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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书艺人-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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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开锣的那天。宝庆睡不好觉。天刚蒙蒙亮,他就起了床,找来一张包东西的纸,把他今天一天要做的事都记在上面。密密麻麻写了满满一张纸,叠起来,放在口袋里,然后出了门。
他先去看他头天在书场外面的布置。招牌的周圈,镶了一道红、白、蓝三色相间的电灯泡。在黎明的曙光里,灯光显得有些昏暗,可是就象在梦境中一般,美极了。牌下面是一个玻璃镜框,里面红纸黑字,写着角儿们的名字。正中横着三个大黑字:方宝庆;两边红底金字,是秀莲和琴珠。下面写着一堆从电影广告上抄来的绘声绘色的词儿。
宝庆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名字。真不减当年哪!他实在应该得意。在先,他搭过人家的班,也自己成过班。可是论玩艺儿、论名声,他都比不过别人。眼下这是第一次,他挂了头牌,心里没法不得意。
他心满意足,冲着牌儿望了老半天,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他走进一家小茶馆,要了一壶茶。
喝完茶,他去找小刘,商量给秀莲溜活①的事儿。他自个儿用不着溜,他已经是个老艺人了。万一小刘错了板眼,他会泰然自若地照样往下唱。可是秀莲就不一样了。弹弦的要是走了板,她就得跟着乱套。所以他得让小刘先跟她溜溜活儿,别一上场就砸锅。
但是他没有勇气一直跑进旅店里去把小刘叫出来。要是让唐家的人见了,就会想方设法,硬不让小刘跟秀莲溜活。
他走进旅店的账房,给了茶房几个钱,让他把小刘找下来,悄悄说两句话。见了小刘,宝庆嘱咐他:“别拿您的弦子,我那儿有一把,要是我大哥听见您弹,说出点啥话来,您别放在心上。我们总得养家吃饭哪。”
小刘懒洋洋地笑了笑,答应下午来溜活。
宝庆两天前才光顾过理发馆,这会儿又去剃了头,刮了脸。剃完,他打口袋里掏出那张单子,琢磨着。他得拜会所有帮过他忙的人,特别是官面上的和地痞流氓头子,得给他们几张招待券,求他们帮忙,照应。
他还抽出时间,把在书场里干活的人都一一知会到:卖小吃的、卖茶水的、卖香烟瓜子的、管热手巾把的、卖门票的、看座儿的、坎子上的②,都招呼到了。他们下午四点来,要先祭祖师爷和财神,求个吉利。
宝庆已经成了城里的知名人物了。他走到哪儿,人人都认识他。茶馆、酒馆和饭庄里的账房和跑堂的,都知道他成了班,今儿个晚上开锣。他们管他叫“方大老板”,一个劲儿地恭喜他——都想闹张开锣的招待券。不过宝庆只是向他们拱手道谢,对他们的种种暗示未置可否。他一走开,就自个儿叨咕:“我光顾你们的时候,什么时候拿过你们的招待券?哪一次没给小费?”
等他回到小旅店,已经是两点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小刘也过来跟秀莲溜过活了。
她已经上了装,正在抱怨没钱买一双新鞋。
“今天先凑合着吧,”宝庆说,“就穿那双缎子的绣花鞋好了。等我一有了钱,就给你买双新的。”她撅着嘴,不过还是穿上了缎子鞋。
二奶奶是盛装打扮,清醒得出奇。她记得是四点祭神,一直没敢喝酒,怕亵渎了神仙会招灾。只要戏一完,钱柜子里有了钱,她就要喝上一两杯,庆贺一下。
大凤看来不大高兴。祭神跟她没关系。再说,看见妹妹打扮得那么漂亮,她有点嫉妒。
宝庆觉出来了。“好大凤,别耍孩子脾气!等我挣了钱来,也给你买一双新鞋。就买我今天在铺子里见过的那种顶漂亮的鞋。”
大凤没言语。
“好大哥,”宝庆又对窝囊废说,“我要歇口气,今儿晚上我得把所有的玩艺儿都亮出来。我的亲大哥,请您上一趟园子,把祭神的事儿预备一下。您的记性比我好,求您帮我操持操持。等散了戏,我请您喝两盅儿。**
连求带哄,他说得窝囊废答应帮忙。这一来,他就只好听窝囊废没完没了地讲,祭神的时候,场子该怎么安置。窝囊废爱显派他的学问。
“是,好大哥,”宝庆连连点头,“我听您的——求您别再往下说了。已经两点了,就请动身吧。”
一晃就是四点。祭神是在后台。窝囊废已经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墙上贴上了红纸,写的是祖师爷——周庄王之神位。神位前有香案,一对红烛,一个大极了的锡香炉,供着几碟干鲜果品。还有三杯白酒。桌子四周围着大红绣花的缎子桌围。
周围三面,靠墙摆着凳子。屋子当中一张长桌,铺着白桌布,摆着茶壶茶碗,点心、瓜子、香烟,还有一瓶刚掐来的花儿。
应邀来参加表演的本地杂耍艺人,一个一个地走了进来。他们都穿得挺破烂,因为都失业很长时候了。有的抽着长杆烟袋,有的一面〃白虐沤渡龋幻媾缱畔阊獭*
门一下子开了,宝庆走了进来。他冲着屋里的人一躬到地,秃脑袋从左到右转了半个圈子。嘴里不住地说:“请坐,请坐。”他知道大家都会站起来迎他。他不大佩服本地艺人,本地艺人也瞧不起“下江人”①。不过宝庆不愿意这种彼此瞧不起的劲头显得太露骨。
他直起了腰。秀莲慢慢走了进来。他带着笑脸,向大家介绍:“这是我闺女秀莲。”
秀莲调皮地笑着。她微微一鞠躬,走到桌边,摘下一朵花,别在身上。
“秀莲,”宝庆吩咐,“敬客人们瓜子。”他还站在门口,等他的老婆。
秀莲拿起瓜子碟,自己挑了一粒,正要嗑,又放回去了。“这是我内人,”宝庆又介绍开了。
二奶奶架子十足,挺有气派地点了点头,跟艺人们一起坐下。她想用四川话跟本地艺人聊天,他们又想用她说的那种官话来回答。结果谁也听不懂谁的,不过彼此都觉得尽到了礼数。
“哦,大哥,”宝庆说着,冲窝囊废奔了去,“真行,真行,真有您的!我布置不了这么好。”他一边说,一边往四面瞧着。窝囊废听着兄弟一个劲儿地夸他,不由得高兴地笑了。他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好让宝庆看看他有多么累。在园子里干活的人这会儿也来了:看座儿的、卖票的、捡场的、拉琴的。他们不是艺人,本来用不着来祭祖师爷。可是宝庆把他们大家都请了来,想让他们看看,艺人也讲规矩,也有自个的祖师爷管着;他们不是象外人想的那样,是没人要的野叫花子。
唐家来得最晚,这是身分。唐四奶奶打头阵,跟脚就是琴珠,唐四爷殿后,小刘象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可怜巴巴地跟着。
四奶奶穿了一件肥大无比,闪闪发亮的绿绸旗袍,看起来有四个唐四爷那么大,堆满了横肉的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脂粉,嘴唇也涂满了口红。她身上真是珠光宝气:一对大耳环,手指上戴了四个戒指,都镶着假宝石,迎着光,闪闪发亮。
她一进门,就摇摇摆摆直奔二奶奶和秀莲,象招呼最要好的朋友那样招呼他们,“好姐姐——哟,瞧小莲多俊哪。”完了就招呼方家兄弟。别的人,她正眼也不瞧。
四奶奶不跟宝庆商量,就把她丈夫叫了过来。“给祖师爷上香!”她想让他来主祭。
宝庆忙把唐四爷拉开,摇了摇头。他是班主,不能让别人来主祭。他走到神位跟前,点着了香。等冒出一缕缕弯弯曲曲的蓝烟,他就把香插进香炉。然后又点着蜡烛。神位前一下子亮了起来,闪烁着各样的色彩。大家都安静下来,一片肃穆。宝庆恭恭敬敬地向祖师爷磕了头。求祖师爷赏饭吃,保佑他买卖兴隆,叫他说唱叫座儿。他跪着,心里一直在默祷,求祖师爷保佑秀莲,别让四奶奶和她丈夫捣乱。园子外面响起了震耳的爆竹。
五
到七点半,园子里就快上满了。宝庆看着一排排挤得满满的座儿,高兴得合不拢嘴,不过他也担着心,怕书场门口出事。他请了本地两个坎子上的来把门。他们都有经验,好人坏人,一眼就能瞧出来。不过宝庆可不愿意他们真动手。开锣头一晚就打架,总不是吉庆事儿。他也不愿意亲自去管那书场门口的事。要是跟人闹起来了呢,岂不更糟。他得处处走到,事事在心,又不能让别人注意他。可一旦要是出了事,他又得随时在场。
他在后台,留神着每一件事。需要的时候,他就伸出闪闪发亮的秃脑袋,指点一气。
他鞠躬,谁到了眼前就跟谁握手,满脸堆笑,叫人生不起气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女角儿的脂粉香,总会吸引一些爱惹是生非的浪荡子弟。宝庆不断把泡在舞台门前的这号人撵开。他们就爱跟姑娘们纠缠。可是这种事也难办,有的人可能是地面上要人的朋友。要是的话,他总得把他们请到后台喝茶。于是就会有那么一位,自动跑上台去,当场送给他一幅幛子,给他捧场。一个艺人有多少操心的事儿!
到了八点,园子里已经是满满的了——不都是买票的。人这么多,是因为宝庆发出了一批请帖和招待券。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客满是件吉祥事儿。他奔到前面,兴奋地叫人在门口挂上了“客满”的牌子。他掌心发潮,又急忙回到后台,张罗开演。
头一个节目是一位本地艺人的金钱板——尖着嗓门,野调无腔,不地道。听众都不理会他的,只顾说话,喝他们的茶。
宝庆打后台往外瞧,场子宽而短,小小的戏台前面是一排排的木头凳子。靠两边墙摆着好些方桌,每张桌子周围,都摆了四、五把椅子。舞台的门帘上绣着有绿叶衬托的大红牡丹,还绣着他的名字。这是特意在上海定做的。墙上挂着幛子,还有各地名人送给他和秀莲的画轴。书场虽小,却颇吸引人。台前悬着一对大汽灯,射出白中带蓝的强光,把听众的脸都照得亮堂堂的。宝庆乐了,这都是他的成就。门帘台帐上都绣着他的名字。每一幅画,每幅幛子,都使他回想起过去的一段历史,他到过上海、南京等许多大城市,有过不少莫逆之交。
他从台后瞅着台下。前两排坐的是本地人,其余的听众多数是“下江人”。就是本地人,多半也是在外省住过,在外省混过事儿的,因为打仗才跑回重庆。他们来听宝庆的,不过是为了让人家知道他们见过世面,听得懂大鼓书。宝庆久久地盯着坐在舞台两侧的一些人看。有些是熟座儿,他们都是内行,到这里来,是为了看看宝庆和他这一班人的玩艺儿。他们背冲戏台坐着。只听、不看。他们对女角的脸蛋儿不感兴趣。宝庆皱着眉观察他们的表情。要是他和秀莲的玩艺儿打响了,他们就会常来。渐渐地,听众越来越安静了。
宝庆知道,这就是说玩艺儿越来越招人。这也说明,听众已经喝够了茶,也嗑完瓜子了。
要是再不看看台上,就没什么事可干的了。
轮到秀莲上场了。
小刘已经定好弦子。他慢慢走上台,手里拿着一把三弦,瘦小清秀的脸,在发着蓝光的汽灯下苍白得耀眼。他那灰色的绸大褂,象把银刀鞘似的紧紧裹着身子。他静静地在桌子旁边坐下,十分小心地把弦子放在桌上,卷起袖子。然后,他拿起弦子,搁正了,用绑在手指头上的指甲试了试弦。他歪着脑袋听了听调门,接着就傻盯着一幅幛子瞧着,脸上带了一副不屑的神气,好象很不情愿当个傍角儿似的。
桌边支着一面大鼓,那是宝庆从几千里外辛辛苦苦带来的。鼓楗子比筷子长不了多少。还有一副紫红的鼓板,带着黑穗子。桌围子是绿绸子的,绣着红白两色的荷花,还有“方秀莲”三个大字。
门帘慢慢地挑起来,“别紧张,别紧张,留着点嗓子,”她还没出场,宝庆就一再提醒她。帘子一掀,秀莲安详地走了出来,穿着漂亮的服装,象仙女一样娇艳。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吸引听众的注意。然后她抬起小圆脸,脸上浮起了顽皮的微笑。
她穿了一件绉纱的黑旗袍,短袖口镶上一遭白色的图案花边。手腕子上一块小表闪闪发亮。两条小辫扎着红缎带,垂在胸前。红缎带和她的红嘴唇交相辉映。她每走一步,都象在跳舞。
她以轻盈的步态,极富魅力地飘飘然走到鼓架前,拿起鼓楗子,打了一段开场鼓套,小刘马上开始弹了起来。秀莲跟着弦子,偶尔敲两下鼓,不慌不忙,点出了板眼。她眼神注视着鼓当中。微笑还留在脸上,好象她刚想起了一个笑话,却使劲憋着,不让笑出来。
大鼓和弦子一下子都打住了。秀莲笑了笑,朝下望着听众。她腼腆地轻声说,要“伺候诸位”一段《大西厢》,接着就起劲地敲起鼓来。
文怕《西厢》,武怕《截江》,半文半武《审头刺汤》。①《大西厢》是大鼓书里最难唱的段子。只有三、四位名角儿敢唱它。崔莺莺差红娘去召唤张生的恋爱故事,尽人皆知。可是,大段的鼓词和复杂的唱腔,往往吓得人不敢唱它。它的词儿都是按北京土话来押韵的。要是北京话地道,口齿又伶俐,吐字行腔就能清晰、活泼,象荷叶上的露珠一样。可是,要是唱的人没有这一门嘴皮子上的功夫,那就八成儿非砸不可。
秀莲铺场②的时候,声音很小。坐在两厢那些内行的熟座儿,背冲着戏台,根本没听见她说的是什么。她唱完头一句,大家都不由得回过头来,看看是谁在唱这个难对付的段子。她的声音不高,可是,唱腔是没的可褒贬的。她一口气唱完了长长的第一句,象是吐出了一串珠子,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圆,那么实在,那么光润:二八的俏佳人懒梳妆,崔莺莺得了个不大点的病她躺在牙床,躺在牙床上,半斜半卧。您看这位姑娘,蔫呆呆得儿闷悠悠,茶不思,饭不想,孤孤单单,楞楞瞌瞌,冷冷清清,困困劳劳,凄凄凉凉,独自一个人,闷坐香闺,低头不语,默默无言,腰儿瘦损,乜斜着她的杏眼,手儿托着她的腮帮。
自始至终,秀莲唱得很拘谨,好象并不想取悦听众。可是一到难唱的关口,她满行。
她不象有的角儿,一遇到复杂多变的拖腔,就马虎带过。她唱得越来越快,但她态度从容,一副活泼的神情,怡然自得地唱着,充满了感情。唱到最后,她来了一个高腔,猛然间刹住了鼓板,结束了演唱。她把鼓楗子和鼓板轻轻地放到鼓上,深深一鞠躬,小辫上的缎带头,差不多碰到了鼓面。然后她转过身去,慢慢走向下场门。快到门口就跑起来,象个女学生急着想放学一样。
直到她跑进下场门的帘子里,才响起一阵掌声。坐在前排的听众不懂她唱的是什么。
掌声来自两厢的熟座儿。虽然她的嗓门还嫩,他们还是鼓了掌,他们知道,这么年青的姑娘唱这么复杂的段子,是很不简单的。
小刘知道秀莲挑的这个段子是最难唱的,他的活没出错,心里很高兴。秀莲一唱完,他长出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衫,跟着她下了场。
有的听众站了起来,好象要走的样子,他们觉着失望,因为秀莲唱的时候,正眼也没瞧他们一眼,更糟的是,他们根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
桌围子又换了一副。这回绣的是一只鹤和两只鹿,还用五彩丝线绣了两个大字:琴珠。听众又坐下了。等等也好,看看琴珠是不是会好一点儿。
小刘先出场。这回他定弦的时候,把弦拨得分外响。他给秀莲傍角儿的时候,想的是别出错,到了这会儿,他想卖弄一下才情了。定好了弦,他心急地等着琴珠上场。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场门的帘子。
琴珠终于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她低着头,很快地走到鼓架跟前,好象她忙着要快点把段子唱完,好去干别的更要紧的事儿。
她是个高个儿,加上今晚上又穿上了高跟鞋,烫得卷卷的头发,高高地堆在头上,看着象个高大的穿着中国旗袍的洋女人。她的脸涂抹描画得很仔细,身上紧紧箍着一件大红旗袍。她的耳朵、手指和手腕上,都戴着从她妈那儿借来的假宝石首饰,俗不可耐的闪闪发光。
舞台是个古怪的地方,它能叫丑女人显得漂亮。琴珠长相平常,可是技艺和矫揉造作,使得她的一切都显得五光十色,闪闪发亮。她的外地派头和怪里怪气,使她一出场就博得个迎头彩。
音乐又算得了什么!她的鼓点敲得很响,荒腔走板,合不上弦。小刘使出全身的劲儿拨弄着三弦。为了使手指用得上劲,他身子略往后仰,因为用力太过,使劲咬着下嘴唇。
大鼓、云板、三弦齐响,弄得人发昏,可是听众都聚精会神,好象早已习惯了这种声响。
琴珠很快就觉出了她的成功,于是就给自己的那号买卖拉起生意来。她先对某一个人做了一阵媚眼,然后转过去又找第二个人。对两个人都使了个眼色,眼珠子从棕到黑,从黑到棕变化了好一会儿。第一个段子唱完,她宣布要“献演”一个特别节目:《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听众都乐了,来了个满堂彩。
她的嗓门很尖,很响,后音有点嘶哑。她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喊,不是唱,毫无低回婉转之处。谁也不理会她咬字清不清,就是吐字吐错了,也没什么要紧。谁也不注意她唱的是什么。男人们懂得她抛过来的眼神,喜欢她的媚眼。对琴珠来说,这比咬字清楚重要得多了。
小刘的弦子,跟她合不合得上,也无关紧要。他把胳膊抬得高高的,使劲地弹着。一个弹得带劲,一个喊得响亮,就是走了板,俩人也搭配得好极了。听众都凝神屏息地瞧着。乌烟瘴气地吵了有二十来分钟,琴珠才唱完了她的段子。她低头朝下看,脸儿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地看了好几遍。然后她抬起头,慢慢走下场,一路故意地扭着屁股。她背后是雷鸣般的掌声。
宝庆唱的是压轴戏。
他的桌围子是红哔叽的,没绣花,用黑缎子贴了三个大字:方宝庆。桌围子刚一绑上,园子后面的门就开了,人开始往外涌——听过那个穿高跟鞋的娘们,谁还要再听一个男人家唱?只有少数人没走,他们也腻歪了,不过总得有点礼貌。
门帘一掀,汽灯的亮光,照得宝庆那油光锃亮的秃脑门,闪出绿幽幽的光。他走上台来的工夫,对观众的掌声,不断报以微笑,同时不住地点着头。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海蓝色绸长衫,千层底的黑缎子鞋。他上场时总是穿得恰如其分。
他沉着地走向鼓架,听众好奇地瞧着,他才不在乎那些弃他而去的人呢,那不过是些无知的人,他对自己的玩艺儿是有把握的。那些熟座儿会欣赏他的演唱。走几个年青人没什么要紧。他们到书场里来,也不过就为的是看看女角儿。
他的鼓点很简单,跟秀莲敲得相仿佛。不过他敲得重点儿,从鼓中间敲出洪亮悦耳的鼓点来。他的眼睛盯着鼓面,有板有眼地敲着。鼓到了他手里,就变得十分驯服。他的鼓点支配着小刘的弦子,他这时已经弹得十分和谐动听。
唱完小段,宝庆说了两句,感谢听众光临指教。今儿是开锣第一天,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他说,要不了几天,就能把场子收拾利落了。他本想把这番话说得又流利又大方,可是到了时候,本来已经准备好了的话,一下子又说不上来了。他一结巴,就笑起来,听众也就原谅了他。他们衷心地鼓掌,叫他看着高兴。
他介绍了他要说的节目——三国故事《长坂坡》。他还没开口,听众就鸦雀无声了。
他们感觉得出来,他是个角儿,象那么回子事。宝庆忽然换了一副神态。他表情肃穆,双眉紧蹙,两眼望着鼓中间。
他以高昂的唱腔,迸出了第一句:“古道荒山苦相争,黎民涂炭血飞红……”听众都出了神,肃然凝听,大气儿也不敢出。宝庆的声音如波涛汹涌,浑厚有力,每一个字儿都充满激情。他缓缓地唱,韵味无穷。忽而柔情万缕,忽而慷慨激昂,忽而低沉,忽而轻快,每个字都恰到好处。
宝庆的表演,把说、唱、做配合得尽善尽美。他边做边唱:“忠义名标千古重,壮哉身死一毛轻。”他也能凄婉悲恸,摧人肺腑:“糜夫人怀抱幼主,凄风残月把泪洒……”
只有功夫到家的人,唱起来才能这样的扣人心弦。
宝庆一边唱,一边做。他的鼓楗子是根会变化的魔棍,演什么就是什么。平举着,是把明晃晃的宝剑;竖拿着,是支闪闪发光的丈八长矛;在空中一晃,就是千军万马大战方酣。
他一弯腰,就算走出了门;一抬脚,又上了马。
秀莲和琴珠唱的时候,也带做功。可是,秀莲没有宝庆那样善于表演,琴珠又往往过了头。宝庆的技艺最老练。他的手势不光是有助于说明情节,而且还加强了音乐的效果。
猛的,他在鼓上用力一击,弦子打住了,全场一片寂静,他一口气象说话似的说上十几句韵白。再猛击一下鼓,弦子又有板有眼地弹了起来。
这段书说的是糜夫人自尽,赵子龙怀抱阿斗,杀出重围。他唱书的时候,听众都觉得听见了杂沓的马蹄声和追兵厮杀时的喊叫。
最后,宝庆以奔放的热情,歌颂了忠义勇敢的赵子龙名垂千古。他说这段书的时候,时而激昂慷慨,时而缠绵悱恻,那一份爱国的心劲儿,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然后,他一躬到地,走进了下场门。演出结束,一片叫好声,掌声雷动。
宝庆擦着脑门上的汗珠,走到台前来谢幕。又是一片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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