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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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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四)



(四)

祖父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只有他一人走脱,他的同学呢?”

可见这件事全民关注。

之之连顾左右言他,“爷爷,还是由我来说好。”

祖父却问:“那少年倒底做过些什么?”

祖母说:“他拚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祖父答:“才没有,他做的不会比陈知更多,你以为陈知没有给政治部录像?陈知参加的游行不会少,叫的口号还不够多?”

祖母叹口气,“英国人才不理这些年轻人嚷什么,叫得累了,还不是会回家睡觉。”

之之说:“我忽然想起来,我有要紧事得出去一趟。”

她要出去与哥哥会合。

打开公寓大门,不出所料,屋里已经没有人迹。

他们备用这个地方最多才一天一夜,可见办事迅速敏捷。

之之买回来的食物全部包销掉,厨房的垃圾却还没有清理。

锌盘一只纸碟子上有几只烟蒂,之之抬起头,他们之间包括陈知都没有吸烟习惯,可见一定还有外人来过这里。

一大幅拼图,之之只占一角,陈知或许知道得略多,但整件事故的始末,恐怕永远是个谜团。

之之彻底清理公寓,一丝痕迹都不让留下,她把垃圾袋打个结,拎上车,驶到一个静寂的住宅区,在马路角挑一个垃圾箱,扔进去。

当天晚上,之之凝神观看大热新闻片段。

主角站在一幅白墙前发表演说,小公寓的墙壁正是这个颜色。

之之忽然莞尔。

那天晚上半夜,之之正在卧室看小说,研到门声。便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陈知轻轻推开妹妹房门,探进头来。

之之自床上跃起,与他紧紧拥抱。

陈知指旨房角的一只古老大橱,之之会意,与哥哥一起钻进橱内,关上橱门。

自三五岁起,橱内便是他们谈密话的好地方。

人长大了,空间便显得狭窄,他们缩着身子抱住膝头,轻轻交谈。

“人已经离开本成了吧?”

“目的地很快会公布。”

之之沉默一会儿,忍不住问:“我是为了你才合作,你呢,你是为什么?”

陈知要过一会儿才能回答:“我也是为了同胞手足。”

之之说:“你真的相信这件事?”

“我相信我们必定胜利。”

之之再与哥哥拥抱。

他们听到母亲的声音,“之之,你听没听到门响?”

之之推开橱门,“妈妈,哥哥回来了。”

季庄见他们俩还躲在橱里,不禁好气又好笑。

廿多岁的人,还如小孩一样,实在低能,起码要活过四十,才会添一点点智慧,有什么用?体力又有够应付了。

季庄看着一双儿女,感慨万千,长得诚然如金董玉女,可是也花了她一生心血。他们养子女同上一代不同,上一代添个孩子不过加上双筷子,冷饭菜汁,胡乱哪个大人的旧衣裳改一改。走廊里行一张帆布床,就带大一个孩子,十八年后,养儿防老,名正言顺地向他拿钱。

现在的年轻人哪里吃这一套,待他差一点,他立即怪社会,马上成为问题少年,不但要穿得好吃得好,还要求等重、私隐、自由,养育他是大人的天职,他可是要与大人平起平坐的。

之之看到母亲百感交集,心中惭愧,吆喝哥哥,“陈知快向母亲认错。”

季庄摆摆手,“你向你爹道歉才真,他辛劳地奉公守法地做了三十年公务员,没想到一刹那变为狗奴才。”

陈知听得出母亲声音中剩余的恼怒,一声不敢出,低着头垂手笔直站在地面前动都不动,望她息怒。

“妈妈,哥哥回来就算了。”

“我不敢同他算,是他要同父母算。”

“妈妈,他知道错了。”

季庄问:“现在演苦情戏吗,还不去睡觉,明天可是要上班的。”

真的,香港人永远是香港人,无论晚上发生过什么事,第二天必定起来工作。

之之看着母亲走出去,才说:“哥哥,我们真幸运。”

“是的,我们不但生活得好,还有余力帮助别人。”

第二天早上,之之在办公室边吃火腿三明治边读报上的政治评论。“……不必讳言,这些民运人士所以能够成功经港外逃,除打通边防关卡之外,香港肯定有人予以支援,而港府有关部门眼工眼闭甚至帮上一忙的可能性,亦不奇抹煞,可以这么说,没有港府的‘视若无睹’,这些大名鼎鼎的被通缉人物是不可能当本市为转运站的。”

之之连忙喝一口咖啡镇定神经。

她悄悄地看着左,又看看右,一颗心仍然忐忑,

之之知道她必须尽快忘却她曾经参予过的这件事,否则心理压力更重。

有没有发觉年轻人的特长?忘记得快只是其中一项。

邻座有女同事低声与爱人通电话,说的却是实际问题:“屋价已往下掉了三成,要置业也是时候,看样子不会跌至三折,失去这个机会,婚事又要往后挪,移民?往英国不如往土耳其。”

之之笑,人人都谈论同样问题。

受了这样的重创照样若无其事妆扮妥当出来如常生活。

换上别的城市,光是问为什么已经去掉一年,研究为什么又浪费一年,等到知道永远得不到答案,三年已经荒废掉,怎么都不可能恢复旧观。

但是在这里,伤口或许尚未止血愈合,不过,人人都已再度振作起来,强颜欢笑都好过自怨自艾自怜。

又有人要买房子,又有人要结婚了。

之之肯定李张氏会把孩子养下来。

中午偕同事出去午餐,但见马路上一条人龙直排向东边,不见龙尾,足足千来两千人。

“这是干什么?”之之失声问。

有人去打听回来,摇摇头叹息:“拿新加坡移民申请表格。”

之之大奇,“长安不易居呢,那边生活程度极高。”

同事无言,双目憔悴地看着之之。

呵伤口还在流血。

警察手持喇叭大声喝令市民切莫争先恐后。

之之苦笑道:“我妈教的,人多的地方千万避开。”

闻讯前来轮候的市民一批一批涌上。

她俩买了简单的食物便折回写字楼,自玻璃窗往下看,人龙越接越长。

同事喃喃说:“蚂蚁一样。”

之之心里难过,“骄矜的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同事怒道:“我保证这批人与当日示威游行的是同一批人。”

之之拉一拉她,“即使是,那也是人家的自由,自由社会,自由选择,自由行动。”

“对,你说得对。”同事有点惭愧。

之之微笑,“你也当然有批评他人的自由,这是本市最可贵的地方,一旦全民思想统一,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陈之你的观点一直很通透。”

“我也是最近才发觉这一点,尊重维护自由实在太重要。”

“我们最近实在学会很多。”

之之笑:“人家有弹劾我的自由,我有当他透明的自由,谁中伤我,我可以立即回骂,事后大家仍然好好活着,照样吃喝嫁娶,你说自由多好。”

游行完毕,照样上班,叫完口号,又到各领事馆去填表格,计划在海外置业,谁都不比谁更高贵,谁也不比谁更鄙下。

要走的尽管走,走走走,买到飞机票可以即刻走,走了之后,见瞄头不对,要打回头,来来粑欢迎回来十遍地都是聘人广告。

之之转过头来,叹口气。

“噫,人群散了。”

之之一看,果然,群众黑压压朝四方八散去,像芝麻似撒开。

之之看过二次大战的纪录片,从飞机上拍摄逃难的人群,也就是这个样子。

之之混身爬起鸡皮疙瘩,连忙回到座位上。

手头上的工夫不多,她把公司的标准问卷取出改良。

所有问卷都侧重数字:贵庚、收入多少、教育程度……问卷可不关心谁是温柔的好人,谁是尽责的母亲,那些统统不计会。

多么悲哀,注重什么德育呢,都无人关心。

晚上,陈开友在饭桌上说:“星洲天气好比火焰山,房产贵不可言,男子必须当兵。”

季庄问:“直布罗陀在哪里?直布罗陀的房子都拿来这边卖。”

之之的地理知识不错,她答:“直布罗陀是英国殖民地,位于西班牙南端,隔着地中海,对着北非的摩洛哥,它们之间便是著名的直布罗陀海峡。”

季庄看女儿一眼,“呵”地一声。

之之接着自动说下去:“新墨西州在亚美利坚合众国西南部,它的西边是亚里桑那,东边是德萨斯。”

季庄骇笑,“谁要去那种地方。”

“舅舅。”

季庄发呆,“我这就去叫他回来,我要问个清楚。”

老祖父喝完鸡汤,咳嗽一声,向之之打一个眼色。

之之只得继续表演她的地理才华:“爷爷说,他打算尽快卖掉房子到温哥华去。”

陈开友手上的筷子郎当落地。

接着他一整个晚上都在房里骂人。

“这简直就是趁我病要我命。”

“有这种亲戚谁还需要敌人。”

“此刻卖房子要半价抛售,老头子最笨这一次。”

“这种馊主意也亏得她想出来,谋财害命。”

季庄不去睬他,他俩打死不离亲兄妹,一下子和好如初,她偏帮哪一方面都不方便。

“老有老的主意,小有小的主意,我就夹在当中,任人鱼肉,做人有啥意思?”

又说:“叫我们搬出去,当初同他买这间鬼屋,换电线置铜喉,装修花掉一大笔,此刻叫我搬,搬到哪里去?”

又说:“季庄,父母子女都是假的人生真正寂寞孤苦。”

季庄只是不出声。

幸亏还有不出产权利。

陈开友忍无可忍,“你为什么不表态?”

季庄愕然,“我为什么要表态?”

“不表态即助纣为虐,你是沉默的帮凶。”

“陈开友请你控制你自己。”

“你涎着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怕。”

季庄站起来,取过墙上挂着装饰用的一把宝剑,“去,”她怂恿,“去,去把他们的首级取来见我,大义灭亲,去呀,帮理不帮亲。”

陈开友没想到妻子会得反扑,反而静下来。

他俩新婚时曾约法三章,世上既然没有不吵嘴的柴米夫妻,那么,就吵得文明一点,一个在大声叫的时候,另一个绝对不可以回嘴。

这个办法非常奏效,带头吵的那一方见没有人睬他,累了也就收声。

最不好就是唇枪舌箭,有来有往,你一句我一句,挖空心思丑化对方,盛怒中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

多年来养成习惯,所以陈开友一见季庄发话,便即对缄默。

季庄说下去:“斩得断关系吗,父精母血,你走到外边,抬得起头来?自家的事自家解决,请勿贻笑大方,你莫学那些爱国人士,天天在外国骂祖国,不是这样还不配爱国。”

季庄大声说完,猛地抬头看到梳妆镜子里的影像,才发觉自己额角青筋都绽现。

她又说:“好子不论爷田地,是他的,还给他,我们没有能力供奉他已经很惭愧,怎么还能向他要。”

陈开友的气渐渐消了,代替的是丝丝悲哀。

“没有能力往大屋就住小房子,我同你两人,挤三百土地方已经足够,一子一女早过廿一岁,一早就该像外国人那样把伊们撵出去。姑息养奸,你我喝过儿子一杯咖啡还是吃过女儿一块蛋糕?还反哺呢,薪水花个精光还摊开手板问借,走,全部走光,我们两个乐得清静。”

陈开友见妻子铁有着脸,似动了真气,有点后悔先头鲁莽。

“姑奶奶肯接两老过去享福,真是求之不得,从此我俩卸下担子,妙哉善哉。”

陈开友颤声问:“那么,这个家就这样散开了。”

季庄说:“有聚必有散,你已是中年人,应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终有一日,不是我先你而去。就是你先我而去。”

陈开友顿足,“被你这么一说,做人还有什么味道。”

季庄点头叹道:“可见你是个红尘中痴人,再也不错。”

她上她那一边床,背脊一碰到褥子,即时快活无边,自问夫复何求。

人到中年,要求越来越平实无华,幸福不过是启由自在地吃得下睡得着,理想与梦幻,留给年轻人吧。

十月怀股时季庄同丈夫说过:“这样辛苦怀他们,孩子们出生后,非叫他们偿还不可,等到会走路舍说话的时候,要叫我‘陛下’,吻过我的手,才能说‘是,陛下,你的意愿乃是我的命令’。”

那时她年轻,十年之后,她发觉蹲在那里喊“王子公主陛下”的是她这个忠诚的老宫女。

既然如此,不多吃点多睡一点,简直对不起自己。

秋冬两季衣裳已经到了一部分,要点货、标价,怠慢不得,幸亏分店的事暂时搁下,总算有喘息机会。

可惜香港人最怕松下来,一天多三十分钟都会得六神无主,开后当然最好八百个顾客一齐上门,把架子上所有衣服都摘下拥在怀内,排队试穿……

季庄睡着了。

这样暗涌四伏的时势,身边大大小小无数问题有待解决,陈氏夫妇还是熟睡了。

第二天,在楼下碰到老先生老太太,季庄问:“爸妈年内不会动身吧。”

谁知老先生慢条斯理答:“我给开友的妹妹实了飞机票,她不日会前来共商大事。”

李庄变无话可说,宝刀未老,老先生锦囊妙计还层出不穷。

陈开友的胞妹开怀移民已有两年,她办手续的时候许多人还没把这件事放心上,只见她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一副劳民伤财相,虽云人各有志,季庄仍忍不住觉得小姑神经过敏。

现在看来,她那一注赢面仿佛相当高。

对,还没存分胜负,香港不是那么容易输的,即使到了今天,赌徒们照样下重注买形势大好。

多少次了,眼看没得救了,又绝处逢生,再从头来过,更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进一步繁华到巅峰。

这一次为什么会例外?

一定有看好的人。

季庄听得女儿问:“姑姑见时到?”

“下个礼拜,麻烦之之把房间理一理让一半出来给姑姑。”祖母这样说。

季庄笑,“让我来。”不响应怕老妇多心。

之之连忙答:“没问题,我会做。”

好好的一个家,忽然人人都多了心,每个人对每个人都客套起来。

季庄不再言语,不要说之之想搬出去组织小家庭,连她都想独门独户地清静一下。

陈之刚踏出门口,就听见背后有嘘声。

她转过头去,看到舅舅双手插在裤袋里正看着她微笑。

他应该晚上回来,一觉睡醒,又是自己人,不着痕迹。

“之之,劳驾你上去一趟,把我那叠镭射唱片带下来,我好还给人家。”

之之搂着舅舅肩膀,“搬回来吧,告诉你,这幢老房子快要卖掉,届时大家想住都没得住呢。”

“卖,”季力大吃一惊,他当然对老房子有感情?“为什么要卖?”

“来,我慢慢说给你听,一起走吧。”

季力傻住,卖房子?廿多年来,他已经把它当作家,他搬来时陈知刚刚出世,陈氏夫妇一有应酬,他就帮手照顾小外甥。

陈知胖,小小粗粗的腿滑稽兼可爱,大人只事给了点点鼓励,双手在他腋下耸一耸,他立刻会得不住弹跳起来,季力私下叫他弹簧脚。

老房子一卖掉,连带这一切宝贵的记忆也一并卖去,季力忽然觉得身边有些什么仿佛离他而去。

之之见了暗暗好笑,“你对这所移民急售的老房子有何留恋,你对本市都好似毫无感情。”

季力冲口而出,“之之,你去问你祖父,房子要卖啥价钱。”

之之大惑不解,“你根本不喜欢该幢房子,时常扬言要一搬为快,舅舅,别冲动。”

也难怪之之,季力惭愧地低下头,这些年来,他任性,放肆,意到心到,比年轻人还要鲁莽。

之之笑说:“还有,我还以为你要移民亚勃郭基呢。”

季力不出声。

之之同她的小舅舅说:“在老屋里住下去,一辈子拿不到护照。”

“我们从详计议。”

之之指指脑袋,“思想忽左忽右,扭拧过度,会发神经。”

季力啼笑皆非。

舅舅一时的荒唐语到了中午,渐渐放大,占据之之的心房,挥之不去。

之之跑到母亲的店里去。

季庄正在吃寿司饭盒,之之见到顺手拈一块揩油。

“你赶来干什么?”

“妈妈我有事同你商量。

季庄点点头,又是商量,一听到这个词儿她就伤感,不由得放下食物,看着女儿,大概是要结婚了吧,所以急急赶来通知母亲。

季庄呵季庄,她同自己说,要往好的一方面想,乐观一点子女迟早要结婚,这种时节办喜事名正言顺一切从简,明年或许就可以迎接新的小生命来这世界。

眼看之之张开嘴来宣布,没想到她说的却是:“妈妈,爷爷的房子值多少?”

季庄一怔,“你问这个干什么?”

“妈妈,”之之趋前一点,“我们合股把它买下来。”

匪夷所思,季庄张大嘴。

“这种老房子此刻至多千元一平,算它两千五百元好了,老爸已经向政府借贷付了百分之二十首期,我们再将它再按一次,把款子交给祖父,然后按月摊还,管它付二十年还是二十五年,并非不可行。”

季庄从来没想过可以这样做,她的心活动起来,嘴里仍然不说什么。

“妈妈,你意下如何?”

“买下来,”季庄微笑,“这是港人一贯口气,除出钱一无所有,只得动辄收买一切,敢情好。”

一直叫要去买一个新香港从头来过,现在连之之的口角都效仿这种豪气。

——多少钱?我们付现金,现在就付,马上给,即刻可以出当日本票。

这是本港新移民在温哥华及三藩市买房屋时之豪情,豁出去了,无所谓,恣意地花。

“妈妈你在想什么?”

季庄回过神来,“资金有限,把多年节蓄扔到老屋,我们就寸步难行了。”

之之了解母亲的顾虑。

季庄很幽默的说下去:“我们家也闹人才外流,你舅舅,你哥哥,连你在内,都不晓得几时飞到高枝头去,如何集资?”

“这可以慢慢商量。”

“还有时间吗,你姑姑下星期就要同你爷爷来开谈判了,比英国人还厉害呢,要屋,不要人,管你们住客死活,老屋易主是易定了。”

“妈妈好像很悲观。”

“是,我失望透顶,同你祖父母一起熬过多少难关,到头来用不着我们了,把我们扔下就走。”

季庄在女儿面前,总算透露一点心声。

之之倒底姓陈,不由得说:“老人家也有难处,怎么再带一大起人齐齐走呢。”

五0年代已经走过一次,巾身藏着几两黄金,带着七岁的陈开友以及五岁的陈开怀乘了三日三夜的硬铺火车南下。

这个故事之之听过多遍。

祖母一边拍扇子一边讲,声调是愉快的,说到要紧关头,偶而会激动一下,但倒底都是过去的前尘往事,如老宫女说起天宝旧事,疼痒都远远的。

谁会想到又要面临一次切肤之痛。

季庄笑一笑,“肯替人着想是一种美德。”

之之指指双肩,“轮到我们来担此重担了。”

傍晚,之之找到哥哥,向伊探听他的财政状况。

陈知正淋浴,莲蓬头哗啦哗啦,一时没听清楚妹子说些什么,及至弄明白了。裹着大毛巾出来,笑道:“我哪里有节蓄?”

“一毛钱都没有?”

他回到房间更衣,之之跟进去。

陈知用力擦着头,“我是有一点余款,但已经有正经用途。”

“咄,什么大事,说出来听听。”

陈知坐下来,递一页剪报给之之。

之之低着头:流亡学生生活拮据,并不好过,仓卒间没有带钱傍身,经济出现困难,因有亲人尚居内地,既不好露脸,又不便寻求特殊庇护,第三国家居留限期将届,处境困难。

之之抬起头来,很快就发觉资本主义社会可怕的一面了,亦不是他们可以想像的丑陋。

“你打算发起救援运动。”

陈知点点头。

“长贫难顾。”

“助人为快乐之本。”

“假如家人更需要你呢?”

陈知不过犹疑一下,之之已经指着她说:“非要找个大题目来干大事不显得伟大,家里有急事不理,又算是那一门的英雄好汉。”

陈知把一本银行存折扔给妹妹、“我不管你有什么用,一半一半好了,你不让我管闲事,我不会安心。”

陈知走近窗户,轻轻掀开窗帘,“之之,过来。”

“什么事。”

“楼下那个穿西装的男子天天傍晚在此地徘徊,你有没有注意到。”陈知有点紧张。

之之沉默地在帘子缝中张望一下,松口气,“就是灰衣黑领带这个?”

陈知烦恼地说:“他一连十天八天都在楼下监视人。”

之之笑,“岂止岂止,起码已有三五个月,人家在等隔壁内座的司马小姐,司马夫妇不喜欢这男生,嫌他的职业猥琐,不让上门,故此他只得站门外等。”

陈知大奇,“你怎么知道?”

“通街都知道这事,钟点女工告诉我的。”

陈知有点尴尬,缓缓坐下。

“哥哥,事情已经过去,你不记得,没有人会记得,切莫杯弓蛇影。”

陈知轻轻说:“我老觉得似被人跟踪。”

“你多心了。”

陈知用手搓着面孔,不敢告诉妹妹,他甚至做梦看见头戴红星帽的军人破门进来抓人,把他自床上拉起来,不给他更衣,强逼穿内衣裤的他立刻走。

梦境是这样真实,他觉得痛,也可以感觉到背上爬着的冷汗,邻房尚传来之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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