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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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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早上程文、雒遵与陆树德三人敲响登闻鼓后,六科廊一帮言官都兴奋得如同科场中举一般,都以为这一下肯定是摧枯拉朽青史留名了。加之京城各衙门相干不相干的官员都跑来表态的表态,道贺的道贺,他们就以为大功告成,预先弹冠相庆。正在这当儿,冷不丁爆出一个当朝的大九卿、历经三朝的工部尚书朱衡也要去敲登闻鼓,弹劾的却是另一位大九卿户部尚书张本直。这不成了政府的“内讧”么?登闻鼓如果二度响起,本来已经形成了同仇敌忾一边倒的情势就会变得不可捉摸,六科廊的言官顿时都惊出了一头汗水。韩揖立刻去内阁报信,雒遵则领着几个人跟在朱衡后头朝皇极门走来。
未申之间,日头虽已偏西,但阳光斜射过来,依旧如油泼火灼。从六科廊到皇极门,不过数百尺之遥,朱衡踏着砖道走到地头儿时,贴身汗衣已是湿透,官袍上也渗出大片大片的汗渍。此时皇极门除了守门的禁军,也不见一个闲杂人等。平日候在门口当值的传折太监,也不知钻到哪间屋子里乘凉去了。朱衡站在门檐下荫地儿喘了几口粗气,便抬手去拿登闻鼓架子上的鼓槌。
雒遵抢步上前,一把按住鼓槌,苦言相劝道:“朱大人,这登闻鼓一敲就覆水难收,还望老大人三思而行。”
朱衡白了雒遵一眼,斥道:“你这么三番五次拦我,究竟是何居心?”
雒遵说:“下官觉得老大人这档子事,政府就能解决,用不着惊动皇上。”
雒遵所说的“政府”,其实指的就是高拱。朱衡窝火的也正是这个办事推诿的“政府”。高拱哄他钻烟筒,张本直让他吃闭门羹。这封折子明的是弹劾张本直,文字后头绊绊绕绕也少不了牵扯到高拱,只是这一层不能说破。看到雒遵护紧了鼓槌不肯让开,朱衡急了,手指头差点戳到雒遵的鼻尖上,咬着牙说:“政府若能解决,我还来这里做甚,未必我疯了?七年前,这登闻鼓被海瑞敲过一次,那一次他还抬了棺材来。今天上午,你们又敲了一次。现在,我是吃个秤砣铁了心,敲定了。你快给我闪开!”
见朱衡如此倔犟,且出语伤人,本来一直赔着笑脸的雒遵有些沉不住气了,也顾不得官阶等级,便出语顶道:“朱大人,你别在这里倚老卖老。把话说穿了,你若是把这鼓一敲,必定天怨人怒,遭到天下士人谴责!”
“我历经三朝,位登九卿,还怕你这小小言官吓唬?快给我闪开!”
朱衡到此已是怒发冲冠,正欲上前搡开雒遵取那鼓槌,忽听得背后有人喊道:“士南兄,请息怒。”扭头一看,只见高拱从砖道上一溜小跑过来。
“首辅!”
众言官喊了一声,一齐避道行礼。朱衡正在气头上,见高拱来只是哼了一声,双手抱拳勉强行了一个见面礼。
“士南兄,你为何跑来这里?”高拱明知故问。
朱衡从怀中抽出折子,递给高拱说:“你看看便知。”
高拱读完折子,凑近一步对朱衡耳语道:“士南兄,皇门禁地,不是讨论问题的地方,我们能否借一步说话?”
朱衡抱定了主意要敲登闻鼓,仍是气鼓鼓地回答:“我是来敲鼓的,还有何事讨论!”
吃了这一“呛”,高拱愣了一下,旋即说道:“士南兄,我并不是阻止你敲鼓,我虽身任首辅也没有这个权利。我只是提醒你,这一槌敲下去,恐怕会冤枉一个好人。”
朱衡听出高拱话中有话,便问道:“我冤枉了谁?”
“张本直。”
“他三番五次拖着不付工程款,延误工程大事,怎么冤枉了他?”
“潮白河工程款延付,原是老夫的指示,”高拱知道再也无法遮掩,索性一五一十说明原委。接着解释说,“礼部一折,内阁的票拟已送进宫中,皇上批复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如果皇上体恤国家困难,把这一道礼仪免了,欠你的二十万两工程款即刻就可解付。”
“如果皇上准旨允行礼部所奏呢?”
“潮白河的工程款还是要给,只是得拖延几日,”高拱叹了一口气,揽起袖口擦试满头的热汗,韩揖趁机递上那把描金乌骨折扇,高拱一边扇一边说道,“士南兄,张本直对你避而不见,并不是故意推诿。他一半原因是怕见了你不好交待,另一半的原因乃是老夫给他下了死命令,务必三两日内,一定要筹集到二十万两纹银交于你。”
朱衡虽然生性秉直,是九卿中有名的倔老汉。但毕竟身历三朝,官场上的各种把戏看得多了,因此心堂透亮。高拱这么急急忙忙前来劝阻,原意是怕他杀横枪,打乱他围剿冯保的全盘部署。另外还不显山不露水地透出一个威胁:这二十万两银子是为当今皇上生母李贵妃备下的——现在惟有她能代表全体后宫嫔妃的利益。你这道折子递上去,岂不是往李贵妃的脸上抹锅烟子?这后头的结果,难道你掂量不出来?
朱衡悟到这一层,顿时觉得拿在手上的这道折子如一个烫手的山芋。但他心中仍有一种受了愚弄的感觉,因此愤愤不平地说:“首辅大人,说起来你们全都有理,我按章程办事,反倒是无理取闹了。”
“你是部院大臣中难得的秉公之士,谁说你无理取闹了?”高拱听出朱衡有借机下台阶的意思,连忙沉下脸来对侍立一旁的言官们吼道,“你们这群瞪眼鸡,还不过来给朱大人赔个不是。”
言官们纷纷打躬作揖道歉,然后七嘴八舌硬是把朱衡劝着离开了皇极门。
第二十五回 哭灵致祭愁壅心室 问禅读帖顿悟天机
就在朱衡怒闯皇极门的时候,李贵妃与朱翊钧都身着素服离开乾清宫,合坐一乘舆轿前往宏孝殿。
宏孝殿在东六宫前边,神霄殿与奉先殿之间,隆庆皇帝的梓宫停放在这里。
自早上六科廊言官敲响登闻鼓,这大半天接连发生的事情,早已搅得李贵妃方寸大乱。午膳刚罢,冯保又派人给她报信,言妖道王九思已死在东厂“点心房”里头,这消息多少给她一丝快慰。她心下忖道:刑部公开去东厂要人,这说明张居正分析得不错,高拱心里头就想着要把王九思问一个“僭害先帝”的大辟死罪。这从办案程序上讲,终是无懈可击。但由此一来,隆庆皇帝就成了一个死于风流的昏庸之君,落下千秋骂名。李贵妃心中一直在疑惑,高拱坚持这样做是一时疏忽呢还是存心不良?通过近几天内阁采取的一系列行动来看,她渐渐倾向于后者。本来她的十岁儿子承继大统君临天下,她就旦夕惊惧,生怕有什么祸事发生,让她娘儿两个捉襟见肘。先帝临终时担心的也是这一点,故把高拱、高仪、张居正三个辅臣叫到病榻跟前,宣读遗诏,要他们尽心辅佐幼小的东宫完成继统大业。可是从先帝宾天后这二十多天来看,高拱所作所为却让李贵妃委实放心不下。他作为顾命大臣,给新登极的皇上上的第一道折子《陈五事疏》,明里看是为皇上着想,暗中却是为了增强内阁的权力。自这之后,外官送进宫中的奏折,没有一件叫李贵妃愉快,礼部的公折要户部拨款为后宫嫔妃打制头面首饰,倒是件让人高兴的是,谁知又被冯保说成是一个圈套。今天那帮言官敲响登闻鼓弹劾冯保,不用说又是高拱的主意,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贵妃已经有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感觉。她毕竟是一个妇道人家,隆庆皇帝在世时,她只是一个虔敬事佛的贤淑贵妃——谨守宫眷本分,从不往国事里搅和。现在偶尔涉言朝政,也是势不得已,儿子毕竟只有十岁啊!午膳后休息片刻,她乘舆前往宏孝殿,原是想在隆庆皇帝灵前,获得一点神天感应的力量。
在宏孝殿负责守灵致祭的原乾清宫管事牌子张贵,已得知了李贵妃与皇上母子二人要来祭奠先帝的消息。今天刚好又是隆庆皇帝三七祭日,一大早,宣武门外昭宁寺的主持一如师傅率领三十多个和尚从东华门进来,在宏孝殿的灵堂里为隆庆皇帝开做水陆道场,铙钹钟鼓齐鸣,一遍又一遍地念诵《往生经》。本说下午撤场,听说李贵妃要来,张贵又把和尚们留下来,以便在李贵妃致祭时添点气氛。
乾清宫与宏孝殿虽隔着两道围墙,也不过百十步路,看到皇上的乘舆拐过神霄殿,张贵早已率领宏孝殿当差守值的四五十个内侍齐刷刷地跪在殿前砖地上候迎。看到乘舆在殿门口停稳,张贵尖着嗓子喊道:“奴才张贵率宏孝殿全体内侍在此恭候圣驾。”李贵妃在乘舆里说了一句:“都起来吧。”众内侍一起应道:“谢圣母洪恩。”便一齐起身肃立。
宏孝殿是个七楹中殿,如今中间隔了一道黑色绒布帷幕,帷幕后头停放着隆庆皇帝的梓宫,前头便是致祭的灵堂。李贵妃下舆后朝殿里瞥了一眼,但见灵堂中央帷幕之下,横放了好几排祭台,靠里几排祭台上摆满了三牲瓜果祭品,猪、羊都是整头的。最前排祭台上三只斗大的铜炉里,各插了三炷杯口粗细的檀香,殿中烟雾氤氲,挽幛低垂。睹物思人,李贵妃不禁悲从中来,喊过张贵,问道:“今儿是先帝爷的三七祭日,灵堂里为何如此冷清?”
张贵答道:“本来有三十多个和尚在灵堂里念《往生经》,听说娘娘与皇上要来,奴才让他们回避了。”
“和尚们现在哪里?”
“都坐在厢房里休息待命。”
“喊他们来继续作道场。”
李贵妃说罢,先自领了朱翊钧走进灵堂,顿时灵堂里哀乐大作。原来宫内鼓坊司的四十多个乐工都手持笙箫琵琶方响铃鼓等乐器跪在殿门两侧的旮旯里,哀乐一响,顿时加剧了李贵妃生离死别的哀痛。她由两名宫女扶持,在祭台前恭恭敬敬磕了头,又指导着朱翊钧行了孝子大礼,然后绕到帷幕之后,抚着那具阔大的红色棺木,几天来一直压抑着的焦灼与恐惧再也控制不住,不由得大放悲声。紧偎着母亲的朱翊钧,心里头同样交织着不安与悲痛,也不停地揩拭着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凄恻婉转的哀乐停止了,李贵妃犹在饮泣,张贵跪在帷幕外头喊道:“请娘娘节哀,请皇上节哀。”
李贵妃这才惊醒过来,在宫女的帮助下整理好弄皱的衣裙,补好被泪水洗残的面妆,重新走出帷幕。只见灵堂里头已跪了一大片身穿黑色袈裟的和尚,打头的一个老和尚说道:“大慈恩寺方丈一如,率众弟子恭请皇上圣安,皇母圣安。”
“免礼,”李贵妃微微欠身,表示对出家人的尊敬,接着说,“还望众位师傅好好为先帝念经,让他,让他早升西天,阿弥陀佛。”
说罢,李贵妃又是鼻子一酸,晶莹的泪花再次溢出眼眶,知礼的宫女赶紧把她扶出殿门,在张贵的导引下到旁边的花厅里休息。灵堂里头,立刻又是铙钹齐响,钟鼓和鸣,只听得众位和尚跟着一如师傅,先放了几声焰口,接着紧一声慢一声地念起了《大乘无量寿经》:
彼佛国土,无有昏暗、火光、日月、星曜、昼夜之象,亦无岁月劫数之名,复无住著家室。于一切处,既无标式名号,亦无取舍分别。惟受清静最上快乐。
李贵妃母子在花厅里坐定,喝了几口凉好的菊花冰糖水,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听到灵堂里传来的不紧不慢张弛有序的诵经声,李贵妃若有所思,吩咐张贵派人去把陈皇后请来。
灵堂里的经声继续传来:
……欲令他方所有众生闻彼佛名,发清静心。忆念受持,归依供养。乃至能发一念净信,所有善根,至心回向,愿生彼国。随愿皆生,得不退转,乃至无上正等菩提。
李贵妃母子一时无话,只坐在花厅里听经,移时听得殿门那边又是一阵喧哗,原来是陈皇后的乘舆到了。陈皇后先去灵堂里致祭一番后,才来到花厅与李贵妃母子相见。
“母后。”
陈皇后刚进花厅,朱翊钧便从绣榻上起身行了跪见之礼。陈皇后一把扶起他坐定后,怜爱地问:“钧儿,当了几天的万岁爷,累着了吧。”
“孩儿不累,还是母后操心。”
朱翊钧懂事地回答,拿眼睛瞄着李贵妃。
两位妇人闲唠了几句,李贵妃接着切入正题:“姐姐,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你可知晓?”
陈皇后点点头,答道:“早上听见了登闻鼓,后来听吴洪禀告,说是六科廊的言官上折子弹劾冯保。”
吴洪是慈庆宫管事牌子。陈皇后向来清心寡欲,对宫内外发生的大事不管不问。自隆庆皇帝去世朱翊钧登极,除了礼节上的应酬,她越发不出慈庆宫一步了。外头有什么消息,全是从吴洪口中得来。听说言官们弹劾冯保,她也是吃了一惊。本想去乾清宫那边见见李贵妃母子打探口实,但想想又忍住了,宫府之争是朝廷大事,乾清宫那边既然不过来通气,自己主动跑过去岂不犯忌?其实陈皇后内心中对冯保还是存有好感,他自当上司礼监掌印,便立即往慈庆宫增拨了二十名内侍答应,并亲自送过去。还吩咐内官监掌作,把慈庆宫中用旧了的陈设一概撤走换新。陈皇后平日闲得无聊喜欢听曲,冯保除了安排教坊司的乐工每日派四个人去慈庆宫当值,有时还把京师走红的乐伎请进宫中为她演唱。这些虽然都是琐碎小事,但难得冯保心细如发,不但记得而且还认真去做……
陈皇后答话后就勾头想起心思来,李贵妃见她半天没有下文,又接着话题问她:“姐姐,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哪件事?”陈皇后想迷糊了,怔怔地问。
“言官们弹劾冯保的事呀。”李贵妃补了一句。
“看我这记性,近些时,我老犯迷糊,”陈皇后自失地一笑,掩饰地说了一句,接着说道,“我觉得这件事情里头,大有蹊跷。”
“蹊跷在何处?”李贵妃追问。
陈皇后指着正在关注地听着她们谈话的朱翊钧,浅浅一笑说:“当今的万岁爷就坐在这里,评判是非如何发旨是他的事,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往里搀乎个什么?”
这话如果出自旁人之口,肯定又会触动李贵妃的痛处而引发她的怒气,但从陈皇后口中说出,李贵妃却不计较。因为她知道陈皇后向来心境平和与人为善,断不会拿话来讥刺她。于是莞尔一笑,指着朱翊钧说道:“这个万岁爷要是能够评判是非,我和姐姐也犯不着如此劳神了。姐姐大概还不知道,现在外头书坊里到处在卖老祖宗洪武皇帝钦制的《女诫》,那意思很明显,就说我们在干政,你说可气不可气。”
李贵妃说着喉头又开始发哽,朱翊钧生怕母亲又开始伤心流泪,连忙岔开话题半是好奇半是撒娇地问陈皇后:“母后,你接着说嘛,有什么蹊跷?”
陈皇后向朱翊钧投去深情赞许的眼光,表示理解他的意思。接着问李贵妃:“妹子,冯公公接任司礼监掌印,有几天了?”
李贵妃扳起指头算了算,答:“六天。”
“才六天工夫,有几封折子弹劾他?”
“四封,一封是从南京寄来的,前天收到,另外三封是六科廊的言官今天敲登闻鼓送进来的。”李贵妃接着简要地介绍了四封折子的大概内容。
“唔。”陈皇后若有所思,又问,“冯公公的司礼监掌印,是怎么当上去的?”
李贵妃见陈皇后像个局外人一样弯山弯水的说话,不免心下焦急,说话声音粗起来:“姐姐你也真是,难道你真的犯迷糊了。让冯保取代孟冲,是钧儿登极那天,我俩商量着定下来的,然后以皇上的名义发了一道中旨。”
陈皇后抿嘴一笑,加重语气说道:“我的好妹子,姐姐并没有犯迷糊,我说的蹊跷就在此处啊!”
“啊?”李贵妃眸子一闪。
“你想想,中旨是绕开内阁直接由皇上发出的,他高胡子能高兴吗?再说咱们明朝天下也快两百年了,当过司礼监掌印的太监,少说也有大几十号人,你听说有谁当上六天就遭人弹劾的?王振、刘瑾,这些前朝太监中的大奸,虽然掌印时为非作歹,也没听说一上任就有人要把他们赶下台。外官们为何要这么作,妹子,我们倒要问个究竟才是啊!”
陈皇后这席话,说得李贵妃频频点头,同时也暗暗吃惊:这位皇后姐姐平日里绝不谈论朝政,可是一旦谈起来却头头是道,顿时有些后悔前两天没有及时找她,害得自己一个人独自着急。
“姐姐,你的意思是高胡子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差不多是这样。”陈皇后语气肯定。
“那,我们应该怎样办呢?”
李贵妃盯着陈皇后,眼光里充满企盼与求助。陈皇后这时反倒感到为难了。她认为,以李贵妃的精明强干,这么大的事件出来,她不可能没有想法,找她来商量之前恐怕李贵妃心中就已想好了主意。李贵妃虽然同意她的分析,但她的主意究竟又是什么呢?陈皇后此时很想趁机给冯保说几句好话,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论关系,冯保和李贵妃应该更亲近一些,冯保还是皇上的大伴。因此,贬抑与褒奖冯保的话都用不着她陈皇后这个局外人来说,这是一层。更重要的,当今皇上——眼前这个满脸稚气的孩子,毕竟是李贵妃的亲生儿子。所以凡涉及朝政大事,还是慎重为宜。主意出得好那就万事大吉,若是出了个馊主意,轻者会说她越俎代庖,重者恐怕连“干政”的罪名也会落到自家头上。思前想后,陈皇后抱定决心不给自己种祸,为了搪塞过去,她故意逗着问朱翊钧:“钧儿,你这万岁爷该拿个主意,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朱翊钧脸一红,紧张地望着李贵妃,讷讷地说:“还望母后做主。”
花厅里出现短暂的沉默。这时,灵堂那边的诵经声又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
佛所行处,国邑丘聚,靡不蒙化。天下和顺,日月清明。风雨以时,灾厉不起。国丰民安,兵戈无用。崇德兴仁,务修礼让。国无盗贼,无有怨枉。强不凌弱,各得其所。
经文的唱声极有感染力,既有覆盆的凄切悲哀,也有白云出岫的超脱与空灵。陈皇后听了心性洞开,感慨说道:“听说灵堂里的那个一如师傅,是个得道的高僧,声名极高。”
“是的,我也听说了。”李贵妃心不在焉地回答。
“能否把他请过来,为我们指点迷津?”
“请他?”李贵妃笑着摇摇头,“一如师傅是个出家人,哪管得这些俗事。”
“妹子不也是观音再世么,怎么也管俗事呢?”陈皇后巧妙地说了一句奉承话,接着说,“皇上管的是天下事,要说俗事是俗事,要说是佛事也是佛事。”
“姐姐说这话倒像个参禅的。”李贵妃好像悟到了什么,呆着脸说,“也好,把一如师傅叫过来,不指望他出什么主意,若能帮我们把心气理顺理顺,也就阿弥陀佛了。”
不消片刻,一如和尚在张贵的引导下稳步走进了花厅。仓促之间,找不到吉服替换,一如仍穿着那件黑衣袈裟,行跪见礼时,老和尚一再谢罪,李贵妃叫他不要客气并给他赐座。宫眷与外官会见,按理应该垂帘,因考虑一如是个出家人,这道礼节也免了。赐茶的工夫,李贵妃把这老和尚仔细端详了一番,只见他高额长颊,双眉吐剑,放在胸前捻着佛珠的双手骨节粗大。如果脱下这身袈裟,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饱经风霜历尽磨难的劳作之人。单凭这一点,李贵妃就对他产生了好感。
“一如师傅,这半晌你念经辛苦了。”李贵妃说。
“老衲不累,”一如垂着眼睑慢声回答,“愿大行皇帝早升佛国,阿弥陀佛。”
“一如师傅住持昭宁寺多少年了?”李贵妃接着问。
“五年了。”
“寺中香火旺不旺?”
“托娘娘的福,寺中香火一直很旺。”
“一如师傅这是讥笑我了,”李贵妃勉强笑了笑,倒也真是有些愧疚地说,“我在京师也住了多年,还没到昭宁寺敬过香呢。明日个我就让人给寺里送二百两银子过去,算是我尽心意捐点香火钱,等这阵子忙完了,再择个日子去寺里烧香。”
一如和尚连忙双手合十,连声念了几个“阿弥陀佛”之后,说道:“多谢娘娘照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有娘娘这样的护法,普天之下,也就尽皆是清净佛土了。”
李贵妃虽然爱听这样的话,但还是谦逊地回道:“一如师傅过奖了。”
“贫僧并未过奖,娘娘早就有了观音再世的美名,虽深居九重,犹虔敬事佛,每日里抄经不辍。”
“啊,这些你怎么知道?”
“前不久,贫僧在孟公公府中,与冯公公意外邂逅,是听他讲的。”
“他还讲了什么?”
“冯公公与我讨论《心经》,我看他颇有心得。他自己却说,是从娘娘处学得的。”
一如师傅那次在孟冲府中与冯保相遇,虽然对冯保印象并不很好,但今天说的又都是实话。他哪里知道,他的这番话却帮了冯保一个天大的忙,以至李贵妃疑心这一如师傅是被冯保买通了的。她与陈皇后对视了一眼,又不露声色地问道:
“你与冯公公认识多长时间了?”
“老衲方才说过,只几天前与冯公公在孟冲府中匆匆见过一面。”
“真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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