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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盛开-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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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们,重逢了。 
这时,他们突然意识到,“重逢”,原来并不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任何一个偶然,都有可能使他们永不相逢。餐桌上一下子沉默了,潘红霞脸白了,她恐惧地盯住了对面这张脸,眼前闪过吉普车从悬崖绝壁上坠入江流的可怕情景。一只鹰在盘旋,江面咕嘟咕嘟只是打了个大漩涡就把一切都吞没了。原来,能够这么近地、真切地、哪怕是痛苦地看着这张亲爱的脸,这活生生的人,已经是神的恩惠…… 
她默不作声端起面前的酒杯,把它喝干了。 
“来来来,喝酒喝酒,说高兴的事!”老余打破了沉默,抓起酒瓶,先给自己满上,又给刘思扬、丁克满上。忽然发现潘红霞的杯子也空了,“咦”了一声,也顺手给她满上,一边说道:“郑岫、张莲,你们就别装了,我知道你们哪个都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喝什么红的?你们又没怀孕,来,都换白的,红酒有什么劲?那是小孩儿喝的甜水!” 
于是,就都喝白的了。白酒真是好东西,它能以最快的速度驱赶忧伤。两三巡过后,餐桌活跃起来,酒精使每个人都松弛下来,变得像孩子一样坦诚和快乐。刘思扬喝得最多,他一边喝一边说道: 
“这几年,别的没见长,只长了两样东西:年龄和酒量。” 
他乐呵呵地说,可是人们还是听出了那话中的失落和伤感。潘红霞突然觉得是那么那么心疼他,心疼使她自己的心真的绞疼起来,抽作了一团。她几乎是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曾经雄心勃勃的脸:这几年他经历了什么?他注意到了这个,冲她举起了酒杯, 
“怎么样潘红霞,敢不敢跟我干一杯?” 
身旁的小玲珑,清醒的滴酒未沾的小玲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行,潘红霞没有酒量,上次她就喝醉了。” 
上次,就是三年前,毕业聚餐那一次,潘红霞是醉了,否则,她怎么会趴在小玲珑耳朵上,说出那个天大的秘密?可那一次他们都醉了,所有的人,男男女女,无论刘思扬、老余,还是小玲珑或者郑岫。郑岫告诉他们,从此他们将告别天堂重返人间。现在,他们在人间打滚已经快打出了一身的茧子,特别是郑岫,他们都注意到她看上去比三年前要老多了! 
潘红霞举起了酒杯,冲着小玲珑而不是刘思扬,说道, 
“小玲珑,咱俩干一杯吧,我喝酒,你喝茶,为了——”她迅速瞥了一眼她的肚子,“为了将要来到人世的孩子!” 
她把杯子端到唇边,一饮而尽,然后,目光炯炯地、挑衅地望着那大腹便便的女人,他的女人。小玲珑没再说话,她端起了茶杯,想了想,放下了,顺手夺过了刘思扬的酒杯,一仰头,把满满一杯白酒,灌了下去。 
“你疯了!”刘思扬惊呼,大家都惊呼。 
“去他的科学吧!”小玲珑笑了,红云立刻爬上了她的脸颊,她顿时快活起来,“我都快被你们馋死了!我不信一杯酒就能生出怪胎。” 
她两眼像星星一样,闪烁着,看上去有些神经质。 
“告诉你们说吧,我其实一直非常害怕,特别怕,我怕我会生出怪胎!真的,我做过一个梦,那个梦很不好,我梦见我在雪山上走,走啊走啊,突然看见雪里露出一个小孩的头,只露着一个头,黑油油的头发,黑极了,没有身子,身子被雪埋着。我蹲下来,用手刨,刨雪,刨啊刨啊,可我怎么也刨不出来,我怎么也刨不出那婴儿的身体,雪光晃着我的眼,那婴儿忽然睁开眼睛,看我,那眼睛好奇怪啊,像老人的眼睛,像一个悲哀的老人的眼睛……我吓醒了,一摸,一头的冷汗。后来我反复做过好几次这个梦,同一个梦,太恐怖了,我永远也看不见那个孩子的身体,奇怪不奇怪?”她说。 
这怪诞的梦,让快活沉寂了几秒钟。刘思扬忽然一伸胳膊把小玲珑揽进了怀里,怜惜地、疼爱地说:“你呀!你呀!”郑岫马上叫起来:“那是你太敏感了小玲珑,太娇气了,你应该学学我,拉屎的工夫就把我老大生出来了!你这样想:不就是下一颗蛋嘛!” 
张莲也说:“这很正常,小玲珑,好多孕妇都有过这种恐惧。再说,梦都是反的呀!”   
我再也找不到你(5)   
“喝酒喝酒!”老余一挥手打断了她,他又开始给所有空下来的杯子里满酒,“刘思扬,你刚才说,这几年,长了年龄长了酒量,能长酒量不错呀!不像我,光长年龄了,要是我有酒量,我至少应该和丁克一样,是个副处了!” 
丁克叫起来,不依不饶,大家都笑了,说:“老余自罚一杯!”老余嘿嘿笑着,晃了晃瓶子,说:“没了!”刘思扬马上跳起来,跑回屋去,不一会儿又拎了两瓶白酒出来,他把酒瓶砰地戳在了桌子上,学着大款的口气说:“酒是什么?水嘛!”一支胳膊又马上伸过去,重新把他怀孕的女人搂进了怀里,“宝,你可不能再喝了,啊?”他亲昵地、像对孩子一样说道。 
老余开始打通关,一人一杯,一口气灌下八杯,八杯下肚他高兴地唱起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他唱得荒腔走板,得意洋洋,脸红脖子粗,没有一个调儿在应有的位置上,张莲堵住了耳朵,小玲珑则捂住了肚子, 
“住口住口!你要害死我的孩子啦!你要让他变成一个五音不全的音盲啦!” 
“我这是摇滚风。”老余回答。 
酒精烧灼着每个人,人人都失重了,在飘,张莲笑嘻嘻说:“郑岫唱一个吧,我想听郑岫唱。”从前,郑岫是他们中间,唱歌唱得最好的一个。郑岫就唱起来: 
“六月里黄河冰不化 
扭着我成亲是我大……” 
她唱的是新电影《黄土地》中的插曲,她的嗓子,喝了酒,特别适合唱这种忧伤的民歌: 
“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 
人里头就数咱女儿可怜,女儿可怜,女儿哟——” 
小玲珑泪光闪闪,望着她,等她唱完了,小玲珑就用手捂住了脸,哭起来。 
“郑岫啊!郑岫啊!”她抽泣着说。 
刘思扬搂紧了她的肩膀,用嘴唇轻轻吻她的头发,让她安静下来。他显然也喝多了,脸上挂着比平时更温柔、温柔一百倍的微笑,爱人的微笑,永远让女人动心不已的微笑。郑岫忽然说:“刘思扬,你也唱一个吧,唱《怀念战友》,还记得吗?” 
潘红霞的心一阵狂跳。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 
当我离开她的时候, 
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他一仰脸,唱起来,那么悠扬,悲伤,催人泪下,可他的脸,仍然温存地笑着,好像那唱歌的是另一个人,好像他身体里还躲藏了另一个人似的。 
“不行了,记不住歌词了!”他摇摇头,快乐地说。 
这时只见丁克站了起来,说: 
“你们大概都忘记我是个诗人了吧?” 
没头没脑,但是老余马上接了腔, 
“你原来是个诗人?恕在下健忘。”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张莲嘻嘻笑着说。 
“我要念一首诗,”丁克严肃地望着他们,望着大家,不理会那些打趣的话,“不是我的,是里尔克的。”他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算是润嗓子,突然大声念起来: 
“他从灰暗的簇叶下走来, 
一身灰暗如同这座橄榄园, 
他把盖满了灰尘的额头 
埋进满是尘垢的灼热的双手。 
这是在一切之后。这是终点。 
既然快要失明了,此刻我必须离开, 
你为何像这样情愿,我得说 
你存在,但我不复能将你找见。 
我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的心头,不在。 
不在别人心头。也不在这岩石里面。 
我再也找不到你。我孤独无依。 
……” 
他颓然坐下了,那是一个诗人最常见的表情。 
只见潘红霞起身离了座位,她朝他走来,朝这位不走运的诗人,满身尘埃的诗人,从前的诗人走来,脚步有点打晃,但是目标明确,她走过来站在了他面前,望着他,忽然俯下身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那滚烫的嘴唇,像火炭一样烫得他一哆嗦。 
“这是给里尔克的。”她说。 
她转身就走,但丁克一把抓住了她,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回过头,丁克说道:“潘红霞,咱俩得干一杯,你还从来没和我干过杯呢!” 
“好啊!”她回答,嘴唇红艳如花,她探身从桌上端起了一杯酒,也不知是谁的杯子,那酒,鼓荡着,飘散出浓香,他们“叮”地碰响了杯子,酒泼出来,她的手抖得很厉害。“干!”她豪迈地说,一饮而尽,突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你们谁还和我干哪?”她问。 
她就是在喝完这杯酒之后彻底醉了。大地在旋转,天也在旋转,头上,葡萄架开始旋转着倾斜,倾斜,院子里的那盏灯,变成了无数盏,晃着她的眼睛。她像到了一个梦境之中。她嘻嘻笑着,伸出一只手,去够头上的葡萄,她一次次伸手,却怎么也够不到:它们就在她鼻尖上诡秘地晃来晃去可就是不让她如愿。突然一个人来在了她脸前,怜悯地望着她,那是——他。他伸手把一串葡萄摘下来递到了她手里——一串青涩、像翠绿的小石子一样坚硬、还没有成熟的小葡萄,她俯下滚烫的脸闻着葡萄清香的气味,还有,他的气味,那亲爱的、撕心裂肺的、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的气味,神明的气味,她哭了。   
我再也找不到你(6)   
“她醉了!”她听到别人这么说。 
夜里,她翻江倒海地狂吐。 
这一行人,是在第二天中午离开那小城的。现在他们都清醒了,不过还是宿醉之后灰暗的脸色。昨夜,好几个人都吐了。好在酒是好酒,不那么让人头疼。启程前,他们每人都喝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酸辣汤面,胃里舒服了许多。车缓缓缓缓驶出了招待所空旷无人的大院子,驶出了同样空旷无人的城街。那两个人,他们的刘思扬和他大腹便便的爱人,站在空旷无人阳光明亮的雁北小城,向他们不停地、不停地挥手,嘴里喊着,再见!再见! 
他们也喊,再见!再见! 
潘红霞没有喊,她没有喊,再见。她的脸贴在车窗上,最后、最后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她看不见他了。她在这个天空高远群山环绕的荒凉的小城,伤心的小城,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一次告别,才是真正的、真正的告别,而不是三年前那一次。 
这一次,也许是,永别。 
他们的“丰田”,一直向南,向着他们的城市,他们的家行驶。一路上,她耳边、心里,她全身心每一个角落从里到外像钟一样回响着一个声音,唯一的声音: 
我再也找不到你。 
三个月后,潘红霞闪电般的结婚,嫁给了一个医生。 
这段婚姻,真正维持了不到半年,半年后,医生去了澳大利亚,一年后,他们在法律上解除了夫妻关系。而在这一年中,潘红霞每天、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谴责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本来想与生活和解,可最终没有做到。 
小玲珑的头生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是个脑瘫婴儿。从此小玲珑他们就和这城市和大家断了联系。小玲珑一定是恨潘红霞的:她断定是这个人的诅咒夺去了她孩子的生命。   
旅途(1)   
这一夜,潘红霞和米小米共住一个房间。 
她从外面进来时,米小米已经洗过了澡,穿着睡衣靠在枕头上正在抽烟。她一推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味。不是女士们喜爱的那种清凉的带薄荷味的烟,而是一包万宝路。她看见烟盒就扔在床边那张核桃木的小桌子上。 
“还没睡?”她问。 
“没。”她回答,看了一眼潘红霞,说道,“我抽烟你不介意吧?” 
潘红霞在另一张床边坐下了。 
“介意。”她回答。 
米小米愣了一下。 
“我肺不好,长了东西,是癌。”潘红霞沉静地说。 
米小米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望着她,足足有一分钟。一分钟后她把香烟在烟灰碟里捺灭了。 
“手术了吗?”她问。 
“没,”潘红霞回答,“晚期,已经不能手术了。”她笑笑,“是转移到肺上的,真正的病灶在这儿。”她伸手摸了摸她丰腴的右乳,“发现得太晚了。” 
米小米盯着她的手,还有,那手正指示着的地方,抚摸着的地方,女人的命脉,她忽然笑了, 
“我刚好相反,是这边。”米小米说,摸了摸她的左乳,她的手一放到那个温暖的山丘就再也不舍得移开了。 
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她们俩,在生死线上,不设防地面对面相遇了。 
“你怎么,一点儿不吃惊?”米小米奇怪地问着潘红霞。 
潘红霞笑了,她想她大概是忘了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刚才,在餐厅里,她对那个城府极深的司机说道,“别跟要死的人讲哲学!”她大概是被酒、被穆斯卡岱弄糊涂了。 
“为什么不手术?”潘红霞问,她想知道这个,“也是——不能手术了吗?” 
米小米摇摇头,“不,”她说,“还不算晚,是我自己,我还没想好,拿不定主意,我还在犹豫。” 
“犹豫?”这下潘红霞有些吃惊了,通常,人们遇到这种情况,是不犹豫的:拿掉一只乳房,来保全生命。这里面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是命运,不是选择,“你犹豫什么?” 
“我在想,一个不完整、不完美的存在和一个完整的、完美的消失,哪个更慈悲呢?”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反问。 
潘红霞愣住了。 
米小米笑起来,“潘老师你千万别当真,我没那么深刻。其实,我是在害怕,我害怕假如我丢了一只乳房该怎么活……可我也怕死,怕得厉害!这两样我哪样都怕,哪样我都不想要!我还不到三十岁呢!”说到最后这句她的声音忽然抖了一下,像被突如其来的风咽住了。 
她是那么好看,甚至,是美的。一张很难被时间所伤害的孩子似的脸,皮肤异常光洁,生气勃勃。可是这脸上却有一张非常性感的大嘴,艳丽、丰满,有特别清晰特别挑逗人的唇线。此刻她靠在松软的大枕头上,从睡衣的领口,露出那么美的优雅的锁骨,小小的乳房,清秀、俏丽、甜美,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纯洁气息。假如你了解她的经历,你会为她身上的这一切特征,这不能被伤害的少女的特征感到神奇。 
潘红霞心里慢慢涌起巨大的怜惜。 
“再说,我还没有爱过一个人,我是说真正地爱一个人,活了二十八年,还没有爱过一个人,可笑吧?突然间就要变残疾了,就要死了……我真是不甘心。我有个朋友,她喜欢研究那些神秘主义的东西,星象啊什么的,去年她给我算了一卦,你别笑我啊潘老师,我信这个——她说我不久会有一个奇遇,只是,这奇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朝西走,走,要穿过大陆走到海边上,那时她开玩笑对我说,米小米这奇遇大概会在西班牙等着你,她们都知道我喜欢西班牙喜欢阿莫多瓦还有皇马……当时我是当一个玩笑听的。西班牙!我怎么可能去西班牙?做梦吧?可是你看,突然间,就让我随团来法国参加这活动了,我来到巴黎了!这是我一生中离西班牙最近的时刻!我想起了我朋友的预言,也许,真有一个奇遇,在那边等着我呢,有一个人,在那边等着我呢!等着我披星戴月赶到那里去,等着一个还完整的、完好的我赶到那里去……假如真有那么一个人,我想把我最后的完好和完整给他,把没有一点损伤和残缺的这个我给他,这是我的梦想!然后,丢一只乳房也好,残缺也好,死也好,我都认了!潘老师您千万别以为我是个小资的浪漫的女人,不是,我是个最冷静的现实主义者,是个实用主义者,我从不做梦,我拒绝做梦!谁要是对我说,祝你好梦成真,我就对他嗤之以鼻!可是你看,我竟然也在这儿跟你谈我的梦想——这是我做过的唯一的唯一的一个梦,这一辈子,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梦,但是这个梦在半路上就夭折了,流产了……看来不是我,而是梦在对我嗤之以鼻——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西班牙了吧?”她一口气混乱地说了这些,眼圈红了。为了掩饰这个她别过了脸,过一会儿她抬起了眼睛,“你呢潘老师,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要去西班牙?” 
“我?”潘红霞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只是想躲开巴黎。不一定非是西班牙,哪儿都行,只要不在巴黎。” 
“为什么?” 
“我在躲一个人。” 
“谁?躲谁?” 
“一个我爱的人。”她回答,非常平静,她没想到她能这么平静地对这年轻人说出如此巨大的秘密。   
旅途(2)   
“明白了,”米小米笑笑,其实她并不怎么明白,“你以前,来法国之前,不知道这个人在巴黎吗?” 
“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潘红霞说,“我们很多年不联系了,熟人们都不知道他的下落。那天,在咱们举办的一个活动上,我突然碰上一个老同学,那老同学告诉我说谁谁谁,就是他,也在巴黎,我一下子就慌神了。我怕这最后的四天,在巴黎自由的四天,我会管不住自己,去找他——恰好你在张罗去西班牙,我就来了。” 
她平静地叙述,可是米小米还是能听出那平静后面巨大的忧伤。这是一个真正的有秘密的女人,而且,是真正忍受着这秘密的折磨而不是用它来点缀人生的女人。直觉告诉了米小米这个。她坐起了身, 
“潘老师,愿不愿意再去喝一杯?” 
一刻钟后,她们就又坐在了刚才来过的那间乡村风味的小餐馆,它同时也兼做酒吧。没有她们认识的人了,不认识的人也已经不多。橙色的灯光,温暖,不那么明亮,就像法国人有保留的礼节。当然有蜡烛,小小的烛光,一蹿一蹿,餐桌上就有了一些离奇的图案。她们要了酒,不是刚才的穆斯卡岱,她们嫌它太清淡了,换了一种红酒,那酒的名字叫安茹玫瑰红,现在,这血色的东西,艳丽的东西,摆在了她们面前,她们相对而坐,举了举杯子。 
“祝你健康。”米小米说。 
“也祝你。”潘红霞回答。 
然后就都笑了,太荒诞了。 
安茹玫瑰红非常好。潘红霞轻轻啜了一口,抬起了眼睛。 
“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喝醉了,狂吐,”她说,“算算有十九年了。” 
“天哪!”米小米压低喉咙叫起来,“十九年!一个刚生下来的婴儿也长大成人了,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十九年不见,你怎么还能爱他?你确定你是真的还在爱他吗?” 
确定?潘红霞默默地笑了,心里一疼。假如不是那么“确定”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假如有过丝毫的怀疑、犹豫,有过一年、一月、一天的遗忘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最痛苦的时候她甚至憎恨这爱,憎恨它怎么会如此坚贞如此不可征服。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终生都只能被这坚不可摧的爱所奴役而别人则不会。她望着米小米,她知道这将是她最后的日子里很特殊的一个夜晚,她喝了一大口安茹玫瑰红,说道: 
“想听听这个故事吗?” 
“当然想。”米小米回答。 
于是,在这个异国的小酒吧,在这个离河流很近的乡村旅舍,她开始讲自己的故事。生平第一次,把她的爱,讲给人听。她从那个水声浩大的夜晚、那个邂逅的夜晚讲起,她讲黑夜中孤独又璀璨的学校,讲他们的河、河边的聚会,讲红钟社,讲那个浪漫和难忘的时代。她讲啊讲,安茹玫瑰红,要了一杯又一杯。酒吧里,人慢慢走光了,只剩下了她们俩,两个异国女人。老板站在吧台后面,百无聊赖地用一块布揩拭着酒杯,揩了一只又一只,揩了一遍又一遍,把它们揩得比镜子还要明亮。除了上课,除了在讲台上,她还从没有这样淋漓尽致地说过话,她积攒了一生、一辈子的话,都在这一晚上,说出了口,就像水决了堤。她讲毕业聚餐,讲她借着酒意趴在小玲珑耳边上开天辟地说了一句什么。终于,她说到了最后、最后的重逢,雁北荒凉小城的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他站在蓝得彻骨的天空下面,亲了她。 
那是与爱无关的一吻,仅有的一吻。 
米小米真是惊讶极了,惊讶竟使她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天,原来,这个女人,用她的一生,爱了一个根本不知道她的爱的男人。真是荒唐啊!更荒唐的是,最荒唐的是,她让这爱占有了她的一生。她不能像别的有秘密的人那样,把秘密埋藏起来,把痛苦埋藏起来,然后,去过正常的饮食男女的人生,随着岁月的流逝,让那秘密,成为一个罗曼蒂克的回忆,成为一生中的故事和插曲。可这不是她的方式,她的方式是可怕的:她爱得是那么专注、忠贞、极端,没有一步退路,没有一丝一毫妥协。那是把自己逼上绝境那是悬崖边纵身一跃的爱,那是注定要心无旁骛要用最坚贞的一生来成就的爱。说实话,这样的爱,“爱情”是不配的,也是它承受不起的。能够承受这爱的只有至高无上的上帝和神明——因为那不是爱,那是信仰,她用爱上帝的方式爱上了一个滚滚红尘中的人。 
米小米终于发出一声叹息,“你呀你,”她说:“你真荒谬啊!”说完这句话米小米眼睛里一下子涌满泪水。这个荒唐的、荒谬的女人深深地、深深地震撼了她。现在米小米知道这个女人她为什么得癌了,要死了,那是因为,这世界,是容不得极致的东西的,比如:最美的、最丑的、最善的、最恶的,它只容得下两极之间平凡和平庸的众生。 
“潘大姐——我能叫你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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