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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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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武清伯这糟老头子,搅混了这凼子水。”王篆答非所问。
“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张居正眼波微微一闪,“国家国家,皇上既要治国,又要治家,家事掺进到国事之中,国事就难办了。”
王篆顺竿儿爬,帮腔道:“这个李伟,京城没有谁不知道他,是个钱窟眼里翻筋斗的人物。”“事到如今,何必责怪人家,”张居正叹了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三个人凑到一块儿告状,我看这后头有人指使。”
“啊?”
“英国公张溶,是个树叶儿落下来怕打破头的人,从不出面招惹是非。驸马都尉许从成,有五千亩封田不说,光在两京等处的商铺,就有几十家之多。李伟每年收上万石稞粮,上个月还在粜卖粮食,三个人都富甲一方,怎么会为区区一点月俸银而兴师问罪呢?”
听如此一分析,王篆才感到这场风雨大有来头,把脑瓜子抓挠了半天,才狐疑地问:“究竟是谁呢,有这大的能耐。”
“你说,我当首辅,哪些人心里不舒服?”
“还不是高……”
“嘘!”
张居正做了个手势,指了指里间小屋,王篆这才记起里头还有一位玉娘,顿时吐了吐舌头,小声说,“他的亲信门生故旧,以魏学曾、王希烈为首,还有一大把哪。”
“扇风点火之人,就在他们之中。唉,还是玉娘唱得对,皇城中尔虞我诈,衙门内金戈铁马。”“既如此,首辅就该向皇上解释。”“解释什么,让皇上收回成命,更改旨意,这可能吗?亏你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连起码的事君之道都不懂。现在能做的只有一条,就是设法度过危局。吕调阳入阁,本是仆之所愿,这是好事,难的就是王侯勋戚的胡椒苏木折俸,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受了训斥的王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正想表明心迹说点什么,忽听得小屋虚掩着的门被推开,玉娘摸摸索索走了出来。
“玉娘。”
张居正喊了一声,连忙起身走过去,把玉娘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玉娘说道:
“先生,奴家还是离开这里为好。”
张居正一愣:“你为何又突然改变主意?”
玉娘凄然一笑,说:“方才您们在这里的谈话,奴家在里头隐隐约约听到了不少。先生宰辅
当得如此之难,这么多烦心事压着您,奴家哪里还能够再来麻烦您呢。”
“玉娘,这是两码子事。”张居正解释道,“你留下,不会给我添什么新的麻烦,相反,你若走了,倒真是添了我的心病。”
“先生,您?”玉娘疑惑不解。
张居正不加掩饰地说:“我是为你的眼睛担心。”
王篆为了讨好张居正,也从旁说道:“玉娘,首辅对你的关怀是无微不至,你怎能轻言走开。”
玉娘深深叹一口气,脸上又不自觉地泛起红晕。张居正想着玉娘这一晚也没吃什么东西,便吩咐王篆:
“喊侍女过来,给玉娘沏一杯参茶。”
少顷,侍女端了参茶过来,递到玉娘手上,玉娘呷了一口,又搁回到茶几上,感慨说道:“平常总听人说,读书人十年寒窗,就为了博取功名,在头上戴一顶乌纱帽光宗耀祖。现在才知晓,这顶乌纱帽戴在头上,是何等的不自在。”说到这里,玉娘苦笑着摇摇头,补了一句,“看来,教曲儿的人,有时候也很无知。”
“教曲儿的人为何无知?”王篆追问。
玉娘答道:“奴家在南京时,就跟着师傅学过一曲带把儿的《马头调》,专唱乌纱帽的。”
“啊,玉娘能否唱给咱们听听。”王篆说着瞧瞧张居正,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忙去里屋拿了琵琶出来,递给玉娘,说,“首辅这一晌说话累了,正好听听曲子解乏。”
玉娘犹豫着说:“夜已深了吧。”
张居正看了看悄无人影的厅堂,说:“不妨事的,玉娘,你唱吧,这里离人家甚远。”
“那好。”
玉娘端正坐姿,拨动琵琶,唱了起来:
喜只喜的乌纱帽——两翅高摇,
爱只爱的大红蟒袍——腰中带一条。
喜只喜,象牙笏板怀中抱,
——清晨早上朝。
爱只爱,黄罗伞罩着八抬轿,
——旗帜儿前头飘。
喜的是封侯,爱的是当朝,
——天子重英豪。
喜只喜,出将入相三声炮,
——鼓乐闹嘈嘈。
爱只爱,十三棒铜锣来开道,
——人人站起来瞄。
这支曲子明快诙谐,玉娘的情绪虽然没有调整过来,但大致还是唱出了韵味儿。她稍稍表露出的那份俏皮劲儿,张居正很是喜欢,但这曲本来好笑的《马头调》,却是让他笑不起来。平心而论,唱词儿中表述的那些令人眼馋的东西,如今他样样都有。可是,眼下正是这些东西让他心烦意乱。一曲终了,他应付地拍拍手,叹道:
“昔时范蠡放着丞相不做,而是带着西施泛舟五湖,他倒是看透了官场,像他这样把乌纱帽弃之如敝履的人,实在是不多。”
“先生为何不能这样做呢?”玉娘问。
“也许是孽障未净吧,”张居正自嘲地笑了笑,“以道事君,士君子之通愿也。居正不才,却不该也怀了一颗匡时救世之心。”
正说着,又听得院门外有的的得得的马蹄声急驰而来,三人遂都打住话头,侧耳倾听。一会儿,便听得有人敲门。
“这么晚了,还有谁来?”王篆狐疑地问。
“该不是游七又回来了吧,”张居正心里头又掠过不祥之兆,便对王篆说,“你去看看。”

王篆急匆匆地朝院门方向走去,尚不及一盅茶工夫,他就转了回来。
“是谁来了?”张居正问。
“是学生手下的一位档头。”
“何事?”
王篆一脸的紧张,答道:“今儿个夜里,在桂香阁酒家,章大郎被人刺死了。”
“什么?”
张居正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王篆继续禀道:“章大郎被皇上赦了死罪,发配三千里外充军,这家伙从刑部大牢出来,竟四五十抬轿子前往迎接。今儿个晚上,他的狐群狗党包下了桂香阁为他接风压惊,就在酒席上,突然有个人闯进来,拔刀刺向章大郎,等众人反应过来施救,章大郎已倒在血泊之中抽搐着死了。”
“凶手呢?”
“被当众擒获。”
“是谁?”
“是死去的储济仓大使王崧的儿子,他这是为父报仇。”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章大郎一死,邱公公不知又会在李太后面前挑唆什么,张居正心情更加沉重起来。他吩咐人把玉娘扶下去休息,然后踱步到山翁听雨楼门外。此时月明中宵,夜凉如水,河边草丛中,点点流萤时隐时现。张居正忽然感到有一片黑影迎面扑来,他一闪身,拂面而过的是一阵清风,他回转身来,对一直紧紧相随的王篆说:
“介东,你现在出发,把王之诰、王国光两位大人请来这里,要快。”
“是。”
王篆倏忽间消失在夜幕之中。
张居正回到山翁听雨楼,命人铺展纸笔,趁两位部堂大人还未来到的这段空隙,他想把《女诫》一书重印版的序言写出来,这是李太后交办之事,必须尽快完成。
在案前稍有沉思,他开始奋笔疾书:
尝闻闺门者,万化之原。自古圣帝明皇,咸慎重之。予赋性不敏,侍御少暇,则敬捧洪武太祖皇帝敕修《女诫》一书,庄颂效法,夙夜竟竟。庶几勉修厥德,以肃宫闱……
  
  
  第二十一回 老苍头含泪卖苏木 大总管领命会巨商
礼部散班,童立本骑着一头小毛驴,颠儿颠儿回到位于羊尾巴胡同的家中。节令过了白露,北京的天气已是两头冷,中间热。童立本体弱多病,上值早已穿上了夹衣。这会儿在家中卸去官袍,露出贴身的夏布汗衫。这件汗衫穿了好几年,不但汗迹斑斑,且还打了四五处补丁。他胡乱套上一件褪得灰不灰白不白的旧道袍,慢慢从卧室踅到厢房门口,仄耳听听,屋里没什么动静,他这才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房中光线太暗,童立本一时什么都看不清。他眨巴着眼睛,轻轻喊了一句:“柴儿。”
“嗯。”
有人应了一声。只见房中的一只木圈椅里坐了一个人,手脚瘦得像麻秆,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口角歪斜,往外流着长长的涎水。这是童立本的大儿子童从社,小名柴儿。柴儿生下时聪明伶俐可爱,两岁时患病,请了个江湖郎中诊治,用反了药,从此便成了个手脚瘫痪的傻子。如今三十多岁了,只能坐在木圈椅中,吃饭拉屎都得靠人侍候。童立本进来时,柴儿正在勾头打盹,父亲的喊声把他惊醒。
“柴儿,饿吧?”
童立本走到木圈椅跟前蹲下,关切地问。柴儿面颊痉挛,涎水顺着下巴一挂一挂流了下来,他嘴唇哆嗦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
“爹,饿。”
望着身码儿看似只有十三四岁的残疾儿子,童立本忍了两泡老泪,难过地说:“爹知道你饿,再忍耐一会,桂儿娘有东西喂你。”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的脚步声,童立本回头一看,一个约摸三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进来。
“老爷回来了?”女人倚着门问。
童立本站起身,走出厢房来到堂屋,那女人跟在身后。他说:“回来时没见到你。”
女人答:“去了街口,瞧老郑回来没有。”
“回来没?”
“没。”
两人一时沉默,这女人就是方才童立本提到的桂儿娘。她名叫桂儿,原是童立本夫人的丫环。童夫人过世,童立本无钱续娶,家中又少不得一个女人,加之与桂儿相处时间较长,眉来眼去也有些感情,遂干脆纳她为妾。乍一看,桂儿还有几分姿色,但不能细看。盖因桂儿五岁时,元宵节随父母上街看花灯,被一只飞过来的二踢脚崩瞎了左眼。若不是这个缺陷,她也不会来童立本家当丫环。
因为秋燥,桂儿的眼睛生翳,这会儿正在用手袱儿揉拭,望着她一脸菜色和枯黄的头发,童立本心疼地说:“中午,你和柴儿都没有吃饭?”
桂儿摇摇头。
童立本颓然坐到椅子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再不敢看桂儿哀愁的眼光。他想说点安慰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而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却像梦魇一样,死死地缠绕着他。
童立本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金榜题名,已经三十五岁。放了一任县令之后,又当了一任的山东登州同知。九年考满,升为礼部仪制司主事。由从六品的地方官变成六品京官,表面上看地位是崇升了,但实际上经济收入却大为降低。在地方官任上,多少有点外快,日子
过得多。礼部仪制司是一个清水衙门,不要说关系到国计民生升降罢黜这样实实在在的大权,就是诸如抚边纳贡,开漕请恤这样可以得到实惠的小权,也一概不沾边。仪制司所做的事,就是为诸如太子登基,皇室人员加封,皇帝婚丧大礼这样一应大典提供典章及仪式的规范。有关涉及到国家礼节的大事,都得由仪制司出面来做。按理这份权力也不小,但这都是为皇帝服务,根本捞不到任何油水。事情做好了,得褒奖的是礼部堂官,做砸了,这个六品主事还得承担责任。因此,童立本自来这个礼制司主事任上,除了一年一百二十石米的俸禄,再没有任何收入来源。俸禄按月支取,若能全部足额拿到,一月十石米,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虽不富裕,勉强还过得去。但自嘉隆之后,京官俸禄往往折值不符,甚至发生拖欠现象。每逢此时,童立本就捉襟见肘了。
朱洪武立国之初,就为官员的俸禄等级及支取方法,制订了一整套实施细则。官员俸禄有本色俸和折色俸之分。本色俸包括三样:一是月米,二是折绢米,三是折粮米;折色俸含有两样:一是本色钞,二是绢布折钞。所谓钞,就是铜钱。这样,官员们每月拿到的俸禄,就由米、绢(或棉布)、银、钞四样组成。按规定,官员无论大小,每月支米一石。余下俸禄折为绢、银、铜钱支付。有时太仓银告罄,没有银钱,临时也会改用其他实物支付。这就要看国库里有什么了,有什么分什么。盐、油、蜡烛甚至香料都曾折为米价分给官员们作为俸禄。官员们叫苦不迭,却也无可奈何。还有一个让官员们怨声载道的,就是折色俸中的铜钱。随着物价的变换,铜钱的变化极大。上个月十贯铜钱可以买一担米,到下个月可能就要二十贯铜钱买一担米。但折色俸一旦确定,多少年都不会轻易改变。到隆庆四年,市面上的米已卖到三十五贯一石,而官员们仍按嘉靖初年定下的二十贯折一石米的比价领取折色俸。这样,官员的实际收入比之俸禄数额已大为降低。即便如此,官员们俸禄也常常不能如期足额拿到。从隆庆初年开始,拖欠官员俸禄的事经常发生。但高拱自隆庆四年秋任内阁首辅后,着着实实为官员们办了几件好事。一是提高本色俸的比例,每月官员们现银拿得多了;二是折色俸中,将实物折俸这一块拿掉,全部改为四十贯钱钞折一石米。这么一来,等于变相提高了官员们的俸禄,他的人望也因此一下子提高了不少。张居正接任后,官员们心想,可能会得到更多的实惠。可是,二十多天前,户部突然移文在京各衙门,本月官员俸禄改用胡椒苏木支付。一斤胡椒折三石米,两斤苏木也是折三石米。这样,童立本每月十石米的俸禄,除领到一石米外,余下九石,折成两斤胡椒、两斤苏木。分到这四斤东西,童立本差一点滚出了老泪,当时碍着一帮僚属胥吏在场,强自忍着没有把痛苦表现出来。
官员的晋升制度,按成宪来自于考察。每三年对官员考察一次,优胜劣汰。若一连三次考察均无过错,称为九年考满,例该晋升一级。到了隆庆五年,童立本在仪制司主事任上满了九年,头两次考察都顺利过关。这第三次考察却出了问题。盖因这年春节,在过了多年穷困的生活之后。他写了一幅聊以自嘲的春联贴在大门上:“白水清茶权当酒,萝卜青菜且为荤。”横匾四个字“也是过年”。谁知这么一件小事却被礼科给事中陆树德纠住,一本参上去说他这是故意讪谤朝廷,往圣明天子脸上抹黑。隆庆皇帝看了折子后批道:“这厮胡诌,念他以往并无大错,这次免了。下次再犯,定不饶他。”惩罚虽免,但熬了九年,眼巴巴熬到一个升官的机会就这样一风吹了。他心有不甘,却也只能认命,继续在礼部主事的位子上艰难度日。童立本先是一家六口,夫妻两人,两个儿子,还有丫环桂儿和一个六十来岁的苍头老郑。夫人过世后尚有五人,全靠俸禄生活。年初,小儿子童从稷回乡参加乡试,童立本将积攒多年的一百两银子让他带回家。一来孝敬一下健在的高堂老母,二来作为童从稷乡试的费用。这样一来,家中经济状况更是每况愈下。每月的俸禄精打细算才勉强度日。上月,礼部尚书高仪去世,衙内官员凑份子公祭。童立本素来敬重高仪的人品,如今斯人已逝,他越发怀念高仪的雍容大度。为了表示心意,一咬牙就抠柜缝儿,把藏着的最后五两银子翻出来交出凑了份子。当月的生计就出了问题,苍头老郑出去借了一两银子的高利贷。原以为拿到七月份的俸禄后迅速还上。没想到一厘俸银没拿到,只领回两斤胡椒,两斤苏木。放高利贷的都是人精,掐准了童立本支俸的日子。他人还没进门,讨债的已坐在家中了。听说没有钱还,那伙就动手拉他的驴子。京官上班,原先规定二品大员以上才能乘轿,余者皆骑马。后渐渐禁令松弛,九品官也可以乘轿了。从此京城中轿舆塞道。为了脸面,再不济的官员,得弄一顶二人抬小轿坐着招摇过市。像童立本这样骑驴子上班的官员,倒真是寥寥无几了。

这会儿见讨债人要牵走驴子,童立本急了,连忙放下官架子与那人商量,是否可以拿胡椒苏木抵债。那人死活不要这些东西。说到最后,那人便把刚拿回家的一石米搬走了。这样一来,童立本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就完全没有了接济。米缸里的存米还可应付半个月,童立本当即对桂儿说,家中从此每天改吃早晚两顿,中午的饭免了。另外让老郑提着那两斤胡椒两斤苏木到街上叫卖。桂儿穷人家出身,深知眼下家中困境不能轻易度过。两餐饭被她改成两顿粥,除了保证童立本的一碗稠稀饭,余下三人连同她自己喝的都是米汤。再说老郑每日提胡椒苏木出门,晚上回来,手上拎着的仍是苏木胡椒。这样一连二十几天过去,不但桂儿连童立本也沉不住气了。再拖延两三日,家中就要完全断炊。今天是第二十三天,已经暮色朦胧,仍不见老郑回来,两夫妻坐在堂屋里。料定又是凶多吉少。偏偏那头小叫驴,拴在院子里头嗷嗷乱叫,它也饿得青肠见白肠,寻不到东西吃。
大门吱呀一声,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老郑回来了。天已黑尽,桂儿起身找了半截子蜡烛点上。可是等了一会儿,却不见老郑进门。童立本心下生疑,挪步到门口一看,只见老郑一尊木偶样伫立在院子里,一动也不动。
“老郑,你这是干啥呢?”童立本问。
“老爷。”
老郑涩涩地喊了一声,当即就在泥地上跪了。他是童立本在山东登州同知任上招来家中的老仆,已跟了他十五六年。
“跪啥呢,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讲礼节做甚,进来回话。”童立本没好气地训斥。
老郑磨磨蹭蹭回到堂屋,耷拉着脑袋站着,童立本见他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知道又没有卖出去,脸顿时沉了下来,申斥道:“怎么又没有卖出去?”
老郑抬起头望着童立本,委屈地说:“老爷,这十几天,小的把北京城大大小小的店铺跑遍了,就是卖不出去。”
“为什么?”童立本犟脾气又发了,“这胡椒苏木,都是国库里拿出来的上等好货,难道偌大一个北京城,找不到一个买主?”
老郑眼泪巴沙答道:“老爷,难哪。”
“胡说,”童立本一拍桌子,气咻咻地说:“分明是你老糊涂了,找不着地方。”
老郑仍跪在地上,借着一闪一闪的幽明烛光,只见他已是老泪纵横。因为又累又饿,他的身子左右摇晃。他翕动嘴角,本想说点什么,突然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在地。慌得童立本夫妇赶紧上前搀扶。怎奈两人也是忍饥挨饿气力不支,折腾了好半天,才把老郑弄到躺椅上。
童立本此时已是虚汗淋漓眼冒金花胸口一阵一阵发慌。桂儿也是脸色惨白气喘吁吁,但两人都顾不得自己。躺椅上的老郑还是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桂儿去厨房舀了一碗凉水来,两人把老郑嘴巴撬开灌了几口,少顷,老郑才悠悠醒来。他见童立本蹲在身边,感到不妥,挣扎着想坐起来,但依然是头重脚轻撑坐不起。
童立本按住他,负疚地说:“老郑,看你满头虚汗,一天没吃东西,饿晕了。”
“是啊,躺着养养神吧。”
桂儿也在一旁安慰,连连叹气。
老郑向他夫妻俩投来感激的一瞥,仍咬着牙撑坐起来,艰难地说:
“老爷,听小人斗胆说一句,不要指望店家能收购你的苏木胡椒了。”
“这是为甚?”
“开头几天小人不愿意告诉你,现在不说不行了。”老郑又喝了几口水,止了止心慌,接着说道:“老爷其实应该明白,在京的官员,大大小小有好几千人,每个人都领了胡椒苏木回家,加起来有几万斤之多。家家都想把胡椒苏木变成现银,说起来真不是容易事。现在,整个北京城,大街小巷走的都是卖胡椒苏木的人。十个人卖,却不见得有一个人买。虽也有一些店铺收购,但人家只收购那些官大势大人家的,收了吏部官员的,再收户部的,然后又是兵部、刑部。老爷所在的礼部,人家瞧也不瞧。还有就是那些朝中的一品大员,加上那些地位虽低,但手上有实权的官员不用出去卖,自有人家上门来用重金收购。出的价钱竟比市价高出好多倍。这些官员拿到胡椒苏木折俸,竟比直接拿到俸银还要划算。只苦了老爷你这样的官,既无实权,又无显赫品秩,说起来是六品官,在京城里住了十来年,就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我拿着胡椒苏木送到贴着告示收购的店家。人家开口就问:‘哪个府上的?’小的回答:‘礼部仪制司童大人府上。’人家嘴一瘪:‘什么铜大人铁大人,没听说过。’就再也不肯搭理。我站在一旁苦苦央告也无济于事。这一连十天,我处处碰壁。见到这般光景,倒真是绝望了。今天后晌,小人路过北玉河桥回来,在桥上站了一会儿,想到这样被人瞧不起,心中像被捅了一刀。若不是要把这四斤胡椒苏木背回来,我真想一头跳进河中,寻个短见倒也省事。待小人回到院子里见到驴子,知道老爷已经回来了,心里头对小人存着指望,因此也就不敢进门。”
老郑说一下,停一下。待积蓄了一点力气再接着说。这样断断续续说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把这段话说完,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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