得两声,咔喳!咔喳!一刀一个脑壳,龟儿子些刀法硬是好得很哩!大家都伸起脑壳,巴起眼睛盯到看。格老子该得发财,一脚下去踩到根指头儿,低头一看,哎哟,明晃晃地一闪,金戒指呦!做梦都没得见过的东西。我就蹲下身去提鞋,顺便把那根指头儿抓起装到怀里。啷个不怕嘛,手心头麻酥酥地打抖。脑壳些都还在伸起看。一刀一个脑壳,一刀一个脑壳,血喷起多高!街都红起多大一摊!龟儿子些的刀法硬是好得很!”
  “他两人一转进来,我就把包包盯到起。洋先生硬是大方,每人丢几个铜钱,我千恩万谢、万谢千恩……还是把他的包包盯到起。上好的皮子呦,光光哩,黄黄哩,亮亮哩,把人都照得起。涨起多高,天晓得包包头装得啥子宝贝。我就把包包盯到起。咳,那个洋龟儿子手紧得很,寸都不离。堂倌把梯口看到起,二楼的包间上不到,狗日的,今天没得运气……”
  “我转进去,又把我赶出来,又进去,又赶。拉起十多人走,为啥子偏偏丢下老子不管,官家的饭老子吃不得?我就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为啥子不带起我走?那个龟儿子聂长官,就问,喊啥子?你喊啥子?你看到些啥子?我就说给他听,我看到一个黑衣黑裤的人,用黑布把头蒙到起……话都没得讲两句,龟儿子聂长官就喊,掌嘴!哎哟——他们就噼噼啪啪掌起,哎哟——我就喊,青天大老爷饶命呀,我啥子也没得看到,官家的饭我不吃就是了……龟儿子些就都笑起踢我的屁股……”
  “两个洋先生争争吵吵的,哭得好伤心呐!一个月百多两白花花的银子挣起,衣服穿得光光鲜鲜的,肚皮装得满满的,还有啥子不安逸嘛?人心不足蛇吞象,二天叫他们也来仙人洞住起,怕是哭也哭不出声音来了。为啥子他们来到我们大清国这里就是洋人?我们去到东洋又是啥子人呢?为啥子我们就洋他不起呢?洋人也是人么,官老爷些见了洋人比老鼠见了猫儿还要怕些。见了洋人问都不敢问一句,见了我们这些不洋的老百姓揪起辫子就是砍脑壳!一刀一个脑壳,一刀一个脑壳,比砍萝卜还要便当些。”
  “在听鱼渡口边边起,我听到轰隆一声,晓不得是啥子在响,大晴天也要打雷呀?哎呦,旧城遭殃了!我车起身就跑,船老板儿就喊,一个铜板儿就渡你!一个铜板儿就渡你!老子有腿,才走二里路,哪个傻瓜才把铜板儿白白丢给你!绕过上关桥跑到城门跟前,龟儿子些早都把门关起。进不得城,我又回到听鱼渡,这一下船老板儿又在对边喊,两个铜板儿就渡你!我还是不搭腔。哪个傻瓜才把铜板儿白白丢给你!我看到那个东洋女先生站起,把啥子给船老板儿,船老板儿就把船渡到我跟前,说是女先生给钱给他,要他渡我过河。把人都火死喽!老子有腿,哪个要坐你的船?我把他喊到,船老板儿,你把钱还给我,钱是女先生给我的,我又不坐你的船渡河,你要还钱给我!跟他吵起半天,龟儿子只肯还给我一个铜板儿,说他已经摆了一程了,力气不能白白地出。一个也要得,拿起铜板儿,格老子又走二里路,绕过上关桥回到对边边,那个女先生还在码头上坐起,一句话都没得。我问她,你要我做啥子事情?她说的我听不懂,我说的她又听不懂。到底也晓不得她要我过河做啥子事情。那个女先生天生是菩萨心肠,见到她从来不会空手的。她不走,我也不好走,大家一起坐在码头上,把城门死死盯到起。后头,女先生哭起来,哭得多伤心。我猜她是等人等得好心焦。我说的她又不懂,又不好去劝她。眼睁睁看她流泪流得停不下。造业呦,造业呦,把一个菩萨哭起多伤心!”
  每天晚上,叫化子们都要把自己白天经历的事情绘声绘色地复述给大家听。聚集在仙人洞里一起摆龙门阵是他们的奢侈品,是他们惟一不用向别人乞讨就能得到的快乐和报偿。这一天,旺财像往常一样混杂在神仙帮热闹的龙门阵里,混杂在只和叫化子们有关的喜怒哀乐之中。听别人讲得这样起劲,旺财没有搭腔。旺财不搭腔是因为这天有很重的心事。其实,爆炸发生的时候,旺财就在会贤茶楼后院的灶房里向陈老板讨债。旺财已经给陈老板一连送了四回牛粪饼,陈老板一直说凑齐二百斤再给钱,可却又一直不拿出钱来。当然,旺财是牛屎客,一个牛屎客不会糊涂到白白送人牛粪饼。旺财把牛粪饼赊给陈老板,是因为陈老板的太太答应帮他打听三妹的婚事。陈太太说自己常有旗袍、裙子放在蔡六娘手上绣花。她去打问三妹的事情,蔡六娘不会不说。可今天陈太太的消息很让旺财失望,陈太太说汤锅铺的郑老爹已经托媒人去蔡六娘家里提亲,两家已经换了生辰帖子,选日子、下定礼恐怕就是眼前的事情了。陈太太在灶房里说出了自己的消息之后,转头安慰旺财说,“旺财,莫气,你二天再看一家,我们银城又不是只有一个三妹。蔡六娘肯把女儿嫁给一个穿黑皮的,也真是脚板心长眼睛,把事情看得颠倒了。”
  旺财有些尴尬地笑笑,旺财说:“陈太太,你莫笑我,我哪里会生气,我一个牛屎客哪里就敢乱想,我哪里配得起三妹。”说完这些挣面子的话,旺财就提起牛屎客的生意来,他告诉陈老板说要等这几个血汗钱去买米的。
  陈老板就笑,“你旺财好短见,听见消息不好马上就等米下锅了,马上就来讨债。”旺财涨红了脸,刚刚要开口再解释,就听见山摇地动一声响,屋子的门窗摔得噼噼啪啪乱飞。陈老板嘴里乱叫着转身就往店前跑。旺财跟过去朝街上看了一眼知道事情不好,赶忙又从茶楼后门退出来。隔着一条街,旺财还是能听见人们惊慌恐怖至极的叫喊:不好了!不好了!袁大人炸得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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