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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咖啡店之歌-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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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山上并没有交通车,因为马蒂与小叶身上还带着血迹,连便车也拦不到。她们往山里快步走了一阵,小叶攀到山坡上前后张望,她看到山路上急驰而来的摩托车群。    
    “追来了。”小叶跳下山坡。    
    “怎么办?”素园的腔调中带着抖音,她紧张极了。    
    前后就一条山路,两边都是浓密的丛林,正盘算着,马蒂一手拉住一人,往前奔去,山路前面转个弯,左侧山坡上有一栋别墅,黑压压的并没有灯光。石砌的围墙大约有两公尺高,上面还有加高的铁刺围篱。    
    马蒂带着两人绕到别墅侧边,那里是一排电动铁栏,应该是轿车进出口,铁栏有一点松脱了,与围墙之际产生一道窄窄的空隙,正好让她们三人侧身挤了进去。从铁栏后望出去,摩托车群驶过前面山路,车上都是前后双载着两人,共有七八辆之多,那个缺门牙的男孩脸上裹了一块肮脏的布,也在车阵中,倒是女孩子们都不见了。    
    摩托车在别墅前弯道上打几个回旋,车上的人都瞧向别墅,一边猛催摩托车油门,车子都暴出尖锐的咆哮声,不久他们又纷纷往前扬尘而去。直到摩托车声隐没在山路的那一端,素园才背着围墙颓坐到地,刚刚挤进铁栏时,她的法兰绒外套被铁钉钩出一道长口,破掉的前襟软软地垂在胸前。素园低头把脸埋到两手之中。    
    “对不起,早知道就应该乖乖回家的,说什么要留在山上鬼混,都是我的错。”马蒂轻轻触素园的肩膀,觉得满怀歉意。她的模样也很狼狈,方才那男孩滴到她脸上和前胸的血迹尚未干,不知是否出自下意识,马蒂被一股血腥气熏得十分恶心。    
    “不用道歉。”素园挥手拨开马蒂。她仰起头,脸上竟是一朵笑意,“要是回家了,我顶多软绵绵躺在床上看电视,怎么碰得到这种事?我的天,这一来我真的把贷款跟工作都忘了。去他的贷款跟工作!去他的回家!喔,我们好像在演电影。”    
    “嘘,小声点。”马蒂悚然张望着围墙外。    
    “都走远了,不用怕。”小叶说,她正弯腰重新绑紧靴子,“你怎么知道这里?”    
    “以前常来这边玩,发现了这个别墅,上次还钻进来玩过,这里没有住人。”    
    “真的?”小叶站起身来。    
    “真的啊,你自己去看,屋子里都没有家具的。”    
    “去看看。”小叶绕着房子外缘轻快地走去,她的背影隐没在夜色里。    
    马蒂也背着围墙坐下。墙角长满了柔软的酢浆草,她索性以肘为枕躺下来。刚才一阵逃难累坏了人,素园也跟她躺下。一仰天,才发现山上的星空这样灿烂。    
    “好美。”长久的安静之后,素园这么说。    
    “唔,还以为你睡着了。”    
    “这么美的星空,怎么舍得睡?”    
    “你懂得看星座吗?”马蒂问。    
    “不懂。”    
    “我也不懂。”    
    “……星星就是星星。”素园说。    
    “唔,说得好。”    
    “我只知道,其实,星星都比太阳还要大,我们看到的每一道星光,都是在宇宙中旅行了千万年以后,才射进我们的眼睛里,不是很奇妙吗?只要想到天上这些瞬间闪烁,是亿万颗星星亿万年之久的发光,我就……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吗。”    
    “怎么说?”    
    “一想到,我们这辈子只活几十年,活在这么小又这么挤的地球上,我们活上十辈子也比不上一颗星星的一瞬闪光,那我们到底在拼什么?”


第三章荒郊野外(5)

    “记得你曾经说过,我们都是在寻找永恒轨迹的星星,每一个人世都是来修炼一些课程。这个我相信。所以我认为一辈子虽然短暂,还不至于没有意义,只要真的曾经用过我们的一颗心灵去活。你说是吗?”    
    “我上课学来的东西,你可比我还要透彻。”素园转头笑盈盈看马蒂。    
    “这让我想起你那位灵修大师,还上他的课吗?”    
    “早不上了,太忙,一天到晚加班累瘫了,没办法跟得上课程,我们大师又不让人随随便便缺课的。”    
    “真可怜。不那么忙不行吗?”    
    “不行啊。天晓得我有多讨厌上班,可是要不赚钱,又活不下去,好矛盾哪。”    
    “这叫做钱奴。”    
    “没办法,我们这叫做都市新贫族,你听过吧?以我为例,我和老公加起来月收入九万,听起来挺不错。可是让我来算给你听,一个月房屋贷款要缴三万五,为了房子头期款标下来的死会每月两万,车子贷款八千,每个月邮局定存一万,水电瓦斯养车费什么的一个月下来要五千,扣下来我和老公一个月靠一万二过活。我的天哪,一万二怎么活下去?只好拼命加班,私人企业加班费没个准,但是加了班至少可以领便当省下晚餐钱,你说惨不惨?”    
    “真的好惨。”    
    “话说回来,这一辈其实都一样,除非命好老爸老妈帮忙买了房子,不然大家都一样惨。唉呀,说好要忘记我的工作和贷款的,结果还说个没停。完蛋了,就是忘不了。”    
    “生命中难以承受之沉重哪。”    
    “不是吗?干脆来谈你的工作吧。你未来有什么计划呢?”    
    “不知道。”    
    “那你可曾打算买房子?”    
    “不知道。”    
    “总要再嫁人吧?”    
    “不晓得。”    
    “那你的人生到底有没有目标?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管得了这么多?我又不是马蒂。”    
    “对哦,你今天不是马蒂。真羡慕,说忘就忘,要是有你一半的忘性就好了。”    
    “你看。”马蒂指向天际,一道流星在夜空中擦出了明亮的火花,那光芒稍纵即逝,“星星,一颗星星刚刚死了,它在太空中不知道飞行了几千年,几万年。它结果死了。”    
    “唔?”    
    “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在我们的城市里看不到星星,所以我们都弄错了,以为一辈子很漫长很严重,一定要拼命争出个名堂?结果呢?每个人到最后都活得一模一样,可是却又十分茫然,疲倦不堪。”    
    “嗯,有悟性。你真该去听听我们大师的课。”    
    “我可以有想象你为什么去上灵修课程了。这么沉重的生活,人总需要一种……一种窗口。”    
    “对了,就是窗口,让我的生命喘口气,透点光。”    
    窗口,喘口气又透点光的窗口,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出自一个囚犯的口吻?这并且不是一个普通的囚犯,因为只有非常不幸的犯人,才会被关进这样一个阴暗得没有光,又拥挤得不透气的牢房。    
    “你呢?马蒂,你的窗口是什么?”    
    马蒂默然,素园问到重点了,她的窗口是什么?    
    “不然这样问好了,这个世界上总有一样事物是你所爱、所眷恋的,让你一想到就觉得生命中还有幸福与光亮,那是什么呢?”    
    素园越描述就越趋近事实了。这事实一曝光,却变成一种高反差的刺眼景象。马蒂不停地想,什么是她所爱的呢?脑海万端混沌中渐渐浮现而出的,是个人影,那个人影是海安。    
    海安,她不敢也无从去爱的人,她宁愿孤独一辈子也不愿意去追求的爱。因为,万一要爱上海安,那就如同一朵粗心的蒲公英随狂风卷到大气层之外,到冷冰冰、死沉沉的外太空那样一般地绝望。    
    多么幸福,整个太空都是你的了。宇宙说。    
    但我只是一朵蒲公英,而我永远再也靠不了岸……    
    “我知道了。”素园愉快地说。她的声音将马蒂带回了地面,仰天躺着,眼前是灿烂的,灿烂的星光。    
    “我知道了。”素园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天窗,那就是伤心咖啡店。”    
    “不是吗?”马蒂轻声说。    
    “伤心咖啡店,我们的天窗,我们都离不开伤心咖啡店。你想过吗,为什么伤心咖啡店有这样大的魔力呢?”素园用手肘撑起上半身,俯首看着马蒂。    
    “没想过,什么魔力?”    
    “就是海安碦。”素园的声音清脆得像铃铛,那其中没有拖泥带水的情愫,只有纯净的开心。    
    “谁不爱海安呢?”素园开心地说,又躺下去,在酢浆草丛中伸了个懒腰。    
    “你真坦白得可爱,素园。”    
    “这又不难为情。”素园说,“这么比方说好了,如果我觉得藤条可爱,我爱上了藤条,那我不会说,因为不但我已婚,说出对朋友的爱本来就叫人难为情。可是说到海安,那不一样,就好像说你宣布爱上太阳神阿波罗,人家不会嘲笑非难你。他们不会认真,又不会当你说谎。你懂不懂?”    
    “算懂吧。”    
    “不要说我,大家都爱海安,连藤条也爱海安。”    
    “越说越刺激了你。”    
    “我是说正经的,”素园满脸认真,她说,“不然他干吗跟我们和在一起?藤条也爱海安,不过不是我们说的那种情爱,应该说他爱上海安带给他的那种视野。藤条爱钱,没办法,他穷怕了。但是有钱又怎样呢?要是能又有钱,又像海安这样潇洒自由,那不是一个穷小子梦寐以求的事吗?海安是一张特别的门票,在他身边,就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把原来烦闷的、局促的、庸俗的一面都抛光。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重要吗?”    
    “所以你爱海安。”    
    “爱在这里就好了。”素园摘下一株酢浆草,把它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我早就学会了,珍惜一个人的方式,就是一丁点也不要拥有,只要从旁边陪陪他,做一种温柔的衬色。只有这样子,才不会失去他。”    
    星光下的素园的自白,听起来还是清清脆脆,不带任何牵绊。一种温柔的衬色,也许,这是惟一可以捕捉住星光的方法。有脚步声朝她们走来,马蒂坐起身望出去,看到了令她吃惊的景象。    
    暗夜里,一个巨大如牛的黑影向她们快速逼近。马蒂和素园跳起倚墙而立,才看出那是小叶。    
    小叶又背又抱了几床棉被,笑嘻嘻走到她们面前,一抖肩膀将棉被甩到地上。


第三章荒郊野外(6)

    “吓死人了,小叶,哪来这么多被子?”马蒂作势拍小叶的肩膀。    
    “屋子里的啊。”小叶说,“我撬开窗户,跑到楼上去,找到这些被子,正好今晚就用它们。”    
    “真的没人住啊?”素园问。    
    “没有。到处都光溜溜的,只有二楼有几件家具,水电也都断了,这真的是一栋被遗弃的房子。”    
    “一栋被遗弃的豪宅!我们连鸟蛋大的公寓都住不起,这里却摆着一栋被遗弃的豪宅。”素园悠悠地说,她一边摊开被子,突然叫道,“不好,这里不会是鬼屋吧?”    
    “怕什么?鬼见到我们也要敬退三分。”马蒂也抖开被子钻了进去。    
    “为何?”    
    “我们是一群穷鬼呀。”马蒂说,她拍拍身边草地,示意小叶也躺下。    
    “我不困。你们先睡。”小叶说。她用棉被裹住身体,靠围墙坐下。    
    小叶点了一根烟,对着星空抽起来。她准备守夜。这样一个荒废的园子里,并不是安全的夜宿地点,况且墙外还有寻仇的飙车族。    
    马蒂睡着了。    
    素园也进入梦乡。    
    小叶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月正西落,星星也将沉没。小叶甩甩头,左右扭动肩膀,好搓揉四肢,以保持清醒和警觉。彻夜不眠对小叶来说,并不是了不得的事。    
    曾经,彻夜荒唐的鬼混,占了她生命里漫长的一章。    
    来自南部乡下的小叶,十五岁就上了台北,背了一个装棉被的帆布袋,带着装在信封里六万元的注册费与生活费,她通讯报名了台北市一家美工联校。小叶务农的阿爸阿姆很舍不得女儿,但是女儿爱画画,她一定要读美术学校,而乡下并没有这样的学校,所以阿爸只好到农会存款部提出六万元,让女儿带着去了台北。那是个大城市,那里可以栽培有画画天才的女儿。    
    阿爸阿姆所不知道的是,小叶走出火车站以后,在第一个路口,没有由来地,神来之笔一般地,她突然决定转了相反的方向。小叶并没有去学画画,却在台北市里找到更多彩多姿的生活。小叶渐渐长大了,她削薄一头可爱的短发,变成常在警察局里出入的人物,警察伯伯都与她熟识了,在她的档案里,警察用黑色圆珠笔注明了“不良少女”,当着她的面,他们叫她小太妹。    
    “喂,小太妹,你中午要吃排骨饭还是泡面?”警察伯伯一边写笔录,一边这样问她。    
    “哇铐,这么好?你有没有发烧?”她一边对警察伯伯这样回答,一边吐出烟圈。    
    小叶因为一个不良少女帮派,常被警察拘去问话。其实小叶并没有加入不良少女帮派,她自己组了一个。作为帮派老大,小叶学会了逞勇斗狠,女孩子当然斗不过男人,所以小叶无师自通练会了几种阴狠的贴身武器。看见别人流血,或是自己流血,对于小叶来说,都是平凡不过的事。    
    我只要做一只自由飞翔的小鸟。小叶常在镜子里这么告诉自己。    
    十八岁那一年,没有由来地,神来之笔一般地,小叶决定要换一种生活。她打开报纸,看到了令人心动的征才广告。这是一篇半版大的彩色广告,上面提到征求美术助理一名,所有的条件,小叶都不符合,但是其中列了一则“请备广告设计作品”,激发了她的雄心壮志,小叶花了一星期赶了三幅作品,带着它去应征。    
    藤条是美术主试官,他见到小叶在学历栏上坦白的“国中毕业”,就叫小叶进入面谈室。他决定录用小叶。至于小叶学历不符公司规定一事,藤条含糊地略过了。这变成了小叶和藤条之间的一个秘密。    
    为了这个原因,小叶很服气这个新主管。上班第一天,她特意打了一条帅气领带,藤条带着她四处介绍,公司只有寥寥十几人,而且多半也是这几天连续报到,但是公司很大很大,华丽阔绰的装潢让她一时之间眼花缭乱。    
    妈的,有钱翻了的公司!当她这么啧啧赞叹的时候,藤条带她进了企划室。素园首先站起来迎接她。    
    “好可爱哟,怎么长得这么俊,像男孩子一样。”素园这么说。    
    正在忙着谈话的吉儿转过脸,抛给她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跟吉儿谈话的那个人,背影很高大,那人也转过身来,他身上的蓝色领带轻快飘起又落下。    
    “唔,可爱。要真是男孩子就更好了。”他说。    
    那是海安。他为什么说这样一句话,没有人明白。也许,就算是一个天使,也有恶作剧的时候吧。当他说这句话时,窗外金黄色的阳光正射进来削过他的侧面,小叶必须眯着眼睛,才看清楚强光中海安的脸孔。在她后来的一辈子里,小叶再也没有忘记这幅画面。    
    树林里的小鸟开始啁啾,夜已经过去了,天空呈现一种鸽子灰色,所有的星星都隐没,只剩下几颗孤寒的星,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光芒晶亮。    
    马蒂扭动一下身体,她惊醒了,被睫毛前的草丛吓了一跳。地上都是露水,气温低到了降霜的地步,马蒂推开被子起来跳动身子。    
    素园也起来了,她和马蒂相顾哈哈大笑。昨夜没有卸妆的结果,她们两人都满脸脱妆凌乱,更乱的是她们的长发。    
    “用这个洗脸吧。”小叶指着一桶水。    
    “哇,服务真好。哪来的水?”马蒂用指尖试冰凉的水温。    
    “在屋子后面找到水桶,天亮前我到外头去舀泉水。”小叶说。她的脸颊冻得发红,但是精神不错,烟早抽完了,现在她嘴角衔着一根草叶。    
    “从来没有用泉水洗过脸耶。小叶,你到底有睡没睡?”素园一边洗脸一边说。    
    “睡不着。”小叶说。她三两下爬到墙上,推开腐锈的铁篱,坐上墙头看日出。“你们看,太阳出来了。”    
    “小叶是儿童,精力用不完。”马蒂亲爱地望着小叶。    
    “哇,太阳。”小叶又说。    
    “啊,真是浪漫的一夜。”素园梳洗干净,快乐了。    
    因为实在爬不上墙,素园和马蒂站着一起看朝阳。    
    金黄色的阳光,削过山的侧边,衬出金黄和黑暗对比的壮丽山峰。她们看呆了。    
    “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我们大家聚一聚好吗?”墙上的小叶突然这么说。    
    “当然好啊。可是,找得到海安吗?”素园问。    
    “我去他信箱留下纸条了。”小叶说。她侧着脸,朝阳也在她脸上照出对比的黑色与金黄,“他要看到就会来。”    
    “音讯全无,也不知道海安现在在国内还是国外。”马蒂说。    
    “要是看不到纸条,就不会来了。”素园自言自语。    
    “会来的。”小叶转过来。在金黄色的阳光中,马蒂又看到她那无邪少年一样的笑脸。    
    “岢大哥最舍不得伤心咖啡店,他一定会来的。”小叶这么说。


第三章白色的信封

    专案会议,照例与会者都不落座,但是担任会议记录的马蒂除外。    
    马蒂坐在这长椭圆形会议桌的最尾端,正对着桌首的陈博士。今天黎副总缺席了,陈博士亲自主持会议。会议的题目是下年度业务额度规划,事关各业务单位的奖金换算,所以业务部的中级主管全数出席,小会议室中站了十几人,烟雾缭绕中,刘姐不时掩嘴轻咳。    
    业务部的助理送进来最新的资料拷贝。这个长发飘逸的助理开门进出时,会议室外面就飘进来广播圣诞歌声,轻快的Gingle Bell Rock。圣诞节的气氛将在今晚到达最顶点,而此时会议的讨论却一直僵着不前。马蒂在会议记录纸上画了几个铃铛,几片圣诞红叶子,几朵造型各异的雪花。她正着手画一幅爱斯基摩冰砖屋时,会议室里却激烈地争吵了起来。    
    为了客户分配问题,两个业务组经理争执不下,这两个下了班后常一起流连酒吧切磋业务的经理,正因为自己单位的利益,摆出将对方撕碎也在所不惜的姿态,其他主管也忙成一团,调解者有之,借题发挥扩大战场者有之。    
    马蒂把画了图案的纸页翻到背面,对着空白的记录纸,她喝了半杯水。    
    陈博士就在争吵最剧烈的时候,很安静地走出了会议室,这个不寻常的举动,有效地转移了大家情绪上的焦点。吵闹中的主管们都静了下来,面面相觑,那表情之茫然,小部分是因为不解,大部分是为了有仲裁权的陈博士一走,这争吵就变得多余而索然无味了。大家都望向马蒂。    
    马蒂站起来,走出会议室。公司窗外的天空一片黑暗,早过了下班时分,会议室外头的同事们大都已经离去。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台北市的圣诞夜,虽然商业味道远多过宗教气息,但毕竟是包装得很美好的节庆夜晚。这一晚有太多精彩的节目。马蒂穿过空荡的办公室,来到陈博士的办公室门外。    
    敲了敲门,没听到回音,马蒂推门而入,看见站在落地窗前的陈博士。    
    陈博士摘下了厚厚的眼镜。窗外的街景与车灯在他眼里糊散成一片晃动的光点,看起来,多么像是匹兹堡的圣诞夜。多么冷又多么美的宾州大学校园里,垂挂满满到天际的圣诞灯球,在四处飘来的圣歌声中,世界变成了银白色的无忧天堂。现在陈博士又好像回到了那个天堂。陈博士眯起了眼睛。    
    那时候的陈博士是这么的年轻,那时候的人生是这么的纯净简单。作为一个留学生,陈博士的人生就是钻研他的物理。优游在物理学的境界里,陈博士相信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可以用力矩来解释。这是一个在理论上非常单纯的世界,一切都是作用力,方向,与结果。    
    不可逆的时间作用在陈博士身上,结果是,他毕业了,不再是个学生。他开始在经济上独立面对自己的人生。人生有这么多种方向,每种方向又产生不同的结果。曾几何时,陈博士变成了这样一个大企业的领导人,拥有者,甚至是父亲,看着这么多主管吵成一团,不论多么烦也不能放手不管的父亲。    
    曾经是那么简单的人生,现在理论上简单依旧,可是实际上沉重不堪。陈博士对着窗外的灯海入迷了,在这冬夜里,他怀念雪乡中的圣诞节。从小土生土长在南国的陈博士,竟然对那遥远的异地生出了一种乡愁。    
    “会还要不要开,陈博士?”马蒂在他背后轻声问。    
    “我差点忘了今天是圣诞夜。”陈博士说着转向马蒂,“跟他们说,不用再吵了,客户再怎么分也不可能公平,问题出在奖金结构。叫他们散会吧,说我会重拟出一份奖金计算方法,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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