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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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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吭声。我让她骂,让她吐痰。她的痰在浑黄的阳光里,亮闪闪的。
在南城捡了一些日子的垃圾,我便开始想念那个叫槐花路的北方城市。这事说起来我自己都怀疑,他们像关囚犯一样关着我,还罚我的饭,我怎么还会想念那个地方?但我确实想念它,就像犯毒瘾的人想念毒品一样。我莫不是真把那种日子过上瘾了?要不就像小香说的那样,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东西?可人有时候就是贱哪,贱得毫无道理,我想我还是回到槐花路去吧,那儿才是我呆的地方,就让他们把我关在那儿画那些鸡吧,就那样一直画到死吧。
我没等南城的雨落下来,在一个黎明时分去了南城货运站,并且赶上了一趟北去的货车。车上装的全是肉鸡,它们一路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鸡屎臭气熏天。我被鸡屎熏得晕头转向,结果下了车才发现那儿不是槐花路,而是一个灰扑扑的县城。
我是从那个叫葵镇的县城走到槐花路的。我双脚磨起大泡,浑身上下都是臭哄哄的,头发上还带着鸡屎味。我就这样回到了那家画店。卷铁门关着,白铁皮在路灯下泛着涩光。已是半夜了吧?我非常疲惫,软沓沓地在门口坐下来。我闻到了杨槐花的香气,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清香,轻飘飘地落下来。我仰头朝树上看着,张开鼻孔呼吸着。虽然我饥肠辘辘,但我觉得心里踏实了。我坐在那儿用脚朝卷铁门踹了一下。四周的灯光又冷又静,一马平川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卷铁门哐啷啷地特别响亮。
“长毛!是长毛吗?!”
我一仰头就看见了圆脑袋小伙子。他的半个赤膊从一个明亮的窗口里探出来。他肯定已经看清了我,他不但看见了我的头发和胡子,还看见了我的脸。我仰头的时候把一张脸送出去了,由上而下的灯光落在我脸上。
“你别走!”他说。
他的赤膊倏忽一下就缩回去了。我听见他匆忙跑动的脚步声,接着卷铁门突然响起来了,哗啦哗啦的很吓人,他来抓我来了。我想我跑不跑?他抓我我自然就要跑。这样就显得我不是情愿的,到时候也许还可以跟他们讨价还价,要他们给我开点工钱。于是我便爬起来,腿一撇就跑开了。他从开了一半的卷铁门下边钻出来,只穿着一条裤衩在后边追,就像裸奔。我跑得很认真,努力地甩着我的瘸腿,跑过了小街,向右一拐,又向左一拐。我们的脚步声在槐花路的半夜里啪哒啪哒地响着。
我当然跑不过有着两条好腿的人,圆脑袋小伙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后颈窝里都能感到他喘出来的热气。他说你还跑,用一只手使劲一拨,我的歪斜着的身体便像一棵枯树似的倒下了。一场具有某种游戏性质的赛跑结束了。我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然后才让身体落地。他用一只膝盖顶住我,把我的手臂拧到背后。
“我叫你跑!还跑不跑?!”
他拧着我的手,叉着我的后颈脖,“欠我们那么多债,还跑!”我的脸贴在地上。我用力仰起脖子,让脸离开地面。我说:“你放开我,我不跑了。”
“还债吧。”他说。
“我不是还要给你们画画吗?我画画来还债。”
“你想得好!你是想吃鸡吧?操!你以为我们还会要你吗?”
“你们到哪儿去找像我这样的人呢?”
“要你这样的人干吗?我们已经找到了一帮学画的人,只要找人给他们画,什么都不要,哪像你,要吃要住,还那样吃鸡。”
“那……那我怎么办呢?我千里迢迢啊……”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章(3)



“你骗谁呢?你把门都撬掉了,你会回来?还钱吧,你有钱吗?”
“我哪有钱?”
“哈!我们老板也知道你没钱,我们老扳说,看见你就踢你几脚算了。他说一个叫花子,你还能把他怎么样呢,踢他几脚吧。”
圆脑袋小伙子说着把我放开,我坐了起来。他说:“坐好了吗?我要踢你了!”我说:“踢吧。”他就在我屁股沟上踢了几脚,边踢边说:“我让你吃鸡!”然后又在我背上踢了几脚。他踢得又重又狠,像擂鼓一样砰砰响。但我几乎没有感到疼。“你倒经踢。”他说着把一口唾沫啐在我面前的地上。我说:“你们不要我就踢死我吧。”他说:“噫?你还赖死?!”我摇摇头说:“我不是赖死,是活不成了。”他说:“你活该!”
半个月以后,我又爬上了一列货车。槐花路没有别的油画店,我觉得我再留在那个叫槐花路的城市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便来到一个叫板城的地方,那个城市看起来有点像槐花路,也是灰蒙蒙的,街边也是杨槐树。我在那儿一边捡垃圾一边瞎转,转了二十几天,照样一无所获。后来我又转了十几个城市,其中包括武汉长沙这样的地方,那里虽然有画店,但人家都不要我。人家不是嫌我是个捡垃圾的叫花子,就是嫌我不会做膺品。人家问我,你会做膺品吗?他们拿出一幅张大千的山水,或者一幅黄冑的驴,问我行不行?我只好默然地走开了。
在一个叫新集的地方,我遇到了流浪歌手昏鸦。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没想到在新集会碰到他。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许多事都不是我们可以想得到的。当时他在新集广场上一座银光闪闪的现代雕塑下唱歌。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头长发,一张灰白的瘦脸,长长的手臂和长长的指头。他和在南城时一样。那时候是下午,离黄昏还有一阵子。他没有什么听众,包括我在内,大约五六个人。唱的还是那首在南城时写的歌,这么多年了,他没有写过新歌?但我喜欢听那首歌,我是被那首歌吸引过来的。我在广场旁边一条路上走着,听到了这首歌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我就情不自禁地往这里走。
我只看见了昏鸦一个人,没看见余小惠。
黄昏时他的听众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跟他说了几句话,我对他说:“你还有一个同伴呢?那个女的,怎么没看见她呢?”他盯住我看了一会儿,说:“你是谁?”我说:“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是南城人,以前听过你唱歌。”他点点头说:“噢,南城,我去过南城。”我说:“怎么没见那个女的呢?那时候你们不是在一起的吗?”他抬头看看天,拨拨吉它,很忧郁地唱了两句,然后又看着我,说:“我们已经分手了。”我说:“那她呢?她到哪儿去了呢?”他说:“不知道。”
我心里疼了一下。我自己都落到这一步,怎么还会为一件这样的事心疼?
我问昏鸦:“你妈的你怎么能不知道?”
昏鸦说:“我为什么不能不知道?我们没有爱情了,分手了,我要知道她到哪儿去了干什么呢?”
“昏鸦,”我大声叫着说,“我操你妈!”
他翻着眼睛看我,说:“你怎么骂人?”
“骂人?我还要打人!我打你个王八蛋!”
我愤怒地向他扑过去,跟他扭成一团。有几个过路人站在那里看我们打架。他真是轻得像一棵草,一下就被我扑倒了。我也没什么气力,我又饿又疲倦,也像一棵草。我们就像两棵被风吹得绞在一起的草。我用拳头打他,没打几下就累得头晕眼花。他一边挡我的拳头一边惊慌地问:“干什么?你打我干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说:“没关系也要打!”我的拳头软得跟棉花一样,不要说打疼他,恐怕连给他止痒都止不了。但我仍不肯停手,直到再也没有力气把拳头挥起来。
昏鸦推开我,拍拍身上的灰,爬起来,站在那儿看了我一会儿,抓起吉他拨了几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唱起来,这一回他唱的也还是一首老歌,--我现在是多么想念你,我的故乡,你的蓝天你的白云,你的黄土你的牛羊,还有你美丽的姑娘……
我在心里说,你妈的你把美丽的姑娘抛掉啦。
我过了很久才有力气爬起来。见我转身要走,他朝我哎了一声,我看着他,许久才明白过来,他是要我给他钱。我摸出一个硬币给他看,对他说:“我是一个叫花子,只有这点钱,你要就拿去。”他用灰涩的像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的手,说:“要。”我便把硬帀扔在他脚下。硬币在地上叮零零地响着。
那真是我最后的一个硬币。
我转身又走,昏鸦又哎一声。
“其实我知道你是谁,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谁。”
我愣愣地看着他,说:“你知道?”
他说:“知道。”
我觉得很奇怪,他是第一个说他知道我是谁的人,我很想撩开他的头发看看他的耳朵。我想那是一对什么样的耳朵呢?是不是跟薄胎瓷一样通明透亮?要不怎么那么灵?我一开口他就知道我是谁?我的声音不是变了吗?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变了,变得毛毛的厚厚的,就像一块又粗又破的毛毡子似的,他倒听得出来?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章(4)



我正在愕然,他又说,“要不你到襄阳去看看吧,弄不好能碰到她的。”我说:“谁?能碰到谁?”他说:“你说谁?刚才你为谁跟我打架?”我说:“真的假的?”他说:“我说是这样说了,去不去由你。”
我又皱着脸看了他一会儿。天色暗下来,他旁边一根灯柱上的灯突然亮了。满城的灯都陆陆续续地亮了。
那天晚上我就离开了新集,去了襄阳。襄阳不大,但也不小,我在那里转了好多天,我觉得我转遍了它的角角落落,但没有碰到余小惠。我并不感到怎么失望。我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我甚至担心真碰到了她。真碰到她怎么办呢?我有什么能力帮她呢?再说她也不见得还能认出我来,就算她有昏鸦那样的耳朵,把我认出来了,她也不会理我的,她本来就有些讨厌我了,我又是这么一副鬼样子,她怎么还会理我呢?可是她一个人跑到哪儿去了呢?她还吸毒吗?她靠什么生活?唱歌?她还能唱歌吗?不唱歌她还能干什么呢?做鸡?想来想去,她只能是做鸡了,可就是做鸡也是一只三十多岁的老鸡了呀……这样的事真是不能去想,想着想着,我就像看见了她似的:露着大半个乳房,呆板着脸,无精打采地在街头揽客,玩一玩吧?她说,老板,玩一玩好吗?街头的灯光很清冷也很昏昧,男人冷冷地斜眼看着她,她把胸前的衣服再往下扯一扯,胸脯几乎全露出来了,灯光像闪亮的灰屑一样扑在她胸脯上,她装出一脸媚笑,摇晃着胸脯,又摇晃着一条多肉的腿,求人家说,玩一玩吧,老板啊,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玩了你就知道的……
这样一想,真让人心寒。
离开襄阳后,我又去了樊城,后来又去了荆州,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转着。我在这些城市里都留心寻找余小惠,晚上我就在那些娱乐场所门口晃来晃去(每个城市都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娱乐场所),在旁边的街头上遛跶,希望能碰到她。尽管我怕见到她,但我还是想见到她,虽然我帮不了她什么,可我会把她带回南城,把她交给她弟弟余冬。我会强行把她带回南城,她认我也罢,不认我也罢,骂我也罢踢我也罢,我一定要带她走。余冬这个有奶就是娘的东西,那回不是见他在给洪广义当车夫吗?总还有千把两千块钱一个月的吧,总还是可以照顾他姐姐的吧?
可是我连余小惠的影子都没见到。
我就这样转回了南城。南城又竖起了许多高大而沉重的楼房。到处都是亮闪闪的玻璃和玻璃的反光。我眯着眼睛看着这些刺眼的冷冰冰的光亮,却不想再走了。我觉得我巳经厌倦了,也死心了。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哪个城市都一样。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一章(1)



我在广场旁边看见了洪广义。当时我傻愣愣地站在那儿,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朝对面望着。马路中间的灌木带上竖着漆成绿色的铁丝网篱,我就是透过网篱看见洪广义的,洪广义站在对面广场翻修工地上,头上戴上着一顶桔红色安全帽。阳光白晃晃的,在他的帽檐下压着一圈阴影,我只能看清他颧骨以下的半张脸。
我凭那半张脸就认出了那是洪广义。我背着蛇皮袋,慢慢地撇到路口上,过街绿灯已经亮了,我跟着许多人一道走过斑马线,来到马路对面。我越走越慢。他背对着我跟几个人在那儿指手划脚。我还听见他在嗬嗬地笑。我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他。他身边跟着几个跟他一样戴桔红色安全帽的人。我没有看见他的保镖,旁边是一些正在干活的民工,他们手上都拿着锹和镐,还有一把镐锄躺在那儿闲着。这回我一点都不犹豫,我把蛇皮袋放在地上,将那把镐锄拿起来,锄把上粘着干泥,我顺手捡了一角破地砖嘎嘎地刮着,刮得非常粗励非常响亮。
一个民工粗声寡气地喊起来,“那个叫花子,你拿我们的东西干什么?”我没理他,民工的声音更大,“叫花子!你拿我们的镐锄干什么?”
洪广义扭头往这儿看了看,我已经把镐锄举起来了。见我拿着镐锄向他冲过去,他显得很吃惊。我说:“洪广义,还我的钱!”他撒腿就跑。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十步,他在前面跑,我举着镐锄在后面追。他身边那几个人跟着我们跑着,旁边干活的民工直起腰看着。我们在工地上绕来绕去,最后有人往我脚下放了根毛竹条把我绊倒了。我趴在地上看着这个放毛竹条的人。我看见他居然是刘昆。
我看见瘦高个刘昆已经变成了大胖子刘昆。
那几个跟着瞎跑的人说:“这是谁呀?”
洪广义说:“一个叫花子,天知道他妈的是谁。”
我说:“我是徐阳啊,洪广义你还我的钱哪,我求你还我的钱还不行吗?”
洪广义笑道:“你们看看,他还冒充徐阳,这不是想钱想疯了吗?”
他叫刘昆把我赶走。刘昆答应一声,一边将那把镐锄扔得远远的,拍拍手,一把扯住我的领子,说:“嘿,走吧你!”我在刘昆手上挣扎着,走了两步,又扭着脖子四处看,大声叫着:“余冬!余冬!”他们都有些困惑地看着我。我是突然想起余冬的,余冬不是在给洪广义开车吗?可他人呢?我连喊几声也没把余冬喊出来。我连余冬的影子都没看见。洪广义厉声说:“刘昆,还不快把他弄走?”我便对洪广义说:“洪广义,你最好把我弄死,否则总有一天,我会弄死你!”刘昆说:“别说了,走吧。”我一把捞起我的蛇皮袋,刘昆还揪住我的衣领不放,走出广场工地,刘昆才松开手,突然对我说:“我知道你是谁。”我没吭声,也没看他,低着头走。过了一会儿,刘昆又开口了,他轻声说:“徐总。”他叫得我一愣。我没想到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叫我。我问他:“刚才当着洪广义的面,你怎么不说我是谁呢?”他说:“我怎么能说呢?我挣了他的钱呢。”我弄不清他是真是假,是好意还是恶意。我瞥见旁边有一条窄窄的小巷子,便往巷子里一缩,一摇一晃地跑掉了。刘昆说:“哎哎哎,你跑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说,只是拼命地跑,跑着跑着回头看了看,刘昆站在那儿没动,一堵墙似的。我又继续跑,虽然摇晃得很厉害,但却跑得飞快。
我就那样跑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
后来刘昆说他一直在找我。那天我背着蛇皮袋在中山路天桥上歇脚的时候,刘昆把我找到了。刘昆从桥上经过时,桥面发出了沉郁的响声。他看见了我,在我面前站住了,他已经胖得像一座山一样了。他又叫我徐总。他说:“徐总,是你吧?我总算把你找到了。”我没吭声,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用脚尖拨拨我的蛇皮袋,袋子里的瓶子发出了响声。“唉,捡垃圾呀?”过一会儿,他又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我知道你是徐总,我一直在找你,我有事情给你做,你做不做呢?”我还是没有吭声。刘昆笑笑,又说:“如果做的话,你就跟我走吧,怎么说也比捡垃圾强啊。”
我用眼角瞟着刘昆,看见刘昆巳经在下桥了,用铁板焊成的台阶被踩出了沉重的哐咚声。我想了想,咬咬牙,没顾我的蛇皮袋,哐咚哐咚地追了上去,跟在他后面走。我说:“刘昆你别这么尊重我,别叫我徐总,你戏弄我干什么呢?”刘昆说:“怎么说我戏弄你?我不是戏弄你,不叫你徐总,我叫你什么呢?”我说:“长毛。”刘昆笑一笑说:“你要这么说,那我就叫你长毛吧。”
刘昆问我愿不愿意给他画画?我想了想,问他画什么画?刘昆说就像他看过的那一幅,他还举着它在街上走过。他说:“你应该记得的,对吗?”我点点头说:“怎么不记得?记得。”刘昆笑笑说:“那次我对不起你。”我没有接他的话,等着他往下说。刘昆说:“如果你愿意画,人我会给你找。”我说:“画谁呢?”刘昆摇摇头说:“不知道,反正找模特儿吧,找到谁就是谁。”我又问他要画多少?是不是只画一幅?刘昆说:“我有那么多包厢,每个包厢要挂两幅,够你画一阵子的了。”
我想了一会儿,说:“是洪广义的主意吧?”刘昆点点头。我说:“既然这样,我每幅要五百,而且要现钱。”刘昆苦着脸说:“太多了吧徐总?”我说:“跟你说了别叫我徐总,我一个叫花子,想要的就是钱。”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一章(2)



刘昆只好跟我说了实话,他说:“你老是冷不丁地冒出来,洪广义觉得你像个影子似地跟着他,心里不踏实,才想出这个办法,也是要缓和一下矛盾,但你知道他那个人,你要他一幅画出五百,那你还不如杀了他。”我恨恨地说:“那你叫他杀了我。”刘昆笑了笑说,“他有那么傻?会让自己背人命官司?”我说:“可你知道他欠我多少啊?二百四十万!我一幅才要五百,九牛一毛呀!”刘昆说:“你何必呢?你现在这种情况,就别去赌那个气了,万一他横下心来,连这件事都不做了,你拿他有什么办法?真杀了他?杀了他你能得到什么呢?不过出了一口气罢了。你就让我做个和事佬行吗?一幅二百吧,这已经算是放了他的血了。”
我说:“刘昆你这是帮我吗?”刘昆摇摇头,说:“谈不上,我只是在办事,再说你也帮过我,我们一家人都记你的恩。”
刘昆一句话差点把我眼泪都说出来了。
我哽着声音说:“刘昆,我也记你的恩。”
刘昆说:“唉!”
他忽然问我那天怎么喊余冬?我说:“余冬现在还在给他开车吗?”刘昆摇摇头,说:“早被炒了,前些日子听说是跟人家跑长途送货去了,现在也不知去哪儿了,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我有点黯然。我说:“你要是见到他,就叫他再去找找他姐姐,你告诉他,他姐姐已经跟那个昏鸦分手了,昏鸦不管她了,她一个人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刘昆点点头,又叹一口气,说:“算了,不说他们了,还是说你自己的事吧,说好了就赶紧动手吧。”
刘昆先给了我一点钱,叫我去租间房子,作点准备,绷一些画框,买点颜料画笔什么的,然后他会把模特儿带到我那儿去。几天以后,我就开始给刘昆画画了。他找的是正儿八经的模特儿,我说你找她们干什么呢?他问我不找她们找谁?我说你随便找些身材过得去的小姐就行了。他说那行吗?我说怎么不行?你只管找来就是。
就像在槐花路一样,我又画那些脱光了衣服的小姐。不过在这儿我没有被囚禁起来,也不用担心别人罚饭,想快就快,想慢就慢。当然,我已经慢不下来了,我习惯了快,我不再沉迷细节,而是粗略地把关系交待清楚就算完事。我知道什么地方要认真,什么地方可以马虎。我画得太多了。我知道该怎么画。没有人能和我相比,我绝对是画这种画的专家。我能准确地捕捉住对象的瞬间变化,我熟透了她们的身体和表情,哪怕最细微的表情我都能抓住它,我甚至能画出她们的心事。我太懂她们了。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好她们。我的速度绝对是最快的,我不用观察,只要她往那儿一站,衣服一扒,我提笔就画。我也不怎么擦笔,我顾不上。我的笔头总是脏兮兮的,在调色板上东蘸一下西蘸一下,因此画面上的颜色都显得灰浊而细碎,即使是表现明亮或阳光,我的色彩也是脏兮兮的。有时候我干脆使用一些线条,笔触很硬的那种线条,还使用变形和夸张。这都是省时省力的办法。一幅二百,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月的生活。现在钱是最重要的。虽然没有谁管我了,我画得随心所欲,但我却一点也不敢耽搁。不过效果似乎还不错,画中的裸女都很性感,都有一种晦昧的妖媚之气,既恰当地表现了淫荡和欲望,暖昧和挑逗,又表现了凄凉、无奈、无所谓……
但我没有像在槐花路时那样频繁地跟她们上床。首先我舍不得花钱,我好不容易有了两个钱,不能全这么花掉了,其次我也怕再染上性病。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我不会过份地压抑自己,一切都看我的心情。
我一共给他们画了两百多幅。我不但有了钱,还有了一家画店。在给刘昆画画时,我忽然想到要留一手。我被这个想法弄得激动不安,几个夜晚都没睡好觉。我不敢说这个想法就一定会给我带来生路,但我觉得我巳经看见了希望。我因此画得更加勤奋,简直废寝忘食,眼睛都熬红了,布满了血丝,胳膊也酸得抬不起来。我把每个小姐都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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