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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午夜都住着一个诡故事-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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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没有听明白,急问道:“这里是姓李的村子,您的外孙怎么也姓李呢?”

月婆婆摆了摆手,解释道:“我外孙姓的栗不是李树村的李,是西字下面写一个木字的栗。”

爷爷听了,胸有成竹地问道:“那么我再问问,您的外孙大腿内侧是不是有很大一块红色的胎记?”

这回月婆婆无论如何也保持不了平静了。她双手一颤,脸上血色全无。“他一直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有胎记,这事只有他爸妈、我,还有他自己知道。您……您是怎么知道他有一块胎记的?”

22。

我也对爷爷说的话备感到惊奇,不过我立即找到了一个自以为很合理的解释,我问道:“难道你见过月婆婆的外孙?”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知道爷爷不可能根据人家报出的生辰八字和姓氏就能推算出人家的大腿内侧是不是长有红色的胎记的。那么合理的解释只能是爷爷曾经认识过一个说出过自己的生辰八字,并且告诉过爷爷他姓栗的人。无巧不成书,而那个人恰好就是月婆婆的外孙。但是我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月婆婆刚刚说过的,她的外孙对别人很忌讳说起自己的难看的胎记,这件事情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她、外孙的父母、外孙自己。既然他如此忌讳,自然不可能撸起裤子来告诉爷爷他的胎记。

果然,爷爷摇头表示他不曾见过月婆婆的外孙。

“我不认识她的外孙。”爷爷道,眉头拧得很紧。

我还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月婆婆却由惊转为喜,她乐滋滋道:“马师傅,您真是太厉害了!根据我报的生辰八字和姓氏就能算出我外孙的胎记来!真是神了!哎呀哎呀,那您算出的姻缘就更加了不得啦!看来我那包烟没有白送。”月婆婆搓着双手羡慕又欣喜地看着爷爷,仿佛只要爷爷一点头,她牵肠挂肚的外孙下次过年就一定能带个如意的好孙媳妇来。

可是爷爷的回答让她凉了半截。爷爷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根据生辰八字或者姓氏来推断的。”

月婆婆呆了一下,半是自我安慰半是怀疑地问道:“您既不认识我外孙,又不是算出来的,那您是怎么知道胎记的事情的呢?”她那焦急而又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是一个希望的肥皂泡飘浮在她面前,她害怕它巍巍颤颤地破灭,又害怕自己的手碰碎了它。

爷爷突然冒出一句像是回答又不是回答的话来:“也许你外孙在前世经历过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前世?”我和月婆婆异口同声惊问道。

爷爷自觉有些失言,于是敷衍月婆婆道:“时间真的不太早了,我和我外孙急着要回去呢。你外孙的姻缘,可要看他自己,我是算不出来的。这烟还给你。”爷爷从衣兜里将香烟掏了出来,塞回给月婆婆。

不知道是月婆婆惊愕过度,还是眼见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所以收回礼物,她痴痴地接住了爷爷递回的香烟,嘴里还在重复着两个字:“前世……前世……前世……”

爷爷见我呆呆地看着月婆婆,偷偷扯了一把我的衣服,低声道:“快走吧,要不她又要拉住我不放了。”

我反应过来,急忙跟上爷爷的脚步。

月婆婆目光虽然有些痴呆,但是两个人在她眼前移动她还是看得见的。不过她知道自己不好再硬生生拉住爷爷,便兀自嘀咕道:“你们算命人就是这样!什么东西都只捡好的说,一遇到什么不好的,就敷衍说事情都要靠自己,或者天机不可泄露。”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假装是自言自语,但是刚好让她想要听见的人听到。

爷爷脸色一阵尴尬,但是这次出乎我意料的没有回头,直朝回去的方向奔走,仿佛是要甩掉背后的影子。

是的,这时天空已经出现了一轮淡月。我在后面,看着爷爷的影子如烟一般淡薄,似乎一阵微风就可以将他的影子吹散。我立即用力地甩了甩头,想把不好的寓意甩出去。刚才在老农家里听见爷爷咳嗽了两声,我就有些担心爷爷的健康了。

似乎是我的预感灵验了,这时爷爷又咳嗽了两下。

我回头看见月婆婆失望地走了,又不免感觉有些对不住她。她的影子也如爷爷的一样,淡薄而容易吹散。

但是见了爷爷疲惫的模样,对月婆婆的愧疚便消失殆尽。毕竟爷爷太累了,他需要休息。不但我应该阻止他给人掐这算那,他自己更应该主动拒绝,为他自己争取一些休息的时间。春节一过,他还要下水田里干农活。舅舅常年在外,只能在秋收的时候回来帮帮忙,家里的田地够他耕种的了。

当时我的脑子非常乱,一方面担心爷爷的身体,一方面想着《百术驱》的去向,一方面担心月季的变化,还有新的琢磨不透的事情——爷爷怎么知道月婆婆的外孙有着一大块红色的胎记呢?

就这样,我带着千万思绪离开了李树村,离开了那位可怜的老农。那位老农事后是不是让儿子劈断了树苗,抑或是不是听从孙女儿的话把它养活了,我都不得而知。过完年,回到学校之后,一次我在去食堂的路上偶然听得有人说李树村出了件怪事,一个年轻的少女在家门前种上了一棵小枣树,然后经常在浇灌的时候喊小枣树“儿子”。

我急忙拉住那位同学询问更具体的细节,可是那位同学说他不是李树村的人,他是听一个居住在李树村的亲戚说的,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其实,在从李树村回到画眉村的路上,我还想问爷爷借胎鬼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但是爷爷见我对胎记的事情感兴趣,便先给我讲了些有关胎记的事情。我一边听着胎记的事情,一边想着回家后再问借胎鬼说了些什么话。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月婆婆的外孙有胎记的?”爷爷踩着淡烟一般的影子,忽然打断了我乱麻一样的思绪。

“嗯?”我一时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来得及听清爷爷的话。

爷爷笑了笑,将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当然了。”我点头道。

“月婆婆认为我是根据生辰八字和姓氏算出来的,你肯定不相信吧?”爷爷问道。这句话显得有些不符合爷爷的性格,但是足见爷爷对此事的谨慎态度。

“当然不相信。”我简短地回答道。

“好啦,今晚先到这里。”湖南同学挪动了一下坐得僵硬的身子。

一位同学意犹未尽道:“我小时候吃西瓜特别怕吃进西瓜子,因为妈妈吓唬我说,西瓜子会在我肚子里生根发芽,然后从肚脐眼里长出西瓜藤来。没想到这个故事里却能将枣子播进人的肚子里,真是匪夷所思啊!”

另一同学做了个鬼脸,说:“最恐怖的是居然还要认那棵枣树做儿子孙子……”

胎生青记

23。

零点。

“你们或多或少身上带有一点胎记吧?”湖南同学问道。

前来听故事的同学们纷纷点头,居然没有一个说自己没有胎记的。不知道是他们所有人真的都有胎记,还是急于听诡故事。

“据说,胎记是人前世的记忆。”湖南同学神经兮兮地说道。

一位同学急忙道:“我的胸口有一个硬币大小的红色胎记,有人曾经开玩笑说,也许我上辈子是一个士兵,被敌人用枪扎死了。这是真的吗?”

湖南同学摆摆手:“是真是假,听完我后面的故事再说吧。”

“你相信胎记是前世的记忆吗?”爷爷的话如深夜寺钟,清越而神秘。

“前世的记忆?”

“嗯,前世的记忆。”爷爷中肯地回答道,“胎记又叫‘胎生青记’,常发生在腰部、胸背部、臀部和四肢,颜色多为青色或蓝色,不影响婴儿健康,不需治疗,出生后数年内自行消失。但是少数人的胎记在颜色和形状上会比较特别,消失得很慢,甚至不会消失。”

“哦。”我点点头。爷爷说的我能理解,因为胎记并不是少到凤毛麟角,我自己的左手上就有少许的浅灰色胎记。而我们村里我的一个玩伴有一身的蛇鳞状胎记。只是我没有见过大块的红色胎记。

爷爷又道:“那些胎记都是人前世的记忆,或许是前世摔伤留下的疤痕,或许是烫伤的,或许是刺伤的。如果那些伤不是很严重,转世投胎后不久就会消失,一般的胎生青记都会消失。但是如果前世受的伤特别严重,或者那个伤给前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比如家仇情杀等等,那么转世投胎后,那个胎记还会伴随那个人很久,甚至是一生。”

我若有所悟,边走边说道:“爷爷,你的意思是,月婆婆的外孙那个胎记就是前世受的很严重的伤?或者说,那个胎记是他上辈子记忆深刻的伤口?”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我心里还是有疑问:月婆婆说的是她外孙这辈子的生辰八字,自然要爷爷掐算的也是这辈子的事情,爷爷干吗要算到人家上辈子的事情上去呢?就算爷爷多此一举算了人家上辈子的事情,那又为什么要讳莫如深地拒绝月婆婆呢?

爷爷跃过一个小坎,提醒我小心脚下,然后回答道:“我也这么想,但是不确定。”

爷爷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我更加迷惑。他没有说“对”或者点头,却说他也是这么想的。既然是“想”的,自然没有经过掐算。

月婆婆说出了她外孙的生辰八字,但是爷爷居然没有掐算,只是“想”了一“想”!这完全不是爷爷的所作所为嘛!

“想?不确定?”我故意提高了声调询问爷爷。

爷爷朝我一笑,转移话题道:“快些走吧,奶奶肯定还在家里等我们呢。你是跟我一起去画眉村呢,还是半途回自己家里睡觉?”

“那你和我一起留在我家住好了。”我建议道。

爷爷摇头道:“这可不行。我不回去的话,奶奶会担心我们是不是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呢。总要一个人回去才好。”他朝我挥挥手,补充道,“这样吧,你就半途回自己家,我还是直接回到画眉村。”

本来我有了一些困意,想早些躺下休息,但是想到爷爷一个人翻山越岭,便有些不放心。

“我跟你一起回画眉村。”我几乎是跳跃着避免踩到爷爷的影子。在平时,我在爷爷面前从不避讳这些的,但是今晚见爷爷的影子淡到几乎没有,生怕踩到后会让他连这点残余的影子都丢在昏暗的羊肠小道上。

爷爷见我如此小心,开朗地笑出声来,道:“亮仔,不用怕。你是我外孙,拼命地踩也不会对爷爷怎样的。”

我微笑点头,但是脚步还是小心翼翼地避开爷爷的影子。

这时候,前面的路愈加虚幻,两旁的山开始虚幻,不知在何处的小溪的流水声开始虚幻,连躲藏在树林草丛的蝈蝈声也开始虚幻。一切都变得虚幻,仿佛这里的夜间不再属于人世,我和爷爷正踏在一条异界的小道上。因为爷爷在,所以让我觉得此时是爷爷领着我慢慢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我们要去往的世界才是我们真真实实生活的世界。

走了一会儿,来到一条夹在两座光秃秃的山之间的小路上,爷爷突然将手拦在我的胸口,压低声音道:“等一会儿,让让道。”

我不禁一惊。除了脚下的路虚幻得如一条随风飘浮的白布条,走起来都没有一点儿踏实感,前面的山山水水更是模糊不清了。爷爷的眼睛虽然比我看得清,但是总不能他看见有人走过,而我却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吧?

心中虽有疑问,但是爷爷叫我停下,我便乖乖停下。

果然,很快一阵清凉的风从我们俩的前面掠过,呜呜的风声如人在哭泣。我的脸上感到一阵擦了清凉油一般的飕飕的凉意。两边的山上枝叶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阵风过后,我轻声问爷爷道:“刚才过去的是什么?”

“看山鬼。”爷爷道,“原来人们穷,家里的柴火都要到山上去弄,有的人捡一些枯草干柴也就罢了,但是贪心的人会掰树枝、砍小树,更贪心的半夜上山来偷树。所以那时候每个村里都有一个看山人。看山人手里拿一个铜锣,每到晚上就出来巡逻,看见有人偷树就拼命敲锣,叫村里的民兵来抓贼。”

爷爷说的不假,不仅仅是山里有看山人,连池塘边都有看塘人,为的是防止别人钓鱼。那时候稍大一点儿的池塘都是公家的,鱼自然也是公家的,所以钓鱼是不被允许的。

“看山人巡逻惯了,死后仍担心自己守卫的树木被偷,化成鬼了还要来守山。现在人们富裕了,村里都取消看山人了,但是有人还听到过看山人的铜锣声。”爷爷道,“不过,最近几年倒是没有听人说起过铜锣声了。”

“是因为现在没有人半夜出来偷树了吧?”我问道。

爷爷笑道:“应该说是人们的生活好了。那时候我也出来偷树呢,怪不得人,大雪天要冻死人,又没有买炭的钱,不偷怎么行?我们村里很多青年就跟着我出来偷树,因为他们知道我不怕看山鬼。”

我打趣道:“以前不怕,现在却主动给看山鬼让路了。”

爷爷呵呵笑道:“是啊。对比鬼来说,人更怕穷。穷穿了,就连鬼也不怕了。”

24。

我跟爷爷就这样且行且聊,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常山村与画眉村之间的山路上。爷爷又咳嗽了两声,我不由得担心地问道:“爷爷,你应该好好休息了,这几天不管谁叫你帮忙,你都要拒绝,不然身体吃不消的。”

爷爷居然停下来,一手扶住路边的桐树,一手反过来轻捶后背,胸膛里发出“咚咚”的回响,仿佛他的身体里是空的。

我急忙上前扶住爷爷,帮他拍打后背。

“帮我点根烟。”爷爷抬起头来,脸色非常难看。

他一直都知道我反对他吸烟,在我面前犯上了烟瘾的时候也只将香烟在鼻子前滚动一番又放回衣兜,可是,现在他却叫我帮他点上香烟。

正在我犹疑间,爷爷扶住桐树的手放到了我的胳膊上,我感觉到一阵寒意透过他的手掌传到了我的肌肤之上,如同坚硬的松树针叶扎透衣服。爷爷的手在微微颤抖,摇得我心中犯怵。我感觉到爷爷好像一棵被齐地面割断的桐树,正“吱呀吱呀”地要往下倒。

“嗯,你的烟放在哪个口袋?”我决定这次不阻止他吸烟。我的手直接往他经常放烟的衣兜摸去。他在哪个口袋放烟,哪个口袋放火柴,哪个口袋放钱,我都一清二楚。我这样问只是为了让他转移注意力,这样也许可以缓解他的难受。

“在左边靠下面那个口袋。”爷爷能感觉到我的手已经摸到了香烟,但是他仍努力回答我的问话。

我将香烟塞在他的嘴上,然后去掏火柴。

当烟与他的嘴唇接触时,我听见他的鼻孔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耕种了一整天的老水牛终于在铺满了金黄色稻草的牛棚里躺下来一样。

可惜我很少用火柴了,爷爷的火柴一连划断了三四根,可是没有一根能冒出火星来。我越用力,那火柴倒跟我作对似的越沉寂,让我听不到“刺啦”的爽快声。火柴盒的一个磷面被我划烂了。

爷爷轻叹一声,道:“你别太用力,将火柴头挨在磷面上,轻轻一拉就可以了。”

我立刻沉下心来,按照爷爷说的做了。

“刺啦——”火柴燃了。如果对面有张镜子,我肯定可以看见一张自嘲的脸。没想到情急之下的我连根火柴都划不燃。

我小心地将燃着的火苗送到爷爷的嘴边。爷爷将烟头对准了火苗,用力地吸了一口,他的手马上就不抖了,脸上紧密的皱纹也如春天融化的冰一般化解开来。

“亮仔,爷爷我真的不行啦!”爷爷看着猩红的烟头,看着袅袅升起的烟,忽然对我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那升腾起来的烟似乎听懂了爷爷的话,忽然一震,歪歪扭扭地升入无尽的黑暗之中,由于天色较暗,我看不到它们散去的样子。

“如果你不吸烟的话,可以活到一百岁。”我盯着烟,看着它升入未知命运的黑暗中去。

爷爷淡然一笑,道:“我活那么久干吗?到时候走不了动不了,还要拖累你爸妈和你舅舅呢。该放手的时候就要放手,我不活那么久。”

“你们养大妈妈和舅舅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呢,等你老了,他们自然会好好照顾你的。”我辩解道。

“孩子,你不懂的。”爷爷摸了摸我的头,慈祥无比。自从我上高中以后,爷爷从来没有摸过我的脑袋了。这次虽然是爷爷情到所致,但是我仍然不免感觉到一丝尴尬。为什么会有尴尬,我却说不清。

烟吸到一半,爷爷将烟丢到脚下碾灭,道:“走吧,我好多了。以前我可舍不得将还没有吸完的烟扔掉呢。”说完,爷爷眷恋的眼神朝脚下的黑暗里瞟了一下。

本来我想接着询问爷爷有关胎记的事情,可是见爷爷身体状况不乐观,便将疑问咽进了肚子里。

刚从山上下来,爷爷家里那扇亮着的窗便出现在眼前。奶奶果然还在等着我们回来。

我们立即精神一抖擞,加快了脚步。

跨进家门,我连忙喊了两声“奶奶”,可是没有听到回应。我心下生疑,按往常的习惯,一般是奶奶站在门前或者地坪里探头探脑地望我们回来,即使她在屋里忙其他的事情,只要我喊出两声,她便会连连回应着走出来。对于这种场景,我在未进门前就可以想象得到,年年如此,岁岁如此,就像学校里学到的数学公式一样不容置疑。

我当下感觉很不适应,差点儿怀疑我跟爷爷是不是走错了门,但是没有任何不祥的预兆。我已经习惯这种场景十多年了,不会相信任何外力可以破坏它。可是往往就是我们认定的东西,随着时光的推移正以看不见的速度离开我们。你已经习惯了的既定生活,也许会就在第二个太阳升起的早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在改变之前,你是万万想不到这种改变的。

自然,我也想不到。

“你奶奶是不是犯困先睡了?”爷爷这样宽慰我道。但是他的口气透露出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样的说法,并且爷爷先于我急急地跨进了里屋的门。我急忙跟上。

跨进里屋的门,我们一眼就看见了垂头坐在火堆旁的奶奶。

“奶奶,奶奶!”我不敢走过去,站在离她四五尺远的地方叫唤。我感觉脚下沉重无比,似乎被数千斤的重量拖曳着。

爷爷也顿了一顿,轻声问了句:“您老人家是不是睡着了?等不了就不要等嘛。”

奶奶还是没有动。火堆里的干柴烧得只剩下了短短一截,火也已经熄灭了,只有暗红的炭在一层白色的灰下一深一浅地亮着,仿佛它们也有呼吸一般。

奶奶的脸就这样被不甚明亮的炭火映照着,像被均匀地涂上了一层红色颜料。奶奶的脑袋垂着,像一朵委靡的、不堪头颅重负的向日葵。

25。

爷爷见奶奶半天没有动静,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像个盗墓贼偷取墓中的宝物一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奶奶的肩头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嗯?”奶奶终于扭转了头,睡眼惺忪地看了看爷爷。

我和爷爷都暗暗吁了一口气。未料奶奶接下了来的话却让我们惊奇不已,奶奶嗫嚅道:“老伴啊,我恐怕是不行了。”她那一句话拖得很长很长,仿佛说话时没有办法保持呼吸,得抑制住呼吸才能慢慢说出来。

我心里一个“咯噔”。

爷爷自然是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但是随即稳定了情绪,劝慰奶奶道:“看你说的什么话!快睡吧,快睡吧。”

奶奶长叹了一口气,在爷爷的扶持下巍巍颠颠地走向床边。爷爷回头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便拿了湿手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通就睡觉去了。

第二天,正月初六,爸爸妈妈还有弟弟都来了。爷爷要么是在初二接我们一家四口来,要么是在初六。过年的时候,外嫁的闺女都会挑个日子回一趟娘家,送点年礼,聚一餐饭。

我开始还有些担心奶奶第二天做不了这么多人的饭菜,但是早上起来见奶奶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与昨晚的那个状态完全不一样,我心里的一颗石头才落了地。但是昨晚她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仍让我隐隐地担忧。我偷偷看了看爷爷的神色,他的每一条皱纹都是舒展的。应该没有什么事,我心里这样想着。

而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爷爷确实太累太忙了,一点儿空闲都被别人借去使用了,根本无暇顾及自己身边的人。

直到中午我们一起吃完了团圆饭,奶奶还是一如既往,笑逐颜开。

外嫁的闺女在回娘家的那天,按礼数还要到坟山上去拜祭祖先。每个祖先的坟墓前插三根香,放一挂炮。然后由外嫁的媳妇带着外孙在墓碑前行礼磕头,求得先人们的保佑和庇护。

那天的天气还不错,阳光不甚强烈,晒得人身上暖暖的。因为前些天下了一场雨,路面还是有些湿滑,来来往往的人将路中央踩得稀烂。

吃完饭,喝了茶,我们便提着一袋鞭炮往坟山上走。

一路上,奶奶和爷爷还给我们说了些先人的事迹,说日本鬼子在常山上驻扎的时候,姥爹被抓去挖过金子,后来他凭着一条扁担半夜逃了出来。又说姥爹的原配死得很早,我和弟弟知道的姥姥是后继的。

从村子里穿出去,爬上一个两边都是陡崖的小坡,进入一个两边长满了杂草长刺的小道,被不知名的刺挂了好几次衣服,我们终于来到了先人的坟前。坟头的杂草和小树显然早被爷爷整理过,杂草被拔了去,小树被砍成短短一截,树枝还在不远处躺着。

爷爷道:“这是你们姥爹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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