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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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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瓜子,吃著花生米,一杯茶,或一杯酒,天南地北的聊聊,这是件大乐事。胖子吴提议的
说:“我们来组织个南北社如何?”

    “什么南北社?”小罗问。

    “南北者,天南地北,瞎扯一番之意也。”胖子吴说:“我们这些爱聊的,来一个定期
聚会,例如每个星期六,在茶馆中聚聚,谈谈,轮流作东请客,不是别有滋味吗?”

    “对!”小罗一拍桌子,高兴的大叫:“这样,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赞成赞成!南北
社,不如叫龙门社。”

    “叫什么社?”萧燕没听清楚。

    “龙门者,摆龙门阵之意也。”小罗学著胖子吴酸溜溜的说。“我的天哪!”萧燕眨眨
眼睛,闪动著小酒涡叫。

    夏季的午后,天气变幻莫定,带著雨意的风开始从嘉陵江畔卷了过来,乌云层层堆积,
天色立即显得昏暗阴沉,远处的山谷里,雷声隐隐的在响著。

    “要下雨了。”何慕天抬起头来,望著外面说。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动的开口说话。

    确实,要下雨了,一阵电光夹著一声雷响,大雨顷刻间倾盆而下,雨点打击在屋顶上,
由清晰的叮咚之声转为哗啦一片,疾风钻进了茶馆,扫进不少雨滴。顿时间,暑气全消而凉
风使人人都精神一振。小罗高兴的扬著头大叫:

    “过瘾,过瘾!”“好一阵及时雨!”胖子吴和小罗呼应著。

    梦竹凝视著窗外的雨帘,一条一条的雨线密密的把空间铺满,透过雨,远山半隐半现的
浮在白蒙蒙的雾气里。茶馆外的草地上,雨水把绿草打得摇摇摆摆,一棵老榆树飘坠下几片
黄叶。这一阵雨并没有持续太久,二十分钟后,雨过云收,太阳又穿出了云层,重新闪熠的
照灼著。屋檐上仍然滴滴答答的滴著水,青草经过一番洗涤,绿得分外可爱,在阳光下娇柔
的晃动。一群群的麻雀,鼓噪的在榆树上下翻飞嘻闹。“好美!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
酒,望著外面说。“但是,只是我们看见的这一面!你怎能望著茁长的青草树木,看著翻飞
的蛱蝶蜻蜓,想像著血腥一片的战场?”掉转头来,他的眼光似有意又无意的在梦竹脸上溜
了一圈,梦竹立即垂下了眼帘,注视著桌上的杯筷。

    “慕天,想作诗吗?”戴眼镜的特宝鼓励的问。

    “今天肚子里只有酒,没有诗。”何慕天说。

    “诗?”胖子吴扬起头来,指著梦竹说:“这里有一位女诗人,你们可别错过,她父亲
是有名的诗人,她是家学渊源,女中的著名才女!”“是吗?”特宝傻傻的伸过头来,从眼
镜片底下盯著梦竹看,好像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实性似的。

    “李小姐,作一首如何?”胖子吴问:“来一首夏日即景好了。”“谁说我会作诗?”
梦竹逃避的说:“我倒听说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外号叫小李白。”“这儿就是!”特宝推了何
慕天一把,何慕天正举著酒杯,被他一推,洒了一衣服的酒。何慕天掏出手帕来,慢条斯理
的擦著衣襟上的酒,特宝还不住的嚷著:“小李白!你就作他一首给李小姐听听!”“我没
有诗,只有酒。”何慕天淡淡的说,仍然在抹拭著衣服上的酒。可是,接著,他就豪放的一
仰头,念了两句:“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都是相思意!”念完,他直视著梦竹,眼
睛奇异的闪烁著,里面似乎包含了几千几万种思想和言语。梦竹愣了愣,心脏又反常的加快
了跳动,一种突然而来的激情使她兴奋了。她大胆的迎接著何慕天逼视过来的目光,勇敢的
回视著他。然后,她把两条小辫子往脑后一摔,用种挑战似的口气说:“我不喜欢感伤味太
重的诗词,何必一定要‘为赋新词’而‘强说愁’呢?既然世界是美的,就应该承认它美,
是不是?”她用手指指窗外,那儿未干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闪耀,一对粉蝶在短篱边追逐。
她望著,亮晶晶的眼睛里含著笑意,仰了仰头,她用清脆的声音念出四句话:

    “雨余芳草润,

    风定落花香,时见双飞蝶,翩翻绕短墙。”

    念完,她看看何慕天,嫣然一笑,说:

    “我胡诌的,别笑哦!”

    特宝把眼镜取下来,仔细看了梦竹一眼,又把眼镜戴上,摇头晃脑,仄仄平平”的审核
梦竹的诗错了格式没有,接著就一拍桌子,对何慕天大叫:

    “小何,咱们的中国文学系,惭愧!”

    何慕天不说话,只深深的凝视著梦竹,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垂下眼睛,注视著酒杯里的
液体。他的脸色更加苍白,酒似乎无法染红他的面颊,那对黑眼珠迷蒙得奇怪。从他的神情
看,他似乎突然的萧索了起来,显得那样的无精打采,从这一刻起,一直到他们的欢聚结
束,他没有再讲过一句话。

    聚会结束时,已经是明月初升的时候,小罗跑去结了帐,把整个公费口袋倾倒在柜台
上,还差了好几块钱,小罗笑嘻嘻的说:“欠了,你记帐吧,下次还!”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额数补足了。然后和大家走出茶馆,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的谈
不完,中大的学生需要渡江回校,小罗、杨明远和王孝城则可直接回艺专,大家在茶馆门口
分了手,梦竹既然住在沙坪坝,当然由中大的负责送回家。小罗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罗喊
住了:

    “有你一封信。”

    他递了一个信封给小罗,就返身和中大的学生坐上了渡船。梦竹站在船舷边,风把她额
前的短发吹得飘飞不已,水中,一弯明月在摇晃动荡。她注视著水,却从眼角偷偷的望著何
慕天,后者正斜靠在船头,寥落而寂寞的仰视著天上,有份淡淡的抑郁。她下意识的抬头看
看天,除了一弯孤月,和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么都没有。船里胖子吴在唱著京
戏,哼哼唧唧的,特宝还在平平仄仄,念念有辞的作他那首没完成的诗,萧燕在轻唱著“燕
双飞”。

    船抵了岸,大家下了船,胖子吴说:

    “李小姐,和我们一起再玩玩吧,散散步如何?”

    “不,不行了,我必须马上回去,已经太晚了!”梦竹说著,飘了何慕天一眼,何慕天
漠然的看著嘉陵江,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梦竹的话。“那么,我送你回去。”胖子吴说。

    “不,不,不用了,”梦竹说,失望使她的心脏绞紧:“镇里的路很好走,我可以自己
回去!”她再悄悄的扫了何慕天一眼,后者正全神集中的望著岸边的草丛,草丛里,无数的
萤火虫在闪烁。“那么,我们就真不送了,”胖子吴洒脱的说:“再见!下星期希望再一起
玩!”“再见,”梦竹挥挥手,孤独的向镇上走去,心底惘然若失。萤火虫在她脚下前前后
后的绕著。萤火虫,萤火虫就那么好看吗?她咬住嘴唇,心底空洞而迷茫,孤寂和失意的感
觉混合了夜色,对她重重叠叠的包围过来。几度夕烟红32/78

    小罗和明远等回到宿舍。小罗往空床上一躺,拆开了何慕天递给他的信封。一张大额的
钞票落了下来,数额和他付出的差不多,他愕然的跳了起来,愤怒的说:

    “什么话?以为我小罗请不起客吗?”

    可是,接著,一张信笺也落下来,他拾起一看,上面潦草的写著几句话:“相信我们都
同样漠视金钱,假若能用金钱买来快乐,相

    信我们都不会吝啬区区的几块钱。可是,钱对我的意义

    和你的意义又不太相同,我从来不虞匮乏,但却能了解

    连买一支‘艺专牌香烟’的钱都没有时是何滋味,假若

    你看得起我,像我对你的欣赏同样深厚,那么请让我付

    这次的茶酒之资。我冒昧的把钱这样给你,因为我把你

    当作知己,相信你必定能了解,而不会以我的行为为忤。慕天”

    小罗抬起头来,把信笺给王孝城和杨明远看,一面用手枕著头,瞪著天花板凝思。王孝
城看完后,叹了口气说:

    “这是一个有心人,我欣赏他!”

    杨明远哼了一声,向窗口走去,一面说:

    “阔公子的作风,反正他有钱,怎样做出来都漂亮!”

    “你对他有成见,”王孝城说:“我看得出来,你不知道看他什么地方不顺眼!”“才
没有呢,只觉得他有点怪里怪气。”明远说。

    “无论如何,”小罗从床上跳了起来,向门外走去,同时高兴的说:“我喜欢这个何慕
天!够派头,也够交情!”“你到哪里去?”王孝城问。

    “买香烟!”小罗扬了扬那张钞票,又大声嚷著说:“今天晚上,请全宿舍吃担担面消
夜!”

    “天哪,”王孝城望著他的背影说:“四大皆空,没办法,只能四大皆空!”

    15

    何慕天跨进了沙坪坝镇口上那家小茶馆,在靠窗的角落里,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来。茶
馆的小伙计不待吩咐,就依照何慕天的习惯,送上一壶白干,一盘卤菜,和一碟花生。何慕
天靠进椅子里,慢慢的斟上一杯酒,寥落的啜著。窗子外面,可以看见青石板的小路,路边
是平伸出去的绿色草坪,一直延展到嘉陵江畔。江边的路并不平整,曲折凹凸,沿著河岸,
疏疏落落的有些白杨,也有些柳树。柳条长长的飘著,在初秋的晚风中摇曳。晚霞正在天边
燃烧,一层又一层的红云重重堆积,落日圆而大,迅速的从半空向地平线坠落。何慕天用手
支著下巴,静静的凝视著窗外的景致,凝视著那晚霞由鲜红变为绛紫,凝视著那落日一分一
厘的被地平线所吞噬,直至完全隐没。天色暗淡下来了,苍茫的暮色缓慢而从容的在草地
上、柳条间散布开来。何慕天重新斟满了杯子,略微烦躁的啜了一口,下意识的看看腕表:
差一刻六点!今天她迟了,为什么?或者,她取消了今天的定时散步?仰靠在椅子里,他阖
了阖眼睛,酒使他心头热烘烘的,血管里奔流的血液似乎比往日更加迅速。“我是怎么回
事?中了邪吗?”他喃喃的,无声的自问了一句,睁开眼睛,又情不自禁的对窗外的小路望
去,空空的石板上,盛著逐渐加浓的暮色,除此之外,别无所有。

    一声叹息,他干了杯子,再斟一杯。期待的情绪使他烦躁不安,每一个毛孔里似乎都有
小虫子在钻动,令人无法平静。酒,徒然的让情绪更加紧张和不耐,心头的火仿佛燃烧得更
厉害了。“我是怎么回事?”再自问了一句,蹙起眉头,他又干了一杯酒。抬起眼睛来,他
不经心的对窗外一扫,忽然间,所有的神经细胞都振作了。

    梦竹正缓缓的沿著石板小路走过去,她穿著件白色小碎花的洋装,戴著顶宽边的大草
帽,步履袅娜轻盈,从容不迫的,不慌不忙的走著。距离茶馆不远的地方,她似乎略微停顿
了一下,接著,就把那顶大草帽解了下来,拿在手上,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末梢扎著水红
色的绸结。“一只小粉蝶儿”,这是大家给她取的外号。是的,这是只小粉蝶儿,有那份翩
跹的姿态,更有那份雅致和妩媚。何慕天的酒杯停在唇边,眼睛朦胧的盯著窗外那移动著的
小巧人影。那摆动的裙幅,那忽而放在身前,忽而放在身后的大草帽,那时常摔动的辫梢,
那款娜的举止,这一切加起来,衬著暮霭和垂杨,是一幅动人的图画。他呆呆的凝视著,用
全心灵去捕捉这份神奇的、令人迷惑的美。梦竹向嘉陵江边走去,站在一棵垂杨之下,立定
了,仰首看了看正由绛紫、深红、转为黑暗的云朵,一只手拉住柳条,她四面望望,似乎在
以她那易于感受的心境,领略著大自然间的美,领略著日与夜交会时那神秘的一瞬。把辫子
拂向脑后,她不经意的回眸了小茶馆一眼。当然,她不会发现躲在那茶馆里凝视著她的何慕
天。掉回头,她的注意力被嘉陵江吸引过去了,可能水面有什么东西让她感到了兴趣,她伫
立良久,就向前走去,岸边有石级可以下到水边。每天早晨,这石级上是妇人们洗衣聚集之
所,捣衣之声杂著笑语,老远都可听到。现在,水边一定是空无一人的,但她沿著石级走了
下去,那高高的河堤遮住了她,他看不见她了。

    他轻吐了口气,才发现一直停在嘴边的酒杯,下意识的啜了一口,他放下杯子,抬起眼
睛,正好看到梦竹那黑色的头,一步步的从河堤后升了上来。用手托住下巴,他定定的凝视
著,虽然隔著那么远的距离,他仍可看出她手中握著一朵新采撷的小蓝花。她步上石级,倚
在柳树上,十分闲暇而又十分悠然自在的,把那朵花送到鼻端去轻嗅。他无法看清她的面
目,但他脑中已勾划出她的神态:那舒朗的两道眉毛,那含著笑意的大眼睛,和若有所思的
神情……接著,她的腰肢微微一旋,裙子摆了摆,大草帽系于脑后,又开始沿著石板小路向
前走去。她几乎已经走到他的视线之外了,可是,她突然站定,回头张望,于是,何慕天看
到有一个小脚的老妇人,正急急的向梦竹赶去,走到梦竹身边,那老妇人站住了,不知对梦
竹说了些什么,梦竹顿时跺跺脚,一扭头又要继续她的散步。老妇人伸手抓住了她,似乎在
劝说,又劝又拉,大概想把她拉回镇里。梦竹好像是生气了,她连连的摇头,要摆脱老妇人
的拉扯,两人在路上磨菇了好半天。然后,梦竹毅然的一摔头,狠狠的跺了一下脚,跟著老
妇人向镇里走去。她们从小茶馆的窗前擦过,何慕天抓住了梦竹和老妇人间几句对白的声
浪:“奶妈!你不会说我不在家呀?”

    “好小姐,你妈的那份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叫我找你回去,我有什么办法?高家的
又坐在堂屋里等……”

    “你说找不到不就行了?”

    “好小姐,你妈那个脾气我受不了呀……”

    何慕天目送她们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昏茫的小街道里,靠进椅子中,他没来由的长叹了一
声,然后坐正身子,握起酒杯,一伸脖子把整杯都灌了下去。掏出一张钞票,压在酒壶下
面,他站起身来,摔了摔袖子,向茶馆门外走去。

    暮色已经布满了空旷的原野。远山隐约,杨柳堆烟。夜暮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来临。何慕
天带著三分酒意,沿著石板小路,向梦竹站过的那棵柳树下走去。走了几步,他看到石板路
上躺著一样东西,拾了起来,是梦竹的那朵蓝色的小花。他审视著这朵花,蓝色的花瓣向外
铺开,微微卷曲,如同木耳边一般。浅黄色的花心伸了出来,在晚风中楚楚可怜的颤动。他
站住,靠在柳树上,和梦竹做过的一般,把花朵送到鼻子前面,没有嗅它,而是轻轻的在唇
际摩擦。

    夜来了,何慕天回到宿舍里,打开柜子,把那朵蓝色的小花放进一个精致的、雕刻著小
天使的木匣子里。在那木匣中,有他逐日收集的一些东西:一条缎带,一朵枯萎的菊花,半
枝折断的杨柳,一条白底子碎花的麻纱小手帕,还有一张纸,上面是一阕涂得乱七八糟的
词,他还记得梦竹靠在杨柳上,拿著铅笔,涂涂抹抹的写这阕词的神情。词的题目是“杨
花”,内容隐约可辨,大致是:

    “春漠漠,香云吹断红文幕,红文幕,一帘残梦,任

    他飘泊!轻狂不奈东风恶,蜂黄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满池

    萍水,夕阳楼阁!”

    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写完了,却不要了,随手那么一扔,让它被风卷去。他锁好了匣子,
和衣躺在床上,却看到枕头边放著一封信,一看信封寄自昆明,和那熟悉的笔迹,他就没有
心情拆阅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脑子里是成千成万张相同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和那两条摆动的发辫。

    “我是怎么回事?”他自问,摔摔头。“近来,我是真的疯了!”瞪视著桌上的桐油
灯,他一动也不动的躺著,接著,就猛的坐起来,拆开了那封信,下决心似的抽出信笺,看
了下去,信写得十分简单:“慕天:暑假一别,将近三个月了,你总共写了一封信,该

    信连标点在内,是二十七个字。想必你忙于作诗填词了,

    是不是?‘家’是你厌倦的,我知道。‘我’也是你厌倦的,我

    也知道。未来的那条小生命,大概也是你厌倦的。如今,

    家只是你的经济供应站,是吗?不过,记住,我是你家

    三媒六聘娶过去的,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我总之

    是你的妻子,别以为你在重庆的所行所为我看不见,我

    想你了解我的个性的,你还是安份一点好。

    另汇上本月份你所需之款项。即祝

    健康

    蕴文”

    看完了信,一种强烈的愤恨和反感抓住了他,还是那种口吻!还是那副态度!他眼前立
即浮起蕴文那向上挑起的浓眉,和圆睁著的大眼睛:“我要这样,就是这样!”

    “去你的吧!”他把信撕碎了,往字纸篓里扔去。蕴文,婚前的她又是副什么样子?专
横、跋扈、而美丽。大眼睛一瞪,浓眉一掀,别有种巾帼英雄的味儿。可是,自己为什么从
来无法“爱”上她?大家说她是美人,追求她的人那么多,可是自己就无法“爱”上她!两
家联婚之议一起,他还记得在她家客厅里,她大胆而专制的逼视著他,强逼他回答她的问
题:“你爱不爱我?你说!马上说!”几度夕烟红33/78

    “不知道!”他平心回答。

    “什么叫不知道?”她的大眼睛圆睁睁的盯著他,有股恶狠狠的味道,乌黑而卷曲的睫
毛翘得像两排黑色的羽毛扇。虽凶狠,却美丽,美得使人迷惑。她的身子倚著他,脸贴近
他,火剪烫过的头发拂著他的下颚,那股脂粉的香味冲进他的鼻子,使他不止迷惑,而且晕
眩。“你说!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不知道!”他固执的说,但她的野性和美丽确
实使他感到刺激和心动。“还不知道?”她挑起眉毛凝视他,然后眯起眼睛,点点头说:
“我会让你知道!”她会让他“知道”?没有,她没有让他“知道”,她只让他“迷糊”。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缠住他,不给他喘息的时间,也不给他思索的时间。她的浓眉大眼
整日整夜浮在他面前,她执拗而带著命令的声调每分每秒响在他的耳边,她的大裙子,她的
艳丽和服装,她惯用的香水气味,她喜欢跳的舞曲,她的这个,她的那个,把他层层包裹,
紧紧卷住。她是世家之女,他是世家之子,她的姐夫是他的好友,一切顺理成章,他们在昆
明结了婚,那是民国卅一年的春天。他永不能忘记婚礼上她那对盛满了胜利之色的眼睛,和
洞房中她的“迫供”:“你现在知道了吗?”“知道什么?”他装傻。

    “你爱不爱我?”“不爱你怎么会娶你?”

    “那么,你说你爱我,你说你生命里只会有我一个,你说你将终身臣服于我,不再对任
何别的女人看一眼。”

    “何必要说?我已经娶了你,你当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不行!你一定要说!我
要亲耳听你说!”

    “何必呢?这没有意义。”

    “谁说没有意义?”她的大眼睛逼视著他,充满了固执和坚定:“你要说!你一定要
说!我非听你说不可!”“没道理的事!”他皱起眉头。

    “没道理的事吗?”她的头俯近了他,美丽的脸庞贴在他的眼前,那对大而黑的眸子直
射入他的眼底:“你不说吗?你不肯说吗?你不爱我吗?”

    “好的,我爱。”他屈服了。

    “你生命里只有我一个?”

    “我生命里只有你一个。”

    “你永不爱别人?”“当然。”“你将为我做一切的事?”

    “一切?”他问。“嗯,一切。”“别傻了!”他抱起她,抛在床上。

    “不,你要说!”她固执的。

    “说什么?”“你将为我做一切的事!”

    他望著她,她躺在床上,瞪著大眼睛,任性,坚决,而美丽。像一只漂亮的、带著几分
原始的野性的雌豹!那脸庞上有著热情的火焰,周身都放著青春的热力,是一团燃烧著的
火,那眼睛里也有著火,可以烧熔一切的东西。

    他再度屈服了。“我将为你做一切的事!”他闷闷的说。

    她一下子卷到他面前,拥住了他,她的胳膊缠著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堵住了他的,那火
似的身子紧贴著他,她的长睫毛抬了起来,他望著她,看到的是一个征服者的眼睛,里面盛
著的不是属于女性的柔情,而是属于胜利的骄傲。

    这就是他的妻子,一个征服者!在她面前,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丈夫,他必须习惯于
她的命令语气,她的骄傲神态,和她那带著点虐待性的感情。一次,她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发,梳子不小心落到地下,她从镜子里望著他,静静的用她那习惯性的命令态度说:

    “慕天!给我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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