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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已乘鲤鱼去-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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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音机停了一段时间,便开始响起了邓丽君的《 人约黄昏后 》。璟看到丛微笔直地坐在那里,吃吃地笑起来。她应当很喜欢这首歌罢。
邓丽君绵甜的嗓音唱道: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璟感到事实上丛微就是一个逃兵。她永远躲在自己记忆的一隅,沉湎于“去年元月时”。此刻,璟觉得丛微欺骗了她,欺骗了所有的人。她用她的小说在璟的心里建造了那么富丽堂皇的城堡,然而事实上,这是虚假的,是一个弥天大谎。原来丛微最出色的地方,在于她杜撰本领之高妙,她是最伟大的童话大师。
水仙已乘鲤鱼去41(2)
张悦然
璟对沉和说:我觉得这一切都像一个骗局。
沉和问她:那么是谁设的局呢?是丛微?还是你自己的幻想?
璟痛苦地摇摇头:沉和,你不知道,没有见到她的时候,我的确妒忌她,因为她得到了陆叔叔的爱,亦令你那么敬重、关爱。可现在我见到她这个样子,更加难受,你知道么,我
很难受……我情愿她真的好得天衣无缝。我情愿去妒忌她,亦不要去可怜她。
沉和握住璟的手说,我在带你来之前下了很大的决心。并不是单单因为保护丛微,也因为我知道会令你失望。你把她看做目标和对手。但我希望你能试着理解,亦不要像她,沉溺在过去不能走出来——她很害怕生人,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看看她。璟点点头,站在窗外看着沉和走进去。沉和从护士手中要过梳子和剪刀,对护士点点头,示意他会为她剪头发。沉和轻轻地蹲下身,把丛微脑后的头发平平地梳下去,同时问丛微:
你把鞋子弄到哪里去了?他的声音就像是在哄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丛微显然对他十分熟悉,幅度非常大地摇头——或者应当说是拼命地晃,如此危险,沉和根本无法剪了。丛微神经质地说:
有蛇,有蛇,刚才这里有蛇!我在打蛇……
沉和抚着丛微的头发,让她安静下来:不要怕,没有蛇,你忘记了吗,上次我们两个人已经合力把蛇打死了,所以你不要再扔鞋子去打它,这样光着脚才会引来蛇呢。沉和假装很紧张的样子,吓唬丛微。丛微啊地叫了一声,把双脚抬得很高,身体向后一仰,然而却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压在了沉和身上。沉和坐在了地上,但全力护着丛微。护士连忙把丛微扶起来。沉和这才站起来,却一点也不生气抑或烦躁,他很耐心地继续给丛微梳头发。反复折腾了几次,终于剪完。他四下找找,都没看到鞋子,于是他跟护士出门去领一双新鞋子。他刚出门,璟就注意到,鞋子被丛微塞在衣服里面了。她站起来的时候,腰间就凸出两个椭圆形的印记,璟刚要喊住沉和,就看到丛微倏地坐在了地上,非常兴奋地抓起碎头发屑塞进嘴里,一边塞还一边说:这里有蘑菇,采蘑菇……璟震惊了,她闯了进去,抓住丛微的手,阻止她吃。谁知丛微一看到璟是陌生人,就大叫起来。她一边叫,一边缩成一团,不停地抽搐。然后她跌在地上来不及站起来,就向一个墙角爬过去。那姿势生蛮若一个原始人,璟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好在沉和这时候赶来,跑过去抚慰她。
水仙已乘鲤鱼去42(1)
张悦然
从疗养院出来,璟一路沉默。沉和知璟心中很多疑惑,并且因着心中那完美的影像破碎了而沮丧。他于是提议去咖啡店小坐。璟很犹豫,她自离开疗养院便开始胃痛,而对于陌生的咖啡店,她有些抗拒。于是又绕了半个城市,去了沉和给璟过生日的那家。这家其实十分颓败,就在离桃李街不远的好位置,眼见随时都有关门易主的危险。招牌上写着店名:“断桥”。璟忽然回头对沉和说,我总是这样念旧的,便是咖啡店,也只愿意去从前的那一个。沉和回她说:明知道桥是断的,为什么还要去走呢?
沉和啜了一口咖啡,对璟说:你一定很多问题要问我,那就问吧。但是有一些事,我并不了解,丛微和陆逸寒都没有说的,我便不知道。
丛微几时变成现在这样?璟开始发问,手中握着热牛奶,想要赶快止住胃疼。
其实她一直是一段好,一段不好。前一阵子她并不住在疗养院。我把她安置在我父母那里,但后来她忽然变得严重了,我的家人没法再照顾,所以送到疗养院。
她几时回国的呢?
她是在陆逸寒去世不久回国的,也许就差几个月。我当时告诉她陆逸寒去世了,她病情立刻严重了。有一段时间就在疗养院休养。后来病情好转,但她忘记陆逸寒死去的事,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盼着陆逸寒来看她。总是这样反复,却记不得他的死。
璟一阵酸楚,双手紧紧抱着热牛奶取暖。她问,那么当年陆叔叔和她究竟因为什么分开呢?她又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丛微与陆逸寒认识的时候只有十五六岁。陆逸寒当时寄住在杭州的姑母家,打算考美术学院。丛微的哥哥油画画得很好,陆逸寒便跟着他学,常常在丛微家一坐就是一天。他们就认识了。后来陆逸寒的父亲忽然病逝,急召他回来继承家业,照顾母亲。于是陆逸寒离开了杭州,但丛微一向固执任性,她因依恋陆逸寒,又来北方找他,不远万里来投奔他。那时陆逸寒已经考取了S大学,兼顾学业和病重的母亲,非常辛苦。丛微来投奔他,他自然高兴,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不知道如何照顾她。她是个娇纵的女孩,喜欢赖着他,他上课,她便常去找他,在外面等他。陆逸寒很忙,丛微在这座城市又举目无亲,她常常觉得孤单。而她的写作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她一直喜欢浪漫,又因为她的外祖父曾在美国留学,她的家庭教育一直有些西化,她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以及对艺术的狂热追求使她不想这样寂寞地留在一处。因此丛微希望陆逸寒中止学业,与她一起去国外。八十年代初期,正是出国的热潮,国外是浪漫的,国外是自由的,国外是时髦的……然而陆逸寒却并不想出国,一方面他是家里的独子,要照顾母亲;另一方面,他亦喜欢东方的文化,对中国古代艺术十分着迷。他们因此产生了分歧。
丛微是很西化的女孩。八十年代初期,她就一头披肩发、小尖跟的皮鞋,坐在那里,悠然地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的样子,吓坏了陆逸寒的母亲和陆家的其他亲戚。他们一致反对陆逸寒和丛微来往。那时丛微的第一本书刚刚出版,获得好评,她如此痴迷于创作,像是被一把火烧着,她亦要把生活过得轰轰烈烈。丛微变得越来越偏激、冲动,甚至用刀子割自己,有时候会狂躁地摔东西。有时忽然创作灵感尽失,她就像世界末日一样绝望,大发脾气泄愤。甚至与陆逸寒的母亲发生激烈的口角,致使她滑倒,摔断了腿,心中怨气郁结,又不能下床走动,没过完那个夏天就离开了人间。这件事情令陆逸寒非常难过,即便母亲的死不能完全归咎于丛微,他亦意识到自己和丛微并不合适。丛微是这样漫纵、摇曳,纵是令人着迷,亦不是寻常人可以包容的。于是陆逸寒决定与丛微分手。丛微心灰意懒,离开了这座城市。此后的事情,沉和亦不是很清楚。丛微后来终于如愿以偿去了美国留学,而陆逸寒娶妻生子,妻子又很快辞世。
然而国外的生活令丛微大失所望,语言不通,又需要打工赚学费,没有朋友和亲人,她再也无心创作,一心只想多赚些钱,拿到绿卡。在那样苦闷无依的生活中,丛微酗酒,吸食大麻。几年后父母过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已经堕落得不成样子。他们把她送去戒毒所,并留在美国照顾她。那年沉和联系上丛微时,正是她最低迷的时候。沉和鼓励她继续写书,重新树立了她的自信。丛微其实一直很想回国,她后来也写过信给陆逸寒,但没有回复,她猜他仍那么恨她罢。直到四年前,丛微的父母乘坐的飞机失事,他们双双遇难。至此,丛微在美国再无留恋,她回国,又回到这个像她的第二故乡的城市,但早已物是人非。丛微再次精神崩溃。
在丛微如今残碎的记忆里,似乎她还是当年那个刚刚迷上写作、意气风发的小女孩,她刚刚来到这座城市是投奔陆逸寒的,因此她不记得他的死,不记得他们的争执,她只是说,你们只是告诉陆逸寒我来了就好,不要对别人说起,他们可能会告诉我爸妈,我爸妈就会把我抓回去……她一脸赤诚天真,她害怕噩梦,害怕打雷,害怕陌生人。
沉和说完,熄灭了烟。杯中咖啡已经冷了,他喊来侍应,要他换一杯新的。璟良久才伤感地问:丛微没有其他亲人了吗?
没有。我曾联络过她的哥哥,但她的哥哥几年前已经因肺癌去世,而她哥哥的家人与丛微素无感情,亦不会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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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已乘鲤鱼去42(2)
张悦然
她书中只写水仙的孤傲自恋,然而生活中却是这样凄清。璟叹了口气。
她一直很要面子,纵使在美国过得多么苦,都不肯回来。她回国后只是找了我,又恳求我不要对别人说起。
她几时能离开疗养院?她是否还能写作?
不知道,要看她的病情是否好转。能不能写作我亦不知。因她这条路一直走得崎岖,多少次偏离了又走回来,像是冥冥中的安排。
我想她应该继续写作,因为到头来所有的都是一场空,只有写作还陪着她。璟说。
其实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鼓励她继续写作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沉和迷惑地看向窗外。
为什么这样说?
写作令她不断挖掘回忆,她把它们当作宝贝,不舍得丢开。
你想要让我懂得的,也是这个道理,对吗?璟微笑着问。
嗯。写作是你们的救赎也是你们的浩劫。
那你明知道我是危险的。璟又笑着回他。
是,我明知道你是危险的。沉和表情哀伤,没有一丝笑意。
璟忽然涌出泪水,她不敢再去看沉和深邃的眼睛。她喊来侍应,要了一个生日蛋糕,故作开心地说:
那次你给我过生日,我却醉了,没有好好享用,今天我要再吃一次。
璟和沉和心中都感到世事无常,聚散终有定数,没有什么是握在手中不会失去的。因此能够这样安和地坐在一起,分吃食物、交谈、相爱是多么可贵。后来侍应送来蛋糕,他们误以为璟和沉和是来庆祝生日,所有的侍应竟然都围过来,给他们唱生日歌,样子十分好笑。璟说,不如每次来我们都要一份生日蛋糕,都像过生日一样罢。沉和笑着点头默许。
水仙已乘鲤鱼去43(1)
张悦然
看过丛微之后,璟和沉和都更知珍惜彼此,度过了一段难得的平静时光。璟每天睡至中午,打开电脑写一段小说,有时心中挂念沉和,就去楼梯处抽烟。沉和下午来的时候总是发现,璟不是做好了饭,就是从外面买着食物回来,一副娴淑小妻子模样。
小颜找到璟这里来的时候是一月。就要到农历新年,她正在重新装扮沉和的房子。璟说,她喜欢布沙发,柔软,颜色艳丽,窗帘和墙壁也要换成暖色调,沉和都依她。只不过半年
的光景,璟从一个绝望的走在桃李街3号的贫穷女孩,变成了一个被无数人羡慕、前途无量的年轻女作家。可是这幸福来得太迟,令她已经不能畅怀。她不喜欢出席各种热闹的场合,不喜欢见陌生的采访记者。她只是想在这套已经习惯了的房子里躲起来——她对这里开始产生依赖。也开始喜欢高耸入云的高楼,喜欢日光照满的阳台,只是窗户密封,不然她一定会把身子探出去,让自己像要飞出去一样。
璟的新居有很大的阳台。她在宽阔的阳台上晾衣服,眺望,喂她养的小白玉鸟。她亦喜欢用音响放昆曲,《 游园惊梦 》,《 白蛇传 》……听到怆然处下去走走,或者写上一段小说。
那么大的阳台,她却一直没有栽花。她在等他来给她栽。指甲花,像是着火的庭院一样,把这里弄得热闹起来——小卓,你好不好?璟在心里问。
小颜来找璟的那天,到处已经充满了新年的味道。这天中午璟出门买了几株桃花,又买了水仙。糖果、点心、年糕……璟好像从未把过年当成这样郑重的一件事。璟和沉和打算把丛微接过来一起过年,给她多一些家的温暖。
下午的时候,有人敲门,来人正是小颜。小颜略胖了一些,头发剪短了,脸藏在乱发中,非常苍白。她见到璟便说,小姐姐,你快去医院,小卓心脏病很严重,也许快要死了……璟拨开房间里嘈杂的音乐、楼下正在锁门的哐啷哐啷声响、关在门里的狗的叫喊,努力地抓住小颜的声音。小颜说的话像是一只光滑的碟子,璟觉得她抓也抓不住,只是听见落地的碎片声。她抗拒接受这个消息,情愿自己听不懂。
璟的手一直抓住铁门,却不停颤抖,那门锁被震得哗啦哗啦地响着。
小颜哭得很伤心,不停地对璟说对不起。
璟问小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颜不回答,只是哭着说对不起。
她们要去医院,在楼下拦了出租车。在车上,璟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颜说,对不起,我一直骗了你们。我并不是被继父虐待逃出来的。我是个骗子,我们七八个姑娘都是两个男人从我们父母那里买来的。他们供我们吃喝,让我们出来骗钱……那天我跑出来喊救命,是要骗你的。原本我到了你们的家,是要趁你们不注意就敛走值钱的东西,一走了之。可是,可是,我看到你们过得也这么困难,又待我这么好,就舍不得走了……我对小卓是真心的,也真的很想和他一直在一起。可是前几天,我买菜的时候,被我的一个“姐妹”看到了,她告诉了我们的“大哥”,他们就来抓走我。他们把我藏起来,又向小卓要钱。小卓肯定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筹了一些钱去救我,但他们耍他,先是让他去城郊的仓库,去山顶四角亭,后来又让他去一个荒废的防空洞……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小卓四处奔波,被雨淋,从山上跌下来,他受了风寒,又有伤,回到家就病倒了……我是从“大哥”那里逃出来的,我回家的时候,小卓一个人在家两天了,没喝水没吃饭……我叫他,他完全没有知觉了……
璟已经说不出话,她扬起手,两个耳光打在小颜的脸上,歇斯底里地大喊:你还是不是人啊?你还是不是人!小卓对你这样好,为了你,连我这个小姐姐都不要了,你怎么能这样对他!你于心何忍啊!
璟忽然觉得眼前黑了一下,一阵眩晕。她不再说话,靠在座椅后背上,一只手抓住扶柄。
交通阻塞,车子在红灯前排成了一排,很久不得前行几步。然而她却没有勇气下车奔跑。这一幕很熟悉,令她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次交通堵塞。
那个结局,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小卓,小卓,她轻轻地念他的名字。她相信他已经走了,她开始感觉不到他,他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之间有牵系的线,从前她不能知,哪怕和小卓分开的这半年,她亦没有察觉。而这一刻她忽然感到了,有一根一直都在的线断了。她的心被那遽然断了的线震得几乎粉碎。
璟缓缓摇开车窗,探出头去。她看到那满是愁容的天空,厚实的乌云中分出了一条缝隙,是干净的浅蓝色,像一条离开这里的路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缝隙,可是视线还是看丢了那只风筝——乌云渐渐合拢,再无间隙。而这个冬天一直没有下的雪,终于浩浩荡荡地向这座城市进攻。
璟没有得见小卓最后一面。他们推门进病房的时候,他刚断了呼吸不久。她看到人们正拔掉他身上所有的管子,把所有令他不自由的线绳拆走。她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他的脸色很暗,怎么会这样暗,一点都不像他,那个白瓷做的闪闪发光的男孩。她冲过去,蹲下身子,捧着小卓的脸,旁若无人地跟他说话:小卓,我的新家有好大的阳台。我一直都等着春天快些来,你来帮我栽指甲花。你说都种满了要花多久呢,你可不许偷懒啊。
水仙已乘鲤鱼去43(2)
张悦然
璟的语气并不似在悲伤,倒像是在炫耀,她要让所有的人看到——包括小颜,她和小卓是多要好,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那张昏暗的脸是一盏灭了的灯笼。他的躯体是蒙满了灰的旧石膏,正在干燥的空气里一点点失去水分。末了,热爱雕塑的美少年把自己变成了一尊雕塑。她用双手撑起他的头,把自己的脸颊靠过去,想要令他亲吻自己,可是他的头重重地靠在她的手臂上。他不肯给她亲
吻,可是他曾给了小颜那么多的亲吻、拥抱。这吝啬的人!璟泪如雨下。
医院的人来抬走他,他们把她和他的尸体分开。她是那么倔,一次次跑上去,抱住他的头。她不停地叫他的名字,好像知道他一定会跟着她走。她的眼睛好像已经看不见,她看不见,他已经没有了鼻息;她看不见,他们给他蒙上了白布。直到他们把小卓推出去,她才跟随出去,她已经没有哀哭,因为她知道,他已经走了,她在路上想起多年前那场交通堵塞的时候就感到了。她在追赶的,不过是一尊男孩的石膏像。但只要与他有一点关联,她亦不想放弃。
不要怕,小卓,很快的,很快就会摆脱这些,就会自由。
不要怕,小卓,小姐姐和你一起,到哪里都要在一起。
不要怕,小卓,长大了一切就都好了。
璟一直跟随担架车走出急救室,他们要把他送去隔壁的楼。大雪宛若暴动的士兵,一起向他涌来。小卓身上只是盖着薄薄的单子,他们亦不给他打伞。她看到她的指甲花少年就这样横陈着进入雪里,大片的雪花钻进他盖着的单子里,令他变得更冷,与世间隔绝便更彻底。她看到雪花打湿了他脸上的白单子,湿了,仿若是绵绵不绝的呼吸。
璟终于再也跟不上那些人的步伐,抑或她开始懂得,从路途中视线断开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失去了他,再也不能感应到他。而她一直跟随,只是太难舍这曾和她相濡以沫的少年,这个打碎了储蓄罐给她买巧克力的少年,这和她在午夜时分大街上奔跑的少年,这曾经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看恐怖片并轻轻亲吻的少年,这在无数个她工作归来的夜晚煮好饭等她的少年,这允诺了要和她拍一张合影要给她种一片指甲花田的少年。
很久,璟才回过神,忽然抓住正站在她身旁还在哭泣的小颜的肩膀,她在恨,她这样恨,然而却没有力气来惩罚她。璟只是哀怨地说:
你要小卓,好,我把他给你。可是你要好好照顾他。他是我们家的宝。我答应他爸爸,要好好疼他,永不和他分开。但是他说他爱你。我便离开,要我祝福,我便祝福。可是结果你不仅骗了他,还害死了他。为什么要这样?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你没有血性的吗?告诉我。他对你不够珍贵吗?你可知道,他对我是多么珍贵。这半年不能见他,只能空空幻想着,他是不是过得好。我搬了家,等春天我想要他去给我种指甲花……
小颜嘴唇发紫,紧闭双眼,身体被璟晃得摇摇欲坠。她悲痛欲绝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我真的爱他,我一直舍不得离开他,我想方设法逃出来,回来找他……
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他。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他。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他。璟面无表情,对小颜的话亦不理会,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小颜抓住璟的手臂,哀求她:
你可不可以原谅我,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丢下我,你听我解释……
小颜跌倒在雪地,仍旧不肯放弃,她抱住璟的腿,继续哀求她。璟狠狠地甩开她的双手,小颜贴在雪地上向后滑了一段,又不死心地向璟的方向爬过来。璟冷冷地对小颜说:
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璟说罢拂袖而去。
水仙已乘鲤鱼去44(1)
张悦然
转眼是新年。
小卓死去之后这短短的一个多月,璟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暴食催吐又复发了,并且从未那么严重过。当她再次想起小卓,就觉得内心被掏空了。她的二十几年似乎什么也没有做,没有生活过。她开始用大量的食物把自己填充起来。然而她的胃已经很不好,那么多的食物根本无法消化,她吃下去便会很难受,于是只能用催吐的办法令自己舒服些。她开始不
断地吃了吐,吐了再去暴食的循环。沉和一面要替璟去料理小卓的后事,一面又要来照顾璟。
璟已经具备一个暴食症患者的各种病状。脸虚肿自是不必说,身体也胖了很多。嘴角下巴生满了粉刺——那是因她呕吐时的胃酸侵蚀到唇角所致。手背上有划伤,那是她抠喉太用力弄破的。沉和曾经查过资料,对暴食症的可怕和顽固亦了解一些。暴食症其实已经是抑郁症的一种了,它是一个走进去便很难走出来的圈子。人会不断在这个轮回中耗损自己,胃酸还会腐蚀牙齿,牙齿亦会慢慢掉去。而胃的功能会越来越差,食道亦会出血。在小卓的事情发生之前,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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