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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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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坐定,孤鹤先开口说话:“李大人,你从庆远一路走来,恐怕老是提心吊胆吧。”
  这第一句话就让李延心里发怵。但他毕竟是当过两广总督的人,稳稳神,便用半是不满半是试探的口吻说道:“先生怎好这样说话。”
  孤鹤一笑,讥刺道:“常言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李大人现在也算是落难之人,怎么能够还像两个月前那样,对人颐指气使?”
  李延被噎了一下,抱拳又问:“请教先生尊姓大名,是何方高人?”
  “方才已经说过,相逢何必曾相识,你叫我孤鹤好了。”
  “孤鹤先生,你好像对我的情况很熟悉。”
  “是啊,”孤鹤目光闪烁,让人感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气,“高拱是你座主,这是天底下人都知晓的事。如果不是有这层关系,两广总督这样的要职,怎么会轮到你?”
  这等于当面掴人的耳光,李延脸上挂不住,恼怒说道:“孤鹤先生,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怎好这样当面羞辱别人。”
  孤鹤答道:“忠言逆耳利于行,李大人,如果三年前你上任之初,身边有我这等人向你说真话,你就不会自恃有高拱这样的后台,而为所欲为不顾后果,以致落到今日的下场。”
  李延一怔,觉着这位高人说话虽然难听,但句句是实。不免长叹一声,接着问道:“依先生之见,往后我的祸福如何?”
  “大人自己怎样看呢?”
  “先生既然什么都知晓,我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李延回道,“我的前程祸福,都连在恩师座主身上。”
  孤鹤点点头:“此话不假。”
  “可是,我现在担心的是,座主首辅之位难保啊。”
  “大人为何会有这层忧虑?”
  “或许这里头有天意。”
  李延接着把在福严寺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孤鹤听得仔细,接下来说:“天意难违这话不假,张居正与高拱,一个是太师,建极殿大学士,一个是少师,文渊阁大学士。都是封侯拜相之人。一入内阁,就算是应了天意。至于他们两人往后谁为首辅,这要看当时的造化。”
  “依我之陋见,所谓造化,就是人事浮沉,听说明日要来一位章公公上山敬香,为皇上消灾祈福,说明皇上病情不轻……”
  李延说着把话头打住,他发现孤鹤把头扭向那块“极高明处”石碑,似乎在倾听什么。
  “孤鹤先生?”李延喊了一句。
  孤鹤“哦”了一声,把头掉回来,说道:“我听到石碑后边有的声音,似乎是只野兔子。请李大人继续说。”
  断了这一下,李延突然觉得方才说的都是闲话,于是言归正题,问道:“先生说过,今夜你要为我开释解脱法门。”
  “是的。”
  “何为解脱法门。”
  “就是一了百了,万事皆休。”
  “这种话我听过。”
  “啊?”
  “是庆远街西竺寺住持百净说的,话头不一样,但意思差不多。我离开庆远之前,曾向他请教吉凶,他让我读一首唐伯虎的诗。”
  “唐伯虎可是有名的风流才子,百净让你读他的哪一首诗?”
  “漫兴十首中的第三首。读是读了,但李某不才,一直没有解透诗中的玄机。”
  “还记得那首诗么?”
  “记得。”
  李延说着,便用手指叩着石桌,低声吟哦起来:
  伥伥暗数少时年,陈迹关心自可怜。
  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
  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
  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乞食院门前。
  自那次去西竺寺拜会百净回来,李延从唐伯虎诗集中找到这首诗,闲来无事就吟哦几遍。因此这短短五十六个字早已烂熟于心。此时此地再次吟诵,竟止不住满腔酸楚。念罢诗句,已是喉头哽咽,不能自已。
  “唐伯虎这首诗,果真充满了伤感。”孤鹤抚着三绺长须,喟然叹道,“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李大人,这两句诗中,就藏了真正的解脱法门啊!”
  “啊,请先生开释。”
  “本来,高阁老已经为李大人安排了一个锦绣前程,怎奈先生财迷心窍,贪墨巨额军饷 
  ,这不是‘前程两袖黄金泪’又是什么?至于‘公案三生白骨禅’嘛,先生是明白人,难道非得让我点明么?”
  李延心下一沉,忖道:“他怎么知道我贪墨军饷一事?”越发觉得这位孤鹤神秘莫测。事既至此,也顾不得面子,只哭腔哭调地说道:
  “先生既然什么都知道了,还望指点迷津。”
  孤鹤摇摇头,眉头紧紧拧住,半晌不作声。这副神情让李延产生了大祸临头的感觉,他起身绕过石桌,竟扑通一下跪倒在孤鹤面前,嘴中连连哀求:“还望先生施行大德,拯救李某。”
  孤鹤并不去扶起李延,而是抬头望天,只见一轮明月挂在星空,极高明台旁边,几棵古松的枝叶反射着细碎的银白色的光芒,远处黑簇簇的峰头像一团团起伏不定的乌云。孤鹤仿佛受到了什么启示,铁青的脸色稍稍松弛一下,缓缓说道:
  “李大人,你且起来。”
  看到李延艰难地爬起来坐回到石凳上,孤鹤接着说道:“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李延睁大了眼睛。
  “实话告诉你吧,我姓邵,人称丹阳邵大侠。”
  “邵大侠?”李延一阵惊愣,问,“你就是那个为高拱谋取了首辅之位的邵大侠?”
  “正是。”
  李延顿时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浮木,他一把扯住邵大侠的手,激动地说:“李某久闻邵大侠大名,没想到能在衡山见到你,实乃三生有幸。”
  邵大侠推开李延的双手,阴沉说道:“李大人,先不要说这些不见油盐的屁话。我说过,我是来为你开启解脱法门的。”
  “多谢多谢。”李延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说话也畅快起来,“邵大侠真是神机妙算,掐准了今夜我要来这极高明台,事先就来这里把李某候个正着。”
  邵大侠勉强一笑,答道:“李大人过奖了,我邵某可不会什么神机妙算,从桂林开始,我就偷偷跟着你,一直跟到这衡山。”
  “你跟了我半个月?”
  “是啊,确切地说,是十七天。”
  “你为何要跟着我?”
  “奉内阁首辅高拱之命。”
  “是座主让你来救我?”
  “救你?也算是吧,”邵大侠看到李延眼神里充满了期望,内心不禁产生些许怜意,但一闪即过,接着委婉说道,“正是你的座主,让我来向你传授解脱法门。”
  “何为解脱法门。”
  邵大侠盯着李延,鄙夷地说:“你这是第二次问,我再回答一次,一了百了,万事皆休,就是解脱法门。”
  李延仍然胡涂,他搔了搔额头,自言自语道:“一了百了,怎样才是了呢?”
  邵大侠见李延执迷不悟,也不想再同他绕弯子,干脆明了说话:“双眼一闭,两脚一伸,不就一了百了?”
  李延一听大惊,失声叫道:“怎么,你要杀我?”
  邵大侠冷笑着回答:“不是我要杀你,而是你自寻死路。”
  李延吓得面如土灰,讷讷问道:“为何是我自寻死路?”
  “为的就是你贪墨太甚,辜负了高阁老对你的荐拔之恩。”
  邵大侠说话的声调虽然不高,却像寒剑一样刺来。李延两股战栗,结结巴巴地分辩道:
  “不会,一个月前我还专门给座主去了一信。我李某虽然能力有限,但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你给高阁老的信,说的什么?”
  “这……”李延欲言又止。
  “说呀!”
  邵大侠一再威逼,李延长叹一声,说道:“既然你和老座主这等关系,我也没有必要隐瞒了,我想老座主年纪也不小了,为了他日后的归田计,我为他在南北两处购置了五千亩田地。老座主对我多年提携,信任有加,这也算是在下对老师的一点心意。”
  听罢李延的剖白,邵大侠又是冷冷一笑,讥道:“如果没写那封信,你兴许还有一条活路,正是这封信,这世上才留你不得。”
  “怎么,是老座主要杀我?”
  李延战战兢兢,说话声调都变了。邵大侠盯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要冤枉了高阁老。他这次差我邵某前来会你,只是要我传话给你,好好儿回老家呆着,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并一再交待要我不要难为你。但我邵某跟了你多日,看你一路上的铺排光景,觉得如果留你性命,终究是给高阁老留下了祸口。”
  “邵大侠,你?”
  “李大人,我邵某明人不作暗事,像你这等贪墨的昏官,我实在不肯放过。要恨你就恨我邵大侠。”
  至此,李延已是汗流浃背,求生的本能让他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说道:“邵大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为了高阁老的前程,我邵某只能借你这颗头颅了。”
  李延一听这话,从地上爬起来拔脚就跑,却不知何时钻出两个人来,提着明晃晃的砍刀封住去路。李延想大呼“救命”,其中一人用刀尖指着李延的喉管,低声喝道:“你胆敢喊叫一声,立马叫你脑袋搬家。”
  李延见状,又回转身来跪到邵大侠脚下,苦苦哀求道:“邵大侠,我与你无冤无仇,还望饶过李某一命。”
  “你不死,高阁老的首辅之位就真的难保,你若死了,事情或可还有转圜余地。李大人,百净和尚要你一心向佛,你就留在福严寺,修你的白骨禅去吧。”
  “不——”
  李延撕肝裂胆一声尖叫,但只叫出半声,就被那位横刀客伸手卡住喉咙。另一位更是手脚麻利,把砍刀朝石桌上一放,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根白绫,打了个活结,往李延脖子上一套,再把另一头系在树上一拉,李延立马悬空。求生的本能促使李延双脚乱蹬一气,越蹬脖子上的绳套越紧,不一会儿,这位曾经声名显赫的两广总督大人,就伸出舌头咽气了。
  望着挂在树上还在微微晃动的李延的尸体,邵大侠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扯掉用来伪装的那三绺长须,对两位手下人说:
  “走,即刻下山!”
  李义河得知李延的死讯,已是三更天气。深更半夜山路陡峭模糊,既不能骑马也不能乘轿,李义河只得在几位兵士的护卫下步行前往。南台寺距福严寺虽然只有三里地,但一色的上山路,李义河又身躯肥胖,待走到福严寺山门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周身汗湿。早在山门前候着的姜风上前单腿一跪,算是迎接。李义河气喘吁吁问他:“李延怎么突然死了?”
  “卑职也觉得蹊跷,一听说出了事,我就急速派兵士前去报告大人。”
  姜风如此回答,李义河也不再追问什么,跟着姜风往极高明台走去。天煞黑时,李义河得知李延住在福严寺后,把姜风叫到房间问了细微末节。然后拿了一张名刺给姜风,让他去福严寺交给李延,并转告他的意思,让李延在福严寺宽住三天不要出门,待章公公一行敬香完毕下山后再出来游玩,并说等自己把公务料理完后再到福严寺请李延吃饭,以尽地主之谊。李义河这么做原是有两层意思,一是防止李延和钦差见面,二是把他留在山上“软禁”几日,让姜风派人监视他的动静,看他是否会露出什么马脚来。算盘虽然打得好,但谁知不到三个时辰,就有这件令人意想不到的怪事发生。
  走到极高明台,只见李延仍悬着白绫挂在树上。随行军士燃了几支火把,借着火光,李义河看到李延伸着舌头两眼圆睁的惨像,不禁一阵恶心,他别过脸喊道:
  “怎么还挂在树上,快放下来。”
  “卑职是想让大人过目,呃,你们把他放下。”
  姜风一挥手,一个兵士跳起来挥刀砍断白绫,只听得扑通一声闷响,李延的尸首跌落在地,两个士兵把他抬到高台里侧,拿来一个床单盖了。李义河瞅了一眼,问道:
  “李延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上吊?”
  姜风回答:“回李大人,依卑职来看,李延并非自己上吊,而是他杀。”
  “啊,你如何知晓?”
  “听觉能老和尚所言。”
  姜风遂把觉能老和尚领李延到极高明台碰到“孤鹤”的事说了一遍。
  “这么说,那个自称孤鹤的人是杀害李延的凶手?”
  “极有可能。”
  “他人呢?”
  “早跑得无影无踪,卑职看过现场的脚印,似乎还不只孤鹤一个人,大人请看这个。”
  姜风说着拿出一挂用马尾制成的三绺长须,李义河瞥了一眼,问道:“你把老生唱戏用的长须拿来作甚?”
  “这是在现场捡到的,据觉能和尚辨认,正是那个孤鹤挂在下巴上的。”
  “这么说,孤鹤是化过装的?”
  “正是。”
  李义河问了个大概,心里头盘算这起凶杀案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仇杀,二是谋财害命。若论仇杀,李延在两广总督任上所结的仇家,无非就是叛民匪首黄朝猛与韦银豹。他们若派人追杀李延,早在广西地面就动手了,何至于千里迢迢追到衡山,因此仇杀的可能性不大。倒是谋财害命的可能性极大。姜风已讲过,杀人现场不只孤鹤一人,会不会是李延身边的人勾结外来的杀手干成这件勾当?常言道家贼难防,李延贪墨军饷聚敛大笔财富的事情,虽可以瞒过天下人,但却不可能瞒过身边心腹。如此推理,李义河顿时兴奋起来,他觉得趁机拷问李延身边之人,说不定可以牵出一个轰动朝野的贪墨大案来。
  “姜风。”李义河大喊一声。
  “卑职在。”
  “李延身边有哪些人?”
  “两位师爷,一个姓董,一个姓梁,还有一个叫李武的小校带了十名军士,另外就是十二个抬轿的轿。如今卑职已把这些人全数拘禁,连庙里的和尚也都严加管制。”
  “你做得很好。”李义河大声称赞,接着布置,“你作速在寺院里找一间空房,把那两位师爷弄来,我要连夜审问。”
  “是。”
  姜风转身要走,李义河又把他喊住,指了指床单盖着的尸首,说道:“这位李延,好歹也做到两广总督位上,是个正三品的封疆大吏,落得如此悲惨下场,诚为可叹。你派人到山下大户人家寻个上等棺木,把他收敛了。隆重交给他的家人,也算有个交待。”
  姜风领命而去,李义河也走进福严寺,到方丈室拜会了觉能长老。十五年前,李义河与张居正同游衡山,宿福严寺见沈山人都在一起,与觉能也算是故友重逢了。只是重逢得不是时候,李延之死给整个福严寺笼上恐怖的气氛。觉能神情怏怏,与李义河应酬几句,便再也不肯说话。李义河猜想觉能是怕担干系,因此好生安慰。正在两人喝茶磨工夫时,姜风进来告知已找到空房。
  “你们找空房做甚?”觉能问。
  “做临时公堂,把李延身边的人叫来审问。”
  “阿弥陀佛。”觉能双手合掌,缓缓说道,“佛门乃清净之地,出了命案,已属不幸,万不可再作公堂,扰得佛祖不安。”
  “那……”李义河知道在寺院里头不好摆官场威风,只好低声商量道:“觉能师傅,李延的命案不连夜突审,恐怕就会让歹人有脱逃之机,深更半夜,不在寺庙里审,哪里会有房子呢?”
  “没有抓住孤鹤,审这些无辜之人做甚?”
  “不审这些人,又哪里去寻孤鹤?说不定这些人里头,正好有孤鹤的帮凶。”
  “罢罢,佛门公门两不相挨,老衲管不了公门之事,只是恳求李大人,不要把寺院当作公堂,亵渎佛门清净之地。”
  “亵渎”两字一下子惹恼了李义河,他顿时沉下脸来,讥刺道:“古人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这福严寺并非化外之境,也属王土范围,我李某不才,也是皇命在身,有保境安民之责,李延命案出在福严寺,不在这里审结,叫我还去哪里?”
  觉能长叹一声,也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捻动着手中佛珠。李义河朝他抱拳一揖,说道:“觉能师傅,不是李某成心要得罪你,公务在身,实属无奈。”说罢转身随姜风出来,走到那间暂作为公堂的知客堂,只见权当衙役的兵士已在两厢站定。李义河踱到方桌前坐下,姜风问道:“请大人示下,先带哪一位进来?”
  李义河问:“你看那两位师爷,哪一位刁钻些个?”
  “姓董那一位。”
  “好,就先带上董师爷。”
  “带董师爷——”
  姜风一声锐喊,不但打破了寺院的宁静,就连寺院门口那棵千年老银杏树上的宿鸟,也被惊得翅膀一阵扑棱。
  
  
  第十六回 后妃定计桃僵李代 首辅论政水复山重
  已经日上三竿。白炽的阳光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淡紫色的光芒。节令已到仲夏,广袤的华北平原已是暑气蒸人,可是乾清宫里,依旧凉风习习,清爽宜人。比之几天前,乾清宫已是焕然一新,许多陈设都已更新,最显眼的,是西暖阁中那几架春宫图的瓷盘尽数撤下,换上的是几架图书。而且,宫中的太监宫女也换掉了多半。乾清宫掌作太监张贵如今去奉先殿临时管事,隆庆皇帝的梓宫放在那里,一切祭奠如仪,都由张贵负责。接任乾清宫掌作太监的是原慈宁宫管事牌子邱得用。这些变化皆因乾清宫又有了它的新主人——明朝 
  的第十四代皇帝朱翊钧。
  却说隆庆皇帝驾崩之后,全国各地所有官员一律换成青服角带的丧服。在京官员每日到衙门办事之前,一律先到会极门外参加一连七日的跪祭仪式。与此同时,皇太子朱翊钧的登基大典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又有先帝的付托。接到这道遗诏的第二天,即五月二十六日,新进内阁辅臣同时还兼着礼部尚书的高仪就按仪式所规定上了《劝进仪注》,希望皇太子早日即帝位,并将礼部拟就的另一份《登基仪注》随疏附上。接着,五月三十日,文武百官以及军民代表都来到会极门上表劝进。这都是“一应礼仪”中的程式。虽空洞无物,却得一丝不苟地进行。皇太子接到《劝进表》,也按礼仪作了谕答,这谕答也由内阁代拟:“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于哀痛之切,维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准。”
  这样反复了两个来回,到了六月二日,朱翊钧身着服来到文华殿,接受百官的第三次劝进。当皇帝固然是万人钦慕的一件乐事,但对于一个还沉浸在丧父之痛中的十岁的孩子来说,这些枯燥乏味的繁文缛节,实实在在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坐在文华殿的丹墀之上,朱翊钧听宣读官读完百官所献的第三道深奥艰涩的《劝进表》,便召内阁、五府、六部等大臣进殿,煞有其事地商议一番,然后按内阁票拟传出谕旨:
  卿等合词陈情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
  太子终于答应登基了,根据钦天监选定的吉日,六月十日,朱翊钧举行了隆重的登基典礼。一大早,朱翊钧就派出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驸马都尉许从成、定西侯蒋佑分别前往南北郊、太庙、社稷坛祭告。他自己则来到父亲的梓宫,祭告受命后,又换上衮冕祗告天地以及列祖列宗。随后又叩拜父亲的灵柩和两位母亲。这一应大礼完毕,他来到中极殿,在一片山呼万岁鼓乐声中,接受百官的朝贺。并遣使诏告天下,宣布明年为万历元年。
  登基前三日,朱翊钧即按规定入住乾清宫。因为他年纪太小,一切都不能自理,因此他的母亲李贵妃便也一同搬来。当中极殿那边的礼炮声、奏乐声、唱诵声以及震耳欲聋的三呼万岁声越过层层宫禁传进乾清宫时,新皇帝的嫡母与生母——陈皇后与李贵妃两人,正坐在乾清宫西偏室外的小客厅里。李贵妃如今住进了西偏室,陈皇后依然住在慈庆宫。小皇帝上朝后,李贵妃派人去把陈皇后请了过来。两人刚坐下来,便有一群宫女,大约有七八个,一齐涌了进来,打头的便是李贵妃的贴身侍女容儿。她们都穿着大红的吉服,发鬓上插戴着蜜珀镶金的团花,一个个梳妆整齐,喜气洋洋。她们一进屋,不等李贵妃反应过来,就齐刷刷跪了下来,喊道:“奴婢给皇后和贵妃娘娘道喜。”
  看到宫女们心花怒放的样子,李贵妃也是满脸笑容,她指着跪在地上的容儿,侧过头对陈皇后说:“皇后姐姐,你看看这群喜鹊,全没个安分的样子。”
  陈皇后勉强地一笑,说道:“新皇上登基,没有喜鹊才不热闹呢。”
  “你以为她们真的是道贺呀,她们是见着你来了,一齐寻个由头儿,找我们两个讨赏来了。”
  “啊?”陈皇后这才恍然明白,连忙说道:“新皇上登基,后宫女官照例是有封赏的。”
  “这些鬼精,就知道有这些规矩,所以等不及了,你说是不是,容儿?”
  李贵妃故意板起面孔。容儿深知主人这会儿正在兴头儿上,便也不怕她,望着主人噘着小嘴说:“娘娘把奴婢看扁了。我们跟着娘娘,已经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还在乎什么封赏。我们姐妹这会儿邀齐了进来,原是为了要送一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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