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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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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劝一劝你妈,她有时想不开。事情已经如此了,就得想开。我真怕她神
经了……”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三号的信中写道:“……等你以后有了工作,有了经济基
础,有了住房,我身体又没什么病,看看你妈妈情绪好些,我一定去看你一次。以
上这些问题我都挂念,尤其你妈,我走后她一个人在北京……再一想我已经是快八
十岁的风烛残年了,我还能活几年、感到很矛盾……“你妈五月二十号左右去美国,
你们俩好好呆一个月吧,你劝劝你妈,别那么过于好生气,那样,只有摧残自己…
…你妈现在精神好像有毛病,一件事没完完了地说,脾气特大,我真担心……”
一九九0年八月六号的信中写这:“你妈回到北京以后,由于心情不怎么愉快,
所以更年期的病又复发,整天出大汗、急躁。人家说这种病怕受刺激,我们都应该
想办法使她得到些安慰。你有时间能给她多写些信,找她愿意听的事情说。姥姥嘴
笨不会说什么,她有时急了说些话不对,这是病态,我们应该原谅她,这不是她的
肺腑之谈。有人说更年期的病有时一年、半年之久……”
一九九0年十二月二十二号的信中写道: “生活的担子够她呛的,我不能帮她
的忙,反而累着她。我过意不去。我什么忙也不能帮她,她真可怜,精神老不愉快。
我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也不用说我给你写信的事……”
一九九一年五月七号的信中写道:“她很忙也很辛苦,所以她有时发脾气。这
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心很善良的,自己舍不得吃,给我和老孙吃。有时我很难过,
花她的钱大多了……”
正像她在信中说的,为了让我高兴一点,她甚至放弃了对我的守护。免得她的
“提醒”与我的意见相左,从而使我心情不快或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虽然我们吵
过就算,但她也不那么干了。
她不“提醒”,不等于她想象中的,悬在我头上的那把利剑就不存在,它时时
都在她的眼前晃动着。可是,既然她已经决定不再让我生气,她就只好咬紧牙关不
吱一声。
对我和唐棣的爱,简直把她的心撕成了两瓣。
她并不知道,我虽然不听她的意见,不满意她的“参政”,可是我却需要她的
“参政”左右在我的身旁。
我振作精神,继续努力扯三扯四,想要岔开这个话题。可是她又没头没脑地冒
出一句:“你也成人了,书包也挺有出息,我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她果真没有什么牵挂了吗?其实何曾放心得下。说她没有什么牵挂,实则是要
我别牵挂她:她去得无恨无悔,花开花落自有时地无可遗憾、也无可挽留。
我心痛得不知如何把局面维持下去。
她并不理会我的神态大异,硬起心肠往下说。好像再不说就没有了说的时机,
好像再不说就没有了说的勇气,“时间长了就好了,我不也孤独了一辈子吗?”
这不是在交待后事么?
然而她要交待的岂止是这些?
也许她明明知道,就像往常一样,这些话说也白说,这一件我也不会落实,那
一件我也不会照办,可是她又不能什么都不嘱咐,撒手就走。
她肯定想到,从此可能就是撒手一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她有千条万条
放不下心的叮嘱,无比琐碎又无比重要。她就是再活一世。就是把天底下的话说尽,
也说不尽她那份操不完、也丢舍不下的心。事到如今,也只有拣那最重要的说了。
以后,我想过来又想过去,怎么想都觉得妈这三句话,可能把她想说的全都包
容进去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一种把人生完全了然的平静和从容,倒让我感到分外地
痛楚。我那费尽心机压在心里的悲情,一下就冲破了本来就十分脆弱的提防,汹涌
泛滥、无可拦挡地没过了我的头顶。我再怎么努力也维持不住为表示前途光明、信
心有加、心情宽松而设置的笑容,只好趴在她的膝上大哭起来。
一向爱掉泪的妈,这时却一滴泪也没有,静默地任我大放悲声。倒是她反过来
安慰我:“没事,没事!”
其实妈是很刚强的人,或者不如说她本不刚强,可是不刚强又怎么办也只好刚
强起来。她的刚强和我的刚强一样,不过是因为无路可走。
这样的谈话,自然让人伤痛至极,可她这要走的人,反倒能捂住那痛而至裂的
心。这要使多大的劲儿?我都没有这力气了,妈有,把全身的劲儿都使光了的妈还
有。
祝大夫曾说:“老太太把全身的劲都使光了。”我想他也许错了,到了这种节
骨眼上,妈还能拚却全力地护着我,而且如此的绵韧、深阔。
但是,妈,您错了。时间长也好不了啦,您其实已经把我带走。
也曾闪念,要不要叫唐棣回来。
这两年,妈常做安排后事之举,好像她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号她在给唐棣的信中写道:“……通过电话以后,我的思绪
万千,我真高兴!我有你这样一个好孙女。感激你对姥姥的关心、体贴。为了让姥
姥高兴,不惜辛苦劳动挣钱给我打电话,每次电话费要花很多钱。我真感激你,长
大了,有了学习的好成绩,也没忘记年迈的姥姥,还约我和你妈同去美国,你带我
们去玩玩。难得你有闲的机会。谢谢你——我的好孙孙,明年在你毕业时,你妈一
定去(现在正联系机票呢)参加你的毕业大礼。你妈全权代表我祝贺!”
“我去你那里,只是为了看你,不是为了玩。我已是年迈的人,这样的机会很
少,也只有一次。所以得周密考虑。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机会,再没有第二次了,
所以我特别珍惜它,留着这个机会,不用。使我精神永远有寄托、有个盼望。所以
先留着它。
“如果明年匆匆地去了,时间又不长,仅是一个月,花那么多路费也太浪费了,
所以我决定明年先不去,等你考上研究院,或者工作和结婚,那时我再去。住个一
年半载的回北京。我不能在你那里久住,你刚工作,必须奋斗使自己能站住脚。我
哪能累着你呢。你妈妈工作有了成绩,我只好累着她,她是我的女儿。在北京度我
的有生之年。可能的话,你两三个月给我打次电话,我就满足了。我估计二年之内
去看你吧。但取得你(这里是否有漏字?——笔者)的同意,我自己就可以去,你
妈认识一个空中小姐,我还不糊涂,最近身体比前些日好多了,你放心吧,活两三
年没问题……”
妈去世前,我从不知道她给唐棣写过这封信。
尽管妈非常想念唐棣,但她知道条件尚未成熟,也从未表示过去看唐棣的愿望。
我们后来安排妈到美国去,完全不是这封信的影响,而是时机使然。一个偶然
的、也是特定情况下的机会,使我能在美国停留一年,这是妈探望唐棣最好的时机。
唐棣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多少顶门立户的经验。我不也是这几年才知道照顾妈的
吗?而且还常常顾此失彼,完全谈不上体贴入微。如果把妈交给她一个人,是有一
定困难的,只有在我的陪同下,妈才有可能去看望她。
现在,当我读这些信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惊讶:
她果然是在写这封信之后的两年去看望唐棣;
她果然在美国住了五个月,正像她说的“住个一年半载……”。我本来打算让
她在美国多住些日子,从一九八九年八月开始就请先生帮她申请护照、办理出国手
续, 这些手续一办就是半年,到一九九0年二月,妈才如愿以偿。这个速度堪称世
界之最,要不然妈还可以在美国多呆半年,那就真能像她说的“住个一年半载”;
她果然只看望了唐棣一次,果然成了她“今生最后的一次机会,再没有第二次
了”。她没有等到一九九二年我再带她去看唐棣就走了。一九九三年六月我去美国
探望唐棣的时候,只能带着她的一块骨灰了。当我取道法兰克福飞越大西洋,纽约
已遥遥在望的时候,我默默地对她说:“妈,您就要再见到唐棣了。”可是她已然
不能再用她的欢声笑语来回应我的激动;
她果然在这封信之后又活了两年多,应了她“再活两三年没问题”的话;……
她也曾两次嘱咐我:“我要是有个山高水低的,别叫唐棣回来。”不过那时候
她还没有显出病态。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一次是我们从美国回来不久,秋天的一个上午,阳光很好的
样子。我站在她的房间里。她穿着一件前开口的宝蓝色的小毛衣站在电视机前,一
边摆弄着柜子上的什么,一边对我说着这句话。妈常穿那件毛衣,因为合身,不像
别的毛衣穿上去总是显得臃肿。
就在这封信封里她还写道:“……假如有一天我突然病了,或者死去,你千万
别回来,你回来也拉不住我。冒着坐飞机的危险何必呢。只要你听姥姥的话,别回
来,姥姥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所以妈在住进医院之后,从未主动提过唐棣。
我想,她不提,是怕提起来更加心痛;
她不提,是为了唐棣的前程;
她不提,是为了安定我的心。因为她一提就等于“提醒”我,这一回她可能就
活不成,否则为什么叫唐棣回来,那不是要和唐棣诀别又是什么,这一来可不就捅
破了她和我都在极力掩饰的凄惶;
她不提,是怕我为难,她默默忍受着,这,也许、可不就是、真的,死别。
可是她不提不等于我不想。我真的为了难!
这个时候她一定非常想见唐棣一面。
我想把唐棣给妈叫回来,可又怕吓看她,那不等于告诉她,形势险恶,凶多吉
少。否则为什么惊动唐棣,这会不会给妈造成压力?而任何思想负担都可能削弱她
闯过这一关的力量和勇气。今天也许还活着,我还能天天看见她。
我要是不把唐棣叫回来,万一大事不好,我一定会为此而追悔无穷。尽管这是
妈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愿望。
唉,实在想不出一个两全之计。……
当我后来看到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号妈写给唐棣的这封信的时候,方知妈在
活着的时候就想到了我们如今的悔恨,并早早为我们如今的悔恨开脱了我们的责任
——
第五章
“假如有一天我突然病了,或者死去,你千万别回来,你回来也拉不住我。冒
着坐飞机的危险何必呢。只要你听姥姥的话,别回来,姥姥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我尽量甩开这些忧虑,寄希望于我的直觉。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妈的手术一
定成功。
手术确实成功了,可妈还是带着没和唐棣见上最后一面的遗憾去了。
我对妈确实太残忍了。
我何曾孝顺过她?!
唐棣倒是常来电话询问妈的情况。
唐棣才是妈的一剂灵丹妙药, 就像她在一九九0年十月一号给唐棣的信里说的
那样,“听了你的电话后,像吃了灵丹妙药,心里多么愉快。多大的安慰呀……书
包,我是多么爱你,有了你姥姥才活得有劲,否则还有什么意思……”
我这时变得非常唯精神力论。几乎每天都对妈说唐棣有来电话,殷勤地、真真
假假地报道着有关唐棣的消息,为的是让她知道我们对她的眷恋,她也就会更加眷
恋这个世界,这不都能增加她和死亡斗争的勇气?
每每我向她转述唐棣的电话时,她脸上的皱纹就舒展开来,那不仅是深感安慰
的表现,还包含着别人无法攀比的满足——她不再像从前一个人拉扯我苦斗那样哭
天不灵、叫地不应。在她生病的晚年,两个那么有出息的女儿在为她牵肠挂肚。
这两年她常说:“我这个小老太太,怎么生了两个这样的女儿?”
言语里满是苦尽甘来的况味。还有对自己居然创造了这样两个人的自得。
她所谓的“这样”的女儿,就是她常对胡容说的“她们都很争气,我再受多少
苦也是值得的”女儿。
当然也有一些迷惑。自己那样一个忍气吞声的人,怎么生了两个这样不肯忍气
吞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
她把唐棣也算做她的女儿了,她是完全有权力这样说的。
我告诉她,唐棣找到了新的工作,这家公司在中国开有工厂,她可以借工作之
便经常回来看看。
妈满意地说:“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一切都按照我们的愿望实现了。”
“唐棣说她年底回来,您手术完了再把身体调养好,等她回来,她要带您吃遍
北京的好馆子。”
她去世后小阿姨对我说,我对妈说的这些话,妈都如数家珍地对她重复过。
我又尽量找些讨妈喜欢的话题。
“妈,瞧您生病也会拣时候。秋天正好做手术,天也凉了,不容易感染,躺在
病床上也比较舒服;我才五十四岁而不是六十四岁,完全有能力来支撑这场手术;
我手头上的稿子也全清了,无牵无扯,正好全力以赴;赶巧宋凡同志能帮上这个忙,
不然谁知道要等多久才能住进医院;您每次病好出院都能住进一个新家……”
或是谈妈的宠物:“您的猫可真行,那天它吃食的时候脑袋一甩一甩的,我想,
它在干什么呢?仔细一瞧,它在吐馒头丁呢。原来它把馒头上的鱼和肝嘬完后就把
馒头吐了。”这时,妈脸上就会漾出些许的笑意。
或是谈我们未来的日子,“咱们新家的地理位置相当好,离前门、西单都很近。
比西坝河热闹多了……”
“楼下有街心花园吗?”妈很关心这个,因为她每天得到街心花园去散步。
“有个小花园。不过我还给您个任务,每天让小阿姨陪您到前门法国面包房去
给我买个小面包,不多买,就买一个。这样您就每天都得去一趟。既锻炼了身体,
也等于上街看看热闹。咱们家到那个面包房还不到一站地,按您过去的运动量,走
一趟没问题。”我得说是给我买面包,我要说给她买,她就没有那个积极性了。
“过马路也不用愁,刚好楼下就是地铁的通道,反正有小阿姨扶着您,上下地
铁通道没问题。”
“新房子的楼梯陡吗?”
“不陡,上下很便当,楼梯还挺宽的。还有电梯,您愿意坐电梯或是愿意走,
都行。”
九月十九号,星期四,我最后签字同意手术。
手术订在九月二十四号。我默念着这几个字的谐音,心里净往好处找补地想:
这就是说,妈至少会活到九十二岁才去世。
手术方案有过反复。
原定的手术方案是经蝶。如果采取这个方案,手术时妈的颈椎就要后仰九十度。
这对老年人很危险也很痛苦,所以需要全麻,而全麻又容易造成老年人的死亡。这
是一。妈的瘤子又大部分长在蝶上,如果经蝶并不能将瘤子完全取出。这是二。
最后还是决定开颅。
甲戈大夫和王集生大夫都是多次做过这种手术的主治大夫了,但是他们一再对
我和妈说,“为了老人的安全和让老人放心,手术由罗主任亲自主刀,我们在旁边
做他的助手。”
我很明白。也很感激他们的这份心意。但凡有些真才实学的人,谁愿意甘败下
风?
甲大夫向我说明了手术方案。半麻醉,加针刺麻醉。加镇静催眠。由于老人对
痛疼的反应不很敏锐,这个麻醉方案通过手术估计没有问题,而且比全身麻醉安全
多了。甲大夫还建议,术后不必住到监护室去,那里虽有机器监护,但是一台机器
看六个病人,万一护士不够经心,还不如就在病房给妈单独请一个特护。妈住的又
是单人病房,很安静。只要妈那边一进手术室,病房马上就进行消毒。这样护理起
来可能比监护室还好,手术当晚由甲大夫值班,发生什么问题自有他在。
我觉得他考虑得很周到,便决定按他的意见办。
决定手术后的这段时间里,妈还不断给我打气:“我的皮子可合了,肉皮上刺
个口子,不一会就长上了。”
我接受了妈的鼓励,因为我怯弱的心正需要这种支撑。
妈的皮子确实很合,可是我们都想得太简单了,在脑子上动刀子和在肉皮上刺
口子怎么能同日而语。
九月二十二号星期日是中秋节。我和妈两个人难得地在一起过了这个节。要不
是妈生病住院,我还不能这么明正言顺地同妈在一起,过上这么一个实在是算不了
什么节的中秋节。
自从再婚以后,每到年三十先生和妈吃过年夜饭,就把妈一个人撂下,陪先生
到他那边去住。
也设想过妈和我一起到先生那边去,或先生在我们这里留下来。可是妈不肯到
一个她觉得不方便的地方去和我团聚,先生也不愿意在一个他觉得不方便的地方留
下来,我又不能劈做两半。
最后还是自己的妈做出牺牲:“你还是跟他到那边去吧。”
我只好陪着先生走了。并且自欺欺人的想,反正大年初一一早我就会赶回妈这
边来;好在妈对电视台的春节晚会还有兴趣……她该不会太寂寞吧?
我想妈懂得我的心,就是我不在她身边,她也知道我爱她胜过他人。
我终日为他人着想,却很少为自己的妈着想,老是觉得“来得及,来得及”,
妈的日子还长着呢,好像妈会永远伴随着我……我甚至荒谬地觉得,妈还年轻着呢。
虽然我知道谁也不会永远活着,但轮到妈身上却无法具体化。
所谓的为他人着想,不过是牺牲自己的妈,为自己经营一个无可挑剔的口碑。
我现在甚至怀疑起一切能为他人牺牲自己亲人的人。
可是妈先走了,想到那许多本可以给妈无限慰藉,欢愉的、和妈单独相处的时
光却被我白白地丢弃了,那悔恨对我的折磨是永远平息不了的。
更多的时候,我会怀疑起来,万一我想错了,万一妈不懂得我的心呢?我不敢
想下去了。
我甚至想到鲁迅先生写的“阿Q”。在强者面前微笑,在弱者面前逞强的势力、
自私。
妈虽不是弱者,却因爱而弱。在这人世间,谁爱得更多,谁就必不可免地成为
弱者,受到伤害。
每逢佳节倍伤情,可能是我和妈的一个源远流长、根深蒂固的情结。
本来人丁就不兴旺,更没有三亲六故地往来。从幼年起,就跟着妈住她任教的
小学单身宿舍。在食堂开伙,连正经的炉灶都没有一套。馋极了眼,妈就用搪瓷缸
子做点浑腥给我解解馋。一到年节,看着万家灯火,就会倍感那多盏灯火里没有一
盏属于我们的凄凉。我们那个家就更显得家不成家。少不更事的我还体味不深,就
是苦了妈了。
渐渐地就不再枉存,或说是妄存过节的想头,不管人家怎样地热闹,我们则关
起门来,早早上床、悄悄睡觉。
后来发展到三口人的三世同堂,还有了带厨房厕所的单元房,像个家的样子了,
也有了过节的兴头。可是,自从那年节真正的彩头、第一代人的心尖、第三代人唐
棣出国以后,又剩下了两口。这比没有过三口人的鼎盛时光更让妈伤情。而我再婚
以后,一到年节,简直连两口都不口了。妈一个人守着普天同庆、鞭炮齐鸣的年夜
该是什么滋味?!
我陪着先生走是走了,可心里连自己也不知道地就给后来埋下许多解不开的情
结。凡是妈为我做过的、牺牲过的一切,在她走后都无限地弥漫开来,罩着我的日
子。九月二十三号,星期一。
吃过晚饭,理发师来给妈做术前的备皮。
我坐在灯的暗影下,看理发师给妈理去她从前世带到今世那千丝万缕的烦恼。
不免想到,理去这千丝万缕的烦恼,手术前的事就全部结束了。好像所有的事也都
跟着一了百了了。这景象何等的惨淡。
我示意理发师,妈脑后还有一缕没有理掉的头发。理发师说,明天清早他还要
再给妈刮一次头皮。
从此以后到她去世,妈再也没有照过镜子。
理完发以后,妈赶紧把前几天一再催我给她买的帽子戴上,我知道她不喜欢这
种帽子,可是眼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帽子了,好在不会用上很久她的头发就长出来
了。
她问我:“是不是很像你老爷了?”
我说:“是。”
她说:“真糟糕。”
见过我们三代人的朋友都说,妈是我们三代人中间最漂亮的一个。所以我和唐
棣老是埋怨妈:“瞧您嫁了那么一人,把我们都拐带丑了。”
妈听了不但不气,还显出受用的样子。
妈的漂亮是经得住考验的。一般人上了年纪就没法看了,可妈即使到了八十岁
的高龄,眉还是眉,眼还是眼。嘴唇红润、皮肤细腻、鼻梁高耸。好些人问过妈:
“您的眉毛怎么那么长,不是画的吧?”
或:“您擦口红了吧?”
一想到妈那么漂亮的一个人,没等头发长出来就光着脑袋去了,我就为她委曲
的掉泪。
我想她直到去世再也不照镜子,可能是想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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