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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世和光-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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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有一次,我连续搓了三天三夜,只喝了几口水,吃了两碗米粉,整个人都搓得发黄了,两条手臂更是像两条刚刚熏制的腊肉,我吓了一跳。我觉得再不能搓了,否则身体肯定垮掉。可没过一天,我就上了牌桌。我就像一个瘾君子已经离不开毒品一样,明知这玩艺不是好东西,却无法摆脱。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对身体的看法变得很不在乎。有一副健壮的身体又能怎么样?好的身体只能抵挡住外界的风雨侵蚀,却永远无法应付内部的风风雨雨。而要灵魂不受风寒,就必须看到希望。我的希望在哪呢?那是我早在岳麓山头送走的一缕秋风,那是我在朗朗夜空中驱散的一缕轻烟。一伸手想把它们抓回来,却每每只抓回一只苍白的拳头,软弱无力,打一只蚊子都打不死。不过似乎也不对,蚊子虽然打不死,但并非什么东西都不能打死,比如说自己,只要坚持从虚无中索取希望,最后肯定让自己死灭。
今年的春天就在这样的一条河流中迅速地流逝了。我仿佛看见河流中浮着一具使人恐怖的白色尸体,腐烂发臭了,从我眼前飘过。它的腐臭气令我作呕。我不知那是谁的尸体,不知道它为什么老是像鬼魂一样地尾随着我,污染我这条河流的环境。
天气炎热起来了,我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我似乎是认识的,但到底还是不认识。偶尔随意地照一照镜子,我大吃一惊,里面的那张脸不像个人,而像骷髅。我吓得失手把镜子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许久,我都不敢去捡它。后来我发现镜子里的骷髅又不见了,它还是一如从前能真实地照出所有的东西。我这才捡起来再次哆哆嗦嗦地照了一回,果然,这次我看到了一张脸,好像是我自己的。我看到自己削瘦多了,满脸浓密的胡子,一对阴郁的眼睛,像是大病初愈,不过似乎显得世故了一些,再没有一点对人生和社会忿忿不平的神情了。
麻将完全腐蚀了我的感觉,到了年底,听到满世界都响彻了爆竹声,我这才好像猛然清醒地意识到,又一年即将过去。从来没有哪一年像今年这样过得飞快。我恍然觉得时间仿佛长上了翅膀,而且飞得很高,它在空中划过的时候只是一道影子。甚至连影子都算不上,只是一个黑点,眨眼便被苍茫无际的白色云层给吞没了。我站在白云的下面,求它告诉我时间的去向。白云根本就不理会我,不仅如此,它还冲我露出嘲笑的面孔,似乎很奇怪我会向它提这样的要求。我明白过来,白云是从来不回答俗人的问题的。后来我就看不到时间的飞翔了,只觉得白云在天空悠闲地飘荡,让人沉醉,然而也令人憎恨。
元旦这天晚上,山风和畅,冬季的寒冷似乎在这一晚很知趣地让一丝儿暖意取代了。我独自爬上岳麓山,在峰头上眺望全城,眺望四面八方黝黑、沉静的湘中平原,感到这即将逝去的一年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它仿佛成了一种远古的记忆,我仅能模模糊糊地想起它好像曾在什么时候将我彻底地腐蚀了,把我当一只尸体的标本,装进了一只玻璃瓶,准备做某种神秘的实验。那种实验似乎是想证明人确实能够活在一种虚无的感觉里,或者想证明某种堕落的生活确实能将时间大大地缩短,使一年变成一天,甚至一分钟。堕落只是相对于人的虚假道德才成立的行为标准,如果把它放到永恒的世界里去考察,也许就会发现,它其实跟神仙的某种存在原则是一致的,殊途同归。
可当午夜的鞭炮炸过之后,我就清醒地意识到又一个漫长而孤寂的年份开始了。度年如日跟度日如年,它们完全是一个事物的两极,然而转换起来居然如此的轻松容易。不过细一想又觉得十分正常,因为它们的差异只是表面的,从本质上说其实是一回事。
寒气又慢慢地升了上来。寒气本没有形状,但这会我觉得我看到了它的形状,就好像一只透明的丝稠布带,从山脚下往山峰上套,仿佛一个潜水员在穿潜水衣。这座山穿上了这件衣服后将潜向何方呢?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遥望夜空,觉得它肯定要潜往宇宙深处。它一定能探测到一些浩瀚空间的秘密,带回来给人类以启迪。我想不明白,人为什么不能活得跟宇宙一样,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做茧自缚,把一切跟自己有关的东西都压缩得那样缈小、苍白和可怜。而最具讽刺意味的是这种可怜竟还是自己给自己的。宇宙是不懂得可怜的。它只知道自然,生于自然,死于自然。我想这应该成为我的生存原则,应该是我努力的方向。不过这话又不通了,自然是不需要努力的,努力的事情就不可能自然。该怎么解决这个矛盾呢?我不知道,我只是渴望跟宇宙融合。融合的前景如何且不管它,我坚信,岳麓山在许多时候和许多方面跟宇宙相通,我只要牢牢守住这座山头,再凭着这样一种渴望的心情,就能够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小小的宇宙,经日月的修练,受风雨的洗礼,天长日久,必能上天入地。
              龙  年                
  今年的雪没有一点预兆。下午,似乎还有薄薄的阳光,像裱在空气中的金箔,忽然就起了风,满山遍野地荡漾。黄昏一过便听到了雪籽的声音,咚咚咚好像把万物当做了琴键,欢畅淋漓地练起了琴艺来。雪花随后飘飘洒洒地飞扬在了山谷里。我看不到它在外面世界是如何飘落的,但我想外面的它一定不如山谷里的美,因为我不仅习惯了它在山谷里闲庭散步的模样,还仿佛听到了优美的琴声。琴声将我带回到了前年的那场大雪,我从那时开始学会认识、感悟、喜欢雪,更是在那时候碰了明月。我跟她有近一年没见面了。她早搬出了山谷,估计现在一定完全适应了大学生活,正在校园里尽情地享受她的各种各样的爱情。山谷里的爱对她来说不仅太遥远,而且她很可能已经遗忘。每念及此,我都难免有些伤感。实际上我并说不出一句话,现在我没有资格对曾经的快乐发表哪怕一丁点的意见,因为那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也就是说是大雪曾帮助我占有了别的世界里的什么东西,那个世界没有来找我的麻烦已算是天恩浩荡,吾复何求?
这场雪又是下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把整座山峦妆点得一片素白。全世界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就连人的心情好像都失去了颜色。确实,面对如此圣洁的天地,任何情绪都是垃圾,不能接受。我一走进苍茫的雪地就忘了世俗的责任,觉得非去山谷驻守一天不可。这样的雪天山谷是绝不能没有我的。
很快就到了春节。今年自然也不例外,我将又是一个人过年。父亲是来过信的,可我觉得回去过年会将我这颗宁静的心撕得粉碎,那完全是不可想象的事。我其实也越来越爱一个人过年了。每到这时候,附近几栋斋楼里的人就会走光,山谷里自然更是人迹罕至。四面望去,顿时有一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旷远悠深的感觉,让人非常舒服愉快。我觉得单是寒假期间对这样一个孤寂世界的深刻感悟,就足以抵消一年来我全部的忧伤与痛苦。更何况今年过得是如此之快,我差不多完全被麻将弄得麻木了,是一个少有的忧伤和痛苦不算多的年份。我甚至可以存下许多感悟,去对付即将到来的新年。我认为麻木是不可能长久的,今年也许就会走向它的极端。不仅从一般规律来说很有可能,从我的思想演变风格来看,这种可能更是非常大。孤独的过年对平常人来说几乎不能忍受,可对我来说,我倒恨不得天天过,永远过,让整座山峦不仅精神上属于我,肉体上也完全属于我。
山谷附近的校区也是非常的宁静,它有时让我觉得外面比山谷里还要静,也更寒彻透骨,因为它跟平常景象的对比太鲜明了。对于没有人的校区我是十分喜欢的,这份感情一点不输给对山谷的感情,甚至更胜一分,因为山谷一是有点腻了,二是太封闭了。可校区是开放的,有时我觉得在这里比在山峰上看得还要远,因为心能飞得更远。至于校区本身吸引人的地方,起初我并没搞得太明白,后来才慢慢体会出来,原来它的魅力在于它有一种废墟的况味。与死寂的岳麓书院相比,它给人的废墟感似乎显得更亲切、空灵。这种对比使我忽然决定再去岳麓书院看看。书院其实是我平常天天要经过的地方,但一到春节就跟它疏远了,所以这会我拜访它的愿望变得十分强烈。我走进了它的林子,立刻就闻到了一股檀木的清香。我知道这是它的棺木的香,证明它已经死透了。新的建筑勾消了它的精神,也勾消了我的意志。回想一番,两年多来它其实并没有给予我想要的东西。它原本是想给的,后来不知何故竟收了回去。
赫曦台已经被整修出一个很完整的旧日模样了。曾经耷拉的四角,如今重新翼然飞翘,傲视苍穹。曾经污渍斑斑的南北两壁,现在也恢复了黯淡的青色,写上了“福”、“寿”两字,似乎有了几分往昔的气象。一般人是肯定会被它蒙蔽过去的。但我绝不会,它的气象愈新,我对它的陈见便愈深。我永远不会忘记它从前的破败和荒凉,因为那是它的魂,现在不过是一个被涂抹上了色彩的骷髅而已。虽说如此,我却还是很愿意站在台上,眺望一下书院,贪婪地嗅着一种生涩的气息,回顾我与它的纠葛。我很怀念两年前的那片废墟。在那片废墟之上,是曾盛开过一朵灿烂的野花的。它的幽灵对野花进行了精心的培养,使之在那个明媚的春天里独领芬芳,风骚无限。可惜那个春天一过去,它就枯萎了,再没有开过,只是结过几次籽,散发出苦涩的味道,掉落到了废墟的泥土里。它之所以不能遵守季节的规律生长,可能是因为它并非一朵真正的野花,因为它不过是一颗破烂的灵魂的心瓣,滴着我鲜艳的浓血。当时的野心仿佛只是为了使我从自我束缚中解放出来而产生的荒诞念头,一旦达到目的,它便凋谢了,一如山涧溪流边上的野花的凋谢。我不知道,它如果能一直盛开下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我已经为自己在现实中开辟了一条金光大道,也许相反,我被现实的种种绊脚石摔得伤痕累累,甚至掉进了某个陷阱里,奄奄一息。如果说前者一定比后者的可能性大那是绝对没有道理的。我是不是就该庆幸我现在的处境呢,至少我还可以站在这座弥漫了神秘气息的台上,向书院的坟墓寄托我无尽的哀思。
我的一切选择,都成了虚无。这样的人生似乎都不是悲惨二字能够说尽的。不过物极必反,它似乎又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虚无不等于永远的失去,故所有的选择又可以反反复复,就像天上的乌云,今天飘走了,明天又飘回来了。当然,它飘回来的时候谁也认不出它来,所以终归是虚无。
我其实越来越喜欢虚无,它比实在好。因为实在是结果,而虚无是开始。我希望自己永远都在开始,哪怕永远得不到结果。
故当年的那片废墟的的确确是一具神圣的死亡标本。它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人生的每一个段落。而当我能够经常完整地看到自己演绎的一个个段落时,实际上就等于确定了一个方向。
面对古老的书院,刚刚过去的那个完全被麻将腐蚀了的年份就愈发好像不存在过,那些醉生梦死的日子仿佛已经被风干了亿万年,是挂在墙上的一张猪皮,或者是一根落在干涸的臭水沟里的枯枝。书院死了,然而活着,麻将活着,然而死了。书院的气息告诉我,再不能像去年那样领略时间的虚空,就哪怕我依然平庸,也必须跟麻将划清界线,因为我并不害怕平庸,我的很多的平庸已经被证明其实倒是一种很悠闲的休息。可麻将绝对不是的,它是玩物,而玩物必然丧志。当然,这话有点可笑,现在的我又谈得上什么“志”?我的“志”是早就被时间的车轮碾成了碎末的,一路红尘滚滚,碎末便随风飞扬,散落到了天地的各个角落。但我又总觉得所谓的“志”还是有的,只是它模糊不清,飘忽不定,我说不出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虽然如此,我却不想失去它,因为就对我的精神作用而言,它的虚幻其实跟一个实在的对象没有差别,惟其虚幻,反倒添了一分让人期待的神秘色彩。我必须这样,我必须依靠虚幻的精神元素构建现实的生活场景,不然,我的这一个年份又会成为一道一闪而过的黑影。我宁愿每天清晰地感受着一份又一份真实的痛苦,也不愿被这样的黑影吞没。
山谷里吹来一阵阴风,仿佛带着几分妖气。接着传来杂乱的小动物们怪异的喊叫声。我惊惶地四处看了看,突然发现自己是站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这片实际上寄托了人类许多高尚感情的山间平地倒像是与世隔绝之所,就在刚刚过去的鞭炮声里,居然突然闻不到烟火气息了。天很冷,我却因为恐惧而浑身发热。但我的理智并不承认自己害怕,所谓的恐惧只是对历史的哀痛。
我该怎样过这一年呢?我卑躬地向书院讨教。
许久许久都没有听到回答;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很不高兴,觉得这些风声就像山谷朝我射出的毒箭,太不懂交情了,我可是将山谷视为我永恒的家园的啊!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错了,山风里刮来的其实就是书院的回答,它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我才明白它的意思,原来它并教不了我什么,只叫我自去跟时间打交道。
结果是不能预定的,它只是自然流程的一条尾巴,仅此而已。书院很没有把握地这样说。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佩服过书院,太对了。在脑袋和身子骨都没有长利索的情况下却老去想尾巴会长成什么样,简直就是庸人自扰。
我开始痛恨麻将。情绪一下激烈到这程度上非常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想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痛恨麻将,因为我其实还惦记着偶尔实在扛不住现实的压力了,能在它那里找到一点慰藉。然而现在看,是应该让情绪激烈起来的,麻将怎么会有慰藉的功能呢,它只会尽其所能诱骗我再输个一干二净。去年的经历告诉我,它一定跟现实订有某种同盟,要从两面夹击过来,将我夹死在它们的铁钳之下。是的,我必须粉碎一方,才能喘一口气。现实毕竟是最强大的敌人,故麻将就只能成为我的祭品。不过我到底要拿它来祭祀什么东西,我却不甚了了。那些消散的所谓“志”还找得回来吗?我求助于书院的幽灵。书院这次什么也没说。我估计它也智穷识短了。或者说它对于我这样一个总是不能自己解决问题的生徒感到厌倦了。我能理解它的心情,它哪怕要跟我脱离师生关系,我也不会觉得它有什么不对。不过从我这一方来说,我只能不断地来骚扰它。骚扰它,是我的宿命,也是它命里永远除不去的精神病毒。
新的一年似乎颇有些新气象。最让我欢喜的是才狗子终于滚蛋了。几个食堂主任轮换,他追随秦轮去了湘江边上的一座食堂。走的时候他狠狠地翻了我一个白眼,没有将我收拾得服服贴贴,他显然一万个不甘心。我看着他耷拉着狗尾巴远去的样子,听着他不甘心的喘息声,心里十分舒坦。没有人惦记的日子实在是太愉快了。然而这种愉快中却又包含了极不愉快的因素。因为愈是愉快我就愈是觉得这几年在才狗子的淫威下过得实在窝囊。其实我也是不甘心的,而且越愉快就越不甘心。我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找机会收拾那个东西。我认识到为人处世不能太老实,不管精神世界是如何的富有,不管在精神世界中能享受到多少快乐,在现实的世界里还是必须学会厉害一点,一味的忍让只会使自己陷入人际关系的窘境中,所遭遇的种种损失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精神上的东西没有办法弥补的。这种深刻的认识使我在跟新主任交往的时候开始强调气势,一种既不给人以咄咄逼人的感觉又能够让人给予我十分尊重的气势。我自认为这种经验一定非常实用,绝没想到自己又犯了一个自以为是的错误。新主任姓张,长得有模有样,看上去似乎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实际本质上他跟秦轮一样,对我这种来自知识分子阶级的下属从一开始就没有好感。可惜我没有看出来,在那种“我一定要学得厉害一点的”的心理支配下愚蠢地跟姓张的家伙暗暗地较着劲。
最后的结果是我发现“无知”在很多时候竟然是一种极其聪明的自我保护的方法。秦轮和才狗子当道的几年,我基本采取的就是这样的生存之道,虽然挨了许多整,毕竟最后安然无恙。可当我自以为有了工作经验之后,自以为自己的工作处境将大为改善的时候,我却遭受到了几乎致命的打击。显然我的所谓经验只是十分肤浅的经验,而肤浅的经验是不能使用的,就像有的果实,没有熟透是有毒的,不慎食用肯定出问题。与其老想着表现自己肤浅的经验,倒不如老老实实做个无知的人,反而让人容易接受一些。直到那个姓张的家伙对我忍无可忍,采取了决断的措施,我才认识到这一点,并且已经根本没有挽救的可能了。
那一天,我正在帮菜案切辣椒。我懒洋洋的用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踩在一只装满了白萝卜的筐上。两只手也没全用上,左手插在皮带里,慢悠悠地切着。这样子的确让人看不惯,那姓张的家伙便过来训斥我。天啊,我岂能受得了这个,立刻顶嘴,双方就这样吵开了。他冲我狂叫着要我滚蛋。我怒不可遏,冲上来准备给他一刀,幸被众人夺下。
我被扫地出门,给退到了科里。
不过我庆幸这个结果,因为我将之视为解放。终于不用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终于不用每天像牛马一样地接受他人的驱使了,终于做回了那个本原的自己了。
开始一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去科里挂号,翻翻报,呆坐着看看变幻不定的天色。当我从这样难以捉摸的天色变化中认识到了人生的难以捉摸时,我对自己的处境就有了非常现实的看法。那个姓张的狗杂种,我其实并不恨他,因为我若处在他的位置上同样会像他那样收拾像我这样胆敢藐视我的权威的小杂种。我认为今天的窘境实际是自己潜意识里的一种希望。现在闲暇无事,没人打扰我,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想了又想,觉得肯定是的。也许在一种正常的情况下我没有胆量做出离开食堂的决定,便暗地里设计了一个这样的办法,假他人之手成全自己。因为是潜意识,所以我把自己都蒙了过去,这也是必须的条件,否则如果能清醒地认识到这种潜意识,那对于后果的恐惧一定会阻止自己这样做。现在木已成舟,我的理性便把潜意识放了出来,目的是更好的安慰自己,因为不断地肯定这一点,就能不断地减少我对自己的悲观看法,尤其是为人处世方面的。我就越来越坦然,一度甚至觉得自己已成了一个整天坐办公室的人。我不敢说自己一定不会再回食堂了;但我感觉自己很有可能就此永远告别那个地方。我需要新的生活,尽管新的生活连一点影子都看不到,但我必须首先在心里看到,这是能真正得到它的前提。科长起初还找我谈谈话,可我总给他一个十分木讷的感觉。他在背后对人说:“他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我还真不好拿他怎么办。”
人生就是这么有意思。我本不想给人老实的印象,却被人一脚踹出来,到底还是不得不低下高昂的头颅,变得比从前还要老实,从别人转述的科长的口气里,我甚至觉得我的老实已经让人觉得我实在可怜,不忍心对我下手整。我开始认识到老实也许是一种天性,不是想变就能变的,需要长期地学习奸诈与圆滑,而我在没有进行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幻想一下成为一个能让人害怕的人,当然就只能是这样的结果。
我的信心受到了打击,不知道该不该在改变自己个性的道路上走下去。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我都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后来科长也不管我了,我就不再去科里报到,每天满世界瞎转悠,寻找新的生活方式。
我完全没有了安全感,每时每刻都觉得危险,担心饥饿的问题。然而我的精神却意外地富有起来。虽然这是一种虚空的富有,我却非常喜欢,它使我有种年轻了几岁的感觉,仿佛把我带回到了少年时代,使我像是要飞起来了似的。
有天晚上,我爬上了山峰,遥望满天星斗,做了一篇文章,叫做大自由辞,文曰:
自由兮,自由兮,黑灶如刑台,炊烟生囹圄,何昏昏愚钝做牛马,不傲然学年少独立?心为形役千般苦,放浪形骸万年福。往者如风去,来日青山任歌舞。旧时千秋梦,今朝又拾捡徐图。戏鸟雀如呷妓,遏清流成深潭,逗峡云引日出,乘月光驾轻雾。匆匆归而未离厨,美景豕犬,仗笔刀斧。欣欣然仍披星戴月,不见晨光,长驻夜幕。自由兮,自由兮,直去山峰拜黄老,无为静候天之道。寄全心于山水,收杂念于糊涂。往昔不读经书,今后诚归生徒。非是藐富贵,功名如是赌。
    蛇    年
我张着嘴巴,想让漫天大雪都落到我嘴里,将一颗心彻底地冰封。但大雪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就算理解了它也未必会满足我。对它来说,冰封无边的物质世界比冰封我的内心世界有意义得多。虽然我很失望,可我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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