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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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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生之于人世,狂狷成习,口孽深重,行止怪戾,其罪莫赎。故而,王侯侧目,豪绅诅咒,新朋故友皆群起而声讨,罪废之身已成为天下人人共诛之物。在此危疾垂衰之时,婵娟的哭声、致远的咽泣、林郎的泪滴,使我心热,使我胆壮,使我感激,使我念及此生此世而无怨无悔……”
妻子吴氏的心决要碎了,倚在丈夫的身边,“唔唔”痛哭,哀声不止。王安石抚着妻子的手安慰着,声音也变得哽咽颤抖:“夫人,莫再痛哭,莫再流泪,安石此生劳累夫人,九生难报。但愿佛门轮回之说成真,来生乾坤颠倒,再结连理,安石当以此生夫人的言行为范,报夫人此生之恩情。夫人,莫再哭泣了,我此时已是心无悲哀,胸无忧患,周身轻爽,你也该破涕为笑了……
“世间人的悲哀,大半不是为了本身的衣食需要,而是出于身外的非分追求。忧患的大半不是自身,而是追求的那个事物。忧国家之积贫积弱,患外敌之猖獗侵扰,谋社稷之中兴稳固,求朝政之廉洁清明,图黎庶之安居乐业,也追求自己的功业不朽。于是,‘变法’开始了,‘新法’创建了,忧患悲哀也就循环无尽的产生了。忧‘变法’之受阻,患‘新法’之无成,悲纷争之再起,哀世情之残酷。忧患无尽,悲哀无穷,直至子殇弟亡,黄土青家,理想毁灭,追求失落,忧患方止,悲哀方休,现时,只有旁观者的安闲了。秦淮小宅足以蔽风雨,粗茶淡饭足以解饥渴,闹市嘈杂足以驱寂寞,秦淮河上的游舸琴瑟足以览世情,棚字上攀绕的酴(酉糜)花、牵牛花足以示春秋,此刻又是‘目视失明’,更无虑于这红绿世界的干扰了。饥则食之,渴则饮之,因则眠之,还原了一个无所追求的本我,才会达到‘乐而忘忧’的高妙境界,我已是有幸涉足入境了。安闲难得啊,夫人,我若先弃你而去,请为我珍视这‘安闲’的欢愉,勿请佛僧超度,那是猥亵我不改的初衷;勿置元酒生刍张罗,那是作践我一生清白的追求;勿告知亲朋故友,那会玷污他们的名声、累及他们的前程。北山墓地,掘地六尺,入土为安,草草了事。我需要安闲,需要清静,需要恰情舒意地安歇啊。”
悲凄豁达的后事嘱托,使妻子吴氏已是咽泣难语。“燕尔婵娟”咽泣出声,跪仆在王安石的藤椅前:“老爷,古人有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一颗忧国忧民之心,天知、地知、人知……“
王安石伸出双手,抚摸着“燕尔婵娟”的发丝和面颊,双手微微颤抖着:“婵娟,我的女儿,你的话使我心神宽慰。我贬居江宁九个年头,赖你和林郎悉心看护,大恩难谢,我愧无可谢之物,唯有一颗行将垂毙而毫无怨悔的心。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是人生的正道。生有所图,生有所举,是人生的必然。‘举图’原是人生的一种探索,就其‘举图’本身来说,原没有成功与失败之分,‘成功’是揭示事物的奥秘,‘失败’也是揭示事物的奥秘,当然两者有利钝得失的不同,但在人们‘探索’之前,谁能分清‘成功’与‘失败’的界限呢?人间的圣人,贤人,不都是在‘探索’之后而得到的尊敬和赞誉吗?我是狂狷之人,是断定不会成为圣贤的。‘变法’轰轰烈烈的开始和凄凄惨惨的结束,也是人生的一种‘探索’,无论成功失败,利钝得失,都将为后人提供评说的话题和鉴别正误的辙印。‘成功’之处,也许是一片虚假的磷火;‘失败’之哀,谁能断定不是未来的一种先声呢?‘变法’之举,不是出于我的私欲邪念,而是出于时代之所需,故我敢于理直气壮地无怨无悔。人生在世,总得有一点精神吧,总得有一点‘举图’吧,总得有一点不怕粉身碎骨的胆量吧!如今,天地翻覆,‘变法’已成为过去,声讨也好,诛伐也好,更改也好,埋葬也好,都与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无关了,最多只是给予王安石一个万古不劫的罪名和恶名,作为那段逝去岁月的印记罢了。‘阽予身而危死兮,览予初其未悔’,婵娟,我的狂狷终不能改啊……”
“燕尔婵娟”停止了咽泣,心头似乎沉浸在王安石心迹坦荡的遗言中。神志清晰、临危不俱的可敬老人啊!
王安石骤然听到了身旁响着强忍的咽泣声:(是林郎在咽泣吧?‘书场浪子’,忘年之友,心神相通之友,萧萧长草没麒麟啊!蓬蒿中的麒麟,我在等待你为我解疑解难。“
“书场浪人”急忙拭去泪水,走近藤椅,抓住王安石的双手,强颜为欢地说:“先生,今夜晴空如洗,繁星晶莹,北斗依旧,河汉横空。属于你的那颗星辰,熠熠生辉,居于北斗之畔,是永远不会陨落的。”
王安石笑了,笑声低微而舒心。
“先生一生所言所行,纵非圣人、贤人,却是一位辉耀天地的杰人。千古以来,只有一个人可比……”
“此人是谁?”
“此人生于我华夏先祖炎帝黄帝纵横天下之时,与黄帝争神,被黄帝断其头颅,仍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威以舞,呼喊厮杀,战斗不止。其志不衰,其力不衰,其魂不衰。其魂魄精气已化作华夏族类共有的不屈不挠的操节、品德和心志,衍流至今而不衰,并将衍流千秋万代……”
“你说的是神话中的刑天啊!”
“‘刑天舞干戚,猛志因常在’。从事业上说,刑天是一个失败者;从人格上来说,刑天是一个成功者。先生以为如何?”
王安石欣然而泪流:“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可以瞑目而眠了。致远,你还在哀痛悲伤吗?”
叶涛咽泣出声,跪倒在王安石身旁:“阿伯,我心神已乱而无状,恨‘天道’之渺茫,恨‘人道’之不公啊……”
王安石神情坦然,话语飘逸:“‘天道’的真谛,并非靡常的天命。只是前人不解而寻觅的一种境界,何必去怨恨呢?‘人道’的真谛,乃人事、道德、神志、情趣规范下的世情,善恶由人,又何必悲哀呢?用你朴朴实实、真真切切、恭恭敬敬的心去爱惜天下的黎庶,‘天道’和‘人道’就与你的灵魂相通融合了。今所嘱于汝者。若学诗,当师苏子瞻,一点浩然气,干里快哉风。若为政,当师司马光,葵花向日倾,清廉两袖风。若蓬蒿自守,当以‘书场浪子’林郎为师,麒麟恋长草,潇洒傲春风。莫学我之狂狷人生!”
叶涛咽泣回答:“谨遵阿伯教诲。”
王安石似诉尽了自己的心事,再无所牵挂了,顿然神情颓凄,似力不能支,气息微弱,喃喃而语:“夫人,你自珍自重吧!婵娟,请你清唱一曲,我疲劳至极,昏昏欲睡了。我生平所作诗词甚多,但上乘之作甚少,前年写的一首《桂枝香 登临送目》,似乎尚可与苏子瞻之作抗衡”燕尔婵娟“泪眼蒙蒙仰望着眼帘慢慢垂落的王安石,咽泪轻声唱起《桂枝香 登临送目》: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排残阳里,背西凤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图画难足。
念往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燕尔婵娟”的歌声刚停,王防端着积满纸灰的瓦盆走出房舍,站在王安石倚坐的藤椅旁轻声禀告:“阿伯,《日录》已焚……”
王安石没有回答。
“阿伯,《日录》已全部焚毁了,这是纸灰……”
王安石毫无反应。
妻子吴氏情急,抱着丈夫呼唤,王安石已气绝魂离,无痛无苦地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步里程。
王防惊呆,手中的瓦盆失落,着地“当嘟”而碎,纸灰飞扬,他“扑咚”一声跪倒,痛哭哀嚎:“阿伯,防儿不孝啊……”
秦淮小宅哭声哀恸,惊醒了秦淮河睡意朦胧的黎明。
天上繁星隐去,恰有一颗晶亮的星辰坠落,在晨空中拉出一道耀眼夺目的光焰,倏然之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了。时年元祐元年四月六日,王安石病卒,享年六十六岁。
按照江宁民间习俗,王安石的灵柩在秦淮小宅停放七日之后,吴氏遵照王安石的遗言,葬丈夫于北山墓地父母坟圭脚下、儿子王髣坟茔之上、弟弟王安国坟茔之左。
营葬之日,葬仪极简,王防、叶涛举幡带孝,“书场浪子”、“燕尔婵娟”护灵车而行,吴氏亲临墓地视丈夫灵柩入土。
无亲朋送葬,无佛僧超度,无官府参与,无门生凭吊,七尺深坑,一副薄棺,黄土覆掩,植柳作记,冷冷清清地送走了一代叱咤风云的杰人。
唯半山园附近村落和秦淮小宅四周邻居数百黎庶,自行赶来,焚香祭酒,凭吊黄家,哀声动地,安慰着死者狂狷而无怨无悔的亡灵。
人心总是善良公平的。之后的十多年间,这座北山墓地,每逢春风日暮、柳绿霞飞、阴雨黄昏、飞雪夕照,总有苍凉的歌声伴随着哀怨的琵琶声、洞箫声飞起,成了悲人心神的“北山绝唱”,行人驻足,哀伤吁叹;耕者驻耕,凄怆洒泪;渔人停舟,抚掉悲怀。其歌曰:去来夫子本无情,奇字新书志不成。
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
门前无爵罢张罗,元酒生刍亦不多。
恸哭一声唯有泪,故时宾客今如何?
乡间匍匐苟相哀,得路青云更肯来?
若使风光解流转,莫将桃李等闲栽。
江水悠悠去不还,长悲事业典型间。
浮云却是坚牢物,千古依栖在蒋山。
王安石光辉夺目的一生,终究是政坛纷争的狂风乱云所混灭不了的。在其逝世十年之后,宋哲宗绍圣三年(1096年),他的名字和事业,受到皇帝赵煦的敬仰,谥日文,配享神宗皇帝庙庭。十八年之后,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年),他的名字和事业,再次受到皇帝赵培的推崇,追封舒王,配享于宣圣孔庙,居孟子之上,与颜子(回)为对。七十年后,野史记载,宋理学集大成者朱熹,看过他的《日录》后,对他的为人和“变法”曾评而论之:“荆公(王安石)初出来便要做事,后来为人所攻,便无去就。不观荆公《日录》,无以知其本末,他直是强辨,藐视一世,如文潞公(文彦博)更不敢出一言;司马温公(司马光)亦只见荆公不是,便倒一边;如东坡(苏轼)当初议论亦要变法,后来却又改了;神宗皇帝尽得荆公许多伎俩,便不再任用,到元丰年间,事皆白做,只是用一等庸人备左右起承耳”。二百六十年后,元朝顺帝至元年间宰相脱脱(蔑儿吉特氏,字大用),主修宋史,为王安石立传,大约是最早对王安石作出了公平的评价:安石少好读书,一过日终身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
安石议论高奇,能以辨博济其说;果于自用,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
于是上万言书,以为:“今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风俗日以衰坏,患在不知法度,不法先王之政故也,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己。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己合先王之政矣。
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收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在位之人才既不足,而间苍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社稷之记,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囗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愿监苟且因循之弊,明诏大臣,为之以渐,期合于当世之变,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议者以为迂阔而熟烂者也“后安石当国,其所注措,大抵皆祖此书。
浮云千古,江流千古,王安石终是不朽的!
篇十九 汴京 司马光府邸书房
深夜孤灯,清酒哀文 酒是友谊不泯之酒,文是心曲难尽之文 苏轼与司马光噙泪举起酒杯
江宁府关于王安石病故秦淮小宅并草草埋葬的奏札,于四月十八日午后到达京都。司马光已“危病卧床”半个月了。半个月前朝廷中枢进行了重大改组:特授八十岁的文彦博为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晋升六十八岁的吕公著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晋升六十九岁的韩维任门下侍郎,晋升五十九岁的吕大防任中书侍郎,晋升五十九岁的范纯仁知枢密院事,晋升六十七岁的鲜于亻先代替吴居厚为京东转运使,晋升五十三岁的程颐为崇政殿说书。重臣们几乎全更换了。加之现时居于二府、三省、六部的执权者,大都是当年被王安石贬逐的人物,心中仍存“愤懑”,故对王安石的病故,反应冷漠,少数人似有“欢欣”之色,连主持中枢事务的吕公著看了江宁府的奏札,也顺手放在一边,不再理睬。
这次中枢班子的重大改组,是司马光在他的病情恶化后采取的紧急措施,年轻的德才忠恳者尚未考察遴选,只能起用忠恳可信的老臣了。三月下旬,他的双脚突然行走困难,筋力日显衰微,饮食日见减少,冷热无常,夜间盗汗。太皇太后闻知,极为忧虑,特派沈安士等四名御医专门负责疗治,但病情总是不见好转,而这种浩荡的恩宠,反而使他诚恐诚惶,“不见君,不可视事啊”。他每天清晨,由儿子司马康推着轻便轮车送至宣德门,然后由儿子架扶进政事堂处理政务。太皇太后闻知垂泪,特下诏令,准于司马光乘坐抬轿入宫,免去司马光朝觐之礼,准于司马光三天临朝一次。司马光拒绝了这种特殊的恩典,仍坚持天天由儿子推车架扶入朝。四月三日,他的双脚已完全不能着地,双腿已不听使唤,不得不告假居家治疗。双脚疾废之哀使他感到鹈囗之将鸣,便以改组中枢班子为他身后的“革故鼎新”作准备:“革故鼎新”大业终需后继有人,终不可中途而废啊!
司马光病情恶化的原因无它,“骸骨癯瘁”的躯体,确实已经受不起“亲躬庶务,不舍昼夜”的操劳。他担任宰相之职三个月来,在内政上基本完成了“革故”的构想,更换了二府、三省、六部的执权官员,更改了科举制度,罢废了“新法”,除掉了他认为朝政“四患”(青苗法、募役法、将兵法、戎未决)中的三患,而西夏侵扰之患,仍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去年三月,皇帝赵顼驾崩之后,西夏四次派使者携带贡物来京,“稍示屈服”,以求“和好如初”。司马光看得清楚,西夏之所企,一是要求归还朝廷数年用兵所取得的米脂、浮图、安疆、葭芦、吕堡、义和等六处军事要塞,二是开放边境私市,以贸易缓解西夏物资之匾乏。如此“和好”,是西夏之欺骗!然朝廷自“灵州丧师”、“永乐兵败”之后,已无“用兵西夏之力”了,而且,“革故鼎新”伊始,也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司马光思之良久,欲以“一者返其侵疆,二者禁其私市”之策以对应,企图以军事上的让步,物资上的封锁,维持边境上的安定。并于今年三月二十日议商于政事堂,知枢密院事范纯仁等人强烈反对,苏轼的直言谠谏更是震撼了他的心神:“王安石对西夏待进攻之策虽不成功,但仍可激发将士黎庶同仇敌汽之气,其失在于豪言荡天,举措空空;君实‘一者返其侵疆’之策断不可用,自堕将士黎庶之气,动摇军心,倘西夏得六处要塞而作为侵扰跳板、则西北边防溃散矣……”司马光原是不谙军旅之人,战和之策难定,终于在束手无策中病情加重了。
四月十八日入夜时分,司马光孤独地倚在书房里的软榻上,忍着病痛的折磨,怀着苍凉的思绪,蒙着昏暗的夜色,默默思索着朝政的现实和未来。如何消除西夏侵扰之患?如何使嗣皇贤明英达?如何使群臣廉洁奉公?如何使黎庶安居乐业?如何使百官衣食丰足而清廉尽职?如何使世风趋于朴实?如何德化天下以中兴社稷……沉重的压力,使他焦乱于心,哀伤于怀,明知自己病起无望,时日无几,却丢不开任重道远的缠绕,自罚自斫着。他稍感宽慰的是,这次中枢班子改组的顺利落实,文彦博已从洛阳来到京都,吕公著已开始总领中枢事务,鲜于亻先已接管了朝廷的财权,范纯仁已主持枢密院,程颐已开始了对年幼皇帝的辅养,总算为“革故鼎新”的未来确立了一个忠信不移的执权核心。他多么盼望文彦博、吕公著、范纯仁、鲜于亻先今夜能来此叙谈,以商议未来的朝政大计。可他们近来都忙于权力的交接,无暇来此。司马光抬手点燃身边几案上的蜡烛,侧身几案,提笔濡墨,在笺纸上一笔一划地记载着此刻自己思索中所触及的种种有待于进一步议商的事宜。
司马光的右手也因病情的恶化运转不灵了,笔墨落纸,字迹已失去了昔日的严谨秀气,但他严谨之风不改,仍在艰难地规笔矩墨而运作。儿子司马康急步匆匆地走进书房,稳住脚步,迟疑片刻,把一份奏札呈放在父亲的面前,声音嚅嗫地说:“父亲,这份奏礼是江宁府今日午前送至朝廷的……”
司马光放下手中的笔,打开奏礼一看,是关于王安石病故、江宁的禀奏,他“啊”的一声,整个的人全然呆住了。司马康轻声宽慰父亲:“这份奏折晦叔伯(吕公著)已经看过,现已进宫禀奏太皇太后陛下和皇帝陛下去了。”
司马光似不曾听闻,展开奏札细览,泪水滚落,滴嗒在奏札上。览毕,闭目吁叹:“逝者如斯,介甫如此冷清地离去,光有愧于心啊!介甫当知我心,介甫能知我心吗……”
司马康看见父亲哀痛自疚之情,神情亦为怆楚,他轻声提醒父亲:“介甫公之大哀,朝臣待之冷漠,有人竟有‘欢欣’之色……”
司马光睁开眼睛,目光森然,微微摇头,沉痛地闭目思索,泪水在消瘦的面颊流淌。苦涩的泪水,展现着司马光苦涩的心音,他咽泪说:“取酒来,取三只酒杯来。”
司马康急忙取来一瓶杜康酒和三只酒杯放在几案上。
司马光面对几案而端坐,恭敬地摆置酒杯成鼎,恭敬地拿起酒瓶斟满酒杯。默思良久,俯身几案,展纸走笔: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而喜进非,致忠直疏远,谗佞辐辏,败坏百度,以至于此。
今方矫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谢世,反复之徒,必低毁百端。光意以谓朝廷特宜优加厚礼,以振起浮薄之风,苟有所得,辄以上闻。不识晦叔以为如何?更不烦答以笔札。囗前力言,则全仗晦叔也……
书成,司马光密封好,付司马康切切叮咛:“汝速去吕相府邸,亲自呈交吕相晦叔,请其审览,谨转达我殷殷拜托之意。”
司马康接过书信转身离去,行至书房门口,苏轼神情沉重而至。司马康猜度苏轼亦为王安石病故之事而来,急忙躬身相迎,设座于父亲身旁几桌前,然后执札离去。
苏轼现任中书舍人之职,此时确实是为王安石病故之事而来。
今天入夜,苏轼在白家巷府邸客厅,与其门生黄庭坚(字山谷),晁补之(字无咎),张耒(字文潜)诗酒相欢,被人视为“苏门六君子”之一的彭城才子陈师道(字无已)亦应邀参加,苏辙亦参与其乐。
黄庭坚,时年四十一岁,由司马光举荐为秘书省校书郎来京,已与范祖禹共同校定《资治通鉴》。
晁补之,时年三十三岁,由尚书右丞李清臣举荐为秘书省正字来京。
张耒,时年三十二岁,由范纯仁举荐为秘书省正字来京。
陈师道,时年三十三岁,由苏轼举荐为太学博士来京。
由于审官院事务现由吕公著和程颐负责,对调入朝廷官吏察审极严,他们的任职命令还没有下达,遂居于苏府等待。“苏门学士”的进入京都,不仅张扬了苏轼的声望,而且在京都文坛掀起了一股新风,形成了一个活跃的局面,显示了苏轼文坛领袖的地位。“苏门学士”多才多艺,几乎都会弹弄琴笛瑟箭之音,不必乐伎、歌伎、舞伎临场,也会自得其乐。今夜他们诗酒相欢的话题,是为苏门另一个学士秦观的命途多舛而鸣放不平。时年三十七岁的秦观少游,尽管诗词惊世,为苏轼、王安石所赞赏,但屡试不第,到处以布衣混食,去年(元丰八年)才混得了一个进士,现仍任定海县主簿,不经殿试制策一关,怕是调不进京都的。诗酒醉心,文人善感,黄庭坚执酒举笛,提议为苏门弟子的时来运转畅饮而歌,晁补之响应抚琴,陈师道应诺品箫,张文潜放喉而歌唱:长翁波涛万顷陂,
少翁巉秀千寻麓。
黄郎萧萧日下鹤,
陈子峭峭霜中竹。
秦文囗藻舒桃李,
昆论峥嵘走金玉。
六公文字满天下,
君欲高飞附鸿鹄。
丝竹清雅,歌声激扬,苏轼舒臂而舞,苏辙拊掌唱和,欢情正浓,女主人王闰之神情悲伤地出现在客厅,人们惊异,王闰之挽住苏轼的手臂轻声说:“大内宦侍传旨,要你速人大内。介甫已病故于江宁了。”
苏轼惊骇,跌坐于椅,沉痛而无语,人们也都沉默了。
苏辙对王安石虽怀有不满,但仇恨的是吕惠卿,此刻对王安石反倒有怜惜了。晁补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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