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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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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样子很滑稽,头发像乱草般披散着,背心像破布片似地挂在一只肩膀上,两只手提着裤衩,肚子一鼓一鼓。阳光使结满垢泥的肚皮泛着灰光。我这些天真是碰到鬼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呢?我大声喊起来,“疯子!精神病呀!抓人哪!”我又蹦又跳。广场上的鸽子扑啦啦地惊飞起来,一些细碎的毛屑在阳光里飞舞。阳光很淡。黄昏快来了。下班的人流和车辆塞满了街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交通又堵住了。抓我的人对着人群说:“看什么看什么?从彭家桥跑出来的,这也好看?”人群发出了轰轰的笑声。有人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抓我的人说:“市政收容处的。喂,帮忙搭把手吧!”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我弄上了那辆小货车。我拼命喊叫,但谁也不听。那几个人也上了车,他们在车上一直抓着我的手臂。车跑出大街,拐进一条小路,又拐向直通郊区的大道。我的喘息稍稍平稳一些了,我对他们说:“你们搞错了,我是一名画家,在群艺馆工作……”我还没有说完他们就笑起来了。他们说:“哦,你是画家,好了,画家,好好地坐着吧。”我说:“我真是画家,不信你们可以打电话问我们单位,我叫徐阳,你们问问有没有这个人。”他们还是笑,“行啦行啦,我们没说不信,你是画家,行了吧。”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信,只信我是个精神病。我没办法解释。我不想对他们说我是从哪儿出来的,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不过我想我说了也是白说,既然他们巳经认定我是一个精神病,而一个精神病最合适的去处就是彭家桥——精神病院——那栋座落在城东排渍道旁的脏污破烂的建筑。
天色变得灰青的时候,我作为一个精神病人被人送到了彭家桥。接待我们的是一位瘦瘦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的副院长,他的眼珠转得很慢,半天才转一圈,显得有些茫然和呆滞。“没有呀,”他说,“我们这儿没有病人跑出去呀,我们的看管是很严格的,我们是有制度的。我们的制度就贴在墙上,你们可以看一看,我们怎么可以让病人跑出去呢?你们看到了我们的门吗?用钢板焊的,关得紧紧的,院墙高高的,谁跑得出去呢?”他的声音尖细而干巴,说话时脖子上的皮上下扯动着,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抓我的人面面相觑,然后一齐看着我。我把脸仰起来,用鼻子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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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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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对副院长说,“你可不可以看看,他是不是一个病人?他说他是一个画家,有这样的画家吗?”
副院长便把他的眼窝对准我(我觉得他没有眼睛,只有眼窝),大约五六分钟之后,他才问我:“你多大了?家里住哪儿?几口人?父母姓什么叫什么?你叫什么?”我非常想吐他一口,我的嘴里已经准备好了一泡痰,就在我要用舌头把它弹出去的时候,我忽然改变了主意,我对他笑了笑。他往后退了一步,很敏捷,但眼窝还是对着我。他被我的笑吓着了。我把笑容收敛起来,尽量让脸上的表情平和一些,说:“你能给群艺馆打个电话吗?”我说,“我给你报号码,你打了电话就知道了。”副院长很犹豫,看看电话机又看看我,再看看那几个人,他对那几个人说:“听他说话不像个病人,不过我还是没有把握,有人是一会儿清楚一会糊涂的,要不,打个电话试试?”
“那就试试吧。”那三个人中的一个说。
副院长终于打了电话。我报的是传达室的号码,接电话的是老胡。副院长放下电话之后朝那几个人点了点头,说:“他真是一个画家。”那几个人又面面相觑,然后又一齐看着我。他们的手还抓着我的胳膊,我晃了两晃,他们才把手松开,然后就拼命地甩手,揉搓指关节。他们也不容易,抓了我一个下午。他们的手指巳经僵了。我的手臂上全是他们抓捏出来的红印子。
“没想到,你真是一个画家,可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呢?”
我不理他们。我提着裤衩朝那部电话走去。我按键的时候指头一个劲地哆嗦,我的嘴唇也哆嗦起来了。我全身都在哆嗦。
老胡在电话里说:“喂。”
我说:“老胡,快来吧,带条裤子来呀……”
我的眼睛唰一下就湿了。我已经多久没有流过泪了。我的泪水非常汹湧。
老胡赶到彭家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老胡叫了一辆红色的士来接我。他没要那些黄色的绿色的,专门要了一辆红色的士。他说红色驱邪祛晦气。他还给我带来了一件衣服和一条裤子,衣服是一件园领老头衫,裤子是草黄色斜纹卡叽布的,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樟脑气息。老胡说这是他的最后一条军裤,是他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我没有什么像样的裤子,只好把它翻出来了。”老胡不好意思地说。
老胡还带了一包烟,一路上不断地给的士司机递烟。进了市区后,他找了一家小酒馆停下来,说:“我们喝两杯。”我说我不会喝酒。他说:“今天要喝,酒有煞气,知道吗?酒一煞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的运气就变好了。”我们坐在墙角边的桌子上,老胡又是点鱼又是点肉,说是要给我补一补,他端起酒杯,说:“喝!”
我很感动。我的喉咙发粗。我用力说:“喝。”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烧酒。烧酒很辣,我需要这么辣的酒。我感到它们像火一样穿过喉咙跌进肚子里,肚子里立即发出哔哔剥剥的燃烧的声音,一股焰气直往上冲。我大张着嘴把焰气哈出来。老胡看着我皱成一团的脸,快活得哈哈笑。“你有酒量,”他说,“你是没喝开,喝开了酒量就出来了。”我们就这样吃着喝着,把一瓶酒喝干了,老胡问我:“没糊涂吧?”我晃了晃脑袋,我觉得脑袋很大。我说:“谁糊涂?我没糊涂。”老胡说:“还能看报纸吗?”我说:“什么都能看。”他真从身上摸出了一张折叠得像一只钱包似的南城晚报,在我面前铺开,说:“我给你留着的,你看看吧,我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应该看看它。”
老胡用一根精瘦的指头在一个标题上戳着。我先看老胡皮皱皱的指头,然后看指头戳着的字,一边看一边念——交通堵塞为哪般,画家原来是流氓;旁边有一幅照片,照片上主要是那幅画,余小惠的乳房和下腹被贴上了封条似的网纹。我的神情大约有点木讷,既不愤怒也不惊讶,看看照片,又看标题下的文章。文章说一个叫徐阳的青年画家怎样被群众检举揭发,不仅聚众看毛片,还有以画模特儿为由勾引玩弄女性之嫌。文章花了大量笔墨描绘人们怎样蜂拥围观一幅人体画,并且心怀叵测地点了一笔:据说画中人就是本市某剧团一位颇有姿色的青年女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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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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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报纸的时候,老胡说:“这事按理说应该过去了,你看这张报纸就当看一个笑话,就当它是一个下酒菜,别往心里去。”
我说:“他妈的南城晚报!”接着我又说他妈的!真是他妈的!我用力敲着桌子。我看见碗和筷子都哐啷哐啷地跳了起来。我敲了一下又一下,说,“怎么回事?”
老胡说:“唉,报纸嘛!”
“怎么回事?”我盯着老胡的脸。我觉得他的脸老在晃动,皱纹像蚯蚓一样满脸乱爬。我把身体向他倾去,逼住他的脸问他,“你怎么不说话?”老胡晃着满脸蚯蚓说:“唉!你让我说什么呢?”
“他妈的!”我捶了一下桌子。碗和筷子跳得很高。我又捶了一下,它们跳得更高。“他妈的!”我要再捶桌子的时候,老胡把我拉住了。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我身边,捉住我的手。我说:“老胡你小心别摔跤。”老胡说:“我会小心,我会小心。”我说:“你放开我的手,扶住我的肩膀。”老胡笑道:“还是你扶着我吧,要不我会摔跤的。”老胡真没用,这点酒就不行了,抓我的手抓得那么紧,我说:“老胡你松开我的手,我要捶桌子,我很生气。”老胡说:“好吧,你再捶一下,捶了我们就走。”
老板和端盘子的姑娘在一旁咧着嘴傻笑。我说你们笑什么笑!?老胡说老板别见怪啊。老板说不见怪不见怪。老胡说那我们走啦。老板说不坐啦,那你走好呀。我说老胡你走不走?你真哆嗦!
街上的一切都在歪斜,楼房、树木、车辆和人群都是怪怪的,都跟老胡一样脚下无根站立不稳。灯柱子也是那样。灯光紫莹莹的。老胡的脸膛发黑。左边好像是一个公园,黑黑的,比老胡的脸还黑。街狭窄起来,两边店面的门脸都很矮,里面的灯光像血水,殷红殷红的。歪斜着的门脸里都有一些女人,她们也是红红的,脸是红红的胸脯是红红的,大腿也是红红的。她们把大腿放在门口,把红脸朝着我们笑。她们的红脸和大腿都忽远忽近,像荡秋千似的。她们说老板呐洗脚吧?老板呐洗头吧?老板呐按摩吧?老板呐……我觉得她们像鸡叫。我说鸡窝。老胡也说,鸡窝。
我们继续走着,走过了好多歪歪斜斜的街,走过了广场,走过了民德路中山路。老胡说我们不回去吗?我说不回去。老胡说那我们去哪儿呢?我说去找余小惠。老胡说明天吧,你明天去找余小惠,今天你先回去洗个澡。我说我不洗澡,我要找余小惠,我要跟她说对不起,我对不起她你知不知道?老胡的鼻孔嗤嗤地响着,说你身上的味道多重?不洗澡怎么行呢?你闻闻你的头发,你闻到了吗?我说闻到了。老胡说臭吗?我说不臭。老胡说可是人家余小惠会觉得臭,人家会说呀,徐阳怎么这么臭呀。我说不会,你胡说,她喜欢我,她不会嫌我臭。
老胡嗄嗄地笑了起来。他的黑色的脸一笑就变了形,像所有的东西一样,歪的。
我说:“我想她。我想搞她,我还想揍她未婚夫。”
老胡说:“想她就想她,别胡说。我也知道你想她。我们这不是找她来了吗?你看看是不是这儿?我们是不是到了?”
我看见了那个大门。两根砖柱歪得像要倒似的。我说:“到了。”
老胡真不懂亊,还跟着我。他走不稳。他扶着我走。我说老胡你回去吧,你走不稳就打个的回去。老胡说不急。他还扶着我,弄得我晃来晃去,脚都虚了。砖柱后面的练功房里有老鼠吱吱吱的叫声。小巷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老胡叫我走慢点。他像一只破风箱那样喘着。他说你看着脚下。我说你都走不稳啦,你回去吧。他还是说不急。他怎么这么不懂事!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抱着我的腰。他怕摔跤。他简直是吊在我身上。他就这么一直吊着我走进了那栋破楼。楼里有灯。大概他们把坏灯泡换了。灯光黄黄的,光亮一丝一丝,老在飘动,像被风吹了似的。我看见老胡在出汗,满脸都是汗。我说老胡你走这么一点路就出这么多汗,呆会儿让余小惠拿毛巾给你擦一擦。老胡又笑起来,说老皮老脸的,别脏了人家的毛巾,我还是回去自己擦吧。我说就让她擦!老胡说好好好,让她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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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三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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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惠,”我对着余小惠的门说,“我是徐阳!”
老胡说:“轻一些,轻一些。”
“你怕什么?”我说,“余小惠你开门,我是徐阳啊!”
老胡说:“别人都睡觉了,我们吵了别人就不好了,对吗?”
我说:“对。”我又说,“余小惠……”老胡说:“再轻一些,再轻一些。”
老胡皱着脸叫我再轻一些,他唆着嘴说,要不我来帮你叫吧,你越叫声音越大。我说你叫她不会开门,我叫她才会开门。老胡说要不还是明天再来吧,她已经睡了。我说她睡觉我还不知道?她不会睡得很死的,我一叫她就会醒的。老胡又笑,他说你又胡说什么呀?我不理他,继续叫着,一边叫一边敲门。老胡说你要把人都吵醒吗?我说谁让她不开门?她不开门我不要叫?
后来有人骂我,很多人骂我,声音闷闷的,但是过道上却没有人,也没有哪扇门打开来了。他们这是躲在哪儿骂我呢?我听不清他们骂什么,我问老胡,老胡说人家说你是徐阳你了不起呀,你不就是刚刚游过街上过报纸吗?人家还说你叫魂,人家说人不在,你叫什么叫?我说他们骗我!我直着脖子喊,余小惠——!老胡说唉!我又喊,余小惠,我是徐阳!我不是流氓——!
我闭着眼睛叫。我的耳朵里只有我自己的声音。老胡在用力拽着我,同时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拽我的不只是老胡一个人,老胡没有这么多手。我睁开眼,看见了许多人。我还看见了武生陆东平和打鼓佬赵明。他们的脸都是歪的。他们的手都像藤条似地长在我身上。我被那些藤条吊起来了。我的脚悬空了,离开了地面,离开了余小惠的门。我说:“你们干吗?”
我使劲喊:“余小惠!”
我离她的门越来越远了。我看不见那扇门了。我在他们手上拼命地挣扎。一切都摇晃得很厉害,楼梯、灯光、人,人的影子,都摇晃得很厉害。“老胡,”我叫道,“你在那儿?你帮我把他们赶跑!”老胡说:“我在这儿。”
老胡原来就在我脑袋旁边,我一转脸就看见了他。他脸上的汗更多了。他的脸泡在汗里。他说:“徐阳,你听我说,余小惠真不在这儿,不信你问他们。”几张歪着的脸像鸡啄米似地点着。他们凭什么点头?他们全是胡说八道!我说:“胡说八道!”老胡说:“不是胡说八道,是真不在。”
“就是胡说八道——!”我说。
老胡现在不跟我说话了,他跟那些人说话。他说:“各位,对不住啊。”
我说:“老胡你这个叛徒,你为什么不让我找余小惠?我们说得好好的,可是现在你让人把我搬走!”
老胡说:“各位受累了,不好意思啊。”
他们在楼门口把我放下来。脚一挨地我又往回跑。我跑起来像是在飘。他们的木楼梯像一只船一样摇来晃去,一下就把我晃倒了。老胡说求各位再帮帮忙,帮忙帮倒底啊。他们又七手八脚把我搬起来。我挣脱不了他们的手。那么多手,像爪子似的。老胡这个叛徒!我说余小惠!余小惠……我看见了余小惠的窗户,黑黑的,她怎么不开灯?她睡得真死。
那个黑黑的窗户一直在我眼睛里晃着,越晃越远,晃到黑黑的天上去了。
我进了一辆的士。他们把我搬进了一辆的士,像塞麻袋似地把我往里面塞。老胡跟着我进去了。他还吊在我身上。他的手真像缠着树的两根藤条。他把我当成了一棵树。我说:“你放手,你要回去自己回去呀!叛徒!”他不理我,在跟司机说话。这个司机我不认识。的士怎么老换司机呢?这个司机说:“你抱得住吗?万一弄开了车门不是好玩的,人命关天哪!”老胡说:“抱得住抱得住,快走吧!”
我说:“余小惠,我不是流氓啊——!”
…
《别看我的脸》寒冷的疼痛感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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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出版社为,仿佛是为熊正良做了一次文学总结。
读熊正良的小说,总让我想起家乡阴霾、湿冷的冬日。我的家乡在湖南,虽然别井离乡已有二十余年,但家乡冬季的记忆在我的心底是如此深刻,冬季的寒冷在潮湿气候的掩护下变成无数根细针,毫无挂碍地钻入你的骨髓,它让你感受到寒冷带来的疼痛。这么一种寒冷的疼痛感,也许只有在南方山水相依的地区才能体会到,奇怪的是,我在读熊正良的小说时,竟与这种久违了的疼痛感相遇。这不仅指整部小说传达的一种基本情绪,而且作者在小说中也直接描述过这种疼痛感:“疼痛像冷风一样在骨缝里吹着”。也许这是因为熊正良始终生长在南方的土地上,我猜想他的骨髓也一定经受过寒冷的针剌,他对这种疼痛感才会有如此传神的描述。熊正良生活在江西,应该说,他的故乡与我的故乡湖南十分相似,人们常常将这两个地区合称为“湘赣”。正是这一缘故,我把熊正良小说看成是充满地域色彩的小说,而这种地域色彩不是用地貌风景、文化习俗作为颜料,而是靠地域的气候性特征涂抹出来的。
气候造就了熊正良。那种寒冷的疼痛感既然深入骨髓,他的作品就透出阴沉而湿冷的氛围,灰蒙蒙的天空,湿漉漉的空气,构成了小说的基本环境。他也总爱把一些关键性的情节安置在雨季里发生。同时我还从小说的叙述中感觉到,一个作家在这种气候的磨砺下,他的品性会变得更为坚韧和冷峻,他宁肯接受寒冷的疼痛感,也不会采取回避的方式。当然,还需要进一步辨析的是,这种气候上的品性也决定了熊正良的写作姿态,这是一种面向下层人民的写作姿态。熊正良将普泛的人文关怀通过寒冷的疼痛感传达出来,这就不同于一般性的悲悯和同情。在类似《我们卑微的灵魂》的小说中,作者的叙述有一种触摸人物的质感,我觉得那不是作者在叙述,而是作者跟随在那些小人物的身边,眼看着他们不公的遭遇,作者慌不择词地在一旁大声呼喊。更重要的是,小说不仅传达了作者对这些“卑微的灵魂”的同情,而且也表现了作者的另一层愤懑:他觉得他的为卑微灵魂的呼喊是不会得到多少社会反应的,他为此而愤懑,这愤懑也培植出他的一种孤傲的神情。在他的长篇小说《别看我的脸》里,这种孤傲的神情更为强烈,因为在作者的眼里,普通民众的人生更为惨烈。
小说的结构比较单纯,它以主人公徐阳的生活遭遇为主干,径直延伸下去,基本上没有太多的枝蔓,这突出了主人公的命运悲剧。而熊正良在讲述这个命运悲剧时着力的正是弥漫在主人公内心的寒冷的疼痛感。当然,这种寒冷的疼痛感并非由气候造成的,而是由社会文化环境造成的,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寒冷的疼痛感。我以为,这正是熊正良在这部小说中道出的一个很重要的人生道理。人的精神依靠的是文明、尊严、平等、爱意等理念来抵御来自社会的严寒的。如果没有这些关于社会人生的基本理念,我们的社会就会变得像寒冬一样冷酷无情。在这部小说中,熊正良将这些基本理念具体体现为人的“脸面”,这就是中国文化习俗中最为讲究的“面子”。小说从撕破主人公徐阳的脸面开始,我把这也看成是小说标题的寓意所在,为什么说“别看我的脸”,因为一个人的脸面被撕毁后,他在精神上永远要经受疼痛的折磨。
但在目睹徐阳一步步走向毁灭的过程中,我也感到了作者的冷酷无情。他一次次为主人公安置了峰回路转的机会,却一次也不让主人公抓住机会,最终主人公跌落进幽深的窨井,像是被一个黑洞所吞没。为什么作者就不想自己笔下的人物获得拯救呢?显然,熊正良对于主人公是持有批判态度的。也许恰恰是作者本人能够切身体验到那种寒冷的疼痛感,他才不会对有疼痛感的人送一点廉价的同情,他明白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文关怀和社会承担。这似乎是熊正良写作姿态中的应有之义。从一定意义上说,熊正良所取的写作姿态是向着鲁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看齐。
我以为,小说写得最为动人的人物是李晓梅。这位沦落风尘的年轻女子有着一颗善良美丽的心。她以情感的温柔抚摸,缓解了徐阳深入骨髓的疼痛感,甚至可以说,她就是徐阳的灵魂拯救者,所以徐阳会在李晓梅面前感动得涕泪双流,他会发誓要为她画一幅《我的天堂》。如果不是后面意外地遇见那位被欠条愚弄过的女人,徐阳也许会一步步走进他心目中的天堂。但估计在熊正良看来,毁灭得越是彻底,给人们带来的震撼越大。也许从冲击力来说,这样的处理是非常有效果的,但我还是要对熊正良有些微词,我感到他对于弥漫在下层人民中的卑微心理还是看得太重了些。在他的小说叙述中,卑微的心理似乎永远没有解脱的希望,只会导致不断的沦落和毁灭。但我以为作家不应该如此悲观,特别是当他采取面向下层人民的写作姿态时。这绝对不是提倡作家粉饰现实、描绘虚幻的假象。即使在现实中,我们也会有阳光照耀的时刻。我注意到熊正良在这部小说中惟一出现阳光场景的是在主人公沦为乞丐,蜷缩在火车站又冷又饿时,他看到阳光从车站另一边照过来,想挪过去“让阳光照一照,驱散身上的寒气”,但他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在徐阳的现实生活中,享受一丝阳光的温暖,都成为了一种无法实现的奢侈。熊正良尽管很吝啬地描写阳光,但他仍把阳光赋予了小说中最美丽的人物。“我甚至还能从她身上闻到了类似阳光的气息”,这是他在叙述徐阳与李晓梅情感交融时刻的感受。其实,每一个人在阴霾笼罩的严寒中都祈盼着阳光的升起。对于下层的弱势者来说,一缕阳光也许就会使他们增添从卑微中走出的勇气。那么,我们何不设法让阳光投射到笔下卑微人物的黑暗的精神世界呢?(贺绍俊)
*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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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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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余小惠确实不在。从我出事的那天开始,她就没在宿舍里住了,也没在剧团里露过面。她巳经丢尽了脸,她没脸在剧团里露面了。那个下午发生的事像风一样传遍了南城的大街小巷,再加上南城晚报的照片和文章,她等于光着身子游了一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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