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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得克萨斯-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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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地说,是我前夫,他曾是纽约州雪色佳大学的博士生。”
“他叫什么名字?”
“这很重要吗?我和他已经有几年没联系过了,他对我现在的生活一无所知。”
“我并不是要调查他,我只是需要核实你说的话。”
“你看我像撒谎的人吗?”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嘉雯,我必须完成我的工作,我希望你能理解。”他的语调似乎温和了一些。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他叫韩宇。”
“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舒墨扬。”
“母亲呢?”
“蓝玉。”
梦断得克萨斯2(2)
很多年来,她都是父母的骄傲,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此刻正在监狱里接受审问,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你在哪里出生的?”
“中国黑龙江冰城。”
想必穿越冰城的松花江在这样的夏日早已白帆点点,波光莹莹了吧。
“你把身份转成H1B1之前还转过别的身份吗?”
“转过学生身份,F1。”
“那你是什么时候转为H1B1的?”
“大约三年前。”
“你现在是‘华美餐馆’的经理?”
“不只是经理,也是老板之一。”
“你知不知道在你的餐馆里有三个非法移民?”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你在雇用他们的时候没有让他们填过雇员表格吗?”
“他们是被职业介绍所的司机送到餐馆来的,司机说他们都是有绿卡的。他们刚做了一两天工。我这几天太忙了,没来得及让他们填表格。”
“你知不知道你是不可以以H1B1的身份在餐馆工作的?你在美国已属非法滞留。”
“我不工作,到街头去流浪吗?我要不要养活自己呢?”
“在你上法庭之前我不想和你谈你的案情,因为你现在说的任何话将来在法庭上都可能成为控告你的理由。”
“那我们就到法庭再谈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在美国有那么多的人签证过期、非法滞留,为什么只抓我一个?是谁告了我?”嘉雯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我再说一遍,我不能和你讨论你的案情。你平静一点。”
“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有可能平静吗?”
“这我可以理解。”
“其实你不告诉我,我也猜得到。”
“我真的不能和你讨论案情。现在我想请你帮个忙。因为时间太晚了,我找不到翻译,你也知道在维卡以及周围的城市中英文流利的人很少。我需要了解夏晨瑞和其他人的情况,你可以做一回翻译吗?”
嘉雯点了点头。
这时阿瑞和同时被逮捕的几个人被关进了走廊左边的一个类似动物园里的铁笼的拘留室。
通过她的翻译,迈伦把每个中国人的姓名、出生年月、出生地、家庭住址、父母姓名、入境日期和地点等一一做了记录。接着迈伦对阿瑞宣读了逮捕令。阿瑞的罪名是“有意收留和运送非法移民”,因为警察在拦截了阿瑞开的面包车的时候,三个非法移民:老关、墨西哥人侯赛和查罗斯都坐在他的车上。
当嘉雯把逮捕令翻译给阿瑞时,阿瑞悲哀地望着她的双唇。她憎恨自己亲口把这么残酷的消息转达给他。
“现在我们怎么办?”阿瑞问。
嘉雯叹了一口气,“我脑子里也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迈伦对嘉雯说:“谢谢你的翻译,你的英语真的很出色。你在中国学过多长时间?”
“我在中国没有学过,到了美国之后才开始学的。英语是我的第三语言。”
“真的吗?”迈伦惊讶了,“你知道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接触过许多外国人,我发现他们在美国生活了一二十年,还不能说流利的英语。”
“能说流利的英语又能怎么样呢?只不过替你省下雇用翻译的麻烦,帮你把我更快、更顺利地投入监狱。”嘉雯自嘲。
到了凌晨,克莱拉把嘉雯丢进了一间女囚拘留室,“咣当”一声在她背后锁上了铁门。
嘉雯茫茫然地站在狭小的拘留室中央,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我是在做梦吗?这是不是一场噩梦?”
梦断得克萨斯3(1)
拘留室没有窗户,四面都是沉闷的被漆成灰色的石头墙壁。一个墨西哥女囚披头散发地坐在靠墙的一条窄窄的铁凳上,铁凳的尽头是一堵半人高的矮墙,矮墙内有一个洗手池,一个不锈钢的马桶。一个监视器高悬在天花板上,像一只幽灵的眼睛,注视着室内囚犯的一举一动。
嘉雯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全身冷得一阵阵发抖。因为空调的温度被开得很低,拘留室里像冬天一样寒冷,使她已无法想象监狱外面是德克萨斯炎热的夏天了。她坐到了同样冰凉的铁凳上,立即用双手抱紧了膝盖,想使自己暖和一些。
墨西哥女囚转过脸来,饶有兴趣地用英语问她:“你是中国人吗?”
她勉强点了点头。
“我叫芭芭拉,你呢?”
“我叫嘉雯。”
“为什么进来?”
这大概是监狱里最常见的问题吧,嘉雯想,“签证过期,”她不太情愿地回答。
“就这些?”芭芭拉耸了耸浓黑的眉毛。
“还要更多原因吗?”
“身上没有可卡因?”芭芭拉压低了声音。
“连见都没见过。”
“不是开玩笑吧?”
“你看我有那份开玩笑的心情吗?”
“我发现中国人很本分,只知道干活。我八年前刚到美国的时候,在一家中餐馆洗过盘子,只洗了一天我就辞工了。”
“为什么?”
“太辛苦了,忙得连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险些尿了裤子。”芭芭拉大笑了一声,接着说,“我又是生手,一天之内被老板骂了几回。天哪!真不是人做的事。”
“那后来你做什么呢?”
“当然是贩毒。有什么比贩毒更轻松、赚钱更快的事呢?”
“你这是第一次被抓到吗?”
“是第一次。被警察抓到的时候我对上帝发誓这是我第一次贩毒,这样我的麻烦会小得多。你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被抓到了,都会说自己是第一次,就像妓女每次和客人上床都说自己是处女一样。”
“贩毒不是什么好行当,坐监狱的滋味也不那么好受。”
“你看上去很纯,可是你也进了这里。”芭芭拉的语气突然变得讥诮。
嘉雯无言以对。她有什么权力评价芭芭拉的生活选择呢?尽管在过去的八年里她一直通过艰辛的劳动谋求生存,而芭芭拉以贩毒为业,但是此刻她们同处一室。如果命运不是惩罚她,就是戏弄她了。中国人喜欢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么“朱”和“墨”贴近会变成什么颜色呢?
嘉雯饥寒交迫,无法入睡。她希望今天夜里猝然发生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天亮以后,她就会找一个律师,先把自己担保出去。如果每一个签证过期的人都要坐牢,美国还要修建多少座监狱呀。
到了早晨,克莱拉打开了拘留室门上的一个窄窄的铁窗,给嘉雯和芭芭拉递进来了两个盒饭、两罐牛奶。到了中午,拘留室的铁门又被咣当当地打开了,一个身材高挑、戴金丝边眼镜的名叫萨莉的女看守把嘉雯叫到了门外。嘉雯看到迈伦站在走廊上,手里捧着一个文件夹。
“嘉雯,我必须对你宣读这个刑事犯罪逮捕令,现在维卡的检察官以‘窝藏非法移民’的罪名起诉你。”迈伦说。
“刑事犯罪?!”嘉雯的声调震颤,似有五雷轰顶。
“现在案件调查的结果对你很不利,我发现昨天被捕的三个非法移民全都住在你租的公寓里。”迈伦的表情逾发严肃。
“我租那个公寓是在四个月前,那时‘华美’还没有开张,而那三个非法移民是前两天才住进去的。我租公寓并不是为了窝藏非法移民,而是给‘华美’的员工提供住宿。”
“‘华美’雇用非法移民,将要被勒令关门的。”
“你不是已经把‘华美’所有的非法移民都抓进监狱了吗?!剩下的人都是合法的,况且还包括四个美国员工,你希望他们在一夜之间都失业吗?你昨天晚上在‘华美’吃过饭了,平心而论,饭菜的味道怎么样?”
“味道不错,几乎可以说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中国餐。”
“我想维卡的很多市民和你有同样的感受,你真的忍心剥夺他们享用中国餐的快乐吗?”
“我会考虑的,”迈伦沉吟了一下,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你说的任何话都可以被用来在法庭上指控你。你有权在审讯过程中让律师代表你。如果你雇不起律师,你愿意的话政府会给你指派一个免费律师。现在麻烦你签个字。”
嘉雯麻木地在逮捕令上签了字。
“我后天必须把你送到南德州的高级法院去上庭,尽管那里的政府律师很糟糕,可是我没有选择。你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嘉雯转身回到了拘留室,沮丧地坐回到长条铁凳上。因为一夜无眠,她身上的每一块筋骨都痛,而脑子似乎已完全停止了转动。她仿佛一个遭遇了暴风雪的旅人,迷了路之后,又失足坠入深渊,寒冷而黑暗的深渊。
过了不知多久,拘留室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眼圈乌黑、头发染成了杏黄色的墨西哥女人被推了进来。女人上身穿白色透明的紧身衣,无忌地暴露出肥硕而松懈的乳房;下身裹一条牛仔裤,牛仔裤的拉链已被挣裂,露出了里面暗红的内裤。女人一头栽倒在水泥地上,很快便呼呼睡着了。
梦断得克萨斯3(2)
女人呼吸中透出的浓重酒气在室内肆意弥漫着,令嘉雯一阵阵恶心。过了一会儿,嘉雯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尿臊味儿。原来女人在睡梦中小便失禁,尿水流到了水泥地上。女人终于醒了过来,在尿水里扭动着自己肥胖的身躯,发出令人心悸的嚎叫:“我要一口烟抽!你们这些狗屎,为什么把我的烟拿走?还把我关到地狱里来?”
显然她不只是一个酒鬼,还是一个吸毒鬼。
女人坐在拘留室中央的地上不停地扭动着、吼叫着。
嘉雯缩在角落里,像一只绵羊惊恐万分望着一只疯狂的母狼,看女人做尽丑陋的动作,听女人骂尽英语中的脏话。她被一个残酷的事实痛苦地折磨着:那就是她和一个酒鬼兼吸毒鬼身处同一屋顶之下。她不抽烟、不喝酒,更没有见过毒品,甚至连一张交通违规的罚单都没有吃过,但此刻也许在世人眼中,她和这个酒鬼女人都是囚犯,她们之间并无区别。她多年培养起来的洁身自爱的骄傲在瞬间就被粗暴地蹂躏了。她无法再忍受这样的现实,她要离开监狱,清清白白地离开。
她按响了墙上的对话器,里面传来了看守萨莉冷冷的声音:“你要干什么?”
“我要打电话找律师。”
“你待的拘留室里有电话。”
“可是我没有律师的电话号码。”
“那你只有等法庭给你指派一个律师了。”
“我不想等下去,我要尽快离开这里。你们不是声称保护人权吗?谁来保护我的人权?”对方沉默了。过了大约三分钟,萨莉打开了拘留室的门,以几乎温和的语调对嘉雯说:“我带你去打电话。”
萨莉带嘉雯走进了一间办公室,递给她一本当地的电话号码簿:“你自己找吧。”
她拨通了一个名叫亚历克的移民律师的电话,对他讲明了自己的现状,希望他能到监狱来替她交涉。亚历克说:“你现在卷入其中的案件既有刑事犯罪案件,又有移民案件。你首先要解决的是刑事犯罪案件,这我恐怕无能为力。我建议你等到见过南德州高级法院的法官之后再去请律师,如果你运气好的话,也许法官会给你指派一个不错的政府律师。”
她失望地放下电话,眼泪不知不觉地又落了下来。看来她必须等在监狱里,可她不愿回到那间腥臭的拘留室,和那个疯狂的墨西哥女人厮守在一起,想着想着,她哭得出了声。
一夜的监狱生活已把她的平静完全打乱了。
这时萨莉小声问她:“你是不是很苦闷,很想伤害自己?”
“我是很苦闷。这里太冷了,和我关在同一个拘留室的那个女人的嚎叫让我快要疯掉了。”
“那你先到走廊的椅子上坐一会儿吧。”
她坐到了走廊的椅子上。
“嘉雯,”阿瑞轻轻地在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到阿瑞站在对面的动物园的笼子一样的拘留室里,双手扶着灰暗的铁栅栏,满眼疼惜地望着自己。
嘉雯忍不住又是一阵泪如泉涌。
这时萨莉走过来,坐到她身边,“如果你对医生说你有轻生的想法,今天晚上医生会把你安排到单人病房里,那里很温暖,很舒服。”萨莉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并对她挤了挤眼睛。
嘉雯似乎明白了萨莉的神秘暗示,对萨莉立即心生感激。住到单人病房里,这对嘉雯太有诱惑了。她已经在拘留室挨过了十几个小时,早已疲惫不堪。她渴望远离其他囚犯,睡一个长觉,于是便说:“我是有轻生的想法。”
萨莉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阿瑞:“他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
“是。”嘉雯点了点头,她希望阿瑞也能住进温暖的病房。
萨莉很快找来了一位年老的女医生。女医生对嘉雯的心理状态做了笔录,然后又通过她的翻译了解了阿瑞的身体和精神状况。
“医生问你有没有自杀的想法,你就说有,这样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安排到暖和的病房里。”嘉雯对阿瑞说。
阿瑞点了点头。
半小时之后,萨莉把嘉雯带进了一个小浴室,让她洗了淋浴,换上橘红色的囚服。房间里没有镜子,嘉雯不知道自己穿上囚服是什么样子,但她已经不在意了,毕竟帆布做的囚服比她的纯纱裙装要暖和得多。
萨莉在一张表格上填上了嘉雯的名字,然后问了嘉雯一系列的问题:
“你有什么病?”
“没有。”
“你最近服用任何药物吗?”
“没有。”
“你对任何药物过敏吗?”
“不过敏。”
“你抽不抽烟?”
“不抽。”
“你吸过毒吗?”
“从来没见过毒品。我想你对你的所有的问题的答案都是NO,这样是不是可以快一点?”
萨莉填完了表格,把嘉雯带出浴室。嘉雯长吁一口气,终于可以躺下睡觉了。先不去想什么刑事犯罪,或者非法滞留,她只渴望睡眠,哪怕是在高墙、铁网、铁笼之内的睡眠。
等到萨莉给嘉雯打开了她所谓的单人病房的门时,嘉雯完全惊呆了:牢房大概只有六七平方英尺,却被天花板上悬着的八盏日光灯照得雪亮。靠墙有一张大约三英寸高的空荡荡的铁床,正对着铁床的那个墙角挂着一台黑森森的监视器。
梦断得克萨斯3(3)
“把你的所有衣服都脱下来,”萨莉的语气突然变得冷酷凌厉。她打开牢房门口的一个壁橱,从里面拿出一件医院给病人体检用的白纸做的短袖睡衣和一条宽大的纸短裤甩给嘉雯。
嘉雯迟疑地接过睡衣和短裤。
“还不快脱?你还等什么?”萨莉叫嚷起来。
嘉雯在萨莉的监视下脱掉囚服,换上纸睡衣纸短裤。刚刚换完,她全身就打起了冷颤。她把腰间的一条窄窄的白色塑料带系紧,这样睡衣看上去才勉强遮体。
“把你腰间的那条塑料带子还给我,免得你用它自杀。”萨莉讥讽地说。
她没有想到外表斯斯文文的萨莉居然有蝎毒般的心。
她把白色塑料带解下来还给萨莉,睡衣立刻在胸前松开了,她慌忙用手去遮掩,结果睡衣从腋下裂开了。
纸做的衣服毕竟太薄了,仿佛她的自尊,是一触就会碎裂的。
当萨莉在她背后重重地关上了铁门,她就被彻底锁进了人间地狱。她几乎赤身裸体地被抛在了这间像餐馆的冷库一样寒风刺骨的牢房里,颤抖着,被羞耻感折磨着。
她开始敲打沉重的铁门,一声声地喊着:“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没有人理会她。她仍顽强地敲着,她可以想象此刻萨莉正坐在监视屏前欣赏着自己痛苦的表情。
终于铁门上的一个小小的窗口被打开了,萨莉探进来了她的躲在金丝边眼镜背后的冷酷眼睛:
“你可不可以安静一点?!”
“你让我离开这间牢房,这里太冷了,我受不了了。”
“你知道你现在待的是自杀监视室,你不是想自杀吗?这里最适合你了。”
“我不是真的想自杀。”
“现在说这些太晚了。”
“让我离开这里。”
“可惜呀,太迟了!你已经无权修改你在医生那里留下的记录。”萨莉故意拉长了语调。
“可在这里我今晚会被冻死的。”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我想警告你,如果你再砸门的话,我就让你尝尝电椅的滋味。”
“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我!”
“为什么不可以?你不是要人权吗?隔离有自杀倾向的人,帮助你战胜自杀的念头,我在保护你的人权呀。”萨莉冷笑了一声,用力地关上了铁窗,把她和外界又一次彻底地隔绝了。
她绝望地坐到冰冷、坚硬的铁床上,脊背靠到了同样冰冷、坚硬的墙上。
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夜开始了……
梦断得克萨斯4(1)
嘉雯在自杀监视室里枯坐了几个小时之后,一个名叫肯特的男看守打开了
铁门,把她的囚服扔给她说:
“跟我到楼下去,我需要你帮我翻译几句话。”
她换上了囚服,随肯特下了楼。当肯特打开了一间牢房的铁门时,她看到阿瑞坐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他穿的也是早已变得破烂不堪的纸衣服。阿瑞听到开门的声音就转过了头来,他们的悲哀而痛楚的眼神在空中相遇了。几小时不见,他已变得两眼凹陷,形容憔悴。
刹那间似乎有万箭穿透了她的心。
这间自杀监视室足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小,墙壁也被刷成了压抑的灰色,而里面全部的设施就是一条窄窄的铁凳。从空调出口吹下的冷风呼呼吼叫,仿佛严冬雪原上的厉鬼正在嘶嚎。
她恨不得一头撞到面前的石墙上。由于她的轻信和无知,他也遭此劫难。
在她和他相守这几年里,她是他与周围的英语世界交流的桥梁。她不止帮助他,还帮助过许多中国人写账单、打电话、读文件……她习惯于自己的业余翻译的角色,并以这个角色而骄傲。但是这一次,她却因为会讲英语而害了他。
“你告诉他,不要再砸门了。如果再砸下去,我必须让他坐电椅。”肯特说。
她把肯特的话翻译给阿瑞听了。
“我听得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我实在受不了,这里太冷了。”阿瑞说。
她向他走过去,要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但她被肯特制止了:
“你不可以走过去!”
她低声恳求肯特:“求你把阿瑞搬到普通的牢房里吧!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的话都是我翻译的,他从来都没说过他想自杀。”
肯特说:“等明天早晨医生来上班之后,让医生来决定他有没有自杀倾向,现在我没有权利把他换到别的牢房里。”
阿瑞看到她流泪就站起身,准备奔过来。他不能坐视她的眼泪,她是他的女人。
这时肯特叫道:“站在那里不要动!”
“忍耐一下吧,阿瑞。天亮以后,我会要求医生把我们换到普通的牢房里。”她一边擦泪一边说。
肯特说:“好了,现在我带你回去。”
“你多保重!嘉雯!”阿瑞喊道。
嘉雯早已泪流满面,只艰难地向阿瑞挥了挥手。
她又被押回到自杀监视室,被强迫换上七零八落的纸衣服。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洇湿了衣服。她长久地抱膝坐着,尽量保持同一姿势,因为稍一转动,身上的衣服就会碎裂不堪。
温度越来越低,她的身体似乎变成了朔风里的一片枯萎的落叶,不住地颤抖,挣扎着幸存。
铁床上的灰油漆有些剥落了,露出了红的底色。看来这张床从前是红色的,让人发疯的颜色,后来又被涂成了阴沉的灰色。是不是颜色也可以用作惩罚罪犯的手段?
“我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在不知不觉中踏上了死亡之途?”她问自己。
她用指甲在铁床上慢慢地刻出了四个字:“死亡之途”,以此来消磨这无眠的长夜。
天亮之前还有多少个小时?天亮之后医生会让她和阿瑞离开自杀监视室吗?
她蜷缩着躺倒在铁床上,蜷缩成在母亲腹中胎儿的形状。恍惚中她变成了一个婴儿,在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蹒跚学步。
她是阴历七月初七出生的,传说中牛郎会织女的日子。那天被打成“黑帮”的父亲站在卡车上,脖子上挂着一个黑板,在全城游街。姥姥在她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把她抱在了怀里,可她并没有停止哭泣,仿佛并不情愿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孩子,在这么动荡的年月出生,又偏偏挑七月初七这天,看面相浪漫羸弱,太重情,泪又多,恐怕是生活多折磨,但愿不要红颜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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