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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们--贾宝玉自白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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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那一代,是文字辈儿,如我爹贾政,我那贪财好色的大伯贾赦,还有我那执意脱离红尘,一心烧丹炼汞想成仙的大伯贾敬;到了我这一代人,就是玉字辈儿了,如我堂兄贾珍、贾琏,我那早亡的胞兄贾珠,还有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贾环,那我的名字也当然是玉字旁的,且是单字。好了,不必再绕弯子了,就直说了吧,我的名字叫——贾瑛,是的,贾瑛就是我的大名。这名字是我那酷爱读书且颇通诗文的父亲贾政给取的。当我到了懂事儿的年龄,父亲曾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说,宝玉,你要给我记住:你叫贾瑛!而瑛者,至少有三层意思:其一,美玉也;其二,玉之光彩也;其三,玉中美者之最也。算得上博学的父亲逐一给我讲解着瑛这个字的含义。可见,父亲贾政给我命下此名是煞费了些苦心的,对我这个儿子他是寄予了如许之厚望的(抱歉,我的父亲,现在我向您的在天之灵叩首了:我这个不肖之子,让您老深深地失望了)。唉,瑛,玉,又是玉,且是美玉,甚至是玉中美者之最,呵呵,我配么?我哪里配呢?但不管怎么说,在某些正规场合以及重要的地方,我的署名就是这样两个字——贾瑛,比如在学堂上,先生就叫我贾瑛,比如我写了诗有时就署名贾瑛。顺便说一句,我贾宝玉是个诗人,这是我愿意认可的一种身份。当然啦,也有些友人这么称呼我。

贾宝玉是我,贾瑛也是我,它们都是我的名字。但实话说,这两个名字,我都谈不上怎么喜欢。相比起来,我更喜欢另外的一些名字,或者说是别号。细说起来,我的名字或别号还真不少呢,比如,绛洞花王、混世魔王、遮天大王、富贵闲人、无事忙、怡红公子、茜纱公子、怡红院浊玉、绛芸轩主、槛内人,等等,如上这些名字,它们有的是人家给我起的绰号,有的是我的自称,有的是别称,但这些看上去不像那么回事的名字,我倒觉得是很有意思的,若问我喜欢哪个,我得说都喜欢。这些名号都是我,至少它们都跟我这人的性情有关。

看上去它们乱七八糟,其实每个名字都是很有些来历的。眼下,我只想说说其中一个名号,那就是我最喜欢的,也是旁人很容易忽视的——绛洞花王。

绛洞花王。对,我就是绛洞花王。我得承认,在我所有的名号之中,绛洞花王是我最喜欢的。要是溯起源来,就得说说我那个彩色的美梦了。

在一座高高的青山上,有个深红色的大岩洞,它曲折幽深,而又宽敞明亮,岩石上尽是远古时代的壁画,像一座狭长的彩色宫殿,在这座彩色宫殿一样的岩洞里,居住着一群如花似玉的美少女,其实,她们就是一簇簇鲜艳的花,就是一群美丽的花仙子,还有一个美少年厮守着她们,看护着她们,那美少年像个孩子王,又像个花王,他和这群笑声像串串银铃样儿的花仙子一起游山,逛水,赏花(整座山峦,都是他们的天然大花园),斗草,吟诗,作画,下棋,弹琴,嬉戏,玩耍,他和她们过着快乐而美好的日子,他永远也长不大,也不想长大,他不知道外面的天和地,也不想知道,他和她们就这样生活在高高的青山上,生活在那像宫殿一样的深红色山洞里……

这个梦,这样的梦,我曾经做过许多次,每次梦境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把这个梦讲给我的老祖母听,祖母亲昵地点着我的额头笑道,宝玉我儿,你的梦也怪稀奇的。

我把这个梦讲给那个天天守候着我的袭人姐姐听,袭人姐姐嗔怪道,你不好好念书,尽胡思乱想。

我把这个梦讲给晴雯听,晴雯说她喜欢我的这个梦,她说梦里的那个美少年就是我贾宝玉,而她愿意做一个陪着那花王一起游玩的花仙子。

我把这个梦讲给黛玉听,她先是捂着嘴笑了笑说,有趣,好梦啊,好梦!但随后她就发了怔,又流了泪,不知为什么。

我把这个梦讲给宝钗姐姐听,宝钗姐姐蹙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笑说,宝兄弟,以后你就又多了个名号,绛洞花王。

于是,在我头上顶有诸多的名号之外,又多了顶绛洞花王的帽子。实话说,我真的很喜欢这顶红帽子(我觉得这顶帽子很漂亮),就像我很喜欢我那个美妙无比的梦一样。

而今,我的那些花仙子,一个个,飞天了,我的那些花儿们,一朵朵,凋零了。我这位当年的花王,望着眼前这流水,这落花,犹如一个老国王面对着那破碎了的江山,他真不知是该说悲哀,还是说悲伤,抑或是说悲凉。我这个写过那么多诗篇的诗人,时常吟味着这种一点也不像是诗的句子:花王看花亡,更是痛断肠……

是啊,人说故园不堪回首,可你总是时常会念想故园与故事的。许多年前,已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我离家出走,投奔到这座山庙里,是想寻找我梦中的那个深红色的大岩洞么,是想与那些美丽的花仙子们相遇么?我不知道,也说不清楚。当年那个爱花、惜花、侍候花的花王,如今只剩下对花的缅怀与悼念了。

现在,我站在山岗上,遥望着山下的世界,思想着那些遥远的故事,怀念那些比远方更远,比眼前还要近的鲜花一样的女儿……

哦,花儿,我的花儿们,你们还好么?我时常雾里看花,喃喃自语。一年,又一年,花开了,花又落,花落了,花又开。但在我的眼里,她们这些美丽的鲜花永不会凋谢,无论春秋与寒暑,她们一直都盛开在我灵魂的原野上,绽放在我情爱的花园里。哦,花儿啊,你们这些鲜艳的花儿,你们这些美丽的女子,一个,又一个,一朵,又一朵,就在我眼前,就在我心上……

说一千道一万,人们还是叫我贾宝玉,尤其是在贾府里,尤其是与我亲近的那些人,总是宝玉长、宝玉短地称呼我。我知道,大家叫我宝玉,我叫贾宝玉,当然是跟传说之中的那枚通灵宝玉有关,对于许多人来说,那枚宝玉是相当奇异的,甚至很有些莫名其妙。作为这枚通灵宝玉的佩戴者,看来我是要说说它了。得承认,在我贾宝玉一生的故事里,那枚宝玉显然是个绕不过去的物件。其实,说那枚宝玉,就是在说我贾宝玉的故事。

在《红楼梦》这部书里,我是和那枚通灵宝玉一起来到尘世上的。也就是说,我贾宝玉是衔玉而生的。呵呵,衔玉而生,这显然是曹雪芹先生给世人玩的一个圈套。我相信,他自己也不会相信这样的荒诞事。衔玉而生?你想这怎么可能呢?简直是个神话,其实也就是一个精心编制的大瞎话。我猜想,他之所以在我贾宝玉身上安了这么一桩荒诞事,是想教人知道贾宝玉天生就是个怪物,是个异类,或者说得好听些,贾宝玉生来就与众不同。

与曹雪芹先生一同编排这个神话的,还有我的父母和老祖宗。他们编得圆圆扁扁的,短短长长的,就是想要让人相信,贾宝玉这个孩子真是衔玉而生的。其结果呢?贾府内外的许多人还似乎真的就信了,甚至连朝廷里那个风流潇洒的北静王水溶也信以为真了。然而,他们真的都信了么?我不敢肯定。一时间,贾府里的一个小男孩衔玉而生,就成了一则美妙的传说。那衔玉而生的小男孩儿自然就成了贾家的宝贝疙瘩,而我所衔的那枚玉当然也就是件宝物了。

那我究竟是不是衔玉而生的呢?这种事情我本人显然不可能知道,反正曹雪芹先生就是这么写的,贾府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我的亲人们也都是这么跟我讲的。小时候,我还真以为我这个小人儿就是衔玉而生的呢,为此我得意极了,整天佩戴着它到处显摆。等我长大了些,便开始怀疑衔玉而生这件事的真实性了。当我把这种怀疑说给我那酷爱读书、想来应该很有学问的父亲贾政时,遭到的却是劈头盖脸一顿责骂,他警告我以后再提此事就大棒伺候,并要我好生保护那枚通灵宝玉,得像保护自己的眼珠子,乃至生命一样保护它,不能摔了,不能碰了,更不能丢了!对于严父的训诫,我只有点头的分儿,从不敢多嘴,哪怕我心里有团团不服和不解。父亲不让我问,我就不问了,便私下里跟那些和我亲近的人探讨这个问题,但大家一个个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全都很忌讳和我谈论那宝玉之事,就连和我最亲近的黛玉也是如此,只要一提起那块宝玉,她就蹙眉,就流眼泪,就一脸不痛快。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我一直很纳闷,也很苦闷。想问不让问,想谈没人跟你谈,但在我心里它终归是个问题。

后来,我才慢慢地明白了,那枚所谓的通灵宝玉,其实是个符号,是个象征,它是件宝贝,也是种魔咒(我琢磨着,它有点像孙悟空头上的那个紧箍咒)。他们之所以给我安排了个衔玉而生的出身,不过是一种“借喻”——借那块宝玉,在我身上寄托他们殷切的希望,至少是要我做一个荣国府合格的继承人(他们觉得,除了我,贾府里其他的晚辈男儿更指望不上)。他们就是想让我做他们的宝贝——宝玉。呵呵,我哪是什么宝玉呢,倒像一块荒山野岭上的硬石头。对,我曾多次梦见自己曾是一块石头变成的,那是一个漫长的梦,我一直把这个梦藏在心里,从未跟人提起过。我原本就是一块顽石,可他们偏偏总想把我雕琢成什么宝玉,哪知顽石不可雕也。说到底,于贾府,我可不是什么宝贝——宝玉,也不是一个传承者,而是一个窝囊废。

但话说回来,我还是很喜欢那枚宝玉的。单看那它形状和色泽,就令人十分爱恋。它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底色血红,五彩花纹缠护。这样一件小宝贝儿,谁都想看看、摸摸、玩玩,就连那珍宝多多的北静王水溶,见了它也啧啧称奇。当然啦,它惹人眼的不光是样子漂亮,更有那正反两面镌刻着的数个蝇头篆字,除了标明其通灵宝玉之外,正面有这样两行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反面有这样三行字,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实话说,这玉,倒是枚难得一见的好玉,但上头的这些字真是俗不可耐(我承认,我也是俗人一个,但是过于俗的东西,我向来是很不喜欢的),对于它们,我只有摇头,还有苦笑。

佩玉避邪,这是古已有之的迷信,或者说是风俗之一。至于我的那枚通灵宝玉,是否具有知祸福、疗冤疾、除邪祟这三大功效,它真的灵验与否,我都不怎么在意。现在我最想说的是,此玉于我的另外两种意义。说白了,就是两个不大不小的秘密。而这两个秘密,是后来我不经意时才发现的。

先说第一个秘密:我的那枚玉,它是件可生梦的好玩意呢,它给了我无数个梦。不管是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我只要戴着它、摸着它、枕着它、想着它,就能做梦,做各种各样的梦,哪怕是大白天也是如此,甚至我醒着时也能梦到许多人与事。我是个喜欢做梦的男儿,当然也就会喜欢这能陪我做梦的好宝贝。哦,忽然想到,我梦里梦见了曹雪芹先生的《红楼梦》,没准儿也跟我身上一直佩戴着的这枚宝玉有关呢。

再说第二个秘密:我的那枚玉里面,有瑰丽的花儿,有如花的女子。说来难以置信,有一天,在正午的阳光下,我无意发现那枚玉里有一朵花,一朵很美丽的花,再细细地看,仿佛有一簇花,很灿烂的一簇花;实话说,当时我是十分惊喜的,但未敢跟任何人透露过。于是,我就经常在无人时,独自对着阳光观看它。又有一天,也是在正午的阳光下,我看见那玉里有位花样美丽的女子,再细看,似乎有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子,她们像这个,又像那个,比如像黛玉,像宝钗,比如像晴雯,也像袭人,等等,是啊,越看她们越像我那些亲爱的姐妹,而且全都婀娜多姿的样子,像是在向我招手。还有一天,我对着正午的阳光端详那块宝玉,只见它时而闪耀着一朵花,或一簇花,时而活现出一个女子,或一群女子。天哪!我的这块玉里有美女一样的花儿和花儿一样的美女,而且只有在正午的阳光下才能看到,这简直是太奇妙了!更奇妙的是,即使在正午的阳光下,也不一定就能看到花儿和她们,花儿和她们会藏猫猫呢。很有趣的是,这玉里面的花儿和女子,我贾宝玉能看得见,别人却看不到。我曾经几次试着让我的书童茗烟看过,他也全都按照我所说的样子,对着正午的阳光瞅了半晌,摇了摇头,说是除了五彩花纹,什么也没有呀。我也请袭人姐姐这样看过,她的回答跟茗烟是一样的。茗烟和袭人都同样追问过我,你到底要我看什么呀?我只是笑笑,没有点破其中的奥妙。我只是让他们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而没说那里面究竟有的是什么,可惜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于是,这块玉里有花儿和女子,就更是我自己的秘密了。

我的这两个秘密,从未向人提起过,哪怕是和我最亲近的人,比如袭人,比如茗烟。有好几次,我禁不住想跟他们透露一下,但最后还是吞了回去。我怕说出来他们也不会信,没准儿还会说我有病呢,甚至还可能由此惹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烦来。于是,我就把这两个秘密深藏在心底,而且一藏就是很多年,很多年。

现在我不怕了,说出来这两个秘密也没什么要紧了,因为我早就离开了贾府,离开了他们和她们。

多年以前我就把家丢了,我把家里的一切都丢了,就只戴着这枚宝玉,来到这座山上的寺庙里,不管是福是祸吧,我一直带着这块玉,它一直陪伴着我,我带着它,就可以一直做我的梦,就能够看到那些美丽的花儿和女子……

我似乎这么说过,而且我愿意一再这么说:从某种意义上讲,男人的一生,不过是和一些美妙而难忘的女子之间的情感故事罢了。什么国家大事啦,仕途经济啦,功名利禄啦,全不入我眼,或者说都是过眼云烟,更不入我心,干脆说令我恶心,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想说的是,我一生的故事只与花一样的女子有关。说白了,我贾宝玉的故事,就是和那些女子的故事。没有她们,也就没有我贾宝玉的故事了。或者说,如果没有一个个美丽的女性,我这个名叫贾宝玉的男子的故事,也就没什么趣味了。现在,我只想追忆和她们之间那些美妙的故事。其实,哪需要什么追忆呢?她们,和她们的那些美妙的故事,尽管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但闭上眼睛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眼前这烂漫的山花一样。

第三章 我和可卿的秘密

说书的,讲故事的,面对繁复的人物和故事,往往都会用这一招:花开两朵,先表一枝。其实,他也只能这么做,谁也没有更妙的招数。可我眼下面临的问题是,这一招已经远远不够了。要知道,此生与我贾宝玉有关系的那些美丽可人的好女子,她们就是我心目中的鲜花,一朵又一朵,花团簇拥着,一直盛开在我灵魂的原野上,或者说她们永远绽放于我情感的花园里。现在,我究竟该先表哪一枝呢?这显然是个难题,让我颇费了些踟躇。

没有想到,后来帮我解决这个难题的,竟是我的唐人本家贾耽。那天早晨,我坐在山庙前一片花丛中,闲翻他的《花谱》,翻到了关于芍药的这一页。不消说,我当然是很喜欢芍药花的。这种花卉不寻常(在我看来,很多花儿都是不寻常的),它花形那么妩媚,风姿那么绰约,色泽那么丰盈,它那么神秘,那么艳丽,且芳香四溢,集色、香、韵三美于一身,有着“花相”之美称。我知道,芍药还有两个颇具诗意的别名,绰约,将离。在我早已熟读过的《诗经》里头,有这样的句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那时候,人们就把芍药作为离草,情人惜别时常以其相赠。或许,芍药乃因此而被另称之为将离的吧。哦,芍药,芍药,我所喜欢的许多诗词名家人都赞美过它,柳宗元说它,欹红醉浓露,窈窕留余香;元稹说它,剪刻彤云片,开张赤霞裹;苏东坡说它,倚竹佳人翠袖长,天寒犹着薄罗裳;李清照说它,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秦少游说它,有情芍药含春泪……我怀想着芍药花的形象和神韵,吟味着这些关于芍药花的佳句,很自然地就记念起一个芍药花样儿的女子——可儿,可卿,秦可卿。于是,我决定了,就先写写我和她的故事吧。

其实,我之所以要先讲讲我和可卿的故事,是因为我想到了她离开这个尘世之前,留下的那似乎跟花儿有关的十四个字: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提到这个,我想顺便再多说几句。看官都知道,这是《红楼梦》中秦可卿在弥留之际,托梦给她的闺中密友凤姐说的两句话。在这两句话之前,秦可卿还忧心忡忡地向凤姐倾述了关于贾家种种不妙的现状,暗示了贾家某种不祥的命运,并且从大处着眼,细处入手,向贾家理事者凤姐献出了永保无虞的计策。像可卿这样一个擅风情,秉月貌,多妩媚的鲜艳妙女子,居然能够如此洞察贾家的荣辱兴衰,如此操心整个大家族的命运,且有着如此妥帖治家的心机和计谋,令我很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怎么琢磨,这一切都跟可卿不太相符,她哪来的这种觉悟呢?或许,这是曹雪芹先生强加在她身上的吧。即使了不起如曹雪芹者,没准儿在处理人物故事上也有不妥之处呢,干脆说这就是一处败笔。只是,他太不同凡俗了,太了不起了,竟无人敢这样质疑他罢了。是与否,这里就先不去多论它了。曹雪芹先生就是这么写的,他未能写到,或者说他没有想到的是:其实,可卿也托梦给我说了那两句话。我以为,这两句话可卿托梦于我更合情合理一些。那天,我和凤姐前去宁府奔丧的路上,胸无点墨的凤姐悄声跟我说到了梦里秦可卿给她留下的那两句话,她问我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呢?春光逝去之后,百花皆要凋零,各人都得去找各人的归路了。我能这样给她解说么?

呵呵,我只有苦笑着搪塞她,梦里的事,不好说的,梦里的话,不好破解的。好在凤姐她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但我得承认,当我从梦中醒来回味可卿留下的这两句话时,不禁脊骨一阵发凉,竟黯然神伤了许久。

凤姐把她的梦给我说了,但我没有跟凤姐说可卿也托梦于我了,她也把那两句话送给了我。这是我的一个秘密,这是我和可卿两个人的秘密。是的,我和可卿之间是很有些秘密的。

若说秦可卿和凤姐算得上是闺中密友的话,那么,我和可卿是什么关系呢?梦中情人么?心有灵犀的知己么?

不好说,不必说。

如果说《红楼梦》是一部奥义书,一部谜语之书,那么,秦可卿就最是个谜一样的人物。一直到她离开人间,我也未弄明白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一直到我辞别尘世,我也不会忘怀这位谜一样迷人的女子。在我心里,可卿永远占据一个很特别的位置,因为她是我生命之中一位很特别的女子。

第一次看到秦可卿,我就看直了眼儿,直觉得她是仙女下凡,我看痴了,神也痴了,我痴了心,也痴了情。

那天,我,黛玉,宝钗,袭人,还有我母亲和凤姐等一群人,正围着我祖母说话,宁府里的贾蓉,携其新娶的媳妇秦可卿,来荣府拜见我们贾家的老祖宗了。他们给曾祖母叩头请安过后,凤姐亲热地拉住秦可卿的手,让她和各位一一相认。当凤姐轻轻地打了一下我的手,要我和可卿认识时,我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哦了一声。那时候,我只顾得直勾勾地看着可卿,像是凝神欣赏着枝头上一束绝美的鲜花那样,早就失了神。看着她,我眼前只晃荡着一群看似很俗,然而却很是难得的好词儿,比如,鲜艳妩媚,翩跹袅娜,美貌绝伦,脑海里倏然飘来了曹植《洛神赋》里那水神宓妃的形象,哦,那水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水神皓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荷花出绿波。于是,大家都笑我的呆样儿。而我,接下来没头没脑冒出来的那句话,先是把人说了一怔,接着就是一片稀里哗啦的笑声。

这位姐姐,我好像是见过的。我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

祖母大笑着,爱抚着我的头说,宝玉呀,我的乖儿,你怎么又说这类傻话了?当初刚见到你黛玉妹妹时,你也说曾经见过的。

我脸一红,瞅了黛玉一眼。我看见,黛玉妹妹正低着头,捂住嘴笑,宝钗姐姐也看着我笑,袭人对着我母亲笑,凤姐捶着祖母的后背笑。我当然也看见了,就连秦可卿脸上也飞过一抹桃红,她理了一下云鬓,浅浅一笑,那贾蓉也干笑了两三声。

因为自己的一句话,惹得大家一场欢笑,我也就很开心地傻笑了起来。是的,我想当时我的笑一定是很傻的。多年以后,回想起我当时的行状,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得承认,我就是有这样的怪毛病:只要看见绝色的好女子,我都感觉和她似曾相识(或是在梦里,或是在想象中,或是在前世),就觉得和她很亲,很近,就想去亲近她。坦白说,作为一个好色(喜好美丽的颜色)的男人,我着实喜欢美女,而我接触过的,和我亲近的女子,她们一个个都很美,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实话说,在这方面我是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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