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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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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人何事把你得罪了?”
“不是得罪了咱,而是害死了咱的兵士。”
戚继光说罢,大呼一声:“金钰!”
隔了五六间房的金钰听到这一声山吼,立忙从候见房中跑了出来,这金钰是戚继光麾下一名偏将,掌军需之职。他大踏步跨进客堂,朝张居正单腿跪下,朗声言道:
“末将金钰,参见首辅大人。”
张居正示意他起来,戚继光一旁令道:“把东西拿上来请首辅过目。”
金钰闻言解下背上的包袱,打开取出一件绗棉的箭衣来,戚继光接过抖开给张居正看,只见这件棉箭衣到处都是撕烂的窟窿,棉花有一搭没一搭,再细看这些棉花,都黄黑发霉。
“这是谁的棉衣?”张居正问。
“这是咱蓟镇所有兵士今年刚刚换季的棉衣,”戚继光愤懑地说,“是王崇古大人配给咱们的。”
“刚换季的棉衣,怎地这般破旧?”张居正伸手捏了捏棉箭衣,顿感不安,“穿这样的衣服,兵士如何能够御寒?”
“这一连几天的暴风雪,通往长城的路都断了,不说京城官绅人家可以围炉取暖煮酒冲寒,就是一般的大耳朵百姓,也能坐在热炕头上享受天伦之乐,但惟有咱的兵士,这时候都还在守护长城,城内雪深一尺,长城上就会雪高一丈。如果说城内胡同口的北风能割下人的耳朵,那么长城上的北风,就能推墙墙倒推山山裂,咱昨日好不容易打通雪路,到古北口看望在长城垛子上守卫的兵士,一看到他们身穿的棉箭衣都被北风撕烂了。这些兵士都是从浙江招募来的客兵,本来就不抗冻,再加上穿上这么一件烂棉衣,等于赤身裸体站在滴水成冰的长城上,有几个抗得住?首辅你也知道,咱戚继光训练的客兵,军纪极严,都是宁可前进半步死,也决不后退半步生的硬角儿,就因为这样,仅昨天一天,古北口上就冻死了十九个人。那是十九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啊!如果不是这劣质的棉衣,他们怎么可能死得这么悲惨!”
戚继光说着说着喉头哽咽,两泡热泪在他的眼圈里打转。张居正与戚继光认识了七八年,还从未见他如此动情。不过,这件事本身也让张居正悲愤填膺。他的眼前闪现出风雪交加的长城,闪现出那十九具冻得僵硬的尸体。他端着茶杯的手颤抖着,猛地,他将茶杯向地上一掷,随着“咣”的一声,张居正近似咆哮地吼了一句:
“真是岂有此理!”
客厅里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戚继光虽是指挥千军万马的人物,但依然被张居正的盛怒而震慑。他本来还有诸多愤怒要一一控诉,到此时反倒噤口无言了。张居正稳了稳情绪,又开口问道:
“戚大帅,此事你想如何处置?”
“写折子参他。”戚继光气呼呼答道。
“参谁?”
“王崇古大人。”
“参他何用,”张居正长叹一声,苦笑道,“元敬兄,你只知道王崇古给你的军士制了棉衣,却不知另有隐情。”
“另有什么隐情?”
“这棉衣是武清伯李伟采购的。”
“怎么会是他?”戚继光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旋即又颓唐坐下,沮丧地说,“这么说,我的兵士白死了的。”
“兵士不能白死,不管是谁,这笔账一定要清算!”
张居正吐字如火,看他满脸不可侵犯的正气,戚继光心田里腾起一股热浪。
大雪时断时续下了整整一夜,尽管五城兵马司加派了巡逻兵士,城里头还是冻死了不少乞丐。还有一些破旧房子和流浪汉临时搭盖的草棚,都被大雪压塌。一些在檐缝里做窝的麻雀,许多都被冻成了冰团子。这样的大雪,京城里已是好几年未曾下过。恰恰第二天逢九,又是例朝的日子,若在隆庆皇帝掌御时,碰到这等恶劣天气,肯定会传旨免朝,但如今的万历小皇帝,在张居正的教导下,立志要当一个励精图治的明君,即便天上下刀子,也决不会免掉例朝。因此,一交寅时,京城主要街道上,都亮起了明明灭灭的灯笼,这是巡逻军士为上朝官员照道儿的。一乘又一乘轿子,急匆匆往紫禁城络绎而来。
紫禁城午门外的广场,由于有军士彻夜扫雪,倒也干干净净片粒不存。官员们陆陆续续到达这里,还没有听到序班的鞭响,故都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凑在一起闲聊。却说东南角的高墙下,几个六科廊的给事中围在一起说话,他们中有吏科给事中刘炫,礼科给事中陈吾德和户科给事中孟无忧。这些言官一个个锦袍雕囊,手笼在袖子里,跺着脚还嫌冷。其中陈吾德一个人没有戴护耳,故伸手捂着耳朵不停地搓动,刘炫瞧他那样子,便取笑道:
“陈大人,你说这世上最不抗冻的禽兽是什么?”
“猪,”陈吾德哈着气说,“这畜牲,天一冷,就躲在圈子里不出来。”
“老兄差矣,”刘炫故作高深说道,“最怕冷的不是猪,是鸡。”
“鸡?你有何根据?”
“你说,人若冷,从哪儿冷起?”
“脚。”
“不对。”
“那你说从哪儿?”
“耳朵。”
“有何凭据?”
“脚冷了,可以跺可以跑,耳朵若是冷了,自己完全没有解救之方。惟有一途,就是依你吴老兄,举起两只手不停地搓。”
孟无忧静听两人打嘴巴官司,这时插嘴道:“吴兄,就算你那歪理儿成立,也扯不上鸡呀。”
“为啥扯不上,鸡怕冷,干脆只长两只比绿豆还小的耳朵,像咱们的吴大人。”
刘炫绕了半天的圈子,原来是变着法儿嘲弄陈吾德——他的小耳朵在六科廊是出了名的。众人顿时哄笑起来,陈吾德虽吃了闷亏,倒也不气恼,反而凑趣说:
“刘炫兄你有所不知,我正好属鸡。”
“这很好,大家可称你为鸡兄了。”
鸡兄与“鸡胸”同音,瞧着陈吾德麻杆儿样的身材,众人越发笑得厉害。陈吾德仍不气恼,却神秘地把嘴凑近刘炫的耳朵,小声问道:
“你知道李太后属什么?”
“不知道。”
“属鸡!”
“你……”
刘炫再也不敢置一词,众人也都愣住了。一直忍受愚弄的陈吾德,这时反倒开怀大笑起来,他用手指着刘炫与孟无忧,奚落道:
“我看你们真没出息,一个个戴着耳罩。你们不是‘鸡兄’,干吗要把耳朵罩起来?”
“耳朵怕冷嘛。”孟无忧主动搭讪想缓和气氛。
“你也知道耳朵怕冷?”陈吾德冷笑一声,讥道,“那朝廷给咱们的耳罩,谁给取消了?”
陈吾德说的这句气话大家都懂:朝廷旧有规矩,每年立夏日,凡京师各衙门命官,皆可于工部领取折扇一把,每年立冬领取护耳两只。前年,张居正奏请皇上把这两项例赐取消了。理由是京师官员上衙都坐在暖房里,如果他们可以得到皇上赏赐的护耳,那么,北方九边的六十万将士卧冰踏雪保卫皇朝疆土,就更应该得到。这虽是一件小事,但因更改了祖制,也就引起了不少官员的不满。每逢冬天例朝碰到恶劣天气,就有官员发牢骚,陈吾德便是其中一位。孟无忧听出陈吾德的话中有讥刺首辅的意思,立刻沉下脸来反驳:
“陈大人,你今儿个真是吃了豹子胆,敢于犯上了。”
“咱犯谁了?”陈吾德偏着脑袋问。
“你隔山打牛。”
“你该不至于跑到你妹婿那里告我的刁状吧。”
陈吾德样子蔫蔫的,但说出的话刀子一样扎人。孟无忧最怕同僚提他与游七结亲的事,如今被陈吾德戳到痛处,顿时恼了,正欲发作,忽见兵科给事中纪可观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家看他神色不对,有人赶忙问道:
“纪大人,出什么事儿了?”
纪可观答非所问:“咱一夜未曾合眼。”
“干啥去了?”刘炫问。
“首辅传示,让我去了他家里。”
却说昨夜戚继光进京之后,张居正便把兵部尚书谭纶、兵科给事中纪可观等相关官员找到他的家,连夜商议处置策略。从首辅家出来已交了二更,纪可观按张居正的要求,通宵未睡赶写一份弹劾王崇古的奏折。在场的言官们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故追问:“首辅找你做什么?”
“出了大事了。”纪可观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张居正的大轿已经抬进了广场,他慌忙说了一句,“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说罢避向一边。
寅时三刻,例朝时间到了,随着三声鞭响,众官员迅速序班完毕,小皇上朱翊钧在皇极门金台御幄中升座,待必须的仪式演过之后,朱翊钧扬起他银铃般的嗓音,对身边内侍说:
“传鸿胪寺导引官。”
内侍立忙走出金台,高声唱喏:“传鸿胪寺导引官——”
立刻,一名身着五品官服的鸿胪寺导引官滚葫芦样跑进金台,朝御座纳地便拜,喊道:
“臣孙起礼恭见皇上。”
朱翊钧正襟危坐,睨着俯在阶下的孙起礼,问道:“今日早朝,可有官员缺序?”
孙起礼答:“启禀皇上,共有六十九名官员没有参加例朝。”
“是何原因?”
“臣不知道,”孙起礼答罢又觉不妥,于是补了一句,“大概是畏冷。”
朱翊钧沉着脸说:“朕不畏冷,元辅张先生、次辅吕调阳都不畏冷,不参加例朝者都是何人,胆敢藐视朝廷大法,嗯?”
金台两厢高官,听了都噤若寒蝉,他们明显感到,这位小皇帝比起他的父亲要严厉得多,这多半是张居正调教的结果。伏在地上的孙起礼,也是半句话都不敢回答。
“孙起礼,朕再问你,缺序者可有三品以上官员?”
“没有。”
“四品呢?”
“也没有,”孙起礼畏葸答道,“有两个五品官,一个是御史付应祯,另一个是太仆寺副卿张佑龙。”
“冯公公传朕旨意,将这两人罚俸三月,剩下的统统罚俸一个月。”
“奴才领旨。”在御座之侧的冯保回了一句。
朱翊钧挥手让孙起礼退下,又问坐在御座左侧的张居正:“张先生,这样处置是否得当?”
张居正看了看两厢鹄立的高官大僚,欠身答道:“皇上宽仁,对缺序例朝的官员,只是小惩而已。”
“应该如何?”
“对例朝缺序者,皇上必说一句‘着锦衣卫打着来问’,这是前朝定例。”
“朕知道了:”朱翊钧旨意既下不便更改,便转入下一个程序,他又问,“各衙门有何事要奏?”
按奏事系列,理当吏户礼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门依次排之。今儿个次序却被打乱,通政司一名负责安排奏事的官员出班禀道:
“启禀皇上,蓟镇总兵戚继光有急事上奏。”
“戚继光?”朱翊钧问张居正,“元辅,戚继光不是在蓟镇么,他怎么也参加例朝。”
张居正答:“不在例朝之列的官员,若有急事大事上奏,亦可破例。”
“好,那就宣戚继光人见。”
随着唱班内侍“传戚继光——”的一声锐喊,只见候在皇极门外的戚继光大步流星走到金台御幄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跪下,高声奏道:
“蓟镇总兵三品武官戚继光叩见皇上。”
小皇上很喜欢戚继光的英武之气,把他端详了一会儿,才启口问道:
“戚将军,你有何急事要奏?”
“臣请皇上看一件东西。”
戚继光说罢,将随身带来的那件破棉袄双手举过头顶,一名小内侍将它接过转呈小皇上。
朱翊钧伸头来看,惊问:“戚将军,你让朕看一件破棉袄是何用意?”
“启禀皇上,这是今年咱蓟镇兵士换季的棉衣。”
“刚换的棉衣,怎么如此破旧?”
“皇上问得好,这棉衣布似鱼网,棉如芦花,都是发霉的劣品,”戚继光说着猛地抬起头来,望着皇上目光如电,愤懑说道,“皇上,臣领带的士兵,就因为穿了这样的棉衣,前天一天,在古北口长城上,就冻死了十九名。”
“啊!”朱翊钧闻言色变,竟霍然一下站了起来,急切问道,“你是说,兵士冻死了?”
“是。”
朱翊钧脸色涨红,他看了一眼张居正,只见这位美髯师相也正目不转睛盯着他。他躲过那目光,步下御座,走到戚继光跟前,焦灼问道:
“这棉衣是谁做的?”
“是王崇古大人发下来的。”
“传王崇古!”
“回皇上,王大人还在蓟镇。”
“令他火速进京!”
“是。”
冯保正欲传旨,张居正一旁插话:“皇上,戚将军的话尚未说完。”
“你接着说。”
朱翊钧原地踱步,近前的大臣都看得真切,尽管眼下正值三九严寒飞雪飘洒,可是小皇上嫩白的脸上已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戚继光并不看皇上脸色,兀自奏道:“臣已调查得知,王崇古大人把蓟镇兵士的换季棉衣,全都交给武清伯李伟来做。”
“什么,是武清伯做的棉衣?戚将军,你没有搞错?”
“回皇上,千真万确!”
刚刚由冯保搀着回到御幄中坐下的朱翊钧,顿时瘫得像个泥人,冯保眼见情况不妙,大喊一声:
“退朝!”
刚翻卯时牌子,停了半个时辰的雪又开始下了起来,紫禁城内一片混沌迷茫:退朝的小皇上心思重重地坐在暖轿里,戚继光满脸悲愤的样子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方才在金台御幄中,他虽然心神不宁举止失措,但被冯保等一班内侍挟裹着退朝时,他仍不忘让内侍把那件破棉衣拿上。如今坐在暖轿中,他将这棉衣反复翻看了好几次,只觉得心里头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暖轿刚抬进乾清宫大门,他就拼命地蹬轿板嚷着停轿。抬轿的火者不敢违抗,便在铺着积雪的砖道上停下了。朱翊钧手拿那件破棉衣下得轿来,踉踉跄跄走了几十步路,到了乾清口门口长廊,他犹豫了一下,便放下登廊入室的念头,而是刷地一下在雪地里跪下了,口中高喊:
“母后!”
每逢例朝,李太后都会陪儿子一道起床,儿子上朝了,她盥洗梳妆一番后,就会开始她每日的功课——焚香抄写佛经。这会儿她刚抄了两张笺纸,听得儿子呼唤,她忙搁笔出来,忽见儿子挺身跪在雪地里,手上举着一件白花花的破棉衣。
“钧儿,你这是干什么?”李太后惊问。
“母后,……”
朱翊钧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双手把棉衣递给母亲,仰着头已是泪流满面。
第二十回 老国丈上吊为避祸 小玉娘哀告救恩公
送走最后一拨求见的官员,天色又已黑尽,张居正揉揉发涩的眼睛,正欲唤轿前往积香庐,忽见一个人悄没声儿的走进了值房。他定睛一看来者是冯保,忙起身迎坐。冯保一边跺着脚上的雪花,一边脱下貂皮斗篷,说道:
“张先生,咱就知道你还没走。”
“你怎的知道?”张居正笑着问。
“出了这大的事儿,你走得脱么?”
冯保说着便坐到张居正对面的黄梨木太师椅上。张居正听出冯保的话外之音,便随话搭话问道:
“冯公公带了什么好消息来?”
冯保明白张居正问话的意思。却说戚继光御前告状的消息,不消半日就传遍了京城。一个身经百战威震敌胆名倾朝野的大将军,告的是当今圣上的外祖父,被人誉之为“天下第一皇亲”的武清伯李伟,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件事更刺激?一时间,无论是街头巷尾还是各大小衙门,都沸沸扬扬地议论这桩新闻。有为戚大帅叫好的,有为戚大帅担心的,也有人认为戚大帅这是小题大作故意与武清伯过不去的。更有人猜测这件事后头的“玄机”,官场上的人都知道,多少年来,戚继光一直是张居正的座上宾。若没有张居正在背后撑腰,戚继光哪敢捋虎须犯上?兵士在长城上冻死,这件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戚继光完全犯不着为这点破事得罪武清伯。他之所以敢冒这个险,肯定背后别有所因。让人最容易联想的,便是张居正要借助这件事情拿皇室开刀了。自今年春上皇上颁旨添征子粒田税课,所有的皇亲国戚便与张居正交恶。这些王爷侯爷驸马爷,哪一棵树底下,不聚着一群猢狲?哪一个猢狲又不是看主人眼色行事?因此,张居正每一新的举措推出,都会招来一片反对之声。此情之下,张居正常常有石头缝里射箭——拉不开弓的感觉。他想利用“棉衣”事件治一治武清伯李伟,以求收到杀鸡嚇猴的功效,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戚继光当着众多部院大臣的面,把小皇上撑得不下了台。这件事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大家都拭目以待。
大凡宫里头出了大事,第一个忙得脚不沾地的便是冯保。今儿个早朝之后,冯保先是在乾清宫帮着皇上向李太后禀报金台发生之事,尔后又猴儿巴急赶往万安胡同的武清伯府邸,捣腾了一天,身子累散了架。他眼下摸黑跑来内阁,原是有重要的情况前来通报。他从张居正的眼神里看出一丝急切,便有心撩拨他,他搓了搓被冷风吹僵的脸,绕弯子说道:
“张先生,不是咱数落你,你的心也着实狠了些。”
张居正一愣怔,问:“冯公公,此话从何讲起?”
冯保道:“听徐爵讲,你昨夜里对游七动了家法,把游七打得遍体鳞伤,徐爵去看他,他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是有这事。”张居正一提这事就窝火,沉着脸说,“这个家伙背着我和官场里的人勾勾搭搭,简直无法无天了,不给点厉害,就刹不住歪风。”
“教训教训也是可以的,但又何必这么认真,”冯保趁机劝道,“这世道儿上人心险恶,想找个贴心的管家不容易,依老夫看,这游七对你还算忠心,你叫他向左,他就不敢向右,大节不亏,这就是好人。”
张居正对冯保这席话不以为然,加之他平日对徐爵的张扬早有看法,于是委婉回道:
“对身边的人管教不严,终究会酿成大祸,不谷不是说游七就已做下了坏事,但须得防患于未然。”
“老夫今天看吏部给皇上的奏折,那个孟无忧已被贬官两级发配云南,张先生真是铁面无私啊!”
“常言道,政如冰霜,奸宄消亡;威如雷霆,寇贼不生。不谷真的想当一个铁面首辅,惟其如此,不谷才能做到不负天下。”
冯保不喜听空落落的大话,于是摇摇头,讥道:“不负天下,但你负了友亲、亲情。张先生,人毕竟有七情六欲。你对属下要求严一些原也无可厚非,但不要太苛刻,否则,谁还肯替你鞍前马后地效命呢?”
张居正听出冯保话中有借题发挥的意思,但他不肯于此深究,而是吁了一口气笑道:
“冯公公,多谢你赐教。未必你冒雪冲寒摸黑赶来,就为了与不谷商讨家政?”
“哪里哪里,老夫的正事儿还没说呢。”冯保正后悔方才的话说得重了些,也就随地转弯,言道,“张先生,你知道老夫从哪里来?”
“不知道。”
“咱从武清伯府上来的。”
“啊,你见到武清伯了?”
冯保点点头,满脸不可捉摸的神气。张居正见他卖关子,也不追问,只是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说:
“不谷正想去看看武清伯呢!”
“你不能去!”
“为何?”
“这会儿,那老国丈恨不能生吞了你。”
“是吗?”
“哪还能假?”
冯保说着,就把他去武清伯府上的情形讲了一通。
冯保是在宫里头吃过午饭才启轿前往武清伯府上的。刚进胡同口,便见府邸门前闹哄哄落了不少轿子。看到冯保的扈从仪仗招摇而来,堵在门口的人都慌忙避过一边。对武清伯府邸突然间来了这么多人,冯保并不感到奇怪。人情自古就是向灯的向灯,向火的向火。何况武清伯的特殊身份,出再大的事儿,也会有人趁机来大献殷勤。但门口儿这些人脸上的神色都很慌张,倒叫冯保起了疑心。他甫一下轿,刚绕过照壁踏上甬道,便见一个人摇着臃肿的身躯从里头跑过来迎接。
“冯公公,你来得正是时候儿!”
那人使着鸭公嗓子嚷了一句。院子里雪光太强,冯保眯眼儿一瞄,见是驸马都尉许从成。他心里头不喜欢这个人,老觉得他阴阳怪气的。但井水不犯河水,也犯不着得罪他,于是拱手一揖,笑道:
“原来是老驸马爷,啥时候来的?”
“只比你早来片刻,”许从成眨着眼睛,不安地说,“咱是被武清伯家里人请来的。”
“这就叫请对了人,”冯保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只有你对武清伯的心性,能安慰他。”
‘‘安慰他什么?”许从成追在冯保屁股后头叫嚷,“跟你冯公公比,我这个驸马都尉,是鹅卵石塞床脚。”
“此话怎讲?”
“百计都垫不稳的。”
冯保觉着许从成的这个俏皮话不中听,正纳闷为何是他出来迎接,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突然听得近前什么地方唢呐声大作,接着又见一群人从客堂里奔出来,一个个头扎白绫,身上穿着白布衬里的棉袍。这群人一边跑,一边撒着芝麻米粒儿,打头的人披头散发,手上舞着一根大书一个“魂”字的幡竿儿。他们与冯保擦身而过,径直奔向花园。冯保看清打头的是李高,便惊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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