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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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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听说别的州县衙门送的大礼盒儿都是用骡子驮,外带还奉上一张银票,大的几百两少的几十两不等,这才为自己礼物的寒酸而发窘。想再添置些又苦于囊空如洗,只好硬着头皮带着礼挑子姗姗而来。
李顺这边厢蔫头耷脑如坐针毡,颐指气使的冯大人在那厢又说起了风凉话:
“李大人,你堂堂七品县令,怎么像个鸡贩子,二百里长途挑一担鸡来。”
人有脸树有皮,李顺再木讷,对这种侮辱也受不了,便反唇相讥道:
“冯大人,我是一个鸡贩子,想必你就是一个牙郎了,是不是搬了一座金山来?”
“你……”
“你们是衙门送礼,用的是民脂民膏,我李顺礼物虽轻,花的却是自家的俸银。”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张居谦赶紧出来调停,他用眼色示意冯大人不要做声,自家勉强挤了个笑脸朝李顺说道:
“冯大人只是开个玩笑,李大人不必认真,常言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李大人这份情,我代表家严领了,只是这乌骨鸡,家严实在享受不了。”
“张大人的意思,是让咱李某真的把这乌骨鸡挑回去?”
“这……我已说过,李大人的心意我代表家严领了。”
“既如此,李某告辞了。”
李顺说着,起身朝张居谦打了一恭,提了提直裰,气鼓鼓走出了客堂。当张居谦赶出客堂喊了一句“李大人你走好”时,李顺已蹬蹬蹬走下踏道,他抬头望了望半空中飘着的“大学士张”的彩旗,心里头忽然涌起一股子酸楚,强忍着,两泡热泪才不至于溢出眼眶。这时又有两乘官轿抬进广场,他连忙低头疾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背后有人气喘吁吁地喊道:
“老爷,你要去哪里?”
迷迷盹盹的李顺这才惊醒,抬头一看,竞已穿过了十字街口,连西大街都走了半截,喊他的人就是那个脚佚,肩上还挑着那红布盖着的一方一圆两只礼盒儿。
“你真的挑回来了?”李顺问。
脚佚悻悻然答道:“老爷,别个衙班的差人狗眼看人低,笑你是鸡贩子,还有……”
脚佚欲言又止,李顺追问:“还有什么?”
“由荆州府同知郑大人出面张罗,包下了大学士对面的章华酒楼,凡送礼的老爷都有筵席招待,随差也都有酒吃。”
“你没吃上酒,感到窝囊是不是?”
“小的叹息大人太折面子,那些烂嘴龟子乱嚼舌头,说得很难听。”
“任他们说去,”李顺苦涩地一笑,四处张望张望,说,“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是呀,小的寻思老爷家住南门,怎么就闷头朝西走,所以就在后头喊上了。”
“这前面是啥地方?”李顺懵懂地问。
“尽是些店家,也有一个衙门。”
“啊,对了,”李顺猛然清醒了过来,一拍脑门子,“荆州税关就在前头,走,咱们到税关去。”
“挑着这礼盒儿?”
“挑着。”
李顺说着又快步前行,挑佚跟着他,急匆匆走到了税关门口。
听门子禀报李顺来访,金学曾赶紧迎将出来。这些时,金学曾在荆州城成了众矢之的。各衙门堂官像避瘟疫一样躲着他,就连平素言谈投契过从甚密的几位新结识的散官,也都不见人影儿。偏在这时候李顺来访,他既感诧异,又心生温暖。出得门来,见李顺一身便装,跟着的脚佚还挑了两只礼盒儿,不由得好奇地问:
“李大人,你这是?”
李顺苦笑了笑,道:“一言难尽,咱们进去叙说。”
两人穿过大堂,径直走到金学曾的值房坐定,喝了一盅茶,李顺便把今日去大学士府的经历讲了一遍。金学曾听了哈哈大笑,谑道:
“李大人,二两银子送礼,你这又创下了万历官场的奇闻,人家没轰你出来已是存了客气。”
李顺心里怄不过,也就说了句粗话:“咱这是割卵子供菩萨,他嫌不好看,咱还痛死了。”
“罢罢罢,咱们打个平伙,你出两只鸡,我去叫人买一坛老酒来,一醉方休如何?”
“如此甚好。”
金学曾当即吩咐下去。李顺无意间瞥见案台上摆着文房四宝,一张四尺长的蜀版藤白纸,已是墨气淋漓书就了一半,他当下起身去瞄,纸上写道:
周礼小司寇五听之法:一日辞听,观其所出言,不直则烦;二曰色听,观其颜色,不直则赧;三曰气听,
不直则喘;四日耳听,观其听聆,不直则惑;五曰目听,观其眸子,不直则嘹。古人听狱之法详密如此,即
有神奸,不能自遁,片言折之可矣。后世不务出此,而以钩距伺察得人之情,以罗织编织求人之情,其法弥
刻,其术……
字体亦行亦草,大有盛唐笔意。李顺细细玩吟了两遍,赞道:
“金大人,你这五听之辩,乃是有感而发。”
“是啊,这几日我一直寻思,要给这值房起个名字,昨日想了一个晚上,才想了一个名字,叫五听斋。上午闲来无事,便琢磨着写这一篇《五听斋记》,刚开了个头,你就来了。”
“五听斋,”李顺非常同情金学曾眼下艰难处境,也知他压抑难申的心境,便道,“单看这个开头,就知是一篇奇文。”
“古人言,偏听则信,兼听则明。究竟何为偏听,何为兼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前些时偶翻《周礼》,才找到了出处。”
金学曾娓娓道来,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李顺甚为诧异,问道:
“这时候,你还有闲心读这些古书?”
“咱荆州税关门可罗雀,此时不读,更待何时?”
金学曾说罢朝窗外院子里望望,大白天的竞阒静无人了无生气,一丝儿郁气不知不觉已在眉宇间显露。李顺看在眼里长叹一声,说道:
“金大人,愚职真是服了你,出了这大的事,人们都猜想你六神迷乱,却想不到你竞还能援笔为文。”
金学曾本不想急着说懊恼之事,见李顺主动扯上话题,他便故意露了一个口风:
“李大人,你上次所言赵谦把江陵县官田送给老太爷一事,我已派人打探凿实。当即就将此事写信向首辅禀报,并驰驿送往京城。”
“什么,你写信给首辅?”李顺这一惊非同小可,嚷道,“你怎么能这样做?”
金学曾笑道:“江陵县发生了这样大的行贿大案,愚职又怎敢隐瞒?”
“首辅是何态度?”
“现在尚未收到回复。”
李顺的心一下子绷紧了,摇头苦笑道:“金大人,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你想过后果没有?”
“想过。”
“张文明毕竟是首辅的令尊,他若有意偏袒,你就是第二个海瑞了。”
“我猜想不会,”金学曾打量了李顺一眼,接着问,“京城通政司最近寄来的几期邸报,你都看过了吗?”
“看过了,”李顺回答,“多半是子粒田征税引发的争论。首辅作出的这一重大决策,对皇亲国戚等一应豪强大户,实在是打击太大。”
“首辅志在为天下理财,李大人,你说,他怎么可能让我当第二个海瑞呢?”
金学曾如此自信,李顺心下存疑,却也不便再说什么。这时厨子来报鸡汤已炖好,两人便起身到了膳房。一大盆香喷喷的鸡汤刚摆上餐桌,另配了几样时蔬,衙役也早买了一坛地产的陈年谷酒回来,揭开黄泥封裹贴着油皮纸的坛口,顿时满屋都飘漾着醇厚的酒香。李顺耸耸鼻子,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口水,主宾二人也不讲客气,传杯递盏狼吞虎咽,不消片刻居然也都有了三分醉意。李顺细心啃了一只壮硕的鸡腿,想着上午送礼的事不解地咕哝道:
“也真是怪,这么美味的佳肴,张老太爷竟然无福消受,唉,可惜,可惜。”
金学曾看着李顺大快朵颐的样子很开心,讥道:“李大人,你真的以为张老太爷不吃鸡?”
“他二儿子张居谦是这么说的,说他闻着鸡汤味儿就作呕。”说到这里,李顺猛然又记起夷陵知州冯大人那副可憎的面孔,脸上又怫然作色,骂道,“张老太爷再好的人,也架不住那帮谄媚之人争着灌他迷魂汤……不说了,不说了,喝酒。”
两人借酒谈心正在兴头上,主簿张启藻忽然走了进来,对金学曾禀道:
“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大人要和你紧急约见。”
“他人在哪儿?”
“在东门外接官亭里。”
“怎么在那儿呢?”金学曾觉得蹊跷。
李顺一面打着酒嗝,一面琢磨,不安地说:“金大人,依下官来看,你此去凶多吉少。”
“是吗?”
“周大人从武昌城长途赶来,不入城却呆在接官亭,八成儿他是宪命在身,要把你弄到那里去抓起来。”
金学曾心中也没有底,但事既至此躲也躲不开,便嘻嘻一笑说:
“即便接官亭变成风波亭,咱也不能不去呀,张大人,你吩咐下去,给我备轿。”
接官亭在荆州城东门外三里许,大凡上司官员来荆州,本地官员都会到接官亭迎接。这接官亭并不仅仅是一个亭子,旁边还有一所小院,乃接送官员临时休憩之地。如今,在接官亭与荆州东城门之间,又新添了一处建筑,这便是“张大学士牌坊”。往常,一出东城门,远远便可看见那座六角飞檐的接官亭,现在却被这座高大的牌坊挡住了视线。张大学士牌坊离接官亭大约还有一里地。金学曾经过那里的时候,却也无心留连,径直奔接官亭而来。
金学曾寻思这次会见凶多吉少,故出门时尽数用上排衙。伞伕牌伕清道伕连同水火棍差人尽行用上,前前后后二三十人,也是一支不小的队伍,如此排场,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到了接官亭前落下轿来,才跨出轿门,便见亭子后头散放着几十匹军马,还有众多军士三个一堆,两个一伙坐在树阴下休息,看装束打扮,他认得出这都是专管刑事捕押的缇骑兵,心下当即紧张起来,也不容细想,但见接官亭的亭长走上前来打了一拱,禀道:
“知会金大人,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大人在院房里等候。”
金学曾整了整官袍,跟着亭长从容走进了小院,小院中间是一块闲地,正对着院门的是抬高了五级石阶的正房,一名约摸五十来岁的四品官员站在客堂门口,看到金学曾进来,连忙走下石阶迎接,抱拳一揖问道:
“来者可是金大人?”
“正是。”金学曾还了一礼。
“愚职周显谟在此恭候,”周显谟说着就把金学曾请进客堂,双方叙礼坐定后,周显谟又道,“把金大人请到这里来相见,原是为了叙话方便。”
金学曾本已作好了束手就擒戴枷上道的准备,但看周显谟的行为举止,又不似有什么恶意,心里头便有些吃不准了。两人虽然都官居四品,但周显谟是手握弹劾大权的风宪官,因其使命特殊,哪怕官阶比他高的人,也莫不对他敬畏三分。金学曾内心里对他并不惧怕,但仍然按官场的规矩,把自家身份放得低矮一些,赔着小心问道:
“不知周大人有何事见教?”
周显谟是个老官场,他已估透了金学曾此时的心思,便笑着说:“金大人不必紧张,愚职此次来荆州,乃是奉首辅之命,与你共同完成一件差事。”
“什么差事?”
“拆大学士牌坊。”
“啊?”
“恐金大人不相信,咱这里还有两份公文。”
周显谟说着,起身到了里屋,从随身带来的箧笥里拿出两份文件来,再转出房来递给金学曾,其中一份盖了刑部关防,移文很短:
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知道:
接内阁首辅张居正指示,命你收文之日,即刻率缇骑兵五十名前往荆州,拆毁张大学士牌坊,不得有误,
事毕回复。 月 日。
刑部尚书王之诰签
另一封是张居正写给周显谟的私人信件,内容与刑部移文大致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张居正在信中还特别提到要周显谟到荆州后首先找到金学曾,就拆毁牌坊事与之谋划,要“排除干扰从速完成”。正是因为有这封信,周显漠才把金学曾找到这接官亭来。
等到金学曾读完信件,周显谟问道:“金大人,拆毁牌坊一事,你有何高见?”
金学曾平常与官员们闲聊,就得知这个周显谟老于世故,是个滑溜溜的琉璃球儿。这种人逢着好事就上,见了犯难事就躲。拆毁牌坊之事,刑部移文与首辅的信都指示明白,他偏还要征求意见,这明显是不肯担当责任。金学曾虽看出他的小心眼,但仍以事体为重,问道:“周大人此番前来,是否已知会荆州府方面官员?”
周显谟回道:“除了你,愚职没有通知任何人。”
金学曾眨了眨小眼睛,言道:“在湖广道,你周大人是显官。你既到了荆州,想瞒是瞒不住的,只怕这时候,就已有耳报神向荆州府报告了你的行踪。我看事不宜迟,这张大学士牌坊若是要拆,就即刻动手。”
“愚职想的也是如此,”周显谟担心地说,“若是走漏风声就不好办,荆州府方面官员肯定会出面阻挠。”
“官员们倒不怕,有刑部移文在此,谁敢干涉?”金学曾底气十足地答道,“要说怕,怕的倒是首辅大人的令尊,他若闻讯赶来,只怕会横生枝节。”
“这倒是,咱们现在就动手。”
两人说罢,就相邀出门朝大学士牌坊而来。此时已是申末时分,西斜的阳光照射下的张大学士牌坊,显得非常抢眼。这座牌坊纯用汉白玉石料凿砌而成,四根两尺见方的大石柱撑起三重石雕飞檐。石柱往上净空有一丈八尺,第一道横枋上雕的是夔纹龙饰,其上的宽大石匾上书有“大学士”三个斗字,下面一行小字:
太师兼文华殿大学士张居正
说是小字,每个也有汤碗口那么大。徐阶亲书的对联还没有镌刻上去,但已描了字样,几个工匠正在那里忙碌。周显谟所带的五十名缇骑兵以及随金学曾出行的衙役,加起来也有七八十号人,拆毁牌坊的人手足够了。工具也是现成的,因还没有最后完工,现场摆了许多梯子、锤、錾、钎子之类。周显谟走到跟前,先负手绕牌坊一周欣赏一遍,对金学曾叹道:
“金大人,这牌坊不但做得势派,且錾工考究,你看横枋上那两只纠缠的夔龙,栩栩如生,直欲凌空而去。如今拆毁它,真是可惜!”
金学曾答道:“首辅大人不肯沽名钓誉,我辈也只能奉命行事了。”
“是啊!”
周显谟虽然心存惋惜,却不得不下达拆毁之令。却说荆州府中有一名姓鲁的典吏,被赵谦派来这里负责现场施工。这会儿见有人拥上来要拆毁牌坊,便连忙跑过来制止,他不认得周显谟,却认得金学曾,便朝金学曾讪讪问道:
“金大人,谁给了你们税关这大的胆子,敢动手拆首辅大人的牌坊?”
金学曾朝周显谟挤挤眼,却也不攀他,只自答道:“咱们做事儿,还轮不到你来聒噪,快闪开,小心伤着了你。”
说话间,只见缇骑兵们已是搬过几架梯子攀上了牌坊顶,七手八脚掀翻了一角飞檐,看到忽地冒出许多兵爷来,鲁典吏也不知来头,便慌忙跑回城里头报信去了。
俗话说,败事容易成事难。也就大半个时辰,这座费了多少匠心才得以砌成的气势巍峨的大学士牌坊,就已被拆得只剩下四根立柱。掉在地上的那些汉白玉构件,断的断碎的碎,竞没有一件完整的。这时候,只见东城门里抬出十几顶官轿,前后护轿的衙役也有上百人,舞枪使棒,一路奔跑过来。
金学曾一看那架式,猜是鲁典吏搬来了救兵,便对周显谟说:“周大人,快掸掸身上的土,荆州城中的官员,都邀齐了来迎接你了。”
周显谟手搭阳篷朝东城门方向瞧了瞧,吩咐同来的缇骑兵一起上马,列队站好。他自己果真正冠整衣打理一番,静等那一队官轿的到来。
大约离大学士牌坊废墟还有二三十丈远,那一队官轿都纷纷落定。打头的那顶四人抬围青大轿里,走出了荆州府知府赵谦。他抬头看了看那四根孤零零的石柱和地上的一堆乱石,又一眼瞥见了站在石堆上的金学曾,便跺着脚骂道:“金学曾,你做得好事!”
金学曾眯眼看着赵谦气急败坏的样子,也不同他计较,嘻嘻笑道:
“赵大人,先别慌着乱骂人,你看看,这是谁来了。”
赵谦这才注意到金学曾身边还站了一个人,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对这位主管一省监察的风宪官周显谟,他哪有不认得的道理?他去省城办事,总会跑到周府去拜望,此前周显谟也来过荆州两次,都是他出面接待。因此两人不但熟络,且彼此间还有一些好感。赵谦赶紧趋前几步,双手高高一拱,说道:
“不知宪台大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
本是同级,赵谦却以“下官”自称,周显谟听了心里头舒坦。他知道这座牌坊是赵谦倡议并带头捐资修建的,如今由他下令拆毁,便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位执礼甚恭的老熟人。因此快步走下石堆,朝赵谦深深一揖,尴尬说道:
“周某此番来到荆州,乃是别有公务。”
赵谦看看地上的断石残碑,怏怏地问:“难道宪台大人这次来荆州,就为了拆毁这座牌坊?”
“正是,”周显谟已看出赵谦的不满,他瞧了瞧随赵谦一块来的荆州城中各衙门官员,不管熟识不熟识,一个个都乌头黑脸,心知犯了“众侮”,于是他半是安慰半是自嘲地说道,“赵大人,你于此可以看出,风宪官不好当吧?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事既至此,说气话也毫无用处。赵谦只得压下怒火,见风使舵说道:
“周大人宪命在身,下官哪敢责怪。想必这一路也辛苦了,下官这就请周大人进城,晚上咱请客,这一起来的众位官员全都作陪,为周大人接风。”
却说晚上的这一顿接风宴,就安排在周显谟下榻的楚风馆里举行,楚风馆本是专门接待过往官员的邸舍,由荆州府官办,赵谦也算是这里的主人。筵席开了十几桌,除开金学曾税关里的人,荆州城中各衙门里有头有脸的官员悉数参加。开宴之前,周显谟单独会见了赵谦,为了卸开责任,他把刑部移文以及张居正的手札拿出来给赵谦看了。然后说道:
“赵大人现在既已知道了这件事的起因,谅也再不会责怪本官吧。”
赵谦苦笑了笑,答道:“既然是首辅大人自己的意思,下官还能埋怨谁呢。”
周显谟看到赵谦一副委屈的样子,索性点拨他:“赵大人,首辅大人如此处置牌坊一事,你是否从中看出端倪?”
这正是赵谦的担心之处。那次收到徐阶的撰联后,他便把这座牌坊当成战胜金学曾的法宝之一。他虽然向首辅写了长信告金学曾的刁状,但对索求到徐阶“墨宝”一事却只字未提,而是让老太爷自己给儿子写信点明此事,他如此设计其因有二:第一,他想让张居正知道,最看重这座牌坊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的令尊张老太爷;第二,他的信中切责金学曾的种种不是,乃是想让张居正体会到他为首辅故乡黎庶谋求福祉的一片苦心,至于牌坊一事隐去不谈,亦是想让首辅大人知道他“居功不傲”的士人品质。他本以为这是一个良策,由此可以得到首辅大人的赏识。信寄出后,他几乎每天都鸭颈伸得鹅颈长等待北京的好消息传来。谁知佳音不至,等来的,却是率领缇骑兵前来拆毁牌坊的周显谟。自见到周显谟后,他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之所以强撑笑脸要为周显谟摆下这声势浩大的接风宴,一来是为了给自己壮壮门面,让周显谟知道,在荆州城中,他仍是说一不二的众官之首;二来也是为了讨好周显谟,好进一步探探他的口风,以期了解上头的举措是否对他有利……
眼下,周显谟自己道出敏感的话题,赵谦心中怦然一动。凭官场的经验,他知道周显谟对他抱有同情,但他仍不敢大意,而是小心回道:
“周大人,下官也正在疑惑。首辅大人若想拆掉牌坊,只需写个二指宽的条子给我赵谦就是,哪用得着刑部移文,还让你这位风宪官亲率缇骑兵,兴师动众大老远跑来荆州一趟。”
“赵大人是聪明人,这一点还估不透么?”周显谟捻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缓缓言道,“这就说明,首辅对你已经起了疑心。”
“首辅疑我真是没有道理,”赵谦垂头丧气地说道,“我赵谦对他,可是忠心耿耿啊!”
“这一点不假,湖广道的官员谁不知道,你是张老太爷的第一号座上宾,但张老太爷并不等于首辅本人。赵大人,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和金学曾作对。”
“唉!”
赵谦无言以答,只重重叹了口气。周显谟继续说道,“张老太爷器重你,但首辅本人,器重的却是金学曾。今年,首辅推行财政改革,第一步棋就是给皇帝国戚的子粒田征税,在这件事上,金学曾可是立了头功啊。”
赵谦对周显谟的话不加反驳,却恨恨说道:“金学曾这个人,为人太刻薄,咱荆州城中的官员,没有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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