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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庄-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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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不管啦!”西夏是已经养成了习惯,在外行走或跑动,胸挺着,松了腰,收紧着屁股,姿势一直是非常美的,她看不顺眼高老庄的女人手乍拉着,敞了怀,咕咕涌涌走路,但她这样的姿势小跑,速度却撵不上子路,子路腿短是短,但步子换得快,就已经拉开她一大截路,她索性也不追了,坐下来歇脚喘气。田野里,越来越多的人抄着近道儿往镇街跑,孩子们更是快乐得如过年过节,他们在大声地叫喊着跑在前边的父亲,他们的母亲又在后边大声地叫喊着他们,三条狗,五条狗,十条狗也夹杂在人群里跑,吠声暴烈,时不时那黄的白的黑的身子就腾空跃起。

晨堂也挑着一对粪筐往前跑,他是早早起来到学校的厕所里去偷粪的,偏偏厕所里蹲着来顺,来顺说:“你怎么到学校偷粪了?学校里的粪喂着三头猪的!”晨堂没有理他,只是拿铲子在蹲坑里铲。来顺又说:“我得给校长说了!”晨堂说:“我卸了你的腿!”来顺突然意识到庆升和晨堂是堂兄堂弟,自己心就怯了,嘿嘿嘿地谄笑了,说:“其实校长没在呢。”晨堂说:“你来,把那个坑里的铲到筐里!”来顺果然过去铲了,说:“每天早晨你来早些,老师都没起床哩。”晨堂说:“老师不起床,大门也不开的。”来顺说:“你来了往我宿舍门口丢个石头,我听见了给你开门。”晨堂说:“我没你那习惯!”说得来顺脸红成火炭。但晨堂挑着粪筐离开学校的时候,来顺却说一句:“晨堂哥,你没去地板厂?”晨堂问去地板厂干啥的,来顺就说了刚才见一群人抬着背梁的尸体去地板厂闹事去了,晨堂听罢,立马转身往地板厂来,半路上见了那么多人,又挑着粪筐,绊绊磕磕走不前去,就喊:“屎来了!屎来了!”众人忙躲闪出条道儿,让他过去。西夏喊:“晨堂晨堂,那里又不是戏场子,谁给你屙呀尿呀?!”晨堂说:“我臭他地板厂去!”

在镇街东的丁字路口,老头老太太和妇女儿童就一堆一簇地站在那里,有的拿着线拐子拐线,有的纳着袜底,一会儿这一堆往前跑,一会儿又一簇跑后来,西夏在那里见着了她许多认识的人,譬如三婶,骥林娘,香香,麦花,银秀,三治的秃头婆娘,理发店的小姑娘,还有庆来家的,庆升家的,还有蔡老黑的老婆。她们都说:“你来了!”个个并不是愤怒和怨恨,而是快活而亲热,似乎是来看社火吃宴席。她一直往前走,吵闹声越来越大,那些长的方的高的矮的屋舍之后,这一排那一片的树木、麦秸垛过去,穿着黑与灰衣裤的农民就拥挤在工厂的大门外,人的语言是声的节奏的效果,而人一多,节奏一乱,什么语言也没有了,只是嗡嗡轰轰如风如雷。才走到那一幢房子的后墙根,前边的一群男人呼啦啦往后跑,这边的一跑,屋前屋后和远处站在一排碌碡上的人刷地也跑,一个人竟与西夏撞了个满怀,西夏被撞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那人立住问:“前边怎么啦?”西夏没好气地说:“你从前边跑过来的,你问谁呢?”话未落点,人群又蜂一样向前跑。西夏在狗剩家见过的那个光头站在一个土堆上大声喊:“都集中到一块儿!集中到一块儿!”西夏忙叫:“喂,喂,光头!”光头吃了一惊,跑近来说:“子路呢,他没来?”西夏说:“早来了,你没有见到吗?怎么样呀,厂里什么意见?”光头说:“厂大门关了,王文龙装乌龟王八蛋哩,前边砸门,往厂院子里撂石头瓦片,厂里也往这边扔石头哩!”西夏说:“石头瓦片长什么眼睛,砸着谁怎么了得!蔡老黑呢,是他指挥的吗?”光头说:“他在前头抬着尸体哩,你不要去,打着别人没事,可不敢打着了你!”

但西夏还是往前去,她己经走过了那座房前,从房前到工厂的大门口有一百米远,在五十米左右的地方,黑压压站满了人,一场石头瓦片的对抗战似乎刚刚有了间歇,厂大门前是一块块石头、砖头、瓦片、木块,还有人的鞋,草帽,那些人在合声喊:“王文龙,你出来!”“苏红,你出来!”喊声节奏起伏,偶有尖锐声在叫:“王文龙我X你娘,你不出来是嫖客X的!”就惹得一阵哄笑,接着却有一声高呼:“地、板、厂——滚出高老庄!”西夏听出是蔡老黑的声,随之数百上千个声音像是城市足球场上的呐喊:“地、板、厂——滚出高老庄!地、板、厂—滚出高老庄!”天空中就出现了石头瓦片在飞,工厂的铁皮大门就咚哩咚吮响,有厂院墙上的瓦掉下来破裂声和窗玻璃很空很脆的粉碎声,随着石头瓦片的越来越密,人群也慢慢向前移动,突然间厂院里又飞过来一阵木棍,石块,人群又哗哗往后退,有人捂了头跑到了房的山墙根,血从手指缝里往下滴,几个妇女忙过去掰了手指看,尖叫道:“拔鸡毛!拔鸡毛!”一家院中的鸡飞狗咬,有人拿了鸡毛来按在了伤口上。五六个人从另一家院子里跑出来,是抱着了一摞簸箕,很快从人群传过去,最前边的人一手举了簸箕顶在头上,一手在奋力掷石。庆来出现了,他精光着上身在喊:“狗日的,他们从厂里往外砸石头了,快,快,妇女儿童们都捡石头往前递!”立时后边的人分成了三拨,在地上、墙头上捡小石头,搬砖块,然后手拿着怀抱着笼子提着往前送。庆来已经发现了西夏,但他没有理她,大声叫:“黑娃黑娃!”跑来的黑娃手里拿着一个簸箕,激动地说:“庆来,我把狗日的文成打了!”庆来说:“文成在哪儿?”黑娃说:“我从西边的院墙下往里扔石头哩,文成正翻院墙往出跑呀,他一跳下来我就按住了,他说‘我是文成!’我说:‘我知道你是文成,打你个汉奸狗腿子文成哩!’他扑起来扯我袄领,我一脚踢在他交档,我把他狗日的X踢了!”庆来说:“打他干啥,他又不是王文龙!”黑娃说:“可他是厂里的会计呀,他给王文龙管账的!”庆来说:“打了就打了!”一把夺过了簸箕扔给了西夏,对黑娃说:“你保护着她,别让她乱跑!”说完自己往人群中去了。庆来把簸箕扔给了西夏,西夏还没回过神的,那黑娃已拉着她往后跑,西夏说:“你别管我,厂门开了我要去见厂长的!”黑娃说:“王文龙这阵儿能开门?天塌下来先砸高个子的,你这么高,石头专寻着你打哩!”黑娃扯着西夏的一条胳膊到了一家院子门口,往里一推,哐啷倒把门拉闭了。

院子里也站了许多人,顺着一架木梯往屋顶上爬,西夏也跟着爬上去,屋顶上的瓦片就被十多个人踩得嚓啦嚓啦响,她终于看见了发生冲突的全现场,那工厂的铁门仍关着,能看到厂院墙里有人在出没,扔一阵石头木块就闪到楼房角去,扔出来的东西有的砸伤了厂院墙外的人,但更多的扔出来落在空地上,被外边的人拾起又扔进去,天空中就是雨点般的杂物飞来飞去。蔡老黑他们站在人群最前头,身边是两条凳子上架放着门板和门板上的背梁,有石块瓦片飞过来,蔡老黑他们就跳在门板下,然后猫了腰,提着石头瓦片的笼子跑动着向厂院墙里扔。屋顶上有人急了,就开始揭瓦往下扔,一边喊:“往前线送弹药!”屋主则立在院中叫道:“你要揭我的房吗,让你上去看热闹也罢了,你再揭瓦,我把你用碾杆戳下来!”屋顶上人说:“你真小气,赶走了厂子,你什么没有?”屋主说:“厂子没来时我又有个球哩?!”屋顶上人说:“旺叔,你不顾大局哩!”屋主说:“我顾大局谁顾我哩?下来,都下来!”屋顶上的人都下来了,西夏也就下来,她听见屋主恨恨地说:“女人也上我的房?!”

西夏跑出院子,她想找到子路,看样子工厂不会开门了,王文龙和苏红不得见到,就只有去劝说劝说蔡老黑,停止这种对打,但怎么也找不着子路,而听见有人在说:“王文龙跑了,王文龙拉着菊娃坐车从厂后门跑了!”西夏似乎不大相信这是真话,却见人群呼啦啦拥近了工厂大铁门,果然再也没见厂院墙里往外扔东西了。大门先是被人用石头砸,发出哐哐的声音,接着被人喊着号子往上抬,但大门没有抬开,庆来就弯腰趴在墙根,雷刚踩着庆来的脊背和头往墙头上爬,爬上去了,咚地一声跳下去,从里边打开了大门,人呼地拥进去。西夏顺着人群一到大门口,她立即像架在了浪头上,双脚并不挨地就被挤进了院门,她看见那座二层的办公楼的门口被巨木封死,院中和二层楼上已没有了一个人。人群就在院子里骂:“走了和尚走不了庙!砸,把这电锯棚砸了去!”立即就一群人过去用木棍砸那三台电锯设备。西夏第一回进这院子,院子到处堆放着木头,电锯棚里的木头有被解成一半的,解成薄页的,解成木条的,木屑,刨花,锯末一堆一堆。那电锯就彻底被捣毁了,有人抬了一根原木去撞棚的立柱,撞了几下没撞倒,丢下原木却抱起一大捆解开的木条就往厂门外跑。一个人这么干了,立即五人十人二十人都抱了东西往外跑,满院里的人喊:“拿!为啥不拿?他们不是富了吗,我们也应该富的!”有的扛了木头,有的抱了草绳,有的拿了大锤和锯子,有的竟把楼前的铁皮桶也提走,更多的人去院子另一座平房里去扛那装在了纸箱里的地板条。晨堂在众人冲进厂内的时候挑了他的粪筐也进来的,他已经不在惜他粪筐里的粪了,用铲子铲着往大铁门上涂,往办公楼的一楼窗子上涂,黄蜡蜡的臭屎令人反胃恶心。正当他将一铲粪拿着去涂在食堂门口的水缸上,身后一时没了鼓掌声和叫好声,扭过头来,满院的人都在抢拿财物,便顿时丢了粪铲,从食堂窗口跳进去将那瓷盆铝锅,铜勺铁壶抱了一怀,又从窗口跳出来,一边往粪筐那儿跑,一边有东西掉下来,叮咣咣惹人。已经有妇女眼红了晨堂,问:“哪儿的?哪儿的?”伸手就夺,晨堂拱着腰打转转,一脚将粪筐踢翻,倒出了粪去,遂哐地一声将怀中的东西一尽儿丢进筐里,说:“你还要?你还要?!”妇女就不夺了。

西夏在人群里被撞倒了几次,那么多认识的人,她叫谁谁也不理,终于看见了蔡老黑和雷刚,还有那个留着长发的瘦脸男人和狗剩,四个人抬着一根粗木用力去撞电锯棚的柱子,她跑过去抱住了柱子,说:“蔡老黑,这是犯罪啊,你再不制止,今日还要出人命哩!”蔡老黑说:“谁叫他王文龙不敢见群众?你不让群众出气怎么办?让他跑么,帝国主义反动派夹着尾巴逃跑了!”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雷刚狗剩和那长发瘦脸也都哈哈大笑,把粗木放在地上,说:“我们可以不撞了,但群众是自发起来的,能制止谁去?什么是怨声载道,什么是天怨人怒,他王文龙来看看么,他吴镇长也来看看么!”电锯棚的柱子终是歪斜而没有倒塌,但有一股烟冒起来,棚南角的刨花被点着了,立即烈焰腾空,黑烟弥漫了院子,西夏同所有的人都咳嗽了。

浓烟里,办公楼二层的一间窗子被哐啷推开,苏红出现在那里,大声说:“你们是日本鬼子还是土匪?蔡老黑,你听着,这犯罪的一切后果你要负完全责任!”院子里立时静下来,拿东西的把东西放下,仰了头往楼上看,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厂里还敢有人,而且竟是苏红!蔡老黑跳起来,骂道:“我负你婊子的X!王文龙呢,你让他给高老庄人说话么,犯罪,谁在犯罪,是谁在掠夺高老庄资源,是谁在以钱行贿钱权交易,是谁在敛财暴富制造贫困,是谁在草菅人命,死了富任、安平、得得和背梁?!是地板厂!是地板厂的王文龙和你苏红!”苏红说:“你蔡老黑别煽动群众,你有理你和厂长去说,你领人在厂里打砸抢算什么能耐?打砸抢分子么,暴徒么,黑社会么!”蔡老黑冷笑了几声,说:“我什么都不是,我蔡老黑就是我蔡老黑,可我蔡老黑敢来见他,他却不敢见我么!他溜了,他有理溜什么?!”蔡老黑举起了手,乍着小拇指,呸呸呸地在小拇指上吐唾沫,院子里就起了一阵哄笑声。苏红说:“王文龙怕了你?!可地板厂也不是人都跑完,死完了,王文龙走了,还有我哩!”蔡老黑说:“好么,苏红见过世面,千人万人的男人都经见了,苏红是英雄!你下来么,你怎不下来?!”窗口上的苏红就不见了,不一会儿,一层的门被打开,看得见里边纵纵横横的曾用来顶门的木头,苏红一身红衣走了出来。

在这一瞬间,西夏佩服了苏红,她以为蔡老黑这么激将,苏红是不会单身走下来的,但苏红却走下来了,她穿的一件红色的套裙是那样鲜亮和得体,头梳得一丝不乱,画了眉,涂了唇膏,那双高跟皮鞋噔噔作响。蔡老黑也明显地愣了一下,举止有些失态,竟转了身对那群人说:“把死人抬过来,让苏红说王文龙是哪一个办公室,他人跑了,尸体就停在他的老板桌上!”人群就骚乱起来,抬尸体的抬尸体,但更多地站在了苏红面前,眼里射着凶光,口里喷着热气。苏红却厉声说道:“修子呢?修子!”修子披头散发站在死人的门板边,她红着眼,说:“叫我咋呀,有屁就放么!”苏红说:“背梁是不是你男人,他人都死了,你还忍心让别人这么折腾他?!”修子说:“我这是为背梁报仇哩,事情不解决,尸体就停在厂长办公室!”苏红说:“怎么没解决?解决的条件即便你不满意,还有镇上县上的政府的,这么抬尸闹事,放火砸厂,这是旧社会还是文化大革命?你那脑子呢,就那么容易让人把你当枪使?!”苏红说得残火,旁边的人就躁起来:“谁把修子当枪使了?你把话说明白!”苏红说:“想当婊子就不要去立牌坊,是谁谁心里清楚!”蔡老黑说:“呀呀,她还说婊子,谁是婊子?你是婊子!你是怎么在省城挣的钱,你又怎么当的副厂长,你靠什么,靠你那二指宽一溜子X嘛,你个卖X的货!”西夏听蔡老黑说出恶心话来,心里就极端反感,她拨着人往里挤,她要警告蔡老黑,但是,人群一下子乱了,是苏红一下子扑过去抓破了蔡老黑的脸,蔡老黑就势煽了苏红一个耳光,苏红又抓住了蔡老黑的胳膊不放,两人挽了一疙瘩。西夏尖声叫道:“蔡老黑,你不能动手!”这一叫,人群皆惊了一下,蔡老黑看见了西夏,他说:“我要打她,十个她也没了,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竟往厂大门外走。而苏红哪里就让他这么走脱,仍死死揪着他的手,但她拉不过蔡老黑,蔡老黑还在走,她就被拖倒在地,如蔡老黑拖着一袋粮食。这么拖了十多米,苏红的裙子就拥了一堆,露出白生生的肚皮,人群就又哄哄起来,西夏才要近去拉平那裙子,她看见了那个长头发瘦脸的男人伸手在苏红的肚皮上摸了一把,说:“瞧这婊子的肉,她就靠这一身肉挣钱哩!”便有七只手过去在那肚子上摸,并有人拉住了苏红的裙裤,这一拉,无数的手都去拉,裙裤被拉扯了,苏红裸了下身还在地上被拖着,终于她手松下来,浑身蜷卧在院中。西夏不顾了一切冲过去,捡起了那已破的裙裤盖住了苏红,发了疯地叫道:“谁要再来动她一指头,我今天就和谁拼了!滚开!滚开!都滚开!”说完,竟眼睛发白,身子软下去不省人事了。

第三十五章

西夏醒来的时候,她是躺在她曾经上过屋顶的那家人的炕上,炕沿上坐着子路、三婶和骥林娘,还有那个屋主。屋主是因上过他家屋顶而怨恨过西夏,但他不知道这就是子路的城里媳妇,刚才的一幕目睹了西夏的举动,倒感叹城里人懂道理,苏红坏是坏,毕竟是女人,宁肯当众打个半死也不该剥了她的裙裤啊!他端了水让西夏喝,子路说:“这是麦花的爹,咱叫叔哩!”西夏给老头点头笑,就问子路:“苏红呢?你怎么不保护她,当众剥光一个女人的裙裤,这种野蛮行径你还在什么地方见过?”子路说:“石头瓦块打得像雨点儿,我怎么到跟前去?都抢开东西了,我在路口那边挡哩,我挡了五根木头,十三箱木板条,把晨堂拿人家的锅盆碗盏都挡住了,我哪儿就知道苏红会让人剥了衣服?”西夏说:“我估摸你不敢到现场的……”子路说:“她苏红也是,王文龙是男人都跑了,她一个女人竟在那里争吵什么,人情绪上来了,谁能控制住谁,一个火星就起一场大火的,她却言残口满,引火烧身!”西夏说:“她敢出来,你却吓得躲到远处去!她要不出来,今日那工厂就真成废墟啦!”子路说:“你给我发什么火?!”拿眼看着骥林娘和麦花的爹。西夏不言语了,却问:“苏红人呢,苏红还在院子里?”子路说:“回她办公室了,你一昏倒,人就散了,再没纠缠苏红的。”西夏不相信了子路,问麦花的爹:“人都散了,是都散了?”麦花爹说:“蔡老黑一走,人就全散完了,现在只有背梁的尸体还停在厂门口,修子坐在那里哭哩。”西夏说:“这你瞧瞧,都不管死人了?!到底人家是为了死人还是为了别的?”屋外边突然有了汽车的喇叭声,尖厉而音响巨长,几乎是按喇叭的人一直按着喇叭不放。声音响过十分多钟,停止了,大家噔地怔了一下,面面相觑,不知外边又有了什么事情。麦花的爹先跑出去看,一等不回来,二等还不回来,子路和西夏也要出去时,麦花爹回来了,悄声说:“厂长又回来了!”

厂长竟然在这个时候敢回来,子路想,厂长一定是开车去县上搬动什么人了,腰粗气壮,他才这般长久地按着喇叭给村民使威风的。但是,他的回来会不会使已经走散的村民又一次激怒起来而发生新的冲突呢?西夏就从炕上自己起来,摇摇晃晃要出去,子路却把她按住了,他黑了脸警告说:“你给我静静的,不管再发生冲突还是不再发生冲突,你都不能去参与!”西夏说:“我要出门回去还不行吗?”子路说:“回去也好,出门不能朝厂门口看!”就拉了西夏,一出门径直往家去。

工厂院子里的烟还在冒着,大门前已没有了什么人,王文龙的那辆小车就停在路边,仍是过一阵儿响响喇叭,再过一阵儿又响响喇叭,像是一个嘟嘟囔囔骂人的没牙老太太。工厂里出出进进了一些工人在提了水桶小跑,可能是在扑灭着电锯棚里的烟火,个个黑脸脏衣,如同小鬼夜叉,而又有一些人弯腰捡拾着满地的石头瓦片,一筐一筐抬了填倒在被挖开的门前一道深沟,偶尔就捡到一只半新不旧的鞋,看了看,日地扔过来,挂在一家门前的篱笆上。有电工站在院墙头上安接铰断了的电线,然后走过墙头从铁门处溜下来,身上沾着了大粪,像被门夹住了尾巴的狗,在那里一跳一跳龇牙咧嘴甩打着手。一切似乎极为平静,太阳在杨树梢上,狗吐了舌头卧在了墙根,惟有凄厉的妇人的哭声,一声高一声低,高高低低不绝。子路和西夏走到了那座麦秸积后,沙石路上,瞧见了一辆架子车上拉着背梁的尸体,修子扶着车帮哭得很伤心,不停地用手捏了鼻子,将眼泪鼻涕抹在车辕杆上,抹在胯腰上。拉车人是派出所的黄警察和刘警察。子路和西夏就小步撵上去,也扶住了架子车,修子用力地推开他们,说:“你们来干啥呀,你们帮苏红么,现在称心了吧,厂长又回来了,警察也来了,你们高兴了吧?!”子路说:“嫂子。我们又不是没帮你?你听他们给你煽火着闹哩,可事情能闹出个结果吗,人被抬出来,往回抬就没人管啦?”修子说:“你不要叫我嫂子,我也不是你嫂子!没人管是警察来了么,警察是人家工厂的狗么,谁还敢来管?!”两个拉车子的警察立时咚地扔下车子,尸体在车上的门板上跳了一下,几乎要掉到地上,他们训斥道:“你骂谁的,谁是工厂的狗?!告诉你,把你不抓起来就算饶了你,要不是执行任务,我们来给你当搬尸工?”话是这么说着,两人却蹲下来点火吸烟,不肯拉了。子路便捉住了架一子车拉杆,但修子夺过自己拉,姓黄的警察就吼道:“过会儿把车子送回来!”子路和西夏呆呆地立在路边,看着修子把车子一步步拉着走去,那缚在门板上的白公鸡就扑扑啦啦地挣扎,一股稀粪喷出来,顺着车轮洒下了一长道。

这一个下午,高老庄依然是平静,平静得似乎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一家人坐在院里,谁也没有提说上午的故事,连家常话也没说,娘就把卧在台阶上竹筐里的帽疙瘩母鸡往出赶,帽疙瘩母鸡在罩窝,赶出去了又回来卧进去。西夏终于说:“不应该这般安静吧?”子路说:“我也觉得太安静了。”门口就有个脑袋探了一下,又没有了。娘停止赶鸡,说:“谁?”子路和西夏惊了一下,看门口并没什么动静,就说:“娘你把人吓了一跳!”娘说:“谁好像在门口?”西夏说:“哪儿有人?”过去要关了门,门刚关了,却被推开,是迷胡叔戴着一顶破草帽。西夏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小心了?要进来就进来呀!”迷胡叔还立在门外,说:“西夏,我来给你说个事哩,早晨闹事,我去是去了,可我没有放火,也没有扔石头,这你是看见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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