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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书艺人-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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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她终于哀告了,“就让我这么着吧。这样,还好受一点。一天天混下去,什么也不想,痛快多了。”
这么说,她跟别的卖艺姑娘一样,自暴自弃了。这些姑娘受人卑视,只好自甘堕落。
她们心里没有明天,抛却了正当的生活,先是寻欢作乐,沾染上恶习,最后堕落下去。年青时是玩物,老了就被人抛弃。想到这里,他的心害怕得揪成一团。好孩子,小花儿,如今也走上了这条道儿。
“我给你请个先生,到家里来教你。”他最后说。秀莲不作声。
“秀莲,好孩子,”他恳求说:“好好想想,学校里所有的功课,在家里照样能学。”
还是不作声。他火了。真叫人受不了。她就是不说话,这个不要脸的小……。他管住了自己的嘴巴,绝望地伸出两手。“秀莲,”他又恳求说,“秀莲,我也有脾气,耐心总有个限度。现在还不晚,听话吧,照我说的办。要是你去走你妈说的那条道儿……”他犹豫了一下,嘴唇刷白,脱口而出,“要是逼得我不能不按你妈的法儿办……,可就来不及了。”
她一下子跳起来,冲着他,脸儿铁青,眼睛冒火。浓密的黑发飞蓬,柔软年青的身体挺得笔直,象个小野兽。“好吧,随您的便。我现在长大成人了,十八岁,能照顾自个儿了。谁敢卖了我,我就……”
他用严肃的、几乎是悔恨的口气打断了她:“我不会卖你,秀莲,这你还不知道吗。”他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别,哦,别,别叫我难过。日子够苦的了,咱们得互相体谅。”
她一言不发,回屋去了。她躺在床上,思前想后。也许不该反对请先生,不过她对书本已经没兴趣了。还是别的事情更有意思,更要紧。不用孟良、琴珠帮忙,她自个儿就懂了。用不着等人家批准你跟男人去拉手。她不光想这么干,她想干的比这还多。爱情跟书本、音乐不一样。它藏在人的身体之内,存在于男女之间。它温暖、热烈、甜蜜、滋润。
她的身体燃烧着奔放的欲望。
她躺在床上,想得出了神,手脚发僵,双手绞在一起。忽然霹雳一声,她从床上跳了起来。哎呀,打大雷,真可怕!她飞快奔进堂屋,爸还坐在那儿楞着。他看着又老了几岁,低着头,脸上满是皱纹。她在门边椅子上坐下,心里盼着爸没看见她。雷又轰隆起来,她颤抖了。宝庆忽然抬起头来。“别害怕,秀莲。雷不伤人。记得吗,孟先生说过,有文化的人从来不怕打雷,他们懂得打雷是怎么回事。”
她走回里屋,扒下衣服,静静躺下。外面温暖黑暗的夜空中,闪电一掠而过。
等,等什么呢?孟良要她等。别人也说,应该等一等。她是不是该等着爸给她找个丈夫,或者等着醉醺醺的妈来卖她?真笨!电影里的人物从来不等。他们向往什么,就追求什么,准能到手。他们从不念书。她也不要念书,不愿等待。她愿意玩火,哪怕烧了手,又有什么要紧。烧疼了,也心甘情愿。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她想起李渊,心跳得更快了。她是在电影院里认识他的。他是个漂亮小伙子,是她秘密的男朋友。他大约二十五岁,高高个儿,阔大方正的脸,粗手粗脚。他五官端正,一双小黑眼温和潮润,富于表情。他看上去很粗犷,可是在她所见过的人里,也就算很有风度的了。他一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漂亮的牙,莫名其妙地使她挺动心。
李渊给个官太太当秘书。这差事用不着多少文化,不过他倒是能读会写,跑街,记账,样样行。谁给太太送了礼,由他登记,外带跑腿。官太太没有职务,可秘书的薪水由政府开支。他挺讨人喜欢,活儿相当轻松,他很满意这份差事。美中不足之处,是薪水太少,不过总算有个秘书的头衔,有的时候,也管点用。
有一天,他在电影院里遇见秀莲,跟上她,交开了朋友。秀莲喜欢黑暗中有个男朋友陪着坐坐,而李渊觉着跟重庆最有名的唱大鼓的交往,十分得意。
他第一次跟她说话时,她脸红了。不过很快,俩人就规规矩矩坐到一块儿看电影了。
开头,他们的关系发展缓慢,双方都很谨慎。在黑暗中,两人的脸有时挨得很近,总是秀莲先挪开。不过他的脸还是离得不远,叫她心惊肉跳。有时李渊的脸颊几乎碰到了她的脸,她觉得全身发热。
关系越来越密,她盼着电影快完的时候,他会象男主角吻女主角那样,吻她一下。但是李渊没这样做。她焦躁起来,头一动也不动,乜斜着眼看他,他直挺挺坐着,目不斜视。她气得站起来就走,连个再见也不说。难道他不懂得女朋友的心理?她一起身,他马上发觉,说:“明儿见,还是老时候。”她回了家,而他还坐着,继续往下看。
第二天,她不想去影院了。干嘛要跟个麻木不仁的人一块坐着看电影?他从来就不乐意跟她一起在街上走,干嘛还那么贱,要去会他?他为什么从来不请她吃饭?她怒气冲天,不过到了两点,还是匆忙赶到电影院,在往常的座位上坐下。不管怎么说,他是她第一个感兴趣的人,虽然只会木头人似地坐着,他可挺漂亮呢。
他一直在大厅里等她,是跟她一块儿进来的。他跟平常一样,也坐在老位子上。在昏暗中,他越发显得俊俏。他比以前坐得更挨近她。说话的时候,嘴唇离她耳朵那么近,她能感觉到他那灼热的呼吸。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靠了过来,拿起她的手。她的手攥在他手心里,象个被人逮住的小白鸟儿,柔软、娇嫩、战战惊惊。他的手虽大,动作却很温柔。她一动也不敢动,手心直出汗。
她轻轻把手拿开,用手绢擦了擦手心。干嘛让他碰她的手?不能那么贱。
散了电影,李渊的嘴唇几乎挨到她的耳朵,悄声说了话。跟他去吃顿饭怎么样?她的心怦怦直跳。事情有了进展,他要请她吃饭了。跟李渊一块儿吃饭,当然乐意,多美呀!
他带她到一个极小极脏备有单间的饭馆去。李渊请她上这样的馆子,为的是显摆一下,他见过世面。不过,他这番心机算是白搭,因为秀莲并不懂得,这种设有雅座的馆子,在重庆是最费钱的。
他要了酒,酒呛了她的嗓子。不过她还是笑着,假装挺喜欢。第一次喝,不妨尝一点,她渴望闯练人生。李渊出奇地沉默寡言。她觉出来他的眼睛一直没放松她,眼光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她的胳膊、脖子,还有脸。“干吗这么瞧着我?”她高高兴兴地问。
他脸红了,一句也说不出来。
酒刺激了她。她想唱点什么给他听,但是没有勇气。她有很多话要对他讲,才子佳人的鼓词都用得上。想说点自个儿心里话吧,倒又说不出来。于是俩人都坐着,楞楞磕磕,一言不发。心里的话,找不到适当的言词表达,不过俩人都觉着美滋滋的。
打这回起,他们常见面。嘴里不说什么,心里暗暗使劲,笑起来心领神会。有的时候,为了他不肯跟她一起走道儿,不愿意人家在公共场所看见他们,她气得直骂。“你当我是什么人?不喜欢我吗?我哪点配不上你?”这么一说,他就笑起来,用那双会表情的眼睛,爱慕地看着她。
挨了骂,他就买些东西送她。一盒糖,一块小手绢。她喜欢他送东西,但又迟疑着不敢收。爸爸说过,不能要男人家的东西。李渊给的,怎么能不要。不能得罪他。有一次,她犹豫着不敢要,他挺难过。
两个月以后,李渊还是只敢拉拉她的手。他有他的难处。他当然想要她,可事情挺复杂。他没钱,娶不起媳妇。他对秀莲,也不大放心。她要是个暗门子,那可怎么好,——不过又不象。不论怎么说,她跟一般的姑娘不一样。不管是不是吧,麻烦都不少。他太爱她了,舍不得就此离开。可又非常害怕,不敢占有她,连吻一下也不敢。他浑身冒汗,迟疑不前。
他对她的态度,使她很生气。她有了男朋友,能跟她拉手,聊天。不过,他为什么不象银幕上的人那么有胆量?为什么呢?嗯,为什么?
这年夏天,重庆真热得叫人受不了。有一天,宝庆光着脊梁在书场里坐着。忽然来了个听差的,叫他到个小公馆里去。他心安理得地去了,也许有堂会吧。
到了那里,人家把他一直带到一间客厅里。这时,他觉出有点不妙。迎面坐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人,他认得这个娘们。但她显然不愿意提起过去。“你就是唱大鼓的方宝庆吧,”她气呼呼地嚷着说。
他点了点头,摸不着头脑。
“你有个闺女叫秀莲?”
他又点了点头,提心吊胆的,心里憋得很难受。“唔,老东西,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闺女卖×,得找个阔主儿,不该勾引穷公务员。”这位太太打扮得妖里妖气,服饰考究,头发烫得一卷一卷的,手指甲经过仔细修剪,涂着蔻丹。不过,天呀,她说起话来真寒伧!老百姓从来不说这种肮脏话。他自己也不说。这娘们说的都是下流话,夹着窑子里的行话。
等她说完,他面带笑容说:“您给说说吧,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这个老——!”她喊了起来,“我的秘书,在你那婊子闺女身上花了五万块钱。”她朝地板上吐了一口,宝庆赶快往外挪了挪,叫她够不着。
“真有这么回事吗?”他问。
“这还假得了?你自己的闺女,还不知道?”
他摇了摇头。“我清清白白把她养大,送她上学。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哪,从来没干过那种事儿。听了您的话,我该怎么说呢,真是有口难言哪。”
她冷冷地、但又狠狠地瞪他一眼。“已经把李渊抓起来了,”她说,“他退不出赃,承认把钱花在你闺女身上了。你最好把钱拿出来,省得丢人。”
“拿钱可以。不过拿了钱,就得放人。我不能花冤枉钱。”“拿钱来,当然放人。”
她厉声说。她觉着钱比人要紧。五万块,花在个婊子身上!她这一辈子,还没遇到过这么窝火的事儿。
宝庆急忙赶回家。他问秀莲认不认识李渊,她红了脸。“他送过你东西吗?”爸生气地盘问。
她点了点头。“几盒糖,一块小手绢。就这些,我还不希罕呢。”
“没别的吗?”
“没有,他请我吃过饭,我并不饿,可他非要我去。”
宝庆头偏在一边,仔细看了看她。五万块!糖、一块小手绢,还请吃饭!她有了男朋友,这事倒痛痛快快承认了。孟先生说过她要谈恋爱了,这不就来了吗。李渊这个人,到底怎么样?是不是应该给她另找个人儿,赶快把她打发出去?要是惩罚她,她一定会跑掉。
“秀莲,”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你俩是怎么回事,关系到底怎么样?”
“哦,不过是朋友关系,”她也回答得挺随便。“我们一块看电影,有时候拉拉手。
就这么些,没别的,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没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
“哼,”宝庆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吧,你的男朋友坐牢了。他拿了人家五万块钱,说是都花在你身上了。”
爸的话,真叫秀莲没法信。有人为她坐牢!真浪漫!真跟鼓词上说的一个样!李渊为了爱她,在监牢里可能快死啦!虽然他不大会谈情说爱,可还真够味儿!就象鼓词里的落难公子一样,总有一天会放出来,娶了她去,从此幸福无比。一定要给他送点吃的和香烟什么的去。她觉着自己象艳情故事里一个忠诚的妻子,要到监狱里去探望心爱的人。唔,眼睛里得挂上点泪,脸上要带点凄凉的微笑。可怜的李渊,真是又可爱,又大胆呀!
“秀莲,”爸爸严肃地说了,“我真不明白你。还有心思笑!我们在这儿,好不容易才有了点好名声,可你呢,不听话,冒冒失失,给我们丢人现眼。”
秀莲看着他,脸上还挂着笑,心里一点不服。恋爱有什么丢人?可怜的爸,他太老了,不懂。要是爱情见不得人,为什么还有人唱情歌,银幕上也演它?美国不是很强大,跟中国一块儿打日本吗?既是那么着,爱情一定也错不了。
“好吧,秀莲,”爸说了,“你还有什么说的?”“我就有这么点要说。恋爱不丢人,也不犯罪。李渊为了我坐牢,我觉得挺骄傲。我只要爱情,爱情,爸爸。您听见了吗,爱情!我要的是爱情!”
宝庆立时下了决心。她既是真的爱上了李渊,就得采取措施,等年青人一放出来,赶快让他们结婚。
二十三
宝庆掏腰包,付了那五万块钱。钱虽不值钱,可到底是他辛辛苦苦用血汗挣来的。拿出这么一笔,他很心疼。有了钱,李渊也就放了出来。
李渊丢了差事。他没钱,没住处,没饭吃,只好来跟方家一块儿过。方家吃得好,宝庆能挣钱。不过李渊不愿意白端人家的碗,他盼着有份儿差事,自食其力。没跟秀莲交朋友以前,他一直过得很节省,所有的开销,都记着账。
秀莲见了他,非常高兴。但相处不久,就腻歪了。跟他在一块的时候,他总是直挺挺地坐着,连摸摸她的手都不敢。他一坐半天,再不就是出门瞎转游。找差事,可总也找不着。秀莲很烦他。她没有设身处地替他想想:他不好意思吃饱,悲苦不堪,十分害臊。非常想亲近她,又不敢采取主动。
大凤快坐月子了,二奶奶成天围着闺女转,没心思顾秀莲,倒叫宝庆松了口气。宝庆一跟老婆提起这些揪心事儿,她就笑:“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该给秀莲找个丈夫了。你不肯卖她,又舍不得把她嫁出去。好吧,这下她自个儿找了个男人来。哼,让她留点儿神吧……”
二奶奶酒过两盅,想起秀莲被她说中了,就更来了劲。“现在卖她还不晚,”她跟宝庆说,“趁她还没出漏子,赶快出脱了她。等有了孩子,或是弄出一身脏病,就一文不值了。用你那笨脑袋瓜子,好好想想吧。趁她这会儿还看不出有什么不妥,赶快卖了她。”
说完,她把头发盘成个髻儿,穿好衣服就去看大凤了。
宝庆明白她的话有理,不过他也有他的难处。李渊失了业,不能撵他出去。秀莲跟男朋友朝夕相处,难免不出差错。怎么好,他拍打着脑门。真是孤单哪!要是窝囊废,或者孟良还在,总还有个商量,这会儿,他可就得自己拿主意了。他不能成天守在家里看着他们,想给李渊找份儿差事,又找不着。
当然罗,最好是把小伙子请出去。能不能在别的县城里,或者秀莲去不了的什么地方,给李渊找个事?只要把李渊打发了,他就可以跟秀莲认真谈一谈,给她找个合适的主儿。这些日子来,他找不到跟她单独说话的机会,因为李渊总跟着。
有一天,宝庆在街上走,猛地站住。有了主意了:再找个靠得住的年青人,来竞争一下。他选中了张文。小伙子挺漂亮,以前又欠过他的情分。宝庆拿出了不小的一笔数目。
有了钱,张文就会听话,服服帖帖。他不知道张文是个便衣,眼睛里只认得钱,有奶便是娘。
张文认真地听着宝庆,不住点头,表示已经懂了。他的任务是看住李渊和秀莲,不伤大雅地假装献献殷勤,作为朋友,常上门去看着点儿。是呀,方大老板不乐意李渊跟秀莲亲近得过了分,Qī。shū。ωǎng。他得看住他们俩。“没问题。方老板只管放心,李渊那小子,甭想沾边。”
张文是民国的一分子,是时代的产物。他从小受过训,他的主子从纳粹那里贩来一套本事,专会打着国家至上的幌子来毒化青年。张文从一小就会穿笔挺的制服,玩手枪,服从上司,统治下属,谁是他的主子,他就对谁低眉顺眼,无条件服从。
他没有信仰,既不敬先辈,又不信祖训。权就是他的上帝。在他看来,你不杀人,也许就会被人杀掉。要是单枪匹马吃不开,就结个帮,先下手为强,干掉对方。
他会打枪,会钉梢,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政府常雇他。眼下他正在家赋闲,宝庆的托付来得正是时候。他记得那唱大鼓的小娘们,要是他记得不错的话,是个挺俊的俏姑娘。他挺了挺胸脯。“没错,方老板,您只管放心,我一定看住她……”
宝庆很高兴。有张文在,李渊一定不敢去亲近他女儿,一定会另打主意。又来了个男的,李渊说不定知趣就走了。这办法真妙!宝庆信得过张文。张文能干,只要给钱,使唤起来得心应手。战前,大城市里象他这样的人多得很。只要有钱,叫他们干什么,没有办不到的事。宝庆以为,张文属于老年间的那种人,拿了人家的钱,一定会给人尽心。付了钱,他放了心,相信小伙子一定会把事儿办得妥妥帖帖。
“可别来硬的,兄弟,”宝庆提醒他,张文点了点头。秀莲一见张文,心就怦怦直跳。真标致,又有男子气概!他有点象小刘,不过比小刘讨人喜欢得多了。小刘身体虚弱,张文结实健壮。衬衫袖子里凸出鼓鼓的肌肉,头发漆黑,油光锃亮,苍蝇落上去也会滑下来。他老带着一股理发馆的味儿。在她看来,他挺象个学生,不过已经是成年人了,真有个模样儿!
秀莲对李渊的心思究竟怎样,不消几天,张文就有了底。嗯,姑娘家,不过是想有个人爱她。张文这回拿了人家的钱,受命而来,有任务在身。不过,在她面前跟李渊比个高低,倒也怪有意思。
李渊非常敏感,知难而退。打从张文天天来家,他出去一逛就是半天,吃饭时候才回来。秀莲一点儿不惦记他。跟张文在一块儿,多有意思。他很象美国电影中的人物,很中秀莲的意。他谈天说地,对答如流。当初悔不该跟李渊好。
有的时候,她扪心自问,跟张文说话这么放肆,是不是应该。她觉得自己简直象个堕落的卖艺姑娘,坐在男人家的膝头上,由人玩弄。爸爸从来不许她这样。不许她在后台跟别的姑娘打闹。如今,她可跟这么个漂亮小伙儿调笑起来了。
她有的时候很同情李渊。他木头木脑,什么也不懂。她同情起李渊来,恨不得把张文掐死。张文说起话来没个够,一个劲显摆他见多识广,懂得人情世故。他仿佛在用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李渊,李渊结结巴巴,无力还手。张文很乖巧,对她的心思摸得很透,一见她脸色不对,马上改口说个笑话,逗得她哈哈大笑。她觉着,能领会他的笑话,简直就跟他一般有见识了。
张文不光见多识广,还很精细。不消多久,他就弄清楚了秀莲有几个金镏子,几副金镯子,每个有多大分量。秀莲首饰数目之少,使他颇为失望。他一直以为她爸很有钱。他为什么不多给她些首饰?“你唱了这么多年,”他说,“你爸爸赚了多少钱!哪怕一个月只给你二百块呢,你今天也发财了。他这是糊弄你呢。”
秀莲从没想到过这个,张文这么一说,听着挺有道理。爸是该开一份儿钱给她,干吗不给呢?别的姑娘,人人有份儿。最好完全自立。应该跟琴珠一样,跟爸讲好条件。这天晚上,她仔细想了想钱的问题。她是得弄点钱。有了钱,就能嫁个称心的丈夫,养活他,他就不会笑话她是卖艺的了。可怜的大凤,就因为不会挣钱,爸要她嫁谁,就得嫁谁。
这天晚上,妈提了个装得满满的箱子,去看大凤。孩子随时都可能生下来。天气又闷又热,象是要打雷。要是打起雷来,秀莲可不敢回屋睡觉。场散了好半天,她还坐着不睡。张文一向晚上不来,李渊呢,又不在家。等了好半天,爸才回来了,“别怕雷呀,闺女,”他说,“那不伤人。”
“我怕,我没法儿不怕。”她答道,拿毯子蒙上了头。第二天早晨,天灰蒙蒙的,要下雨。真热,空气粘乎乎,湿棉花似的,往人脸上、胳膊上贴,叫人哗哗地直流汗。秀莲坐在屋里,穿一件爸给她买的洋服。天闷热得透不过气来。她拿着把木柄扇子,拚命〃白
拧:鋈患洌葑影盗讼吕矗拖笥腥艘幌伦影汛傲崩狭怂频摹P懔叩酱翱谌タ矗*
天上布满大片大*庖叱恋榈榈幕以啤C偷兀坏赖绻饴庸桓龃笳ɡ装雅ㄔ婆*
两半。秀莲拿手捂住了脸。打雷了呀,只有独自一人。爸不在家,妈去照应大凤了。雷声又起,她屏住了呼吸,仿佛有一滴雨,啪的一下落到了屋顶上,接着就哗哗地下起来了。
又是一道电光,她吓得尖声叫了起来。打窗户边跑开,一下子和张文撞了个满怀。她紧紧抓住他,求他保护。
“怎么吓成这样?”他说,“怕什么?没什么可怕的,我躲雨来了。”他的脸和她挨得很近,笑着。又一个大炸雷,她蹦起来,把脸藏在他怀里。他用胳膊搂住了她。她觉出来他半抱着她,在挪步。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又是一阵响雷,她两腿发了软,身子更紧地向张文靠过去。她忽然发现她已经不是站着的了,她躺在床上,张文就在她身边,他那
强壮的身躯紧紧压在她身上………………
“我得走了,”他说,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头发。“明儿见,我明儿也许来。”
“也许,”这两个字象一记耳光,打疼了她。也许……这是什么意思?她坐了起来,打算好好想想,可是脑子不听使唤。他走了,一点不象个情人,连句温存体贴的话也没有。……她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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