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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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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士和官长,都是世袭的。张关保在史册上没有留下什么功绩,死后葬在宜都。张关保有一个曾孙,叫张诚,因是次子,不能享受世袭的尊荣,因此从归州迁到江陵,这个张诚便是张居正的曾祖。小时候,张居正曾跟着祖父张镇前往宜都祭扫过一次祖茔,自那以后四十年过去了,张居正再没有去过宜都。前年,他曾给宜都县令许印峰写过一信,说过“远祖孤茔,辱垂青扫拂”的话。殷殷孝心,只能托地方官来完成了。张居正自嘉靖三十三年那次病休回家闲居了三年,至今已有十六年再没有回过江陵,也没有见过父母双亲大人了。虽然常有书信来往,但京城离江陵毕竟有三千里之遥。关山阻隔,亲情难觅,不要说侍汤奉药,甚至像祭祖这样的大事,自己也无暇参加。想到这一层,张居正心下怏怏,于是说道:
  “祭祖这样的大事,二百两银子,是不是太少?”
  游七迟疑了一下,嗫嚅着回答:“以老爷这样的身分,这一点银两带回家是少了一些,但是……”
  “但是什么?”看到游七欲言又止,张居正追问。
  “府上的用度,这两月有些吃紧。”
  张居正听了又不吭声,张府上上下下,从眷属到仆婢,总共有百十号人,这么多人吃喝开销,说起来也是一个无底洞。单靠张居正一个人的俸禄,肯定是不够的。有时候,皇上也额外给一点奖赏,但毕竟有限。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都靠门生或各地方官员的孝敬。偏偏张居正不喜经营,平常要好的仕官朋友送点礼金杂物来,客气一番,半推半就,还是收下了。若是一些想说情升官的人走他的门道儿,十有八九会碰上一鼻子灰。张居正游历官场,想做经邦济世的伟业,因此绝不肯在人前落下什么把柄。因此,他的经济总也没有宽裕的时候。为了节省开支,有时也想裁减佣人,但抬轿的轿夫,侍弄园子的花匠,做饭的厨师,照顾幼儿的奶妈,外院的书僮,内院的丫环,似乎一个也裁减不得。官做到这个位置,必要的排场还是要的。在这么一个两难的境况下,张居正常常捉襟见肘,因此最怕谈的就是这个“钱”字儿。幸亏游七是个能干人,由于他的筹划,家中总没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穷水尽的地步。有时候,张居正也风闻游七背着他收一些地方官员的礼金,免不了要严厉地申斥几句,但也没有往深处追究。毕竟这么大一个家,一切的用度开支还得靠他维持。而且,没有他的点头,数目稍大的礼金,游七也决不敢擅自作主的,这一点张居正心里有数。
  “用度吃紧,节省就是。”张居正慢悠悠地说,接着问,“还有其他的事吗?”
  不待游七回答,又有门房进来禀报:“老爷,徐爵求见。”
  “快请。”张居正吩咐。游七便随门房到外头迎客去了。不一会儿,游七领了两个人踅回书房,一脸兴奋地说:“老爷,冯公公看你来了。”
  “啊!”张居正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迎。因刚才自家人讲话,书房里只秉了一根蜡烛,光亮昏暗看不清来者,这会儿书僮点亮那盏八角玲珑宫灯。在雪亮灯光下,只见冯保一身青布道袍学究打扮,头上那顶叫人望而生畏的刚叉帽也换成一顶儒雅可亲的程子巾。他朝张居正一揖,深沉一笑说:“张先生,冯某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哪里话。”张居正一面让坐还礼,一边回道,“刚才门房只说徐爵,要知道您来,我当出门迎接,失礼了,失礼了。”
  冯保提提袍角欠身坐下,说道:“先生不必多礼,是我这样吩咐的,免得人多口杂,传出去不大好。”
  张居正暗自诧异,冯保从未登过他的家门,今天何故不请自来?不过,他并不急于刨根问底,而是虚与委蛇扯起野棉花来:“前几日听说一件事,有个苏州女子,自称江南第一丝竹高手,素慕冯公公琴艺,特意千里迢迢携琴来访,要与冯公公一较高低,可有此事?”
  论年龄,冯保比张居正大了四五岁,但因是个不男不女的身子,加之保养得好,一张白净圆胖的脸上竟没有半点皱纹,看上去比张居正显得年轻。就张居正的问话,冯保一边品茶,一边答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唔——就是和高胡子在东暖阁闹了个大不愉快的第三天,那女子叫什么来着?”他偏头问徐爵。
  “蒋心莲。”
  “对,蒋心莲,”冯保怡然一笑,“那小女子走路如秋风,很有一副看相。听说她四岁学琴,是江南琴王李湖帆的关门弟子,九岁就弹得一手好筝,十三岁就名满江南。王公贵戚官绅臣僚家的堂会,若能请得她到场,必定是喧传一方轰动一时的盛事。”
  冯保着实把那女子抬举了一番,却是闭口不谈两人斗琴的事,一屋子人情绪都被他撩拨起来。游七忍不住插嘴问道:“冯公公,蒋心莲琴艺如此之高,不知您老如何对付。”
  冯保也不答话,只是欣赏自己的一双赛过女人的白手,抿嘴笑着。善于见风使舵的徐爵,这时站出来替主子说话:“斗琴那天,京城风雅名士来得不少,蒋心莲一出场便赢得一片啧啧称赞之声,那气韵风度,让人想到是仙女下凡。应我家主子的邀请,蒋心莲先弹了一曲 
  《春江花月夜》,她嫩葱儿样的手指只往琴弦上那么轻轻一拨、一揉、一划拉,在座的人便都邀齐了把耳朵顺过去——天啦,那可真是仙音哪,白居易形容琵琶女‘大珠小珠落玉盘’,到此就觉得言不尽意。一曲终了,众人哪肯放过。蒋心莲拗不了大家这份抬举,竟一气弹了八支曲子。众人仍不放过,这些呆头名士,竟忘了蒋心莲是来与我家主子斗琴的。蒋心莲说什么也不肯再弹了,再三施礼蹲万福请上我家主子。蒋心莲用的那张古筝,听说是唐朝宫廷乐师李龟年传下的旧物。我家主子用的琴,却是自个儿一手造出来的。主子坐到琴前,焚香入定调息凝神,刚才还闹哄哄一片聒噪的堂会,顿时鸦雀无声。风流戏子呆头名士们,一个个都鸭颈伸得鹅颈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家主子。
  “我家主子神息调摄停当,然后轻轻伸手往那筝上一探,悠悠一声响,像是有人在空静夜往那三万顷太湖水中丢了一颗石子。就这一下,我看到蒋心莲的脸色都变了,她毕竟是江南第一丝竹高手哇,知道这轻轻一拨已入化境。我家主子弹的是《平湖秋月》,他弹完这一曲,众人像被魔法定住了,半晌都吱声不得,蒋心莲更做得绝,当即下令跟随的琴童把那张心爱的古筝摔成碎片,她满面羞愧地说,‘听了冯公公这一曲,我终生再也不复鼓琴了。’说完,也不管我家主子再三挽留,径直去了。”
  徐爵绘声绘色这一场描述,倒叫在座的人都听得痴了。张居正暗自思忖:“皇上病重,身为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的太监却有闲心来斗琴,而且家中堂会声势搞得如此之大,难道他对皇上就不存点忠心?”心中虽起了狐疑,但表面上却逢场作戏大为赞叹:“蒋心莲的琴艺让众人狂,冯公公的琴艺让众人痴,何为高手,何为大师,区别就在这里。”
  冯保虽骨子里头自命不凡,回话却谦逊有加:“先生过奖了,鼓琴如从政,都是要经历的。平心而论,蒋心莲琴艺高超绝伦,冯某自有不及处,但她稍微欠缺的,便是这琴艺之外的人生历练。”冯保悄悄儿引过话题,接着朝尚在兴奋之中的徐爵做了一个手势,徐爵会意,连忙捧上一只红木匣子。
  “这是什么?”张居正问。
  冯保笑道:“打开看看便知。”
  徐爵打开红木匣子,取出一幅装裱精致的立轴,游七帮忙牵开立轴。原来是用皇宫专用的极品四尺宣纸整张书写的一张条幅。张居正站起凝视,竟不住低声吟哦起来:
  燕市重来二月初,翩翩意气曳长裾。
  金门未售甘泉赋,玄室何人问子虚。
  太乙夜燃东壁火,天池时化北溟鱼。
  乾坤岁岁浮春色,环佩相将侍禁庐。
  诗后有一行题款:敬录太岳先生诗,冯保。保字儿下面,钤了一阳一阴一方一圆两枚图章,阳文方章是魏碑体的“冯保”,二字,阴文图章上的两个字却是有着秦篆字韵的“大伴”。
  冯保抄录的这首诗,是张居正二十一年前写的。那是嘉靖二十六年,他和同乡好友初幼嘉两个年轻举子来北京参加三年一度的会试。他考中进士并被选拔为翰林院庶吉士,而初幼嘉却名落孙山。两人于京城客邸分手,张居正写了这首诗送给初幼嘉,现在重读这首诗,张居正不禁感慨万端。那时年轻气盛,初临京城,看到锦衣玉食鲜衣怒马的王公贵戚、文武百官,这一位来自江陵的青年士子,既为自己的穷酸而气馁,同时又为自己的满腹经纶而自信。诗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他的远大政治抱负,就是要问鼎人臣之极:环佩相将侍禁庐。
  张居正吟诵完毕,心中怦然一动:“这个冯保,这时候把这首诗抄来送我,是何用意?”他又一次端详这幅立轴——这次不是看诗,而是看字。这幅字行草结合,腴而不滞,平中见狂,大得颜真卿《江外帖》的笔意。张居正拈须一笑,说道:“朝野之间,盛赞冯公公琴书二艺冠绝一时,不要说两京大内三万内宦无人能出其右,就是朝中进士出身之人,也没有几个能望其项背,这幅字我将永远珍藏。”
  “先生如此说,冯某愧不敢当,”冯保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轴装回红木匣中,继续说道,“其实先生的书法在鄙人之上,我见过你的几张送给友人的条幅,至于先生的奏疏条札我就见得更多了,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无意为书而深得个中三昧,随手写来尽得风流。我当了十六年秉笔太监,严嵩、徐阶、高拱几位首辅的字都见过,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先生。说起书法,冯某怎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我欣赏的是先生的这首诗。”
  冯保说话时,徐爵与游七都知趣地离开书房到外头客厅里拉扯闲话去了。书房里只剩下张居正与冯保,张居正把书僮送上来的一盘南丰贡品无籽蜜橘剥了一个递给冯保,自己也剥了一个来吃,一边吃一边说道:“冯公公抄录的这首诗,原也不值一提,那是仆年轻时张狂不谙世事,诌出的几句妄语。”
  冯保回道:“先生真会说笑话,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才是妄语。她一个女流之辈,只不过能写几句诗,有何资格谈人杰与鬼雄?先生则不然,你现在已位居次辅,离人臣之极只差一步,只要稍作努力,就能当上一个千古宰相。”
  “千古宰相?”张居正情不自禁重复了一句,内心一阵激动,他自小的志向就是要当伊尹吕望一类人物,操庙算之权行强国富民之术,“冯公公,你认为在下有这种可能?”
  “不是可能,只要你愿意,这首辅之位,犹如探囊取物。”冯保口气恳切不容置疑。
  张居正脑海里蓦然想起那日东暖阁中冯保与高拱吵架时说的那句话,“是你滚还是我滚,现在尚难预料。”此中已透露出冯保的驱逐高拱之心。“探囊取物谈何容易”,为了探得冯保的全部底细,张居正故意低调说话:“冯公公是不是过于乐观了些,须知高阁老是皇上第一宠臣。”
  “这一点不假,但凡事都有变数,如今这变数在即。”冯保说到这里,探头看了看虚掩着的书房门扇,压低声音说,“张先生,皇上得的是绝症。”
  “绝症?不会吧,皇上今天不是已经开始在东暖阁批折子吗?”
  “这也不假,”冯保冷笑一声,眼神越发难以捉摸,“太医说过,皇上的病,第一要禁的是房事,但今夜里,皇上又命孟冲把帘子胡同里的那个娈童,乔装打扮偷偷摸摸领进了大内。”
  张居正大惊失色:“竟会有这等事?”
  “事情不仅于此,李贵妃也知道了这件事,她顿时盛怒,一跺脚要冲进乾清宫,从万岁爷的龙床上拉下那个卖屁股的东西,一刀割了他的脑袋。”
  “后来呢?”
  “是我拦住了她,我劝她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太子迟早是要接位的,到那时候,贵妃娘娘有什么话不能说,又有什么事做不成呢。”
  张居正已经知道徐爵诳胡自皋三万两银子买那串菩提达摩佛珠孝敬李贵妃的事,看来这位大内老臣已完全取得李贵妃的信任。他顿时心中生出隐忧:“皇上的生命,是不是也在他的掌握之中?”因此问道:“听你这么说来,皇上病情还会有反复?”
  “不是反复,说得刻薄一点,皇上如今是走在黄泉路上的风流皇帝。”
  张居正心中一格登:他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同时也看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冯保关注张居正脸上神色的变化,继续摇动三寸如簧之舌,煽风点火道:“还有一件事,我说出来,恐怕张先生会生气。”
  “何事?”
  “今日在东暖阁,我看到高胡子给皇上的密折,他举荐高仪入阁。这个时候增加一个阁臣,明摆着是为了挤兑你。”
  张居正点点头:“这事我前两天就有耳闻。高仪与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已当了五年礼部尚书,资历名望都够了。高仪生性淡泊,对是非之事,避之唯恐不及。”
  “可是,据我所知,高拱与高仪平日里交情甚好,又都是同姓,不可不防。”
  张居正瞟了冯保一眼,没有吭声。冯保接着又压低声音说道:“先生不要忘了,当今太子可是高仪提议册立的啊。现在满朝文武,只有你和高仪是拥立太子的大功臣。高拱这只老狐狸,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这时候把高仪补进内阁,其用意不是很明显吗?”
  张居正是个慎思笃行的人,对高拱此举的用意当然十分清楚。但他仍不想第一次与冯保谈话就过分袒露心迹,因此只淡然一笑,说道:“我说过,高仪为人正派,加之身体又不好,他就是进了内阁,也不可能有什么越格的举动。”
  “高仪如何是高仪的事,高胡子如此做,却完全是为了制约你。如果这件事还不足以引起张先生警惕,那么高拱突然一改初衷,十万火急起用殷正茂,又是何居心呢?”
  冯保工于心计,不但看出内阁两位辅臣间的矛盾,而且蛛丝马迹萍末之风都了然于胸。至此,张居正也觉得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他思量一番沉吟答道:“高阁老任用殷正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让我栽个大跟头,只要殷正茂那头一出事,他就有理由把我赶出内阁,这一招固然毒辣,但尚欠火候。”
  “先生既已看出个中蹊跷,冯某也就放心了。”
  至此,两人心思已经融合一处,当下又说了许多朝廷宫闱秘事,并讨论大政方略,在此按下不表。
  
  
  第五回 姨太太撒泼争马桶 老和尚正色释签文
  这几天,驻扎在庆远街上的两广总督行辕虽然外头依然重兵把守戒备森严,里头却乱成一锅粥。厅房过道屋里屋外东一箱笼西一挑子的尽是散乱物件。李延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会被免职,一时间恼怒烦躁沮丧惶恐心里头什么滋味都有,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吩咐亲兵侍卫赶紧打点行装收拾细软,一俟殷正茂前来接职就拍屁股走路。这李延本是那种“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混角儿,从广州出发到庆远前线督阵作战,居然带了两个小妾,到桂林游览漓江时看中船老大十五岁的幺姑,顺手牵羊又纳了一个。及至到了庆远街,他觉得当地妇女把头发揪到一边歪着盘一个大花髻的发型特别好看,又动用军乐吹吹打打把一个演傩戏人家的女儿娶进中军大帐。庆远街本是广西西部崇山峻岭中一蕞尔之地,街头撒泡尿流到街尾——再往前流就出城了。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无非是打制首饰的银匠和刺刀见红的屠户之类,烟柳画桥吟风赏月的乐事一概全无。李延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千里迢迢自带了“消魂散”来,每日里让那四个婆娘陪着逗乐解闷,倒应了唐代诗人高适的两句诗: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春去秋来光阴荏苒,弹指就是三年。韦银豹、黄朝猛率领的叛民没逮住几个,总督行辕里却多了两个哭闹的婴儿,这是那个幺姑和傩戏人家的女儿“屙”出来的。“后搭船先上岸,足见我李延知人善任,眼力不差。”李延在中军帐内接见三军将领,曾这么自豪地说过。谁知乐极生悲——如今削职为民,眼看就要黯然神伤风餐露宿回归故里,这些“消魂散”连带她们的产品顿时都成了累赘。
  却说这一日李延正在值房里监督两名师爷清理官文书册,哪些该移交,哪些该焚毁,哪些该带走,他都要一一过目定夺。有的文书一自上架入屉,就很少翻动,如今已是积满灰尘虫屎,两名师爷搬上搬下,弄得灰头灰脑,不时被呛得喷嚏连天。忽然,一名姓梁的师爷从专装信札的柜屉里翻出三张田契来,一张来自浙江湖州,另一张是江苏无锡,各载明水田一千五百亩,还有一张是北京近畿涿州境内的一千亩麦地。三张田契均把亩数、块数、界桩连属情况记载详细明白,田主栏下填的名字是高福。梁师爷平日深得李延信任,却也不知这三张田契的来历。他朝在另一侧整理书牍的董师爷挤挤眼睛,董师爷凑过来,梁师爷把那三张田契递给他,低声问道:“高福是谁?”董师爷摇摇头,两人鬼鬼祟祟的样子被李延看见了,喝问一声:“你们两人捣什么鬼?”
  梁师爷赶紧从董师爷手中抽回田契,递到李延面前,说道:“在下看到这三张田契,不知如何处置。”
  “啊,是这个,”李延接过田契觑了一眼便赶紧藏进袖中,“这个不与你们相干,忙你们的去。”
  话刚落音,忽听得院子里一个女人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天杀的贱贷,竟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你不就仗着老爷喜欢你的肥,才敢这样放肆么。”
  “你呢,一条骚狗,一天到晚裤裆里流水,又是什么好东西。”另一个女人的尖嗓子也毫不示弱。
  李延顿时勃然变色,拔腿就往门外跑。慌不择路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幸亏门口守护的侍卫眼明手快,赶紧上前一搀,才不至于摔个嘴啃泥。
  “成何体统,呃,你们成何体统!”
  李延刚刚站稳,就朝两个吵架的女人大声喝斥。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从广州带来的二姨太,另一个是那个傩戏人家的女儿——四姨太。二姨太如今也才芳龄二十,高挑个儿鸭蛋脸,一双滴溜滴溜大眼睛,两片微微上翘的薄嘴唇,给人印象是既娇嗔,又泼辣。原来她最为得宠,只因她嫌李延口臭,同房时总爱别过脸去不肯让李延亲嘴,久而久之李延也就腻味起她来。这四姨太古铜色的皮肤,身材丰满,胸前两只鼓嘟嘟的大奶子,后头一个磨盘样结实而又肥大的屁股,走起路来,前头一突一突,后头一翘一翘,处处散发出那种勾人的魅力。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二姨太如果是“海鲜”,这四姨太则是地地道道的“山珍”了。李延入乡随俗,竟觉得“山珍”更合口味。为此,两个女人常常争风吃醋,口角一番还嫌不过瘾,隔三岔五还免不了花拳绣腿较量一回。
  李延开口大骂时,只见四姨太怒目圆睁,双手叉腰,站在一捆行李旁边,二姨太则歪坐在地,一只赭红色的马桶压住了拖地的八幅罗裙。十几位帮忙打点行李的士兵站在一旁看热闹,见总督大人跑出来发怒,都慌忙闪开,干各自营生去了。看到这幅景象,李延气不打一处来,恶声骂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军机重地哭闹,你们吵什么?说,为什么吵?”
  两个女人一个站着咬嘴唇,一个坐着抹眼泪,都不答话。
  “你们聋了,哑了?”李延唾沫乱飞,接着目光四下睃巡,喊他的管家,“李忠,李忠——”
  “老爷,小的在。”李忠从一堆码得高高的行李后转出来。
  “他们为什么吵?”李延问。
  李忠嗫嚅着道出事情原委:三天前,李忠按李延吩咐开始安排人收拾家私行李。这四房姨太太各有不少东西,一件也舍不得扔下。收拾下来,把个内院竟堆得满满的。从庆远街出柳州,都是盘旋山道,运输负重全靠马匹。李忠把集中起来的捆扎物件粗略统计一下,大约要一百匹马驮运。便禀告李延。李延觉得用一百匹马驮运行李太过张扬,指示李忠一定要压缩到八十驮。李忠只好找四位姨太太一个个劝说,把不太紧要的物件撤下一些。大姨太和三姨太好歹清了一些出来,二姨太和四姨太却顶着不办。李忠好说歹说,四姨太终于答应把不满周岁小儿子专用的澡盆撤了一个下来。轮到二姨太了,她的行李里头有一只马桶,李忠建议把这只马桶扔掉,二姨太杏眼一睁,一杆笛样叫起来:“哟,那怎么使得,这只马桶是檀香木制的,我从广州千里迢迢带过来,越用越舒服,如果换了一只马桶,我就拉不出屎来,扔不得,扔不得。”她这里犟住了,李忠摇头,四姨太可不依,心想:“我连宝贝儿子的澡盆都扔了,你那只秽气冲天的马桶有什么舍不得的?”心到手到,这四姨太立马就冲过去,把守护在行李驮前的二姨太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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