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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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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开门见山地说:“不论从你母亲的病情、年龄、身体状况,或从手术准备情
况来说,都是你母亲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但以她八十岁的高龄来说,很可能下不了
手术台。”
  我说:“从我母亲入院后的一系列检查来看,她身体各部器官的功能不是很好
吗?平时身体也不错,没有生过什么病。一九八七年得过一次黄胆性肝炎,治疗了
一个多月各项指标就恢复了正常,比很多年轻人恢复得都快、都好。”
  他说:“这不等于她经得起手术的打击,谁也不知道手术中会出现什么问题。
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比较容易经得起手术的打击,对老年人就很难了。所以我们一
般不考虑接受八十岁以上老人的手术。”
  我那时候根本不懂什么是“手术的打击”,以为就是手术中的硬伤而已。只要
有一位高明的主刀大夫,又有适当的麻醉,还有什么经得起、经不起的问题呢?没
想到后来果然就如他所料。
  又说:“老年人的脑子,软得都像豆腐渣了,手术中需要把额页托起,这一托,
也许就能把脑子戳出两个窟窿。
  “麻醉这一关也很难过,很可能就醒不过来了;抬起额页的时候,也可能对大
脑造成损伤,手术完了人也许就没意义了……当然,在脑外科手术中,切除垂体瘤
手术算是最小的手术了,和普通外科手术中的切除盲肠差不多。你要考虑好,如果
你坚决要求手术,我们还是可以给她做的。”
  我立时心乱如麻:“如果不做手术还能坚持多久?”我当然首先想到的是妈在
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日子。
  他说:“一两个月吧。”我的眼泪刷地一下掉了下来。世界上还有什么打击比
这更为沉重?当你知道你所挚爱的人还有两个月就要与你诀别的时候。
  妈去世后我向他多次探询过可能造成妈猝死的原因,在一次谈话中才知道他说
的“一两个月”指的是妈的视力。
  造成这个误会是我的怯弱。我听了他的话之后就被吓住了,连追问一句的勇气
也没有:一两个月究竟指的是什么?

  既然妈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而手术这条路也许有希望挽救妈的话,我为什么
不背水一战呢?
  这个错误的理解,也是后来下决心手术的原因之一。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安慰我,又说:“也可能是一两年。不过不做手术也没
有什么大关系,顶多就是失明。”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每位大夫在和病人家属谈判
手术问题时的套话。这也难怪,见我那样提问,他的回答只能模棱两可。万一将来
手术出了问题,我要是赖上他们怎么得了。我说:“您这么吓唬我,我不敢签字了。”
他问:“难道你没人可以一块商量商量吗?”我说:“没有。”甲大夫在一旁说:
“她只有一个女儿,还在美国。”我不是没人可以商量,朋友们、还有先生,都可
以提出他们的建议,但是大主意还得我自己拿。问题是我拿不了!我在人世间闯荡
了五十四年也从没感到、或者不如说从不在乎的孤独,就在那一刻猛然地袭上我的
心头。就在那一瞬间,我懂得了什么叫孤独!它一上来就把我打得落花流水,让我
生出无法抵挡的恐惧。
  “看来我只能和她本人讨论这个问题了。”
  罗主任说:“你怎么可以和病人谈这个问题呢?”
  我说:“我妈行。”
  我不是推卸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事到如今,我不和妈讨论还能和谁讨论?谁
让妈生了我这么一个到了这种节骨眼上,还得让她自己来拿主意的女儿呢?不但不
能像一般人在这种时候常做的那样,对病人隐瞒起真情,让病人情绪稳定以利治疗,
反倒让她自己拿起笔来,在吉凶难卜的生死簿上给自己画个钩。
  我不能老在医生办公室里哭个不休。我得赶快找个地方先把无法收住的眼泪排
泄一下,不然我就没法回病房去见妈。我拿起母亲的核磁共振片子,说了声:“谢
谢大夫。”就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我料到妈会在医生办公室外等我,她若看见我眼睛里的泪水,那就什么都明白
了。所以出了医生办公室的门,我头也不回地顺着走廊向综合二病房外走去。我用
眼角的余光向后瞥了瞥,果然见妈站在她的病房门口等我。
  我没走几步就被她叫住了。也曾闪念,是不是应该拔脚就跑?可是那和让她看
见我眼睛里的泪有什么不同?我只好站住。
  她到底看见了我的泪。
  回到病房,妈就盘问起医生和我的谈话。

  入院后,妈对自己的病情、治疗,一直不闻不问,好像不是她生病一样。是对
我的无限信赖吗,把她的性命全权交付给我?或许她也明白,探讨这个问题令我痛
苦难当?抑或她知道自己的寿数已尽,问又何用?
  我无法瞒住任何时候都比我明白的妈,只有照实对她说:“不手术也没什么关
系,顶多就是失明,我再请一个阿姨专门服侍您。我也可以充当您的眼睛。虽然大
夫说在脑手术里这是最简单的手术,只相当于普通外科手术里的切除盲肠,但您的
年纪毕竟大了,何必冒这个险呢?”
  妈说:“别、别、别,我一定要手术。我可不愿意那么活着。你不签字,我自
己签去。”
  我说:“您签字不管事。”
  妈说:“好孩子,你就听妈这一次话吧。”妈要这样说我就没辙了。
  我一辈子都没听过妈的话,尔后的事实证明,都是我错了。
  前不久我还就一生的婚嫁哭着对妈说:“妈,我从没有听过您的话,现在证明,
都是我错了。”
  妈辛酸地劝慰我:“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
  这次该不该听?
  既然每一次分歧的结果,都证明不听她的话是我的错,这次就应该听她的活。
  可要是这一次偏偏就听错了怎么办,
  也许我还是应该坚持不听她的话?
  万一又是我错了怎么办?
  这真像押宝,不论押在哪一点都险象四伏。
  妈说:“我自己找大夫去。”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妈来充当我们这个家的主心
骨。
  我拉着她的手向医生办公室走去。
  刚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正巧甲大夫出来,我们便站在走廊里谈话。
  妈的手在我的手里剧烈地抖动着,在这抖动的颠簸中我慌乱地迷失了心智。我
迷乱地牵着她的手,像牵着一根系在我和妈、或是妈和这个世界之间的,不论怎样
小心翼翼、也难保不会随时飘扬而去的游丝。
  身材矮小的妈仰着头对甲大夫说:“我不愿意那样活着,我坚决要求手术。”
她的声音不大,但头脑清楚、咬字清晰。从容不迫地安排了自己的结果,就在那一
瞬间,我心慌意乱地朝她全身看了一眼。
  看上去,妈仍然是一位知深知浅、自尊自爱的老夫人。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她那
样面对人间的万千风景?
  她穿着唐棣在美国给她买的中间开口的黑毛衣,这件毛衣妈去世后唐棣又要了
回去,时常穿着御寒,我想她也和我一样,需要寻找一种仍然和姥姥相近的感觉。
贴身是一套我们从美国回来后新给她买的睡衣。要不是因为住在医院,我从家里给
她拿什么她只好穿什么的话,这些衣服她还舍不得穿呢。她老是存着,攒着,准备
再到美国去看唐棣的时候穿。不过自从她住进医院以后,就再也没有表示过任何意
愿。有了一种万事皆空的超脱。

  走廊里的灯光如此昏沉,一种离我虽已渺远却永远不会忘怀的、关于灯光的记
忆在我心里涌动起来。
  我们的苦情为什么老和这种灯光联在一起?现在,它又来了。像过去一样地挤
压着我们。在它的挤压下,妈显得更加矮小、老迈,也更显得孤助无援。想必我亦
然。
  甲大夫说:“我们会考虑本人的意愿。”
  妈听了以后,伸出右手和甲大夫握了握,说:“谢谢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
的亲人了。”
  妈为什么对甲大夫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人了”?是把自身的安危托付给
了甲大夫,或是替方寸大乱的我负起托靠大夫的责任?还是说,从此以后,她的命
运就紧紧地和甲大夫连在了一起?
  甲大夫也动情他说,“你也是我的亲人了。”跟妈一起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常
以为妈是胆小怕事的人。从记事起,就老是听见她说:“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别
让人家听见。”到了生死关头,却见到了妈所不为人知,甚至也不为我知的大勇。
  妈去世后小阿姨对我说,手术前她问过妈:“姥姥,做手术您怕不怕?”
  妈无谓地说,“不怕,一点也不怕,是死是活由命了。”
  这真是个太伤人、太不懂人情事故的提问。她怎么能这样问妈!
  我从不敢、不忍问妈一句怕不怕,也不敢就此抚慰妈一句话。我怕那会给妈增
加更多的压力,懵懂中我还觉得,这样避而不谈似乎就可以躲过这场大祸,可我还
是没能躲过。
  其实妈对疾病还是相当恐惧的,记得有一年她得了食道炎,她总以为得的是食
道癌。在等待进一步检查确诊的时候,每天晚上待大家睡下后,就悄悄地坐起来拿
块馒头一口口地嚼咽,以试验她的食道是否已经堵塞,她永远都不知道,我是如何
用棉被捂着自己的呜咽,看她坐在黑暗中一口一口吞咽馒头的。
  她对疾病的恐惧倒不是因为贪生怕死,更不是留恋人间的荣华富贵。我们的生
活何曾荣华富贵?一九四九年以后算是有饭吃了,但也只是吃了三十年社会主义的
咸菜,直到我有了稿费收入,方才有所改善,如此,她已经心满意足。特别在搬到
西坝河以后,暖气烧得很热,不像在二里沟住着的时候,一到冬天房间里冷得连毛
衣,毛裤、棉袄、棉裤,大衣、围巾、口罩都得穿齐戴好,那还冻得妈浑身直抖。
她不只一次拉着胡容参观西坝河的房了,说:“你看多好啊,比起过去的生活,真
是天上地下了。”
  她只是不放心把我一个人丢下,她老说:“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她深知我在各方面对她的依傍,没有了她,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依靠的
呢?在我漫长而又短促的一生里,不论谁给我的支撑,都不能像她那样的穷其所有,
都不能像她那样无时无刻不左右在我的一旁。
  她是为了我们才分外爱惜生命、恐惧疾病的呀。
  当时我仅仅以为她是怕我为难,以她老迈的有病之身,自己承担了自己手术的
责任。
  其实她坚决要求手术还有无法衡量的大爱在里面——但她觉得再不能呵护我,
不但不能呵护,反过来还可能成为我的累赘的时候,就宁肯冒着下不了手术台的危
险,也不愿那样活着连累我。
  回到病房以后,我趴在她的膝上再也忍不住地大哭起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
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似乎又进入了精神麻木的状态。我还暗暗地想,幸亏她的精神
已渐麻木,否则这生离死别的痛苦给她的刺激就太大了。
  可是手术后的一天她突然对我说:“那天晚上,你哭得我心里好难受啊。”
  原来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她不过是强忍着自己的悲伤,免得再增加我的悲伤就
是了。 


第四章 
 
  这一生也算碰到过不少难事,但都没有像让妈接受手术、还是不接受手术让我
这么作难,这么下不了决心。
  为此我将身比身地问过甲大夫和王集生大夫,“如果是你们自己的母亲,这种
情况下你们同意、还是不同意手术?”他们的回答都是“不同意”。这更增加了我
的犹豫。
  天坛医院的老专家、陈炳煌教授正好也住在综合二病房,等做换胯关节的手术。
见我急得团团乱转,既无临阵的经验,又无人可以商量,更没人可以帮着拿个主意
很是同情。他看了妈的片子、了解了妈的病情后主动对我说:“实话对你说,医生
既然肯做手术,就有相当大的把握,否则他是不会同意手术的。哪个大夫愿意病人
死在自己的手术台上?当然他要把丑话说到前头,万一将来出了问题,免得病人家
属纠缠不休。我的意见你还是签字吧,再不手术你会后悔的。这是你母亲最后一个
机会了,现在她的身体条件还好,大夫对她的病情也比较熟悉,罗世祺主任是国内
这方面手屈一指的专家。要不是看你这样孝顺母亲、爱母亲,以至让我感动的话,
我作为这个医院的大夫,是不该给你出这个主意的。”
  我实在并不孝顺,我只是非常爱妈而已。
  爱和孝顺是两回事。孝顺除了牺牲、奉献,还有很多技术环节上的问题。
  那几天我不断去找陈教授咨询。
  “罗主任说,我母亲的脑子已经软得像豆腐渣了,手术时难免要把脑子托起来。
这一托可能就会把脑子托出两个窟窿。”
  陈教授说:“一般说脑软化,并不是脑子软了,而恰恰是脑子硬化的意思。怎
么能捅出两个窟窿呢?再说额页托起的时候,是用垫了很多棉条的板子往起托,而
不是用两个手指去托。”
  “听说额页托起后会损伤大脑,手术后可能会变成什么意识都没有的植物人?”
  陈教授回答说:“两个额页同时托起也许有这种可能,你母亲的手术只需托起
一侧额页,而且又是右侧的额页,更不会有那样的危险。”
  “要是不手术呢?”
  “不手术最后瘤子会破裂。出血,除了失明还会造成卒中,从而影响生命中枢,
那时再到医院急诊为时已晚。碰上一个对她病情不甚了解的值班大夫就更不好办了。
她现在的这些病状,实际上就是垂体瘤压迫植物神经造成的后果。”
  而罗主任说就是手术成功,也只能解决失明的问题,对解决妈现有的病状毫无
意义。她合同医院的外科主任更是说,手术只会加重脑萎缩的症状。
  我想他们的意思是,对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必冒这
个风险?医生们又何必为一个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留的老人大动干戈,如果手术失
败,甚至还得搭上自己的声誉。
  难得陈教授如此直言。
  这期间,什么时候听到、想到手术中可能遇到的意外,随时就去找陈教授咨询。
在陈教授的启发、开导、帮助下,直到我这个脑子再想不出什么疑问,才对甲大夫
说,我考虑手术。
  事实上,对于命运,人如何能考虑周全?人,更不要说我,要是能考虑周全,
妈就不会没命了。
  决定手术以后,我又开始陪床。我不敢想、又不得不想,也许这就是我和妈最
后相聚的时日了。妈入院后每晚差不多要上五六次厕所,而我一旦醒了就难以入睡,
各种各样的烦忧立刻又会在我的脑子里频率极快地跳进跳出,所以体力消耗很大,
有些晚上不得不让小阿姨来顶替我。九月十七号,星期二。
  吃过晚饭,将近七点钟的样子,妈突然对我说:“咱们俩坐一会。”
  和妈相依为命五十多年,不论情况多么险恶,妈从没有对我这样说过:“咱们
俩坐一会。”
  我做出什么异样感觉也没有的样子,把沙发拉到她坐着的太师椅前,靠着她的
膝前坐下。我握着她的手,先声夺人地想些使她开心的话题。
  “唐棣说她明年结婚,请咱们去参加她的婚礼。我要给您做一套缎子服,上身
是中式短袄,下身是到脚腕的长裙……
  为了满足妈四世同堂的愿望,本不想结婚的唐棣决定一九九二年为姥姥结婚了。
  虽然我们常常与她的意见相左,但真到决定大事的时候,基本上还是以她高兴
或不高兴为原则,如果她不高兴的事我们勉强做了,总觉得是个缺陷,即使我们得
到快乐和幸福,也觉得不完满。
  这是妈期待已久的消息,要照过去,妈一定会问长问短、高兴地笑起来。可是
这次妈却没有显出丝毫的兴趣。
  我又接着热热闹闹地说下去。说着、说着,她突然冒出一句:“跟前没人了,
你要吃得好一点。”
  她不说“谁”跟前没有“谁”了;她也不说“谁死了”她说“跟前没人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了这样的时刻,不论我怎样做,都不可能让她不
去想那即将到来的背水一战。她想的肯定是她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丢下我一个人怎
么办?
  我体会到了心如刀绞的滋味。我甚至也听见她的心被慢慢撕裂时的钝响。
  很不风雅。“吃”在我们的一生中,几乎是最重的心思和负担。
  过去妈老是为我们怎么才能吃饱而忧心,这几乎就是我们家的苦斗史。
  所以妈要叮咛的,首先还是这件事。
  我和妈也总是为了“吃”而吵架。
  我规定她必须吃的东西,她老是舍不得吃,老想省给我、留给我。就算不是省
给我、留给我,也还是省着、留着,直到留坏了、留烂了,她还是留着。也许是穷
惯了。我到现在也不习惯自己和妈、和女儿享受一个水平的待遇。唐棣没有出国以
前,这个问题还不突出,反正唐棣是我们共同的重点保护对象。唐棣走后,她就变
成了天字第一号,先生是第二号。
  回想我这辈子跟妈吵的架,基本两大类。一是不听她的话,净跟她不满意的男
人恋爱、结婚;再就是让她吃好,她老舍不得吃。
  其实妈并不想包办,干涉我的婚姻,只是她对我要嫁的男人要求太高。凡是我
为之受累、受苦、受罪,让我生气、要我无穷无尽地服侍的男人,哪怕他是天字第
一号的男人,也算不得好男人。
  可是,不让女人为之受累、受苦、受罪、生气、服侍的男人,上哪儿找去?
  她去世后胡容对我说,她十分不满地对胡容说过:“我都不让她生气,可是别
人倒老让她生气……”她说的这个别人就是我的先生,纵观世上的夫妻,哪儿有不
置气的呢?
  过去妈是很爱“参政”的。并把她的“参政”叫做“提醒”。从我的写作,到
结交的人等;到往来的应酬;更不要说是恋爱结婚……有些意见我从未认真听过,
有些意见干脆不听,为此我们常常发生摩擦。
  其实好的“参政”和一般人的好事大不相同,她是怕我处事不慎、招灾惹祸、
吃亏上当。说到底,妈的“参政”是对我的守护。她老是不放心,总觉得我头上悬
着一把利剑,那把剑随时都会掉下来扎在我的头上。她得时时守护着我,按妈的说
法,也就是“提醒”着我。
  “提醒”一次两次还行,时时“提醒”,我就烦了。一烦,就会和她呛呛起来。
一呛呛,就免不了生气。我老是对她说:“妈,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虽然我们常常争吵,可我知道妈是为了我好。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也不一定就
能采纳她的意见,甚至没有采纳过她的意见。
  我们从美国回来以后,我发现妈有些不同。怎么不同?我也没去深想,听了胡
容的话才猛然想起,她不大“参政”了。
  过去可不是这样,她的“提醒”有时真让人火冒三丈。
  为什么她不再“提醒”我了?
  虽然她没有做过解释,我现在猜想,很可能是因为我把她接到美国,让她和日
夜想念,甚至想得大病一场的唐棣团聚了几个月,是恩重如山了,更何况以后我还
要带她再去美国,她欠我的岂不更多、而她又不可能放弃看望唐棣的机会,却又时
刻都在想着如何报答我的这份情义。
  她怎么不明白,她能把我拉扯大,岂止“含辛茹苦”一类的字眼所能容括?我
就是把自己的命舍给她,她也是受之无愧的。我用得着她的报答吗!?
  但是爱女莫如母。虽然我无法对她说清,但她深知我心中的苦楚。她深知再不
能增加我的精神的负担,不然我就要崩溃了。而对我最现实、最好的报答就是别让
我生气,别给我再增加精神上的负担。一点也不能了。不但不要给我增加精神上的
负担,还要想办法让我高兴一点。这从她写给唐棣的信上可以看出。妈去世后,唐
棣把它们的影印件寄给了我。
  由于视力日衰,后几年她给唐棣的信很少,但每封信里都表达了对我精神状况
的忧虑。
  她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二号的信中写道:“……在电话中谈到我去看你,这
是我最希望听到的话题。你离开我已经两年之久,怎能不想呢?真想马上见到你。
这是我最后的寄托,以后又如何呢?想是感情的促使,但是现实生活中有很多难办
的问题。如果我去到你那里倒不十分难,买张机票就走了。我也不用人送,可是一
想你妈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北京,她的思想上有那么多痛苦的负担和压力,把她丢下
(尽管是几个月)我也不忍心。她每天都在苦恼中生活,所以我下不了决心……
  希望你劝一劝你妈,她有时想不开。事情已经如此了,就得想开。我真怕她神
经了……”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三号的信中写道:“……等你以后有了工作,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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