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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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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物对事物的轻重影响来抒写。
人物是情的化身,事物是情通过社会活动而表现出来的。所以贾宝玉落得个“无事忙”,因为他认为不管什么事,都和他有牵连。
曹雪芹认为“情”是生命的根,所以木石的根就种在“青埂峰”。
佛家认为,剪断千万诸般烦恼丝遁入空门,便能解脱。老子说过:“道之为物……其中有情,其情甚真,其中有信。”“情”原作“精”,精与情通用。高亨定“精”为“情”,并列举《庄子》、《荀子》来论证。我同意高亨的说法。老子说,“其中有信”的“信”,王弼注:“信,验也”。古诗云:“常存抱柱信”是写情的。有“信”才有“情”。信,是可以验证的。可以验证的,就是真实不虚,不空不幻。这些,都是针对“情”来提出解决问题的。
因为社会的不合理,才使情成为“幻”,落为“空”。要战胜“幻”和“空”,还得依靠“真情”才行。
《红楼梦》还有一个问题值得探讨,这就是贾府的家政问题。书中有个王凤姐兼管两府的作为,可以理出一条线来。“一喉两歌”也有人认为是主题之一。
秦可卿托梦给凤姐谆谆嘱咐的也是这个问题,宝钗进园不久,想办的也是这个问题。过去一般人都不愿接触这个问题,因为那样会导致人们认为曹雪芹还希望“大厦”不致忽喇喇倾倒。
据说,在东洋有人讲经济管理,就从《红楼梦》里找些例子。日本人惯于在文艺领域找寻文艺以外的东西。
我们假如要把“家政”换成“国政”来看,就不会担心这种论点过于庸俗化。从荣宁二府的门缝里来看当朝国家,就可以从秦可卿、王熙凤和薛宝钗身上,感到她们已经看到贾府经济的调度失调,窟窿越来越大,不待查抄,也会衰败的……
当然,把《红楼梦》看成是讲述治理之道,是作茧自缚。但是,在治理上她们是有眼光、有能力的。秦可卿和薛宝钗没有机会显露出来,王熙风已有大显身手的机会。但是,王熙风是“女身”,她的舞台就不可运用整个社会关系网络,她虽然不必像薛姨妈那样,有时还要隔着帘子和男人说话,但毫无例外的,她在性格上必然也要受制于千百年来所养成的许多女性弱点,所以荣宁二府的结局是无可挽回的。
有的读者,对王熙凤深恶痛绝,对王熙凤后来的下场,越惨越称快。电视剧《红楼梦》把死后的王熙凤在雪地上拖得那么久,也是想满足人们的这种心理。有人认为她和宝玉也有关系,因而更恨她。实际上,曹雪芹对她是同情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可话总是说不完的,何况我们这份小小的“茶叙”呢,就到此为止吧!
(原载台湾《幼狮文艺》,1994年第1期,总481期)
论忏悔贵族
举凡在一个大苦闷的时代,闭着,闭着,到后来一定要来一个大爆发,而得到大觉悟。
十九世纪英国产业活动急剧地进行着,旋风卷叶似的卷走了旧世界的面貌,把世界完全改装了,它带给了人类一种全新的认识。好像一座新的异教大神突然地出现在土地上一样。这时最感到冲动的,是那些农业国家。他们对于这新的变动感到新奇激动,又猜疑惧怕。当时的半亚洲的俄国和欧洲的德国,他们都是落后的,都是乡愿式地躲在狭隘的农业社会里不愿出头的。但是新的浪潮来了,英国社会的产业活动带给他们以新的远景。他们看见了,他们就不能不思索了。他们对于新的追求是迫切的,急不可待的。
大概一个新时代的变革,最初的表现,最大的部分要寄托在人的感情上面,到后来感情凝固了,结成理智的实体,行动才达到了决定的阶段。但是在一个新的变革之前,表现得最清楚的却是感情的激变,列宁说:“心境不是一件可以忽略的事情!”感情常常是意识的综合,它受意识的决定,而且也能决定意识的。
在卢梭时代的法国,小资产阶级站起来争取“人的自觉”时,这种震撼心魄的剧烈的斗争,是寄托在一个乡下的小绅士和对于一个妓女的爱情的争取里。亚猛要求向一个只有贵族阶级才可玩弄的一个指定的妓女要求爱情,是他对于贵族阶级的一种政治抗议,是小资产阶级要求恋爱权利的彻底贯彻。马格利特用全部肉体和灵魂来响应着亚猛的革命,是马格利特意识到人的自觉。马格利特终于牺牲了自己的卑贱的灵魂而完成了一个高贵的小姐的身份和权利,是马格利特把这件事情不当作爱情事件来处理的最大的证据。是马格利特把爱情部分牺牲了,作到了完整的政治的说明。但这一切是隐藏在一个感伤的爱情故事之下进行着。
在歌德时代的德国,对于虚伪的社会秩序的斗争,是隐藏在维特对于夏绿蒂的求爱里,而以维特的死,宣言了这个不可调协性。维特写道:“冒险吗?为什么我要用这个愚蠢的字眼?……我们的市民的,我们的虚伪的秩序……这才是真正的冒险,完全的畸形!”
维特的意思是说,他和夏绿蒂的恋爱是极自然、极平常的事,并不是什么叛逆的冒险,而是日常生活的感情的契合。维特的激愤,终于是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了赌注,而作了新道德的殉教。用可以死去的决然的心情宣言了人类真正的道德规律,用这种感情宣言了人的自觉的胜利。恩格斯说:写作“维特”的时候,歌德完成了最大的批评事业之一。“维特”绝不是单纯的伤感主义的爱情小说,像歌德的读者从来根据“人的理解”所想的那样。“维特对夏绿蒂的恋爱不过是一条杠杆,不过是彻底的情绪的泛神论之悲剧的担当者”。维特的自杀,“不是为了恋爱,是因为抱着不幸的泛神论的意识的他,不能究明自己与世界之间的相互关系”。“维特以艺术的技巧,告发现代社会的一切腐败,披露社会疾痛的最深的根底,它的宗教的哲学的基础”。维特是用生命来向旧社会秩序攻击着。但是这一切的进行,是隐藏在一个感伤的爱情故事的底下进行。
在屠格涅夫时代的俄国,利沙和拉夫列茨基的恋爱,是正义和正义的联合,利沙的走向拉夫列茨基是利沙对于正义的卫护行为。拉夫列茨基已经是中年人了,利沙还是个小女孩,利沙是爱光与美的,而光与美在拉夫列茨基身上都已经退了色了,而利沙无条件地走向他,支持了他的颓败的心情,支持了他的被欺骗之后的沮丧,是利沙自顾地支持了正义。因为拉夫列茨基的夫人是俄国贵族阶级的市侩主义的典型,拉夫列茨基的夫人的无耻和自私正是沙皇制度下的贵族政治的结晶,利沙鄙夷它,所以利沙和被它损害的那一面联合;利沙的走向拉夫列茨基,是正义胜利的脚音。利沙担当了拉夫列茨基的夫人的讪笑和轻藐,是利沙担当了政治的抗争,是利沙担当了俄国未来的命运,利沙牺牲一切自己的光与美,而投向阴冷的闸门里去,从来没有考虑到妥协,是利沙用人的真纯揭示了她对于贵族政治的彻底的憎恨。但这一切的政治进行也是掩盖在一个人和一个人的感情里。
在十九世纪的四十年代,法兰西共和国的英勇的行进震撼了全世界,德谟克拉西的浪潮卷进了德国的土地。这时在德国首先被唤起的是德国女人对于文学的激情。这种形式也是很微妙的。她们这种内心的奥秘,据亚历山大·赫尔岑的说法,在四十年代的德国发生了一个巨大的精神的激动。
他在《一个家庭的戏剧》那篇文章里,对于这种表绪的分析,曾作了一段精致的描写。
德国人,尤其是德国女人有着许多虚假的激情——这是指那些自己造出来的、空想的、不自然的对文学的嗜好。这是一种痴狂,……一种到了热狂的读书癖,一种人为的、淡薄和感情高扬,时时等待着受到大的影响或感动,并不去管有没有充足的理由。
这不是故意装假,这是认识错误,这是一种心理的放纵,伦理的歇斯底里症。这病症并没有给她们什么损害,不过引起了她们的许多眼泪,许多快乐和悲哀,许多烦闷和感动。甚至像贝丁娜·冯·阿尔宁(是歌德和斐多汶同时的女友)那样敏慧的女性,她一生都不能够免掉这种德国病。它的形态也许会有变换,它所牵涉的问题也许不同,可是对事情的心理上的处理方法还是一样。一切皆归于各种不同的变化,皆归于各种差别程度的淫逸的泛神论,即是对自然对人所采取的一种宗教地性爱的,与夫理论地钟情的态度,这态度并不使那些寺院中基督的新妇或世俗的女信徒——她们耽于祈祷中得到的性爱的喜悦——排斥浪漫的贞洁或理论的淫逸。她们都努力想做真正的从良娼妓……精神上的姐妹。她们这样做是由于好奇心以及她们对于犯规(她们自己决没有勇气去做)的同情。她们随时准备着担承别人的罪过,纵使别人并不要求她们这样做。她们中间最热心的并不进入到实际生活中去,便经历了激情的各个阶段。她们在别人的书本里面,或者在她们自己的原稿中间,仿佛代替别人经历了一切的罪过。
在所有热情的德国仕女中间有一个差不多普遍的现象,这便是她们极端崇拜天才,极端崇拜一切伟人;这种宗教是从威玛时代起的,是从维兰德、席勒、歌德的日子起的。然而因为天才不多见,海涅住在巴黎,洪波尔特又太老、太实际,她们便怀着一种饥饿的失望去追逐那些优秀的音乐家和画家。弗南兹·李斯特的容貌像闪电一般掠过所有德国女人的心胸,在她们的心上留下了高额长发的印象。
因全德国共同崇拜的伟人究竟少见,她们只得去找本地的天才,任何人只要在某一方面有所表显,便受着她们的崇拜;所有的女人都爱上了他,所有的少女都为他疯狂。她们都给他绣背带和拖鞋,她们秘密地匿名地送他各种纪念品。四十年代中在德国发生了一种巨大的精神的激动。
这种精神的激动是她们政治要求的感情的表现。“她们这样做是由于好奇心以及她们对于犯规的同情。她们随时准备着担承别人的罪过,纵使别人并不要求她们这样做。”
她们这种做法也许是幼稚的,但是常常要加强后来殉教者的鼓励。在中华民国创造时代的殉教者秋瑾女士,她的出发点,和这些德国小姐们是相同的,她没有做了些什么,她是让人家拍手拍死的。但是即使在鲁迅先生的笔下,秋瑾(夏瑜)光辉的人格之上,也是被用悲悯的心情放上了一个胜利的花环。秋瑾在中国一直做着女性的抗争的象征。这种象征,像农民的女儿贞德一样屹立在人民大众的面前,发着灿烂的金光。所以在估计秋瑾的时候,不能直觉地来看的,应该看见她英勇的情绪之下强烈的政治号召。
中国的批评家对于政治的嗅觉是迟钝的,他们不能把过去的作家的政治思想发掘出来,他们听惯了御用文人的政治宣传,他们便随便地拿过来衍用,比如清谈误国,典论论文,李白仙才,长吉鬼才,《金瓶梅》是淫书,书边还曾抹过药的,《石头记》是禅书,看了可以大彻大悟。……他们上尽了御用文人的当,御用文人把这里面的政治意义、政治感情完全模糊了,还给它一副绝对艺术的面貌,使它脱离了一切劳动的、经济的、社会的关系,文章就是文章,好玩好玩罢了。他们也这样地接受。
到了民国创造时代,蔡元培先生首先注意到中国最伟大的一部小说《红楼梦》价值的估定。他说这是一部民族主义的作品,是宣传反清复明的作品,贾宝玉爱红,便是厚爱朱明的一个大证据。贾宝玉和林黛玉结合的不能实现,是贾宝玉民族运动的悲剧的影射。
到了五四时代,胡适提倡重新估价,他说《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的小说,《红楼梦》就是描写树倒猢狲散的贾家的散场。但是胡适运用着“自然主义”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并没有懂得法国左拉的自然主义是什么,他说的自然主义和左拉的自然主义完全不同,这是一种字面上的吻合。《红楼梦》的自然主义的成分还得在估计了法国的自然主义之后才能估计得正确。
在对付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时,我们还得像研究马格利特、曼侬·来斯戈、利沙、索尼雅、夏绿蒂——那样的人物一样,得作深一步的探讨。
《红楼梦》的作者,在我很小时候,就和他接触了。我常常偷看我父亲皮箱里藏的《红楼梦》。我知道他和我同姓,我感到特别的亲切。等到我看了汪原放评点的本子,我就更喜爱他了。我作了许多小诗,都是说到他。这种感情与年日增,渐渐地,我觉到非看《红楼梦》不行了。也许我对《红楼梦》的掌故并没有别人那么深,但我的深不在这里,而在“一往情深”之深。可有人曾听见过和书发生过爱情的吗?我就是这样的。
我爱《红楼梦》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曹雪芹的真情主义。我曾作过一首诗,记到这个:
能哭黛玉哭到死,
荒唐谁解作者痴!
书未半卷身先殉,
流尽眼泪不成诗。
我喜欢他,因为他真情。曹雪芹是从爱美出发的,而后来便达到了爱真的地步。真正的美,必须是真的。为了爱美,也就爱真,而终于殉了真理。庸俗的议论家不能评定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的“美”,以为贾宝玉之所以非林黛玉不可,是因为他俩从小耳鬓厮磨,有一片私情之故。但贾宝玉不这样看,贾宝玉能够看出薛宝钗的体态眉目之间比林黛玉也许更美些。但是最使他和林黛玉接近的,是林黛玉的“反市侩主义”,贾宝玉是和林黛玉在“反市侩主义”之下秘密地联合着的。这里不只是“美”的成分,而是关联在“真”的成分。他们三者中间的斗争,不是爱情的斗争,而是理论的斗争。从来都是薛宝钗想利用他们姐弟之间的爱情,来加以讽劝。每次薛宝钗都不向贾宝玉直接地显示以最大的爱情,而保留着,而以贾宝玉的政治认识为交换条件。薛宝钗每次都暗示着你要能“好好读书,听父亲话,将来好好作官,我就更爱你”!贾宝玉的感觉是很敏锐的,这种火药气味,他是闻得出的,所以他每次一看见宝姐姐,虽然被她晃得心神不属,但是对于她的实利主义,总有几分害怕。这个政治观点的不相容,使他终于认识到宝姐姐绝不是他的一伙,而是敌人的间谍。为什么整个的贵族社会都主张牺牲了林黛玉的生命而使薛宝钗和他结婚,这是封建贵族社会的政治进攻。曹雪芹的真情主义在封建贵族社会里,是一种可怕的异教。贾家从大到小,从长到幼,都把爱情看作是一种肉体的游戏,这一种游戏在无害于封建社会的完整的时候,是被承认的,上至贾母,下至贾政,都可放任。要是把爱情和封建社会秩序对立起来,甚至要唾弃尊荣、敝屣富贵,这个时候,他的爱情就要受到社会的制裁。贾宝玉生性顽劣、不喜上进(就是升官发财的上进啰),那正是违反了这个贵族世家的基本要求,这个本质的冲突,引起他们的怕惧,他们对他是暗中捏一把汗的,这种恐惧因为贾家的家世越败坏就越加大,他们希望着贾宝玉的挽救的心情也就越加大。林黛玉是站在他这面的,不鼓励他登科及第,薛宝钗是站在封建贵族社会那面的,永不放弃策动他向封建贵族社会投降。这一点当然得到整个的封建贵族政治的拥护,所以薛宝钗胜利了,薛宝钗的胜利是伊所担负着的政治使命的胜利。大家都相信,上至贾母下至焦大,大家都以为把他交给薛宝钗的手里,这位小爷受了软玉温香、蜜意柔情的教导,渐渐地自然会把个冷冷落落的林妹妹忘了,慢慢地自然会在薛宝钗的领导之下,共奔前程了,然后花团锦簇,峥嵘日上,把恢复大观园的传统的任务,很自然地担负起来了。
基于这种政治分析,他们毫无考虑地把一个不负他们的政治使命的林妹妹处死,而把一个负有他们的政治使命的宝姐姐做了贾宝玉的新妇。在这一个总动员的大规模的袭击之下,林黛玉自然要失败了。
一般的看法,都以为贾宝玉之所以非林黛玉不可,是因为他俩从小在一起,已经彼此暗中有意了。是因为他俩的关系经过了贾母老大同意的,是受过钦定了的,所以不可分开。又有人以为这两人都是天生一片骄痴,一片下流胚子,所以自然应该联合。……其实在他们两个中间,有着一个不可分离的因素,都还在于他们两个的政治联合。这一点曹雪芹也不止一次地在书中指出。贾宝玉每次看见薛宝钗的带着使命的面孔,他就恐惧,使他不敢向她来亲近,不敢向她的政治理想来亲近。薛宝钗向贾宝玉的爱情进攻,聪明如贾宝玉者,岂有不知的道理,只是他每一想到她的附加的条件,那种受了整个封建贵族的政治委托的政治进攻,贾宝玉就只有和宝姐姐相远了。薛宝钗是拿爱情做政治的交换,这一点贾宝玉感觉得分明,有一次薛宝钗又拿大道理向他讽劝,贾宝玉就说:“林妹妹从来不说像你这样的混账话!”薛宝钗急着道:“呀呀!我们这混账话!”(原书未在手边,大意)宝姐姐说的未免都是圣贤话,而贾宝玉斥为混账话,足见他俩的政治观点距离之大。政治不能联合的男女绝做不到爱情的联合,这一点薛宝钗也完全明白,所以她在和贾宝玉讲爱情的时候,她是把政治观点当作先决条件来解决的。
其实在大观园里面,待贾宝玉最好的不是林黛玉,而是花袭人、王凤姐、薛宝钗。袭人服侍他可以说无微不至;而王凤姐在贾府中权势最大,可以处处给他以便利;薛宝钗有美貌,对他注入以最大的暗示。但是《红楼梦》在“堪羡优伶有福,可叹公子无缘”、“王凤姐巧设相思局”、“宝钗扑蝶”那些地方,把她们的冷酷、没有信义,一点都没加掩饰地揭露出来。因为贾宝玉终于认清了她们这一伙之所以对他好,都是附加着政治的说教的,对他好是一种手段,达到政治进攻是最终目的,贾宝玉看到了这个,转过来想不顾一切地和林黛玉来联合的时候,可惜已经迟了。贾宝玉就用死来完成它。贾宝玉没有对于薛宝钗的爱情加以承认,是贾宝玉拒绝对她的政治进攻加以承认。贾宝玉反抗的不是薛宝钗的爱情,而是反抗她的政治使命。贾宝玉从来没有考虑对于这种政治使命的妥协,所以他对于薛宝钗的哀悯,不能缓和他们政治的敌视,贾宝玉的这种不能妥协,使他们之间的爱情没有得到挽救。林黛玉做了封建贵族社会政治进攻的炮灰,薛宝钗像一个献身的女间谍一样,来执行封建贵族社会的命令而牺牲了一切。贾宝玉从来没有妥协,把眼泪哭干死了,身殉了林妹妹的爱情,说明他始终和林妹妹是一伙的。固执地反抗着封建贵族社会的政治嘱托,丝毫没有考虑到和市侩主义妥协,作成贾宝玉和林黛玉中间的反市侩主义的唯一的联合,这才是一部悲金悼玉的《红楼梦》真正的意义所在。
高兰墅从来没有了解过曹雪芹,所以他续的那一半是把曹雪芹糟蹋了。曹雪芹穷困而死,是十分显然的,是一个人的死亡。高兰墅使贾宝玉披着大红腥毡、光着脚板去成仙,对着自己的父亲还拜了四拜,这是使贾宝玉皈依了贾政了,是把贾宝玉对于他父亲的政治斗争很巧妙地取消了。高兰墅终于使贾宝玉中了他最反对的科举,使贾宝玉没有死在绳床瓦牖之中,而成仙得道去,是代表着御用文人的市侩主义的政治观点而作的,他是有意地在歪曲着的。他是有意识地缴了贾宝玉的械,使他完成了对于帝国的责任,中了举,合于“忠”,使他尽了儿子的责任,对父亲拜了四拜,合了“孝”,而后使他仙去,走回到他的命运的主宰大神那里去,对于人类讲了和,这是高兰墅的恶毒的曲解。对于曹雪芹这样的歪曲而来续他的书,真是对曹雪芹作尽了最大侮辱。高兰墅用他的市侩主义把曹雪芹的反市侩主义轻轻地模糊了,这使《红楼梦》差不多成了一部难懂的书。高兰墅实在是千古罪人,这样大胆而不负责的人,我还很少见过。高兰墅对于曹雪芹的政治观点的歪曲是基于他的市民阶级的市侩主义而作的,高兰墅的对于曹雪芹的情节的没有理解,则是由于他的文学才能的低能。这可以从他对于小红的处理的失败上看出。曹雪芹对于“红”字的处理是何等慎重,岂可随便地安排在一个丫头的身上。分明是因为小红的体态模样像林妹妹,这一点是最大的关键,大概情节是这样的,是在林妹妹死了之后,贾宝玉百无聊赖,偶然之间,发现了小红有几分和林妹妹相像,于是把他向林妹妹的过失和情愫,都一古脑儿地倾注在她的头上,小红是天生伶牙俐齿、骄虚好胜,是个典型的小市侩,并不了解贾宝玉的真正痛苦,就利用这个机会,把贾宝玉捉弄一通,依着他的势,把他凌辱了一通。这里更加强了《红楼梦》的悲剧的质素。也许原来情节不这样,但是小红在后来一定有一段大故事,是一定的,高兰墅看不出就漏去了。高兰墅的对曹雪芹的没有理解,使《红楼梦》的一致性完全失却了。
贾宝玉的走向真的这面,而且殉了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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