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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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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折腾,束手无策地哀鸣……天渐渐黑下来了。叶莲子抱着吴为僵立在冥茫之中,硬着头皮,静听死亡,膛着黑水到处搜索。

  吴为小心翼翼地哭了起来,在抽泣中断续说道:“妈妈,肚肚:饿……”

  叶莲子这才猛醒。开走廊的灯,不亮。再开楼梯上的灯,不亮。又到主人的房间试试,还是不亮。——啊!没电了……旋即又是一惊,厨房在楼下,楼上哪儿有吃的呢?

  她把吴为放在地板上,让她坐下,说:“好乖,听话,不许动,一动就找不到妈妈了,妈妈给你找吃的去。”

  摸到楼梯口,扶着扶手一脚一探地向楼下走去。还没到二楼,一伸脚,一只脚顿时被凉水拔住,趁着天光往下一看——与她们无数次亲密接触,被她们无数次抚过的每个台阶、每寸地板、每方空间,此时却变做黑黝黝的一张大嘴,这张大嘴可以毫不动情、连骨头渣都不剩地将她们一口吞没。

  赶快回转身来,还好,吴为一动没动在原地坐着,叶莲子只好硬起心肠哄她说:“别哭,伯:是妈妈的乖孩子。等天亮了妈妈就给你找吃的,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哪,是不是?”吴为懂。

  夜更深了,水的呼啸,风的呜咽,乘风乘水断续而至的哭声……汇成索命的阴号,横扫过天又横扫过地,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就连吴为也害怕得紧紧搂着叶莲子,再不敢做声。

  长大以后,一旦大难临头,吴为耳边立刻就会响起这种阴号,真切得可以将她淹没,再…丝不苟地将她窒息。对于“灭顶之灾”,恐怕再没有人像她这样有着常人不能体验的感同身受。那丝丝悠悠、汩汩…亡涨的水声,更会在所有的声响中突现出来,尤其让她感到恐怖。

  此时有什么东西向窗边游来,叶莲子激动地想,难道有人来救她们?

  她紧贴窗口,直勾勾地看着那东西慢慢游浮……渐渐游到窗口,果真是个人,现在看清楚了,是个白糟糟的尸体,不知在水里浸了多久,比正常人体胀出许多。最可怕的是他脸上的神态……突然,那白糟糟的尸体嗖的一下在水中立了起来,肿胀的脸紧贴着窗上的玻璃,如果没有玻璃挡着,怕是要从窗户跨进来了。那白糟糟的尸体上上下下浮沉在小楼的四周……叶莲子在原地连连左转右转,又无助地向大门望去,门房的轮廓在泛光的黑水中浮沉,看大院的老更倌还在吧?町是.就算她能呼天抢地,就算老更倌能听见她的呼救又有什么用?他们当中隔着几丈深的黑水……她是求救求不得,想逃逃不得。想躲躲不掉啊!

  比四面楚歌还让人绝望的四面尸体啊。她调转身来将脊背紧顶墙壁,先变四面尸体为三面尸体。那从背后袭来、恐惧中最为恐惧的恐惧,似乎被拦腰阻断,然后紧靠墙壁出溜到地上,佝偻着身子,用她的身体遮挡着吴为,再一头向下扎去,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

  如此,她的心口就紧紧贴住了吴为的小身子。她感到了吴为那颗虽然还小却跳动清晰有力的心脏。有个活物在陪伴着她呢!

  许久不见动静,叶莲子才慢慢抬头向窗外望去——那脸竞消失了。

  天刚蒙蒙亮,叶莲子就到处找吃的。

  开始她还很有信心,想着无论如何总能在三楼哪个房间找到饼干、点心之类的东西,可是怪了,偏偏没有。伍子胥一夜急白了头,随着一个又一个空筒子、空罐子以及各种空器皿相继亮相,不过…天时间,叶莲子嘴里烂得一点皮都不剩了。此后,只要着急上火,她就满嘴烂得掉皮,直到去世前两年才不治而愈。也许知道生命一日一日远去,灾难再也没有机会与她较劲了。

  上哪儿能给吴为找口吃的?要是大水十天半个月不退,她们母女还不饿死在这楼上?

  所以当她找到一饼干简面粉,又找到一个煤油炉子的时候,不禁喜极而泣。

  赶紧取些面粉;对些水(幸亏德国人建的小楼每层都有自来水),勾了面糊在煤油炉上烧烧喂吴为。

  叶莲子常常怀着感恩的心情,想起这一饼干筒面粉,如果没有它,她们早就死在那场水灾里了。

  此情此景,吴为就是到了老境,一旦想起也会老泪不止,意绪难平地踱来踱去。自言自语叨叨着:“太让人伤心了,实在太让人伤心啦……”

  二十多天后,大水退下,主人们回来了,佣人们也回来了。

  没有一个人间问轻瘦如烟的叶莲子和吴为:你们娘儿俩怎么过来的?害怕了吗,有吃的吗?

  这场大水灾,似乎只是叶莲子和吴为的大水灾……

  日子又如常地过下去——楼上四间卧室、楼下客厅、餐厅每天都要打扫。叶莲子是好强的人,她不能让人从她打扫过的房间或桌子、椅子、床头、窗台上再摸出灰尘来;

  每天照例换下的大大小小六床被单、罩单、枕头、衣服,需要洗涤;

  自然也要熨烫这些洗过的衣服和被褥,到一九四O年离开包家的时候,她在包家洗涤、熨烫过的衣服、被褥,怕也高过一座山了。就是到了老年,吴为熨烫衣服的手艺也赶不上她,一板一眼得像是刚从商店买回;

  间或还要给楼梯和地板打蜡。二太太又想出做鞋的主意,限时限晌要她做完,好像有人真等着穿。鞋底厚得真难纳啊。叶莲子把锥子在硬处钢了又钢,在蜡烛头上抹了又抹……每往鞋底上攮一针,身子和脑袋就一并使劲地俯向鞋底;攮进去还不算完,更困难的是把攮进鞋底的针再拔出来,她用牙齿咬着刚从鞋底冒出来的针尖,来回甩着她的脑袋往外狠拔……叶莲子赶呀赶呀。胳膊都累肿了……逢到有点空闲,叶莲子就抱着吴为到附近的大明公园去。说是公园,其实也没什么景点。不过是个空阔的场子,中间是足球场,周围是跑道,跑道四周是看台,看台后面是些高大的树。偶尔有几个外国人远远地在场子当中踢足球……这样一来,叶莲子就觉得大明公园是她们娘儿俩的公园。

  人活在世总得给自己找到一个立脚之处,她们的立脚之处就是大明公园。

  叶莲子在没有观众的看台上坐下,吴为这时不哭也不闹,静静地坐在那里接受足球文化的熏陶,而国人还要等几十年后才能为足球疯狂。

  坐着、坐着,叶莲子就无声地哭了起来。

  在她们的大明公园,她想哭多久就哭多久,想哭多痛快就哭多痛快,没人会看见她的眼泪,她可不是到家了!

  她的眼泪伴着她愁苦的叹息,一滴滴掉进吴为的脖子里,暖暖的、痒痒的,顺着吴为的脖子往下爬行.然后渐渐变凉。吴为一动不动,也不对叶莲子说起这些。

  这些走投无路、无依无靠的苦雨,点点滴滴灌溉着吴为。在这样的雨露滋润下,能指望吴为成长为一棵出色植物吗?休想!

  她们就这样坐在看台上,在柳树春风、夏雨白云、缤纷落叶、雪花翻乜的轮回中,苦撑着她们的日子,转眼吴为到了三岁。

  如果跪在楼梯上打蜡的时候,碰巧二太太从楼上下来,吴为就会仰起小脸,对二太太讨好地笑笑。小小的她就很明白,二太太高兴的时候,就能给她几颗糖或一块点心,就能对妈妈好颜好色地说几句话……吴为能够看出什么颜色是好颜色。二太太要是不高兴,她就会躲在一旁翻来覆去看自己的小手,好像小手上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又赶紧低着头往叶莲子身边紧靠,把已经够小的身子缩得更小,小眼睛眨巴眨巴地斜着二太太的脚,以便给那双脚让出更宽的通道。

  不论吴为怎样拒绝做一个奴才,从两岁开始,她的脊梁骨就弯了,从此再没有直过。从两岁开始,人人也都成了她的主子。她不但是奴才的女儿,分明也是了一个小奴才。不论谁给她一点点关爱,也许是无意,也许根本不是关爱,她都觉得那是赏给她的而不是她应得的。而且等不及来世,恨不得今世就“变做犬马当报还”,全部、马上、匆忙地献出自己,让施舍的人觉得她好一个“贱”。

  即便诀别了那个楼梯,她还是不自觉地缩小再缩小着自己在空间的位置,以便给他人让出更宽敞的通道。

  同时还有那么点不能免俗的、对赏赐的巴望,并贵有自知之明地、很“贱”地把巴望定位、局限在守望他人淘汰的一根骨头、一点破烂上。其实她所有的胡作非为,一些小事上的声色俱厉,包括她的张扬,不过是色厉内荏的小技,以掩盖她对弱肉强食法则的恐惧,以抵抗自己的奴性、抵抗她对奴性的嫌恶与恐惧,企图向自己证明,它们从来没有在人格上、精神上对她构成过威胁……

  如果问是什么造就了吴为,这楼梯无疑是造就她的第一凿子。正是它,决定了吴为的生命基调和走向,她的人生其实从两岁时就开始破损。这真是没齿难忘的楼梯。正是顾秋水,在她两岁多的时候,就把她扔到了这个楼梯上。所以她对顾秋水的仇恨,是他人——包括叶莲子,都不能理解的。

  胡秉宸就曾问过她:“你对你父亲是不是太狠了?你还算个作家,怎么就不能理解男人喜新厌旧的毛病?”她说:“我不狠。喜新厌旧有什么?那本是人之常情,管什么男人或女人。…我恨的是他为…什么不负一点儿经济上的责任?他又不是没有钱,他买套英国西装就是七十块,而我和母亲六块钱就能过一个月……哪怕他每个月给我们十块钱,十块,只要十块,我的人生也不至于从两岁就开始往下栽,也不至于这样奴颜婢膝,一辈子在与他人,特别在与男人的关系中犯‘贱’。更不要说还有他的暴力做参照,哪个人给我个笑脸都让我觉得遇见’了救世主……你说说,难道我的一生,莲一套英国西装也不如呜?……”

  这样说来,吴为和胡秉宸的关系多半也得由她自己负责,追本溯源,得由顾秋水负责。如果她不是一开始就把自己定位于低三下四的小妾,而像白帆那样具有平等,甚或高人二等的意识,即便最后被胡秉宸抛弃,即便胡秉宸为制造离婚口实对她极尽折磨,也不会对她造成那样大的伤害。

  5

  穷其一生,吴为都在想方设法报复把她推向这个楼梯的顾秋水,又始终为找不到有如手刃他的快感而耿耿于怀。叶莲子一开门,先看到的是一双脚。这双脚没什么特别,穿一双中国男人穿了几十年也没有改变过的“三接头”……裤脚却各色地翻起一道卷边。那时,人们节俭得早就省略了可能省略的一切,包括男人裤脚上的这道卷边,改革开放之后另当别论。

  时隔几十年,叶莲子还是一下将目光拉到这道裤边主人的脸上,——果然是顾秋水。

  现在叶莲子也可以用顾秋水当年对她说的那句话来回报他了:“你怎么来了?”可她自甘放弃了这个绝佳的机会。

  顾秋水说:“传达室说吴为出国了。我说,我来看看她的母亲。”甚至没等叶莲子说“请进”,就仍然像这个家庭的主人那样进了叶莲子和吴为的家门。环顾着这个与他风格完全不同,也没有了他位置的家,那一点故作的佻巧,不由得就转化为一点由衷的酸妒。

  叶莲子平和地坐在他的对面,那是几十年凄风苦雨熬煎出来的平和。顾秋水感到了它的重量,只好收起他的不实,从实招来:“我想看看吴为和我的外孙女。”

  到了下巴和脖子已然与感恩节那只火鸡相差无几的时候,顾秋水忽然想起世上还有自己的一些骨肉。这只感恩节的火鸡虽让叶莲子顿感流年似水,一切也都随之而去,然而毕竟还有被流光遗落在岸旁的丝丝缕缕……等到吴为出访归来,叶莲子说起顾秋水的来访:“……我赶快把他打发走了。”

  “为什么?”

  “无话可说。”“无话可说?您从没对他说过您为他受的那些苦,现在还不该和他好好谈谈吗?他老是说和您没有共同语言,对他说,这就是你们的共同语言。”“婚都离了几十年,还说那些干什么?”

  “他不该好好反省反省吗?怎么可以那样对待咱们孤儿寡母?就是对待一个路人也不能见死不救啊!”“他知道你现在很顺利。”“哼,知道就好。”吴为想像着顾秋水坐在她们家里的样子,忽然明白,她之所以能够从社会底层挣扎出来,向老顾复仇,应该说是一个重要的动力。她断然拒绝了顾秋水的请求。一九五二年的一天,已升任为校长的秦老师,深感棘手地把叶莲子请到办公室,拐弯抹角地说着:“叶老师,学校、教师、学生对你的教学都很满意,吴为也上了中学,听说你们没有申请助学金……你还是那么要强。”一九四九年后他们反倒生分起来,因为都是从旧社会过来,难免有人说是串联,只能各自镇定平和,兢兢业业地做着一份工作。

  “现在生活安定了,物价也很稳定,不给吴为申请助学金我的工资也够用了。”

  “可能还是清苦一些吧。”“比从前好多了,你记得四九年以前……”“当然。”秦老师怎能不记得!叶莲子曾经真的不具备一名教师的资格,他是亲历亲见叶莲子如何靠查《辞海》的办法,一步一步成就为一名优秀教师的。

  因为穷得连盏油灯也点不起,叶莲子每晚都留在办公室里查《辞海》,把吴为一个人丢在山门洞里。小小的吴为,默坐在山门洞里不知想些什么,一坐就是一个晚上,或早早就独自睡下,不知星光能否给山门旁她们那间小屋一些光亮……从未奢求过大人的呵护,像不像只狗崽子那么禁活、禁折腾?

  有时候《辞海》也查不明白,就只好向他人讨教,为此没少被他人奚落。每当被人奚落的时候,叶莲子就固执地沉默着,不哭也不反唇相讥……

  现在她们母女生活刚刚平稳,叶莲子刚刚喘了口气,就来了这封信。真像有点残酷。顾秋水通过公安部门费了不少周折找到叶莲子,不过是为了与她办理一个正式的离婚手续。一九四九年以后,不羁如顾秋水者也明白了必须照章办事,再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即便对叶莲子这种可以随便踹一脚的女人。

  “你的身体也比从前好多了吧?”

  “是的。”“吴为上学还好?”

  “唉,还是那么淘气,不好好念书。”

  秦老师笑了,“女孩子,长大就好了。现在还有什么困难吗?”她认真地想了想,“不,没有。”

  不过一瞬,叶莲子就把她的生活想完了。如今她的生活就是工作,有工作就有工资,有工资她们母女就有饭吃,吴为还上了学……唉,她看上去没有一点儿准备的样子,“这儿有一封信……”叶莲子抬起眼睛,额上的横纹深了起来,“顾秋水同志来的。”秦老师继续说道。

  叶莲子从来挺得笔直的身体一下倾斜过来,像出土文物那样少有生动的脸,让人难以置信地突然千变万化、风雷激荡起来,这倒促使秦老师尽快将真相说明,“他希望和你办理一个正式的离婚手续。”

  她像是没有听懂,用她的脸和肢体面不是语言,请求再次确认。于是秦老师又把话重复了一次,这一次他觉得容易多了。叶莲子的脸上又是一阵疾风骤雨,之后便麻木下来,像病人膏肓的人,经过一番回光返照终于接受了死亡,“唔,我……”她原想说我同意,想想又说,“我能不能和他当面谈谈?”

  是啊,难道顾秋水就想用这一张薄纸,把叶莲子打发了吗?秦老师说:“也好。很快就放寒假了,你不妨到北京去一趟。”

  大年三十,叶莲子带着吴为上了火车。车厢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人们早就回家团聚去了。

  吴为一上车就横躺在车座上睡着了,睡得很沉,见不见这个父亲对她毫无所谓。

  叶莲子的心绪很乱,一会儿觉得也许可以捡回从前的日子,一会儿又想起过去种种以失败告终的努力。临上火车前,她在小镇理发店烫了头发,对着镜子不断审视自己,觉得自己那张脸还有希望。接着又想起顾秋水常说的:“你不过是个漂亮的瓷美人儿,虽然漂亮,却不招男人待见。”

  怎样才能招男人待见?

  她想起阿苏。

  远离了过去的日子,在求生奋斗中又渐渐开阔了眼界,叶莲子不再生恨于阿苏,而是研究起阿苏的成功。

  是啊,阿苏并不要求一个婚姻,也不在乎一个名分,也就是说,不会成为哪个男人的负担。没有了道义、责任、良心、经济约束的寻欢作乐,是多么纯粹的寻欢作乐.这种只收进不付出的交换,哪个男人不喜欢?

  举着一张一路风尘、仍然不让男人待见的脸,叶莲子到了北京前门火车站。仍旧没有人接,与当年千里寻夫的香港之行,何其相似乃尔。可是这一次容易多了。吴为又高又大,根本不像十一二岁的孩子,扛起她们的行李就走,噔、噔、噔,问东问西、闯来闯去,事事不用她操心。

  然后就到了电车站,吴为一手扶着肩上的行李,一手拉着叶莲子上了车,还给叶莲子找了个座位。“是这艄车吗?”叶莲子犹犹豫豫。“是。”“该下车了吧?”“您就坐着吧,一共七站路呢。”

  只要电车一停站,叶莲子还是禁不住问:“该下车了吧?”

  吴为就说:”七站哪,妈。”

  “行李,看着行李,别丢了。”塬上的日子,已然把叶莲子改造成一个完完全全的乡下女人。

  “我踩着行李上的提手呢。”过一会儿又问:“行李呢?”

  下了电车换汽车,吴为领着叶莲子拐来拐去,好像知道该往哪儿走。吴为自己也奇怪,北京不过是她的出生地,就是在梦里她也没有回到过北京,现在怎么就知道应该往哪儿走?莫非在离开北京的十多年中,她的魂儿仍在这里生活、成长?

  现在是吴为领着她丁。那年去香港找顾秋水,在徐州上火车因为一手抱着吴为、一手提着箱子,几乎上不了车厢的台阶。日本人嫌她行动慢,照她后背就是一枪托,她跌倒在车厢的台阶上,吴为的头磕破了,鲜血直流,她也跌破了膝盖……不知不觉间她们就换了位置。

  叶莲子有点气喘,吴为问:“妈,您累吗?”

  “不。”她不是累,她是心慌。

  走在那些似曾相识的胡同里,看着那些熟悉又不熟悉的灰墙、小四合院、迎门的影壁……那时,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坐守空房、一心一意等着丈夫回来圆梦的小媳妇,现在虽然已是小学教师,可还是带着他们亭亭玉立的骨血,来圆一个夫妻梦。很久才找到顾秋水供事的机关。想起那年去香港,叶莲子又有些怕了,顾秋水当头一句“你怎么来了?”把她呵斥得体无完肤,到现在那伤口也没长好。她就对吴为说:“你先进去吧。”

  “你就是南南?”顾秋水着三不着两地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不是我是谁?吴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研究着顾秋水,活像颗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或什么地方就会给他来个爆炸。这就是她酌父亲吗?瞧他那个样子,整个儿一个旧社会。

  在黄土高原上成长起来的吴为,却清清楚楚知道顾秋水的“旧”和书香门第无关,而是各种半吊子凑合起来的“旧”。因为是半吊子,便有不到位的鄙俗。她感到了羞耻,这样一个鄙俗、与新生活格格不入的侏儒,居然是她的父亲。比较起来,吴为宁肯喜欢那些解放于部的粗布衣袜和土头土脑的清新。她的面孔被冷风吹得通红,低头瞧瞧脚上那双叶莲子为她千里寻父,亲手缝制的新上脚的棉鞋,牛气冲冲地一把摘下头上的棉帽子,顶着一头的汗气说:“我妈还在外头等着呢!”

  吴为要是不摘帽子,真像个男孩,和留在他手里那张五岁时的照片很不同了。

  有人在耍空竹,嗡嗡的,忽强忽弱。也有乒乓的炮仗在响,旧历年节的声响应口寸应晌一来到。叶莲子想起了还没有吴为的时候,只是她和顾秋水两个人的春节。

  这次顾秋水倒没有说“你怎么来了”,似乎一九四九年把一切都晃荡了一下。都重新捏咕了一回。

  他们彼此生分地客气着:“来啦,路上顺利吧?”

  “挺顺利,就换了一次车。”顾秋水看看叶莲子满头如绵羊尾巴紧紧卷着不放的小发卷,怜悯地皱了一下眉,领着她们就往屋里走。吴为大刀阔斧,横冲直撞地走在前面,两条胳膊甩得很快、幅度很大,像个挑夫。顾秋水当然不知道,吴为从十岁起就替他担负起家中的体力活,比如,将重量四十斤的一袋面粉从塬下扛到塬上。如果她不担负起男人的体力活,难道让体弱多病、一走三晃荡的叶莲子担当吗?

  顾秋水不知怎么就有了相逢下马威的感觉。当吴为用一双杏眼无言地望着他的时候,少年的眼神里居然有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讥讽和审判。顾秋水不觉一惊,忽然就觉得遇到了对手,而且是个不能小瞧的对手。顾秋水带着她们下馆子,逛东安市场、隆福寺。当他们坐车经过东四…一条胡同的时候,叶莲子直瞪着眼睛对吴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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