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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八怪传-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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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山水画色泽艳丽,花木葱茏,唯有他的山水画不是奇山怪石,便是一片萧索景色,断定他画的是“山河蒙羞”,对圣朝不满,所以要置他于死地。
民间的传说与历史的真实似乎大相迳庭。其实,传说反映着历史的本质的真实。
历史的事实是:康熙于南京一枝寺第一次接见石涛以后,于扬州平山堂又第二次接见了石涛,而且优礼有加。④皇帝见了石涛,记性很好,直接唤了和尚的法名,而且称赞上人是他所了解的道忞和尚的真传。重佛重文,表现了圣聪的睿智。而石涛呢?把这一切写在一首律诗里:“甲子长干新接驾,即今己巳路当先。圣聪忽睹呼名字,草野重瞻万岁前。自愧羚羊无挂角,那能音吼说真传。神龙首尾光千燄,云拥祥云天际边。”甲子,即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己巳,即二十八年(1689年)。一个草野,一个神龙,似乎将一个山僧对于圣君的感激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但是,民间并不承认清廷对于石涛的尊重是出自内心的。迄今为止,人们还没有发现清内廷藏过一张石涛的画。(严格地说,只收藏过半幅,即与王原祁合作的一幅。)康熙六次南巡,重要目的之一,便是安抚江南,笼络汉人。康熙两次接见石涛,与其说是由于石涛禅学与画艺,毋宁说是由于石涛的出身和他在士民中的影响。以山水画论,朝廷欣赏的,是四王的潜心临摹,刻意求真,不越雷池一步,决不是欣赏石涛这样强调写情写神,自辟蹊径的画风。所以民间传说中清廷必以捕杀石涛而后快,我以为这是多少反映了历史的本质真实的。
石涛呢?石涛是象伯夷叔齐一样,采取和新朝彻底不合作的态度,表现着一种硬骨头精神呢?还是学他的老师旅庵的榜样,到紫垣的万善殿去住锡,然后“帝庭归来领岩窦”,成为有皇廷支持的一代禅宗呢?从当日历史的现实看,这两种设想都是不现实的。我们不能以琐儒陋士的眼光衡量石涛。己巳之年离清军入关已经44年了,清廷以中华共主的身份施行统治,大批汉人业已参与了从中央到地方的政权,事实已告诉世人,康熙的统治较之明王朝的晚期统治有益于国计民生,这是有目共睹的。石涛如果依然不为所动,那么,他对长江两岸的人民所反映出来的情绪与要求也显得过于冷漠了。另一方面,要清廷十分抬举他,象抬举四王山水那样抬举他的《画语录》、他的画艺,那也显然是臆想。他的《画语录》针对主流派的画风,独树一帜,公开宣战,有许多激忿之言,能够希冀自己所攻讦的对象对自己施以剩杯残羹吗?石涛的态度,正如他在自题小像上所说的那样:“要行行,要住住,千钧弩发不求兔。”他不顾世俗的讥评,当北方的朋友邀请他,他便“乘风入淮泗,飘来帝五州。”他在京师一带,游历三年,结交了朝堂中雅爱文墨的高层人物,其中有大司寇王辰狱,大司农图氏及其公子,落职云南巡抚张霖、辅国将军博尔都等人。游历了慈源、善果诸名刹,忽然间,又“三年无返顾,一日起归舟”,又返回到了扬州。这一切都合乎禅宗的宗旨。这正象一位唐代高僧说的:“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
禅学以无是无非为大道,以一切皆空为依归,石涛的“不求兔”之说,正是带有这样的禅味。其实,考之石涛游踪,当日大和尚是有所追求的。第一,他的北行可以遍览帝京文物,这对于南宗画家至为重要。当日交通阻隔,南北画风迥异。有机会北行,广开眼界,对于和尚日后画风的变化,大有裨益;第二,游历北国名山大川,可以拓宽绘画的题材;第三,在张霖的闲居堂得以结识南北名流,以资相互切磋。
五、北湖之行
石涛南返,约在花甲之年。这一把年纪,四处飘泊不适宜了,需要有个安静的栖息之所。他出生粤西,可住桂林;壮游皖南,可住宣州;住持过长干里一枝寺,可住南京。但是,他选中了扬州。不但看中了住地,还看中了墓地。他定居扬州的时间始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一住就是十余年。直到他进入他为自己画好墓门的那片穴地。
石涛定居扬州,一方面因为扬州是当日交通枢纽,商业日渐繁荣,富商热衷于藏画者日益增多,因而书画市场十分活跃。这种活跃,还不同于北京、南京那样一些政治中心,这里的艺术观念比较开放,正统画派在这里的力量相对地说比较薄弱。“闲写青山卖”,和尚的画在这片土地上有大批的买主,这样也就有了衣食之源。又一方面,还因为扬州有一大批石涛的朋友,其中比较要好的两位,一个是旧交卓子任,一个是新交吴园茨。这样,晚年的石涛可以得到朋友的照应。
卓子任当日在收集明遗民诗,经常出入北湖一带。吴园茨嫌市区喧闹,已从南城粉妆巷迁居到黄子湖的湖滨。这样,石涛得便访友并畅游北湖,在他的一生中留下难忘的印象。所谓北湖,是扬州北郊的黄子湖、赤岸湖、新城湖、白茆湖、朱家湖的统称,再往北去,便是烟波浩渺的珠湖了。北湖一带,“一亩秋收谷数钟,里湖水与外湖通”,水在路边,路在水中。湖里的路也常变化,“朱家湖水路漫漫,忽较春时十倍宽”,到了夏天,路也变成了湖。石涛走在湖畔的太平圩上,只觉得水雾濛濛,水天一色,堤树冈峦,若隐若现。后人曾经把这一带的风光与石涛的画连在一起,说是“太平圩似石涛图,杨柳沿堤一万株”。早年石涛的艺术灵感得益于黄山,晚年石涛的画得益于扬州的湖光水色,这样的说法不是没有依据的。⑤进了吴园茨的湖西山庄,迎面就看到吴梅村的一副对联:“官如残梦短,客比乱山多。”地点虽隐僻,但往来文士甚多,北湖一带,多的是明末隐居移民。其中有“竹西十佚”,有学问人品俱佳的王玉藻父子。在朋友的陪同下,石涛畅游北湖。有时湖西极静,“采菱舟过湖风暖,时见波心白獭眠”;有时村景如画:“榴花红断竹篱房,早稻青青豆筴黄”;有时观渔人自得其乐:“黄珏桥头夕照微,渔翁收网捩船归。到门笑向妻孥说,雪白鲢鱼尺半肥。”石涛只觉得处处都有画意,都有禅机。
然而,石涛已碰过许多钉子。王玉藻明末进士,在湖中躬耕,任何人见他,他都是仰首不答;他的儿子王方魏学问渊博,但是一辈子不入郡城,不授徒,不游,不与别人酒食往来。还有位张元拱,自比鲁仲连,国变后不见外人。和尚拜望他,他连夜乘舟到湖中去了。和尚总以为自己的性情够怪的了,想不到天下竟然还有这么多怪人。于是,北湖的湖水使他联想到一个字:涤。从此,他又多了一个别号:大涤子。
六、河下的巨画
和尚在城西找了一块地皮,请人砌大涤草堂。草堂还未动工,城东的朋友便来请和尚到河下去,那边有处幽静的大树堂,就请和尚在大树堂作画、写字、做诗、治印。石涛的书画有署款“于大树堂”“大树下”“于河下”的,就创作在这一段时间。出面邀请的是朋友,背后出银子的是盐商。当时的扬州是苏、皖、赣、湘、鄂、豫六省官民食盐的集散地,各省的商人云集扬州。运河北来绕城向瓜洲流去,城里东南沿河一带的地方便叫河下,商人们大都聚集在河下,忙着游宴、贸易。商人中也不乏风雅之士,许多人也与和尚交上了朋友。
当日石涛的名气很大,南北画坛侧目。特别是他的《画谱》在画界传抄,引起大哗。⑥据说,宫廷画苑曾经请过几位很有学问的士人,到大树堂来和石涛谈禅论画,都一一被石涛说得哑口无语。后来,他们要极有学问的师兄来诘难石涛。师兄说:“读上人《山川》之章,说山川脱胎于上人,上人脱胎于山川,不知何解?”石涛说:“便是我从山川得其画,山川从我画中出。”那师兄狡黠地笑了,他指指壁上一幅石涛的画稿,又指指门外一大块乱石说:“请问上人,山川能从这画面里出来么?”那乱石是盐商运盐返程时,为了压船,从长江沿岸各省运回的。石涛沉吟片刻,说:“能!”
没有多时,在石涛的指点下,建造了一座“万石园”。《扬州画舫录》的作者李斗曾亲见过万石园。这园子过山有屋,入门见山,使人有误入深山之感。石头的堆砌又极精巧之能事,大小石洞数百。过山以后,有樾香楼、临漪栏、援松阁、梅舫诸多胜迹。因为用石逾万,故名“万石园”。可惜的是,这座园子今天已不复存在了。
诘难的师兄傻了,他便请出年逾古稀的师父。师父翻翻画谱,问石涛:“上人在《一画》之章说,亿万笔墨,始于一画。那么请问:万石之园,是不是始于一石?”石涛说:“无一不成万,无万不成一。”师父哈哈大笑:“大和尚以万石造园,不算本事。如能以片石造园,才能叫老衲佩服。”石涛想想:“试试看吧。”
不久,石涛带领匠人,建造了“片石山房”。这是一座倚墙而立的假山,奇峭逼人,俯临水池,下有石屋,运石浑成,符合山房命意。这座假山至今尚存,被园林学家陈从周先生称为“人间孤本”,是在今日扬州还可以看到的石涛的河下巨画。
师父只好摇摇头,最后,从深山中请出了他们的白须过胸的师祖。师祖翻翻石涛的画谱,问石涛:“拈诗为画,画必随时,这是上人《四时》之章的要旨么?”石涛说:“画即诗中意,诗为画里禅。”师祖说:“和尚作画,区分四时,并无难处。运石迭山,这《四时》之章就不适用了。”石涛笑道:
“贫僧迭山,源于画理,岂有不适用的?”
于是,扬州又出现一处“个园”。⑦这是按石涛画稿改造的园子。园中分别用笋石、湖石、黄石、石英石迭成表现不同季节、不同色泽、不同形态、不同情趣的四组假山,“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多妆,冬山惨淡而如睡。”⑧庶几可以形容。于是,师祖也只好哑口无言了。个园今日仍在。游园时听听这些民间传说,还是饶有兴味的。
七、大涤堂的影响
大东门一带,和拱宸门外的天宁寺连在一起,在晋代,都是谢安的别墅。时光流逝,这一带拦腰建城,城里城外都挖了市河,除了几棵千年银杏以外,其余都难寻当日遗踪了。在清代,这里除了规模宏大的天宁寺外,真武庙、火星庙、弥陀寺、昙花庵、准提庵、九莲庵、小司徒庙也沿河延绵不断。临河的建筑,大都是青瓦黄墙,清晨傍晚,但闻木鱼清磬,钟鼓声声。梵宇中也有一座新砌的草堂,倚林傍水,粉壁轩窗,藤蔓绕屋,满径丛花。船过堂边,听不到堂内诵佛,但闻一位粤西老和尚或歌或吟。这便是石涛晚年居住的大涤堂。⑨堂是和尚临水自建的,在这里完成了他艺术巅峰时期若干画幅,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年。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岁届乙酉,这一年的端午,堂内觥筹交错,欢笑声喧。按照扬州习俗,老朋友们、生徒们带来了米酒,带了粽子,也带来了市上新见的诗词刻本,来给老和尚贺节。老和尚高兴,关照铺纸磨墨,画了一幅“五瑞图”。画成,题道:
亲朋满座笑开眉,云淡风轻景物宜。
浅酌未忘非好酒,老怀聊乐为乘时。
堂瓶烂漫葵枝倚,奴鬓鬅鬙艾叶垂。
见享太平年七十,余年能补几篇诗。
这首诗的下面写了一段跋语:“清湘遗人乙酉蕤宾于大涤堂下。”蕤宾,即五月。这段跋语,是后人判断石涛生年的依据,也是争论的焦点。
在石涛作画时,有一位少年,一边磨墨,一边悄悄地观察老和尚的运笔。他长得清瘦,十分靦印@虾蜕邢卤适保纳袂樽苁鞘肿ㄗⅰ0斯种坏母呦枵庖荒暾18岁了。
说到高翔,自然就要说到石涛的卒年了。乙酉后二年的丁亥七月,石涛病腕,以后署年的作品就再也没有发现过了。病腕,也许是微恙,也许致命。定他卒于“1707?”是适宜的,这是一个一时无法擦去的问号。在平山堂一带,也早已请人挖好了生圹,入士以后,高翔每年都去祭扫。高翔作山水,张庚在《画征续录》里评论他是“参以石涛之纵姿”,大概乙酉端午,正是在揣摩石师是如何在表现天地万物的那种郁勃之气吧。
高翔在乙酉之年18岁,郑板桥则是13岁。13岁的板桥还在兴化的学塾里读书,不过他后来见到石涛的画,则心折不已。他在题跋中说:“石涛和尚客吾扬十年,见其兰幅极多,亦极妙。学一半,撇一半,未尝全学。非不欲全,实不能全,亦不必全也。”这叫做大家学大家。板桥慨叹“甚矣,石公之不可及也”,一方面又说“不必全也”,这就叫用石涛的态度学习石涛。板桥终究是板桥,而不是仿石涛、小石涛、假石涛。
李鱓年龄大些,乙酉之年20岁了。那时候他正忙着考举人,到扬州来会不会有功夫到大东门去拜望石涛?后来他说:“八大山人长于用笔,而墨不及石涛。清湘大涤子用墨最佳,笔次之。笔与墨合作生动,妙在用水。余长于用水,而用墨用笔又不及二公,甚矣笔墨之难也。”八怪诸人中,李鱓是相当高傲的一个。他极佩服石涛,不仅是技法,而且特别是在画风方面。至于金农诸人,乙酉之年尚未来扬州,石师画风对他们的影响,这里不再罗列了。
石涛——扬州八怪——,这条线在延伸下去。延伸到现代,那就要数到齐白石与张大千了。齐说:“下笔谁叫泣鬼神,二千余年只斯僧。焚香愿下师生拜,昨夜挥毫梦见君。”至于大千,则自称爱石涛、慕石涛、学石涛的。300年一部画史,真不知从何说起,我们还是去平山堂的后山,看看石涛的遗踪吧。荒草漫漫,坟茔已不可寻,不过画中表现的氤氲之气永在。生发之机,充斥天地,循环流动,如雾如烟。正是这股氤氲之气,孕育了后来的八怪,形成中国艺术史上的一大奇观。
注:
①石涛的生卒年代,傅抱石先生《石涛上人年谱》认定为1630—1707;郑拙庐先生《石涛系年》认定为1636—1707;《文物》1979年12期专文认定为1642—1707。新版《辞海》从《文物》说,列为1642—约1708。作者按所接触资料,以为列为1636—1707?为宜。
②转引自郑拙庐《石涛研究》,人民美术出版社,1961年版。
③见孔尚任《湖海集》卷十三。
④康熙二次南巡经过扬州情形,《康熙起居注》记之甚详。康熙接见石涛情况,石涛诗画中,有明确记述。
⑤当日扬州北湖遗民情形,孙静庵《明遗民录》收罗具体,可以参看。
⑥石涛《画语录》的影响,石涛作品与“四王”作品的差别,潘天寿先生有精到论述。可参看叶尚青《潘天寿论画笔录》。
⑦个园及片石山房,目前均已修复。个园及片石山房所在的何园,均属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朱江先生《扬州园林品赏录》(上海文化出版社1990年版)对这两处园林及已毁之万石园的艺术风格,均有描述。
⑧见郭熙《林泉高致》。
⑨大涤堂在扬州城西大东门一带。具体地理位置,文物管理部门正在查证中。
附:清·李驎《大涤子传》
嗟乎,古之所谓诗若文者创自我也,今之所谓诗若文者剽贼而已!其于书画亦然。不能自出己意,动辄规模前之能者,此庸碌人所为耳,而奇士必不然也。然奇士世不一见也。予素奇大涤子,而大涤子亦知予欲以其生平托予传。或告以东阳有年少能文,大涤子笑曰:彼年少安能传我哉!遂造予而请焉。予感其意,不辞而为之传。曰:
大涤子者,原济其名,字石涛,出自靖江王守谦之后。守谦,高皇帝(朱元璋)之从孙也,洪武三年封靖江王,国于桂林。传之明季声京失守,王亨嘉以唐藩(朱聿键)序不当立,不受诏。两广总制丁魁楚檄思恩参将陈邦传率兵攻破之,执至闽,废为庶人,幽死。是时大涤子生始二岁,为宫中仆臣负出,逃至武昌,剃发为僧。年十岁,即好聚古书,然不知读。或语之曰:“不读,聚奚为?”始稍稍取而读之。暇即临古法帖,而心尤喜颜鲁公。或曰:“何不学董文敏,时所好也!”即改而学董,然心不甚喜。又学画山水人物及花卉翎毛。楚人往往称之。既而从武昌道荆门,过洞庭,经长沙,至衡阳而反。怀奇负气,遇不平事,辄为排解;得钱即散去,无所蓄。居久之,又从武昌之越中,由越中之宣城。施愚山、吴晴岩、梅渊公、耦长诸名士一见奇之。时宣城有书画社,招人相与唱和。辟黄檗道场于敬亭之广教寺而居焉。每自称为小乘客。是时年三十矣。得古人法帖,纵观之,于东坡丑字法有所悟,遂弃董不学,冥心屏虑,上溯晋魏,以至秦汉,与古为徒。既又率其缁侣游歙之黄山、攀接引松,过独木桥,观始信峰,居逾月,始于茫茫云海中得一见之,奇松怪石,千变万殊,如鬼神不可端倪,狂喜大叫,而画以益进。时徽守曹某好奇士也,闻其在山中,以书来丐画,匹纸七十二幅,幅图一峰,笑而许之。图成,每幅各仿佛一宋元名家。而笔无定姿,倏浓倏澹,要皆自出己意为之,神到笔随,与古人不谋而合者也。时又画一横卷,为十六尊者像,梅渊公称其可敌李伯时,镌“前有龙眠”之章,赠之。此卷后为人窃去,忽忽不乐、口若喑者几三载云。在敬亭住十有五年,将行,先数日,洞开其寝室,授书厨钥于素相往来者,尽生平所蓄书画古玩器,任其取去。孤身至秦淮,养疾长干寺山上,危坐一龛。龛南向,自题曰:“壁立一枝”。金陵之人日造焉,皆闭目拒之。惟隐者张南村至,则出龛与之谈,间并驴走钟山,稽首于孝陵松树下。其时自号“苦瓜和尚”,又号“清湘陈人”。住九年,复渡江而北,至燕京,觐天寿诸陵。留四年,南还,栖息于扬之大东门外,临水结屋数椽,自题曰“大涤堂”。而“大涤子”之号因此称焉。一日,自画竹一枝于庭,题绝句其旁曰:“未许轻栽种,凌云拔地根。试看雷震后,破壁长儿孙。”其诗奇峭惊人,有不可一世之概,大率类此。
大涤子尝为予言:生平未读书,天性粗直,不事修饰。比年,或称“瞎尊者”,或称“膏肓子”,或用“头白依然不识字”之章,皆自道其实。又为予言:所作画皆用作字法,布置,或从行草,或从篆隶,疏密各有其体。又为予言:书画皆以高古为骨,间以北苑、南宫,淹润济之,而兰菊梅竹尤有独得之妙。又为予言:平日多奇梦。尝梦过一桥,遇洗菜女子,引入一大院观画,其奇变不可记。又梦登雨花台,手掬六日吞之。而书画每因之变,若神授然。又为予言:初得记莂,勇猛精进,愿力甚弘,后见诸同辈多好名鲜实,耻与之传,遂自托于不佛不老间。
嗟乎!韩昌黎送张道士诗曰:“臣有胆与气,不忍死茅茨。又不媚笑语,不能伴儿嬉。乃著道士服,众人莫臣知。”此非大涤子之谓耶!生今之世而胆与气无所用,不得已寄迹于僧,以书画名而老焉,悲乎!
李子曰:甚矣,人之好疑也。大涤子方自匿其姓氏,不愿人知,而人顾疑之,谓:高帝子孙多隆准,而大涤子准不隆。不知靖藩,高帝之从孙也。从孙而肖其从祖者,世盖罕焉。况高帝子孙亦不尽人人隆准也。汉高隆准,光武亦隆准,至昭烈,史止言其垂手下膝、顾目见耳,而不言其隆准。然此皆天子耳,尚不尽然,又何论宗室子乎?即此可知大涤子矣!而人顾疑其不必疑者,何哉?
《虬峰文集》卷十六
第一章 羞拈粉白与脂红
——李鱓的一生
一、神仙宰相之家
李鱓的鱓字,有两种读法。一读为tuó(驼),同鼍,即猪婆龙,“神兽”也。据临淄的老先生回忆,昔日李鱓在临淄为县令时,人皆知为李tuó,士人相戒,切勿读错官讳①。又一种读法,即shàn(善),同鳝鱼之鳝。李鱓落拓江湖,多次题画署名为“鳝”,承认自己不过是江淮间一条普普通通的鳝鱼罢了。从鼍到鳝,从神兽到沦为一条其貌不扬的小鱼,多少反映了主人公“两革功名一贬官”的坷坎命运,反映了主人公仕途失意而不得不以画为业的始终不能求得自我平衡的悲凉心境。
李鱓在他的画页上用过两方章,一方叫“神仙宰相之家”,一方叫“李忠定文定子孙”,耀眼的朱红反映了当日主人公踌躇满志的红润脸色。我们可以从兴化县图书馆藏的《李氏世谱》得知,有载的兴化32代中,第7代出了一位宰相李春芳,第13代出了一位大画家李鱓。李鱓为李春芳——后来被谥为文定的第六世孙。至于忠定即宋代的李纲,虽亦籍属江苏,但是否就是兴化李氏的祖先,目前尚无法稽考。李鱓之家,其曾祖为监生,其祖父为布衣,其父是一名七品小官,其实可以标为“布衣之家”“读书人家”“微官之家”,偏偏要制作“神仙宰相之家”者,表明我们的主人公青少年时代对先祖曾有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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