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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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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京离京。上台未必是福,下台未必是祸。京城里有什么好?乱糟糟、闹哄哄,没有清静的时分,哪里赶得上江宁府的山青水秀、鸟语花香。至于家里的事情,不外乎是钱多钱少,吃好吃坏。看和谁比呗。”若和耕田、划船的黎民百姓比,咱们此时不是在九重天堂,也是八重天堂,就是跌落十层八层,也不会苦到地狱的。再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用不着提心吊胆过日子,到时候听天由命罢了。当然,也有‘人定胜天’这句话,那就靠平甫、和甫执著筹划了……“
  王安石向夫人投去感激的目光,然后转眸向王安国、王安礼一瞥。
  王安国自年前和兄长顶撞争吵之后,心里一直闷闷不乐,很少与哥哥交谈。除年节拜祖祭神来到主宅外,一直把自己关在偏院的书房、寝室里,不再过问朝廷的事情。王安石为了避免这个弟弟再与吕惠卿、曾布等人发生不愉快,两个月来,也不再让他参预有关朝政的商议。兄弟间的关系,更为冷漠了。今晚,“政局有变”的消息传来,事关王府的荣辱盛衰,王安国闻讯后移步来到兄长的书房。二十多天没有见面,大哥憔悴得有些脱形,他的泪水几乎滚涌而出,心里不再是愤怨,而是怜惜和同情了。壮心招来怨恨,忠贞招来猜疑,辛苦招来灾难,上苍对兄长不公啊!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王安石。兄长衰老了,脸变得更加黑瘦,脸颊上的那片黑记变得更大更明显,白发增添了许多……他泪水盈眶,视线模糊,眼前闪现一串幻象:囚禁于天牢的兄长,遭贬流放的兄长,被捆绑刑柱的兄长……他心头的凄楚突然变成一种刻骨铭心的憎恨;这都是吕惠卿、曾布之流所累所误啊!他正要发泄心中的愤怒,弟弟王安礼呐响开口了:“嫂子所言极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吧。二十年前,‘庆历新政’在仁宗皇帝一道‘兴致太平’的谕旨下兴起,叫喊了两三年,实际折腾也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就在仁宗皇帝又一道‘误朕误国’的谕旨下收了场,新政的推行者范仲淹、富弼、韩琦、欧阳修等人被视为朋党而遭贬离京。今天,我们面临的形势,正是当年范仲淹等遭受的悲哀。历史令人难以参悟之处恰恰是,现时逼迫我们处于困难的,除了司马光和苏子瞻,正是当年革新朝政的欧阳修、富弼和韩琦,真是离奇啊!当年范仲淹等人之所以能够幸免于重罚,是由于他们自请‘误上误国’之罪而成全了仁宗皇帝的圣名,从而免去了全家的灾难。大哥,这条道路并无难辩之处,眼前似乎是可以借鉴的……”
  这是要王安石“引咎求安”!王安石没有说话,但眉宇间紧皱隆起的三角形状,已显出这是一副万难吞下的苦药!王雱深知自己父亲绝不屑此举,神情激动地开了口:“‘庆历新政’只是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闹剧,根本不能与这次‘变法’相比。范仲淹和富弼当年联名上呈仁宗皇帝的《答手诏条陈十事》,只限于整顿吏治,充其量只能是对当时朝政缺失的一种纠正。而且凡是涉及‘厚农桑’、‘修武备’、‘均公田’、‘减摇役’等主张,根本就没有实施。所谓新政,空名而已,失败是理所当然的。更为重要的是,范仲淹、欧阳修都长于议论而短于实践,富弼、韩琦都专于边事而疏于内政,根本不可与现时的执政并论。且仁宗皇帝在位日久,锐气已减,因循成习,已不喜风云搏击,更不敢风云击搏,‘庆历新政’之败,势在必然。而当今皇上,春秋鼎盛,心志干云,‘变法’乃即位后的第一个创业壮举,断不会因稍有风浪而停掉。阿爸,依孩儿之见,只要再与皇上相持数日,皇上必然会让步的!”
  大胆的分析、议论、臧否人物、判断决策,年轻的“小圣人”,真有其父之风!王雱以他的尖锐、新颖、单纯和不知畏惧,震动了父、母、叔父。
  王安礼:孺子不知高低!
  王安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吕惠卿之猖狂,曾布之愚蠢,污染有形了!
  吴氏:唉,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王安石蓦地挺身坐直,惊异地打量儿子,眉宇间闪动着喜悦的神色:儿子对仁宗皇帝和当今皇上的比较分析是极有见地的。自己的命运现时已和皇上的创业之举连系在一起,若“变法”中途停歇,皇上即位以来借“菊花会”、“万灯会”大肆宣扬的唯一政绩,也就变为“暴政”,皇上的“英明”也就变为“昏庸”了。这是皇上决计不愿接受的,也是自己可以摆脱眼前困境的唯一缺口。如何借用这个“缺口”向皇帝施加影响,以改变眼前的“政局有变”,以图“变法”继续推行呢?儿子所谓的“再相持数日”,似乎可取。但毕竟如同守株待兔……
  王安石定神思索,谋图寻找一个主动而有效的办法,但心乱如麻,一时难理,他后悔今晚议事没有请吕惠卿参加。若吉甫在此,以其机敏多智之才,定能出奇谋以解疑难的。他在焦虑之中,把目光投向王安国,急切询问:“平甫,谈谈你的看法。”
  王安国此时虽然同情哥哥的遭遇,但他的政见并没有因大难临头而有一丝改变,相反,王雱刚才一通吕惠卿式的狂妄议论,倒使他旧怨新怨到了一块儿。不用王安石催促,他也是要批驳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儿的。
  “范仲淹、欧阳修乃一代人杰,虽长于议论而短于实践,但在‘庆历’革新中,还有几个忠贞不二、患难与共的伙伴。而现在呢?兄长身边尽是一些奸巧投机的小人。若此等小人不去,兄长纵然是度过这次灾难,日后也会因此等人物的奸狡妄为而粉身碎骨。
  “仁宗皇帝虽因循成习,但对臣下却仁慈有恩。‘庆历新政’虽中途停歇,而范仲淹、富弼、韩琦、欧阳修等人并未因此而消失于朝野,而且名声日隆,之后二十年间,仍几度出入大内,主持政务,执掌文坛。
  “当今皇上,福威难测,喜则赏赐无度,无功者可据要津;恶则惩罚无法,忠耿者亦被贬逐。我此刻所忧者,不唯一人之安危,一家之祸福,而是忧虑全非‘变法’,重臣换班,风云转向,毁誉易位,被贬者杀回京都,泄一年来失职、落权之恨;奸巧小人改变面孔,搅浑水汪故媚新!如此,则混乱将弥漫朝廷,‘变法’之功过是非难以明析,‘变法’引起之祸,将使国家永无宁日。哥,我还是那个主张:远奸佞之人,纳有道之谏,主动匡正缺失,以保全‘变法’之初衷;停止与皇上对抗,勿为善意者所误,勿为恶意者所乘……”
  王安石刚刚借儿子王雱的年轻气盛,在脑中燃一束积极图进之火,刹那之间,被王安国形似周全,实则旧话重提的冷风打得晃了几晃。现在与平甫不是从头争辩的时候,但皇上“福威难测”正是他王安石所忧所虑的。忧虑之核还是在于自己因“威”下台,何人因“福”上台,及其人将以怎样面孔面对“变法”大业?此时,“变法”前途难卜引起的强烈痛苦使他觉得两边的太阳穴膨胀起来,急忙举起双手按住额角……
  就在这时,三十岁的吕嘉问在王安礼的大舅兄、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的带领下,闯进书房。吕嘉问顾不得理睬众人,神色慌张地径直向王安石快步走去。
  吕嘉问,字望之,安徽凤台人,其祖父是御史中丞吕公著,其曾祖父是仁宗朝著名宰相吕夷简,故以荫入官。其人生性机敏而大胆。去年六七月间,朝廷第一次政争爆发,知谏院、权御史中丞吕诲首先发难弹劾王安石,吕公著起而响应,他的弹劾奏表尚未呈上,底稿即被坚定支持“变法”的孙子吕嘉问从书房盗出,并连夜送交王安石。第二天早朝,吕公著在皇帝临朝听政时,第一个举表弹劾。他神情庄穆,照本参奏,声音宏亮,字句铿锵,为了引起皇帝的重视和群僚的赞同,他特意放慢节奏,大有夫子授课之状。王安石听得不耐烦,打断吕公著的朗读,戏曰:“吕公所语,某已猜知,容安石代为呈奏如何?”说完,即发挥其过目不忘之本领,仿吕公著之腔调,背诵底稿,竟无一字差错。背诵完毕,向吕公著拱手:“请吕公指教,可有疏漏差错之处?”
  吕公著瞠目结舌,全然懵了。
  群臣不知底细,惊骇于王安石先知之才,有人竟然喊出:“执政知人知事如此,真奇人啊!”
  皇帝赵顼也糊里糊涂地夸赞:“此乃以自知之明而知人,朕惊服矣!吕卿,你还有什么事情要禀奏吗?”
  吕公著仍在懵懂中发呆,根本没有听清皇帝的询问,慌慌叩首回答:“臣、臣遵从圣旨。”说完,伸出抖动的双手,把弹劾奏表呈上。
  皇帝赵顼被吕公著逗笑了。他没有计较吕公著的失态,从宦值手里接过转呈的弹劾奏表,笑着说出了两个字:“退朝!”
  吕嘉问出卖了老祖父,吕公著随即被罢了御史中丞之职,贬到邓州去了。人们呼吕嘉问为“家贼”,终世为士大夫所鄙视。
  吕嘉问为“变法”立了一功,之后被王安石晋升为提举市易务。
  此人奸佞乎?小人乎?古人看,无疑奸佞中的奸佞,小人中的小人!
  今夜,吕嘉问又匆忙闯进书房,把一个惊人消息,吹进王安石耳鼓:“大内传出消息,皇上要诏令司马光为执政了!”
  真是一声霹雳,王安石在这强烈的震惊中,霍地挺身跃起,突然又倒在软榻上。他的老毛病偏头疼骤然发作,“啊”的一声,双手紧紧抱住头颅。
  书房一片混乱。
  夫人吴氏扑上前去,扶住满头冷汗、咬牙呻吟的丈夫,吩咐儿子王雱速去卧室取药。
  辛辛苦苦而闯了祸的吕嘉问,不知王安石何至于此,惶恐地瞪大一双圆目。
  王雱很快从卧室里取回药来,是一小瓶浅红色药汁。吴氏接过药瓶,熟练地把药汁滴入丈夫的左鼻孔。人们都紧张地注视着王安石的反应。
  这瓶药汁,是皇帝赵顼一年前特意赐给王安石的禁中之药。据说是用新鲜萝卜取自然汁与少许生龙脑调治而成,对治疗偏头疼病有奇效。用法是:偏左疼滴入右鼻孔;偏右疼,滴入左鼻孔。
  皇上赐的药果然有效,王安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地吁了一声,头疼缓解了。他向人们挥了挥手,示意大家离去。谢景温、吕嘉问、王安国、王安礼相继退出书房。王雱请求留下来照顾父亲,王安石摇头,王雱也离开了。王安石闭着眼睛轻轻握住夫人吴氏的手。
  此时此刻,王安石的头脑异常清醒,思路异常清晰,而且敏捷、自信。
  司马光登上执政权位之日,就是“变法”夭折之时。因为司马君实的“固执”和自己的“执拗”并无二致,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年轻皇帝对司马君实的信任,也会像一年来信赖自己一样,甚至会有过之的。这样一来,朝政又要走回头路了,这是断乎不可的!
  在现时这样的情势下,既不可“相持”,也不可“退却”。若继续与皇上“相持”,势必把皇上推向司马光一边。若引咎“匡正缺失”,势必助长君实、子瞻之谬。现时,唯一的出路在于“进攻”,用“进攻”摆脱被动。
  王安石在深入地思索着“进攻”的合理处。此时的“进攻”,用常理来看是危险的,但在年轻皇帝犹豫未决的特殊情况下,“进攻”却是比较安全的。因为此刻皇上的思绪已陷入紊乱,依从的不再是缜密的思维,而是一时意气。
  王安石决定“进攻”了。并决定直接向皇上“进攻”!只要征服了这个年轻的、手握生杀权柄的皇上,一切忧虑都将从根本上消除。当然,这个“进攻”如果失败,自己一腔的抱负都将毁灭殆尽,甚至失去性命,罪及家庭。毁灭吧,什么也不留地毁灭吧!自己的一生和“变法”的一切,只能留给后来者去评说了。
  王安石的神情突然变得异样的庄严,不停转动的眸子突然变得异样的明亮和犀利,连面颊上早已松弛的肌肉似乎也骤然绷紧了。他像一个胆大包天的猎手,心神专注地围绕着皇帝赵顼这条“龙”,在思谋捉法……
  吴氏当然不知此刻王安石心底在想什么。但她看得出,丈夫已经摆脱了病痛,又恢复了原有的活力。她不愿干扰丈夫的思索,只是默默地凝视着。
  “人们都视丈夫是个怪人。哪里怪啊?他和常人一样,有着一双眼睛,只是大了一些,亮了一些,睁着的时候多,闭着的时候少,对天下悲哀之状,不愿视而不见罢了。他和常人一样。有着一张嘴巴,只是大了一点,薄了一点,谔谔的时候多,诺诺的时候少,对朝廷因循之状,不愿故作哑巴罢了。他和常人一样,有着一颗头颅,只是额头宽了一些,脸色黑了一些,思索的时候多,宁静的时候少,对天下兴亡之事,不愿安于现状罢了。这有什么怪?不怪而怪?可见人生在世,还是少看、少说、少想为好!也许人的眼睛该蒙上黑巾,人的嘴巴该堵上棉团,人的头脑该灌满泥沙,眼不见、口不语、脑不思,天下就不会有怪人怪事出现了。
  “人们都嘲笑丈夫‘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何其刻薄而有趣啊!是的,丈夫食不厌粗,餐不品味,饱腹为安;衣不求锦,破不知补,污不知换,这不,今天刚换上的长袍,又沾上了几滴油渍,真叫人操心!可有谁知道,正是丈夫这颗食不厌粗、衣不求锦的心,保持了他几十年来对学业的专注,成就了他为天子、为天下的政绩。现时的风习,人都图有个华丽的外表,尤其在这繁华的京都,衣着是标志,是幌旗,是身份,是财产、权力的象征,是吓人、压人、夺人的虎皮。丈夫是该有几件像样的‘行头’了。唉,做妻子的疏漏和懒惰,使丈夫遭受这样的嘲弄,心里有愧啊!看来,自己老了,无用了,该有个新人儿为丈夫的生活操劳了……
  “人们都责怪丈夫生性‘执拗’。言之不诬啊!这种‘执拗’,在家人亲朋之间,曾惹出过多少抱怨和不快。这种‘执拗’,在达官豪门之中,曾种下了多少仇恨和不满。这种‘执拗’,现时竟然和至高无上的皇上较起劲来。苦命的人啊,你为什么屡屡碰壁而不知悔改呢?这是为什么啊?难道与你头上长的三个发旋有关吗?老者说:头顶三个旋,生性要改难。你这种可怕的‘执拗’,可真是无可救药了……”
  突然,王安石推开夫人吴氏的手一跃而起,神情肃穆,自言自语:“权位可以不争,‘变法’却不能不争啊!”
  王安石感慨而激动地对妻子说道:“现时,流俗猖狱,天心游曳于阴阳之间,‘变法’命运危在旦夕。我要再次夜间福宁殿,拼死抗争,以挽回天心。夫人,请为我更衣送行!”
  吴氏知夫君这一阵思谋已定,定则必行。她起身点头,正要离开,一阵萧萧的马啸声在府郧门前腾起,于沉寂的深夜显得格外凄厉疹人。吴氏不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沿着走廊传来,儿子王雱惊慌地推门而入:“阿爸,大内宦侍带领一队禁军进入客厅,传谕皇上旨意,召阿爸立即进宫!”
  吴氏惊遵,“啊”的一声跌坐在软榻上,面色苍白,心儿一下狂跳不止。
  王安石此刻异常镇定了,低声询问儿子:“宦侍还说了些什么?”
  王雱忙答:“除‘上召立即进宫’一句话外,别无它语。”
  “宦侍态度如何?”
  王雱上前一步,悄声又答:“冷漠阴沉,大异于往日。”
  吴氏忍耐不住,声音悲怆而绝望,低呼:“迟了,晚了,天心难回了……”“
  王安石骤然发作,大声呐喊:“不!天日高照,天心无私,天下大事,不能如此儿戏啊!”说完,不及更衣,大步向书房门口走去。
  夫人吴氏高喊一声“相公”,挣扎站起,扑向丈夫,步急心切,险些跌倒,被儿子王要扶住。
  王安石停步于门口,转过身来,刹那间神情樵摔了许多。他深情地望着强忍悲痛的妻子,声音颤抖地叮嘱儿子:“男儿,好好看护你的母亲。夫人,天心无私,你放心地等着我!”他不等夫人回答,急忙转身,大步跨出了书房。
  篇二十  福宁殿
  王安石用霹雳般的“进攻”和师长般的教训,征服了年轻的皇帝赵顼 在“梅枝雪水团龙茶”的飘香中,王安石取得了更大的权力,开始了孤独的、狂风骤雨般的战斗
  正如王安石所猜测的,此刻的皇帝赵顼,在福宁殿御堂里,在几盏金莲烛光的照映下,怀着杂乱难理的心绪徘徊着,仍是犹疑不定。皇后坐在一侧,目光不离地陪伴着痛苦的皇上。
  唉,岁月艰难啊,现时不再是臣子依着皇上转,而是皇上乞求于臣子了。
  皇帝赵顼在徘徊中摇头叹息。叹息声悠长、哀怨:“这是朕即位三年来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啊!‘变法’一年多来积累的种种难题,似乎必须在这个晚上理清。可是朕才智不足,精力疲惫,哪里寻得出头绪。在淑娴温顺的皇后面前,朕狼狈地在王安石、司马光、苏轼所营造的迷阵里穿行,既看不出陷阱在哪,也看不到出路在哪,似乎四周都是危险,却看不见危险之所在。啊,在这夜深人静中,朕似乎隐约地听到一种声音传来:”昏庸的帝王‘、’无能的帝王‘、’受制于臣下的帝王‘……是祖宗的声音?是后人的声音?是黎民百姓的声音?还是朝廷百官的声音?唉,我朝大殿之上也是济济一堂臣子,何故说话时多是鼓噪乌鸦,行事时却极少开路。先锋。’变法‘乃大宋必行之路,却唯有王安石一人敢闯。王安石固然’执拗‘可气,但去了他还有何人可用?一个’青苗法‘可缓,而’变法‘大局一日不容迟滞。朕只有用那个’拗相公‘!可恨的王安石,朕派人专程请你入宫,你还要拒召抗旨吗?“
  皇帝赵顼略略加速了脚步。
  “用尔绝不可信尔。朝政纷争的烟尘,将改变朕原有的、单薄的脸皮,迫使朕舞弄帝王的权柄,探求‘权变’的奥秘。臣敢犯朕之尊,朕将记住这笔帐!”
  皇帝赵顼的脸突然浮出一丝阴鸷。这神色过去从未有过,与那张年轻的脸极不相称,因而并不那么可怖,倒有些滑稽。
  “为了结束朝廷近一个月的混乱,为了对付和安抚执权要挟的王安石,先忍受屈辱向王安石‘负荆请罪’吧!朕罪在年轻,罪在智浅,罪在心善,罪在手软!朕岂止要自身‘请罪’,还要使朝廷群臣都罪伏在王安石的面前,为这个不遵臣道的‘拗相公’创造一个为所欲为的局面,让其为‘变法’尽展才智。
  “‘朝臣典范’司马光啊,朕将思准你的九次‘辞呈’,让你早日离开朝廷。这样,王安石就可以安心了。
  “‘天下奇才’苏轼啊,你也要带着你那一张多舌的嘴巴离开京都。这样,王安石才不会感到心烦。
  “魏国公韩琦啊,不管你手中有无‘晋阳之甲’,你都必须交出四路兵权,朕才能无所牵挂地与王安石周旋。
  “‘拗相公’王安石啊,朕这样的安排,总该满足于你了吧?”
  四更梆鼓敲响,皇帝赵顼停止了踱步和思索。他约摸王安石快要到了,便着手做“迎接”王安石的准备。
  他取出司马光的九份“辞呈”和苏轼的《再上皇帝书》放在案头。这两个人都是王安石政见上的对手,这两种不同形式的奏表,都是讨伐王安石的檄文。朕要交给王安石处理,也就是把王安石的两个对手的命运交由王安石发落。王安石啊,这足以体现朕对你的信任了吧!
  他从成叠的奏表中,取出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密告苏轼“往复贾贩”的奏表也放在案头。谢景温是王安石的姻亲,这种“暗箭伤人”的勾当,王安石想必是知晓的。向王安石公开这不是秘密的“秘密”,看王安石作何颜色。
  他吩咐宫女立即用宫藏的梅枝积雪净水悉心烹制团龙茶,以备招待王安石。“梅枝雪水团龙茶”乃皇上敬皇太后,太皇太后之极品,自团龙茶进宫几十年来,以“梅枝雪水团龙茶”赐臣下者,尚无先例。今晚,皇帝赵顼破例了。他知道王安石喜茶不喜酒,也听说过仁宗至和元年(1054年)王安石为群牧司判官时,开封府包拯设酒邀王安石观赏自家庭院内盛开的牡丹,因一语不和,王安石“执拗”起来,面折包拯,并终席拒饮。为投王安石之所好,故今晚以茶酬之。王安石啊,朕卑微至此,你将如何感想?!
  皇后看得清楚,皇帝虽然在忙碌着召见王安石的准备,但脸色阴沉,眼神复杂,而且吩咐宫女烹制“梅枝雪水团龙茶”的举动大为过分。一个帝王对一个执权要挟的臣子,竟恭礼如此,委实是难堪的。她后悔不该向皇上进谏“向王安石负荆”之言。史书上人们对汉高祖刘邦、唐太宗李世民恭礼臣下的事迹赞誉有加,大约都是做史的臣子的心声。作为皇帝的刘邦、李世民怎会是一心舒坦而没有半丝怨恨。魏征是善终的,可韩信终究是被砍掉了脑袋。天哪!如果今晚皇上真的在王安石面前低下尊贵的头,说出乞求的话,落下皇威,这样的屈辱早晚会有诛灭九族的报复啊……皇后没想到皇帝听了她的话,却干得大大过了头,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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