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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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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思宇
饮酒二十首(其八)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
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经过孔子的这一指点,松柏之美,便象征着一种高尚的人格,而成为中国文化之一集体意识。中国诗歌亦多赞叹松柏之名篇佳作。尽管如此,陶渊明所写《饮酒》第八首“青松在东园”,仍然是极有特色。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青松之姿,挺秀而美。生在东园,却为众草所掩没。可见众草之深,其势莽莽。青松之孤独,也不言而喻。“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殄者,灭绝也。异类,指众草,相对于青松而言。枝者,谓枝干。岁寒,严霜降临,众草凋零。于是,青松挺拔之英姿,常青之秀色,乃卓然出现于世。当春夏和暖之时节,那众草何尝不也是青青之色?而况草势甚深,所以能一时掩没青松。可惜,众草究竟经受不起严霜之摧残,终于是凋零了。“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倘若青松多了,蔚然连成松林,那么,它的与众不同,便难以给人以强烈印象。只是由于一株青松卓然独立于天地之间,人们这才为之诧异了。以上六句,构成全诗之大半幅,纯然出之以比兴。正如吴瞻泰《陶诗汇注》所说,是“借孤松为己写照”。青松象征自己坚贞不渝之人格,众草喻指一班无品无节之士流,凝霜则是譬比当时严峻恶劣之政治气候,皆容易领会。唯“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两句,意蕴深刻,最是吃紧,应细心体会。一株卓然挺秀之青松,诚然令人惊诧。而其之所以特异,乃在于众草不能有青松之品质。倘园中皆是青松,此一株自不足为奇了。一位人格高尚之士人,自亦与众不同。其实,这也是由于一班士人自己未能挺立人格。若士流能如高士,或者说人格高尚蔚然而为一代士风,则高士亦并非与众不同。依中国文化传统,“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人人都具备着挺立人格的内在因素。“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人人都可以挺立起自己的主体人格。可惜士人往往陷溺于私欲,又如何能“卓然见高枝”呢?正如朱熹所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陶澍集注《靖节先生集》附录引)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晚抱固穷节,自比青松,当之无愧。最后四句,直接写出自己。“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寒柯,承上文“凝霜”而来。下句,陶澍注:“此倒句,言时复为远望也。”说得是。陶渊明心里爱这东园青松,便将酒壶挂在松枝之上,饮酒、流连于松树之下(本题是《饮酒》)。即使不到园中,亦时常从远处来瞻望青松之姿。挂壶寒柯,这是何等亲切。远望松姿,正是一往深情。陶渊明之心灵,分明是常常从青松之卓然高节,汲取着一种精神上的滋养。庄子讲的“与物有宜”,“与物为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分别见《庄子·大宗师》、《德充符》、《天下》篇),正是此意。“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结笔两句,来得有点突兀,似与上文无甚关系,实则深有关系。梦幻,喻人生之短暂,翻见得生命之可珍惜。绁者,捆缚也。尘羁即尘网,谓尘世犹如罗网,指的是仕途。生命如此有限,弥可珍惜,又何必把自己束缚在尘网中,失掉独立自由之人格呢?这种坚贞高洁的人格,正有如青松。这才是真正的主体品格。
陶渊明此诗之精神境界与艺术造诣,可以喻之为一完璧。上半幅纯用比兴,赞美青松之高姿。下半幅纵笔用赋,发舒对于青松之知赏,以及珍惜自己人格之情怀。全幅诗篇浑然一体,实为陶渊明整幅人格之写照。全诗句句可圈可点,可谓韵外之致味之而无极。尤其“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二句,启示着人人挺立起高尚的人格,则高尚的人格并非与众不同,意味深远,极可珍视。《诗·小雅·裳裳者华》云:“唯其有之,是以似之。”只因陶渊明坚贞高洁之人格,与青松岁寒不凋之品格,特征相似,所以此诗借青松为自己写照,境界之高,乃是出自天然。
作者:邓小军
饮酒二十首(其九)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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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组诗第九首“清晨闻叩门”,是一篇假设问答以表示诗人坚持隐居避世、拒绝仕宦决心的诗作。这首诗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它使人们能更清楚地了解陶渊明归隐后的生活,以及他对“仕”与“隐”的认识和思索。
诗以清晨的叩门声发端,全篇皆在自然而融洽的气氛中。清早,诗人就听见有人敲门,他急忙起身,连衣服也顾不得穿好,便赶去开门。“倒裳”,用《诗经·齐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之意,风趣地写出诗人一早急起迎客的匆忙情形。“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问一声来者是谁?原来是一位老农前来问候。“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此两句是诗人以转述的口气说出田父的来意:他提着酒壶远道来探望,为的是怀疑我与时世相违背。紧接四句便记下田父的劝说之辞。这位田父的意思也并非是赞同当时的社会风气,只觉得诗人如此衣衫破敝、居住在低矮的茅屋中,未免太委屈,实在不是高士隐居之地。“?缕”,同“褴褛”。“尚同”,主张同流合污的意思。“汩其泥”,语出《楚辞·渔父》:“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意谓姑且与世人同浮沉,不要独清。再下六句,则是诗人对田父的回答,亦可视作作者的自勉之辞:我深深地感谢老人家的善意劝告,但是自己的禀性、气质不能与世俗相谐洽;揽辔回车、再入仕途,诚然可以跟着人家学,可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和初衷,岂不是太糊涂了吗?咱们暂且快乐地喝酒吧,我的车是不能回转的!语气虽然谦恭而委婉,但是所表示的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决心走隐逸之路的态度,又是何等坚决!“吾驾不可回”,这正是诗人最后的誓言!
从诗的艺术构思来看,全篇设为问答,与《楚辞·渔父》篇有着相近之处。而且非特形似,神亦似之。从诗的内容来看,屈子“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刚正之气,亦正为诗人所继承和发扬。陶渊明虽未像屈子那样“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但从田父所言的“?缕茅檐”看,他的生活也是极其简陋的。所以他的宁守贫贱、绝意仕进,也和屈子一样是难能可贵的。此外,诗人将日常生活中的琐细之事,如开门迎客,对酒谈天,都写入诗中,而且又写得亲切自然,丰腴有味,纯朴动人,这也是作品的高妙之处。全篇看似舒缓,却于表面散漫的行文中,处处蕴含着不流于世俗的高尚精神。
作者:孙绿怡
饮酒二十首(其十三)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
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
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
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
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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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诗设为一夫一士,而以士自况,表达了对时事的看法和自己的生活态度。
开头六句是叙事。首句的“客”即下句的一夫和一士。“止”是止息、居住。“取舍”,趋向和舍弃,指志趣、怀抱。“邈”是远的意思。“邈异境”谓二人处于相距极远的两个不同境界。这二句是说,有两个常住在一起的人(这“人”其实是两种人的象征),他们的志趣迥然不同:一个人长年独自饮酒沉醉,一个人却不饮酒,终年都很清醒;两人你嘲笑我醉,我讥讽你醒,讲的话都不为对方所理解。这几句尽量突出这两个人志趣的根本不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生活方式也绝然相反,同时只作客观叙述,不带一点褒贬。这样写,是为了更好地为下文作铺垫,为下面的议论蓄势。
“长独醉”和“终年醒”都不是常人所有的情形,这不免使人产生疑问:他们何以会有这种表现?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对此,“规规”二句用亦叙亦议的笔法,表明了作者对二者的态度,而何以醒、醉的原因以及醒和醉的真正涵义,亦自然蕴含其中。“规规”是浅陋、拘泥的样子。《庄子·秋水》:“子乃规规然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这句讲的是醒者。此人谨小慎微,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亦步亦趋,没有思想,没有主见,自以为是清醒的,别人也以为他是清醒的,而在作者看来,这是十足的愚昧。“一何”义同“何其”,是强烈的否定语气,足见作者的鄙薄之甚。“兀傲”是酒后傲放自得之貌,同“规规”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差若颖”意谓较为聪明。“差”是略微之意。这句讲的是醉者。在作者看来,醉者可以超脱世俗,不问时事,所以他是聪明的、可取的。这本身就是对现存的秩序、舆论、政治等等的否定。而这正是醉者的用心,所谓醉者,其实是真正的醒者。正因为醒者愚而醉者颖,只有醉时才是醒时,所以作者传语醉者,希望他不但白日饮酒,夜里还应点上蜡烛,继续酣饮;要他时时刻刻都在醉中,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时时刻刻都保持清醒。清人邱嘉穗云:“陶公自以人醉我醒,正其热心厌观世事而然耳。要之,醒非真醒而实愚,醉非真醉而实颖。”(《东山草堂陶诗笺》)马墣云:陶渊明“以醉者为得,诚见世事之不足问,不足校论,惟当以昏昏处之耳。”(《陶诗本义》)这些分析都是极为中肯的。
醒者实际就是世俗庸人的代表,醉者则是作者的自我写照。作者写作此诗时,正当晋宋易代的前夜,是我国历史上最黑暗、最动乱的时期之一。这个时期,政治腐败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大小军阀为了争夺权力,互相攻杀,兵祸连年不绝。作者既无力改变现实,又不愿同流合污,早年的壮志已经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了。作者在《杂诗》中说:“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感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这同后来杜甫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实质上并没什么不同,作者的心情是非常痛苦的。醉酒不过是对现实已经绝望的一种表现,同时也是借以排遣苦闷和洁身避祸的一种手段,包含着伤时感事的深刻内容。这使我们想起了当魏晋之际,钟会屡以时事问阮籍,欲因其可否而加之罪,阮籍均以酣醉得免的故事。(见《晋书·阮籍列传》)《饮酒》第二十首末尾的“但恨多谬误,君当恕罪人”与阮籍的“口不臧否人物”,用意正复相同。这里固然有逃避现实的消极的一面,但保持自己高洁的节操,不同丑恶的统治阶级合作,却是具有进步意义的。
这是一首构思别致的感怀诗。笔调旷放,感情却极沉痛,冷峻之中包裹着一颗火热的心。清人施补华说:“陶公(指陶渊明)诗,一往真气,自胸中流出,字字淡雅,字字沉痛,盖系心君国,不异《离骚》,特变其面目耳。”(《岘傭说诗》)陶渊明无意于做某一姓的忠臣,“君国”云云,是不确的;但看到陶诗同《离骚》有相通之处,同样是处处渗透着沉痛的感情,确实是极有见地的。屈原借香草美人以抒忠愤,陶渊明借饮酒以寄悲慨,都是为理想不能实现而悲哀。陶渊明在《自祭文》中直言“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足见“长独醉”的陶渊明同行吟泽畔的屈子一样,也是一个伤心人。而这首诗,则是这种“伤心”在另一手法上的体现。
作者:王思宇
饮酒二十首(其十四)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
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
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
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
东晋以来,玄风大炽,一般文士都喜欢在诗文中说理。然而,他们的作品大多“平典似道德论”,颇遭后人訾议。唯有陶渊明却因其诗理趣盎然,情味深隽,大得后人推崇。同样是以诗说理,何以后世褒贬如此不同?其根本原因在于陶渊明与东晋士大夫们所追求的“理”各自不同,表达“理”的方式也各异。东晋士族文人言空蹈虚,侈谈玄理,以此为精神寄托,撷取老庄陈言为篇,理赘于辞,自然不免“淡乎寡味”之讥。而陶渊明在经历了几仕几隐的痛苦摸索之后,终于毅然归隐田园,他在躬耕实践中找到了人生的归宿,在自然淳朴的田园生活中领悟了人生的真谛,得到精神上的满足。尽管他也接受了老庄崇尚自然的思想影响,然而他所理解的“自然之理”是与俭朴而充实的田园生活紧密联系的,他所追求的“自然之理”,包蕴在淳朴笃实的田园生活中。情,旷而不虚;理,高而不玄——这正是上面所录《饮酒》诗第十四首的一个显著特点。
先说诗中的情。陶渊明在宁静的乡居生活中,或与邻人“披草共来往”、“但道桑麻长”;或“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或“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这一回,他邀请友人松下坐饮,而“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这两句开门见山点出“饮酒”的情由。这个“赏”字用得精当。诗人招饮,其情自然不俗;故人“赏”此趣,其情亦雅。这个“赏”字精炼地写出了宾主相得之情。而各自“挈壶”赴会,既见出乡间独有的古朴风情,又使人意会到来者都是一些淳厚质朴的人。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自称“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故人“挈壶相与至”,正是深知陶渊明的境况和性情啊!这两句虽不言情,而情意自出。
“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这四句写松下饮酒的情景。没有几案可凭,那有什么关系?铺荆于地,宾主围坐,格外亲切。没有丝竹相伴,这也无甚要紧。听那风吹松叶,不是更有清趣?围坐的是“故人”,面对的是清景,此情此景怎不令人陶醉!酒不醉人,人自醉啊!所以“数斟已复醉”。既醉之后,更是随意言笑,举觞相酬,欢然自得。如同诗人笔下所写的“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一样,在这幅松下坐饮的画面中也洋溢着一股浓郁的情意。此情与世俗的利害无涉,故言其“旷”;此情又来自诗人淳朴的生活感受,故言其“不虚”。
再说诗中的理。陶渊明把宁静的乡村当作返朴归真的乐土,把“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当作自然之理来信奉,在“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的生活中领略着任真自然的乐趣。在他的心目中,乡间幽静的景物、淳厚的民情和古朴的乡俗,无一不含蕴着与虚伪奸诈相对立的哲理。就像他曾在“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景致中体会到“此中有真意”一样,他也在松下坐饮、言笑自适的情景中悟出自然之理。这六句诗虽不明言理,但理趣融于“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父老杂乱言”等意象之中,且流于笔墨之外。
在诗的后半部中,诗人以警隽之言将他的感受进一步哲理化:“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不觉”二字承接“数斟已复醉”而来。在醉意朦胧之中,自我意识消失了,外物更不萦于胸中,诗人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这里虽然表达的是一种玄理,然而它与“饮酒”、“复醉”的主观感受相结合,所以并不显得突兀或生硬,反而使人在咀嚼哲理的同时,仿佛看到醉态可掬的诗人形象。“悠悠”者,指一般趋名逐利之徒。这两句诗,一句指他人,一句言自身,笔法简练灵活。诗人说:那些人迷恋于虚荣名利,而我则知“酒中有深味”!这个结尾可谓意味深长。魏晋以来,名士崇尚自然,而且大多嗜酒如命。在他们看来,“酒正自引人著胜地”,“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世说新语·任诞》)。所谓“胜地”、“形神相亲”,便是他们所追求的与自然之道相冥合的境界。饮酒,则是达到这一境界的一种手段。酒之“深味”,便在于此。因此,陶渊明在这里实际上是说自己在诗酒相伴的生活中、在与“故人”共醉的乐事中悟得了自然之理,而此中的“深味”是奔趋于名利之场的人难以体会的。
从松下坐饮这一悠然自适的情景中引出物我两忘的境界,进而点出最高的玄理——酒中之“深味”,通篇理趣盎然,警策动人,余味隽永。此理超然物外,故言其“高”;此理又包蕴着真实的体验,质朴明快,故言其“不玄”。——情旷而不虚,理高而不玄,以情化理,理入于情,非大手笔不能如此。后世学步者虽多,终不能达到陶诗从容自然的至境。
这首诗以饮酒发端,以酒之“深味”收尾,中间贯穿着饮酒乐趣,叙事言情说理,都围绕着“饮酒”二字,章法与诗意相得益彰,思健功圆,浑然成篇。
作者:韦凤娟
饮酒二十首(其十六)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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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逸,是中国历史文化之一项特殊传统。真正的隐士,是对抗黑暗社会与异己现实之志士。从伯夷起,隐士代不乏人。而用诗歌对隐逸心态及生活作出深刻、完整写照的第一人,乃是陶渊明。此诗即为一好例。
起笔两句,陶渊明自述平生安身立命之根本。“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人事,指交际应酬之俗事。《后汉书·黄琬传》云:“时权富子弟,多以人事得举。”人事语义同此。游好,意兼爱好与涵泳体会。游好实为一种极高明的读书态度与方法(与死读书相对)。《礼记·学记》云:“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息焉、游焉。”晋杜预《春秋序》云:“优而柔之,使自求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游好之谓也。或以为游好谓泛泛读书,那是误解。六经,指儒家群经。陶渊明《归园田居》起云:“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正可与此诗起笔相互发明。“少无适俗韵”是因,“少年罕人事”是果。陶渊明天性与世俗不合,故极疏于人事交际。而“性本爱丘山”与“游好在六经”,正谓陶渊明之天性,既爱好大自然,又爱好传统文化。在晋代,“学者以老、庄为师,而黜六经”(晋干宝《晋纪总论》)。陶渊明则好六经,足见其为人之特立独行,其平生得力之所在。陶渊明既深受儒家思想之教养,遂树立起以天下为己任之志向。可是,“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时光荏苒流逝,渐近四十之年,仕途蹭蹬不进,遂至一事无成。不惑,语出《论语·为政》:“子曰:‘吾十有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下句,盖用《楚辞·九辩》“蹇淹留而无成。”此二句语甚含婉,实则暗示着陶渊明平生之重大转折——弃官归隐。其时陶渊明四十一岁,刚过不惑之年。陶渊明弃官归隐之真正原因,本非仕途之达与不达,而是感愤于政治社会黑暗。所以接着说,“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固穷,语本《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意谓君子固然有困穷之时,但不像小人穷则失掉品格。固穷,亦可解为君子固守其穷。大意都一样。陶渊明自谓始终抱定固穷之志节,纵然饱经饥寒交迫之困苦,亦决不向黑暗势力屈服。此二句,实为全诗的精神之所凝聚,足见陶渊明平生得力于儒家思想之深。以上,从少年之志趣说到中年之归隐,以下便发舒归隐以后之情怀。“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秋风吹过破旧的房屋,荒草生满门前的庭院。隐士的生活,不仅是饥寒的,也是寂寞的呵。“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披衣坐守长夜,长夜漫漫,晨鸡不肯报晓。陶渊明是因为夜寒而无眠,还是由于心情而不寐,或二者兼之,不必拘说。唯此二句诗,实富于象征意味,可以说正象征着时代的黑暗与志士的操守。时代愈黑暗,志士愈孤独。此一层意味,亦可以体会。“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孟公是东汉刘龚的字。晋皇甫谧《高士传》卷中载:张仲蔚,平陵人,隐身不仕,善属文,好诗赋,常居贫素,所处蓬蒿没人。时人莫识,唯刘龚知之。陶渊明借用此典,乃以仲蔚自比,悲慨时无知己如刘龚者,则自己之真情亦只有隐没于世矣。诗篇的后半幅,呈示为一种大孤独大寂寞之境界。但是,在这大孤独大寂寞中,乃有一种竟抱固穷节的精神,顶天立地;亦有一种尚友古先贤的志向,贯通古今。所以,这又是一种极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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