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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世和光-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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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从地上跳起,闪身躲开。那团东西正好落在了我躺过的位置上。是一个人,他满身满脸都是血。我以为他可能摔死了,哪知他竟睁开了眼睛,显然他很想向我求救,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眼里流露出期盼救助的微光。我在确定眼前的情景绝不是梦境后,恐怖感消失了,也完全明白了这家伙眼里乞求的意思,决定帮帮他。我察看了一下他的伤口,发现都是皮外伤,不致命的,就把他弄到一处泉水旁,帮他洗干净了身上和脸上的血,又让他喝了几口水,他这才缓过了一口气,告诉我他被人追杀,跑到一处悬崖边上,不小心从上面掉下,幸亏落在一片枝繁叶茂的树木里,只划破了皮肉。我又替他把衣服撕破,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准备陪他去山下的医院治疗。他却淡淡一笑说不必了,只是流了一些血,其实人身上的血有些是很多余的,流掉一部分并无大妨,也不值得可惜。我觉得他这人很怪,心想他如不是黑道人物就该是江湖上的一个什么英雄。我俩交谈了起来。他显然是感谢我对他的帮助,便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把他的故事都告诉了我。我这才知道他叫申华武,上大垅人,自幼喜欢艺术,写字做画,吹拉弹唱,多才多艺。因性格孤傲不见容于家庭,更不见容于社会,于是他前些年便偷渡香港,想去自由世界发挥自己的艺术才华。可惜没有成功,还被抓进收容所让政府调教了个把月,历尽磨难。后来他在某机械厂找到了一份工作。他自然是不安心工作的,业余时间都把心思放在艺术上,喜欢跟工会里的一些艺术爱好者接触。便认识了里面的一个女人。那女人非常漂亮,虽有夫家,已遭多年蹂躏,仍有九分姿色,十分风骚。他控制不住自己,沉陷了进去。时间一久,事情被人发现,那女人的夫家自然要找麻烦。对方向他要一万块的赔偿费。他哪里拿得出来,便跟人家横。哪知对方有个兄弟,是个黑道混混,领着几个兄弟打上门来,他只好弃家出走,无处可去,便上山想出家为僧。寺里当然不会贸然收留他。他就赖着不走,每天帮着扫地、种花、种菜,见事做事,只求混碗吃,晚上便在寺外捡处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卧,碰到风雨天气,则寻个山洞,与虫豕共眠,倒也消磨了不少日子。哪知,那个黑道混混竟知道了他在山上的情况,自然追杀上来,他一路奔逃,不想竟掉下悬崖。我问他以后怎么办。他说他突然意识到山外那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不是属于自己的,他只属于岳麓山,只适合岳麓山,这里有他的佛心,有他的艺术,他哪也不去了,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在岳麓山呆下来。我说那黑道混混肯定还会找来的。他说他要跟对方拚个鱼死网破。山后有一座破败的紫云庵,很多年没有香火,里面成了蚊巢鼠穴,听说晚上还常常闹鬼。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他,他说他不怕鬼,正好可做寄身之所。每天他在庵里憩息,渴饮甘泉,饥食野果,闲来无事,便在庵外练练功夫,准备到时跟黑道混混决战。又见庵里四壁空落,他忽然来了艺术感觉,就在上面涂涂写写,做了许多很精致的壁画,使一座荒废多年的庵堂一下有了一些生气和韵味。也是合该他有福运,不久,一位云游四方多年的老尼姑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位在云游期间收留的年轻尼姑。老尼见他把庵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尤其那些壁画让她大开眼界,赞不绝口,认为这等于是他为佛祖镇守了多年的庵子,功不可没,十分感激。可老尼只有一身破衣烂裳,一只随身多年的破包裹,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忽然见他面呈紫色,就说你满脸黑气,显见杀心极重,定有血光之灾,每日这般随便练练拳腿,无济于事,我念你虔心向佛,又替老尼守庵镇怪,愿点化一二,权做一场功德。申华武大喜,叩头致谢。老尼看似骨瘦如柴,弱不经风,实际筋骨柔韧,内力深厚。申华武学了一段时间,长进却不大。老尼叹了一口气,说,唉,你是受了色心迷惑啊,这也是命数,无可奈何。原来老尼的随身小尼长得十分清秀,姿色绝伦,申华武虽知佛门不可乱淫,无奈心猿意马,把持不住,常常胡思乱想,自然长进不大。罢罢,老尼说,我就好事做到底,教你一个速成之法,了却你与我们庵门的一段奇缘,再说,我已得老祖冥旨,须替你解脱困厄,也是推脱不得的事。老尼说这速成法叫大合阴阳元气功,以男女阴液交融为本,催内力推入五脏六肺,再与血液混合,迅速变成一种紫气,猛烈释放出来,威不可挡。老尼还说,此乃我镇山大法,轻易不传人,但你危在旦夕,仓促之间无法可想,只好授你此功,但你须记住,绝不可再传他人,否则功力尽失,全身破血而亡。申华武便对天发誓绝不外传。老尼就叫过小尼,令两人幽居一室,盘膝而坐,合掌相对,闭谷十日,全裸合抱,晨昏交媾,一日九泄,共九九八十一回,成小阴阳元气功。
那一天那个黑道混混又领人来了,有二十多人,持枪舞棒,杀气腾腾,找到申华武,问赔钱还是赔命。申华武便跟他们约到后山的雁惊魂大峡谷,双方摆开决斗阵势,他尽展小阴阳元气功,以掌为刀,握拳成锤,与二十多条江湖汉子一场恶战。刀光剑影中血肉横飞,他赢回了一条性命,但也受伤不轻,在紫云庵由那小尼姑悉心照料,又受阴液滋润,很快便痊愈了。
他后来对那小尼姑很是爱恋,竟起了要与她还俗做夫妻的想法,有天壮着胆子跟小尼姑说了,哪知小尼姑年龄虽小,佛心却虔诚老辣,不由分说给了他一耳光,直抽得他好几天辨不清东西南北。老尼知他命里到底是佛门弟子,日后还要主持寺庙的,倒不责怪他,只说,这里是尼姑庵,不是你久留之地,我跟麓山寺方丈熟识,就介绍你去那里修行吧。他虽对那小尼姑恋恋不舍,无奈人家一脸寒霜,这才明白原来交媾于她不过练功之法,与人间情事无关,便叹一口气,去了麓山寺。寺里的方丈果然很给老尼面子,再说前些日子他在寺里牛马般的干活也赢得了高僧好感,便将他留下了。
若论功夫我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但论对这座山的熟悉,则他又远不能跟我比,所以在争做山主的较量中他输给了我,其实这也正符合山主的本意,既为主子,当然就必须熟悉它跟熟悉自己一样。事情起因不外乎都对山有着深厚无比的爱,我俩争着表达自己的感情,都不相让,他便嚷着说以打架定胜负。我说可以,但不能光武打,更要文斗,这是一座文化的山峦,不在文化上有所建树,即使抢了山主的名分,也不可能得到山峦的认可。他自然不能反驳。武打没有进行,我完全服了他,文斗进行得比较惨烈,他好歹也是个艺术家,文化修养并不差,但还是那句话,毕竟我对这座山更熟悉些,所有关于山的知识和文化他都不能跟我比,最后只能是输。总比分一比一,我就提议我们再各自栽一颗相同大的树苗,一年后谁栽的树长得高,谁就是赢家。他不知是计,反而说这办法很有意思,很有内涵。一年后我们的树都长大了,我的树高八尺,亭亭玉立,迎风招展,欣欣向荣,傲视群峰万壑。他的树却只有五尺,形象猥琐,虫蛀鸟琢,好生凄惨,只会一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只能服了。后来我告诉他,此山共有四泉,南清风泉,性寒,主死,北桃花泉,性干,主生,东龙虎泉,性湿,主苦,西白鹤泉,性躁,主财,你不知好歹,取南泉浇灌,岂能不输!
念无和尚领我去了经堂,先上了一柱香,然后请我坐下,给我端来云雾茶。我喝了一口,茶确实很香,使人感觉那香味能从喉管一直通到屁眼。我四处看了看,四边厢的壁上和窗棂上挂的都是字画,字当然全是佛经偈语,画当然也全是与佛教有关的人物画。经堂里非常肃穆,透出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坐在这里面,浑然不觉这是山里的一间房子,而有点像飘浮在天庭之上,觉得与人世的嘈杂和纷乱隔得那样遥远,仿佛再也不能回到人世。念无和尚跟当年那个被情欲所困的申华武完全不是一个人了,如果我不是亲眼目睹了他由尘世转入佛道的经过,我现在绝不敢把申华武和念无联系起来,即使有人肯定地告诉我是这样。申华武的狂躁、肉欲和对社会的仇恨如今彻底地变成了一泓平静的秋水,收藏在他的眸子里,似乎即使狂风掠过,也不会起一点涟漪。我跟他的目光对视着,忽然平生头次觉得自己的目光是如此肮脏,如此游离不定,简直就像一对老鼠的目光。当然,老鼠的目光是不可能审视出自我的肮脏来的,这使我又并不是很担心自己变成老鼠。不知是自己的心情起了变化还是什么原因,我觉得念无的神情清淡得一如秋天的扬柳,将它对人世的那份早已漠然的心绪轻轻摆动在他淡灰色的面孔上。我心里不禁感叹一声,他已经真正修成了道行,是一个真和尚了。可我突然又想,他难道真的能忘掉过去的一切吗,如果说别的东西要遗忘并非难事,可女人是这么容易忘却的吗?因为这种东西作用于人身上的是非常强烈的生理反应,跟人之本性密切相关,恐怕不是道行能随随便便灭绝的。即使它卡在人性或者灵魂的细缝中,毕竟也是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岂能视而不见!不过我似乎马上又明白过来,如果只在人性或者灵魂的细缝中看见一点女人的影子,那跟没有看见又有什么不同呢,寺庙里佛光灿烂,轻轻一照,什么影子都没了。
“你的业罪不轻啊!”念无对我说。
“我在生活中吃够了罪,这就是我的业罪吗?”
“是的。因为生活本无所谓罪不罪,可你却将之视为遭罪,当然就是罪了。你必须明白,一切生活都是有道理的,你吃苦,那是你应该吃苦,你快乐,那是你应该快乐。对于吃苦和快乐,你都没有资格挑肥捡瘦,落到你身上是什么就是什么。你的罪孽就在于你不甘心吃苦,你想改变落到你身上的命运,对你来说也许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从佛家的观点看,就是业罪。”
我有些不服气,生活得如此不顺心,佛祖不来帮助我倒罢了,却还建立一种理论,认定我对这种现状的客观描述都成了业罪,我的天啊,原以为只有人世间才会无处说理,哪知佛祖这里更没理说。不禁冲口而出:“你们佛道就是这样劝化人心的吗,太不公正了,难怪没有多少人信佛。”
念无不愠不恼,眼睛不看我,只把右手举在额前行了个佛礼,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听他念了这么两句,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偏激,我是来寻找母爱的,必须对佛充满敬意,否则佛如何向我施以神圣的母爱呢?我不觉很后悔自己太不冷静了,我责怪自己过分强调自己的苦难,而没有认识到其实佛历来都是跟人类的苦难联系在一起的,它一向都在告诉人们应如何理解苦难,如何走出苦难,我却如此出言不逊,太不对了。
空气有点凝重。浓稠的香烟熏炙着我和念无漠然的表情。
“我想知道我还有没有别的业罪?”为了缓解气氛,我故意用怯生生的口气问。
“这业罪还不够大吗?”
“大,我知道很大,可我想应该还有更大的,一定有。”
“你根据什么这么肯定?”
“仅仅这么点业罪我绝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嗯,这话倒也实在。你没说错,你确实有更大的业罪。”
“敬请指教。”
“你的最大的业罪就是还没有忘记从前的自己。你依然纠缠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可不幸的是你却总以为已经跟过去的自己划清了界线,变成了一个新的自己。所以你看似心如止水,实际内心依然欲火熊熊。这扑不灭的火焰,就是你最大的业罪。”
我惊讶极了,我觉得我心里哪怕是一道火光都没有,哪来的熊熊火焰?可我又不敢不信,念无的道行虽然还不能通天接地,但应付我这种浅薄的红尘俗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绝不可能胡诌这么一段话吓唬我。
“我冷得很,从里到外,冷得都快结冰了,哪有火,我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我说。
“火有明火暗火之分。你属于暗火。”
“既然是暗火,怎么能说‘熊熊’呢,岂不矛盾!”
“所谓明暗是从感觉上来说的,而不是从形态上来说的,懂吗?”
我还想表达一下不同意见,可忽然连自己都反感起自己来了。既然知道他是有道高僧,却又总是抱着抵触的情绪,这是何必呢。我认为我必须彻底扭转这种心态,相信念无。他也许未必真能知道一切过去未来之事,但一定比我知道得多,这便是我应该相信他的理由。
“我能够消除我的业罪吗?”
“当然能,不然我找你来谈佛干什么?”
“容易还是不容易呢?”
“那就看你的道行了,你一直不信佛,现在临时抱佛脚,佛是个什么态度还真不好说。但心诚则灵,佛又好与人为善,我想你也不必担心很难。关键是,你到底有多心诚。”
我被问住了,老实说我还真回答不上来。我当然希望自己是至诚的,可一想到我上山来是为着寻找更多的母爱,似乎与佛道的诚心没有关系,我就有点茫然。我不能说不寻找母爱了,可要临时改变主旨,是不是得大于失,我实在拿不准。如求念无做裁断,他也许根本不知我的“母爱”为何物,诘问起来,殊为不美。忽然,我心下一动,觉得念无的话里还是有问题,他要求我心诚,固然没有错,可未免过于虚幻,究竟是哪方面的诚呢,是消业的诚,还是求佛的诚?前者当然是绝对的,可他若指的是后者,那我肯定达不到要求。
念无确有道行,敏锐之极,看出了我的犹疑,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说你很难摆脱某些尘世欲望的纠缠,你接不接受?”
我沉吟了一会,轻声说:“也许吧。”
“那就麻烦了,那就很难消除业罪。”
“人非草木,怎么能完全摆脱欲望的纠缠呢?”
“问得好!其实佛家也不是完全要人摆脱欲望的纠缠,就拿我们自己来说吧,每天吃斋念佛,似乎无欲无忿,可实际上我们吃不是也想吃味道好的饭菜吗,馊饭馊菜我们也不喜欢的,衣着穿戴,僧服直裰,不也有好坏之分吗,至于庙里众僧,何曾有过完全平等之权力?其实神圣的佛堂跟尘世一样,也有阶级之分,小门子劈柴喂猪,担水种菜,辛苦不辛苦?主持方丈,青灯打禅,坐享其成,好不快活!这种区别是如何来的?不就是人的欲望所至吗?出家人又哪里能够绝对免俗!所以欲望是可以有的,但,必须有度。所谓度,就是说你的欲望必须符合你的现状,如果你的要求超过了你能力所及的范围,那佛门就不能支持你了,这是因为你实现不了欲望,精神必然陷入一种分裂状态,多半会让你的言行举止不符合‘人’的规范,这一来,往大处说,肯定给社会带来麻烦,往小处说,容易使自己丧失理智,在生死之间迷失方向。其实佛门教义哪里真的能使人修来世的富贵,还是在让你修这一世的福运啊,所谓来世的思想不过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幌子罢了。”
我只觉浑身一震,顿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欲望?”
念无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拉起我走到讲堂右边一处角落。那里立着一道佛龛,供着双手合十的观音菩萨。观音站在一个小佛台上,佛台是一个一尺见方的金铜台,正面铜色鉴人,闪着幽暗的青光。
“好好看看,好好看看自己是一副什么嘴脸。”说罢,他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我便朝铜台镜看去。一开始没有看出什么,我觉得这跟平常照镜子差不多,一张十分典型的忧郁的面孔,眼里扑闪着迷茫的光,嘴角挂着莫名其妙的嘲笑。略有不同的是我在里面显得有点苍老,显然跟铜镜的质地有关,多么明亮的东西映在里面都会变得朦胧和阴暗,更何况我这张被种种人生挫折扭过来扭过去的脸,自然难免显得阴森。难道念无就是为了让我看出这么一点区别来吗?我立刻想到念无可能有别的更深的意思。我瞥了边上的念无一眼。
“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我差点笑出声,不过总算是被念无静谧肃穆的表情给镇住了。便又照了照铜镜。这一下不打紧,我只觉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起来,一种恐怖的感觉从脚底直传到头顶,每一根头发仿佛都凉飕飕的,好像那一大片黑乎乎的荒草地带已不是我的须发,而是一片滴着黑血的冷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头皮上。简直不可思议,镜子里的那个家伙竟在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完全变了样,是一张狰狞的面孔,朝我瞪着血淋淋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一副饿疯了的样子,好像要朝我扑过来吃了我。我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亏得念无轻轻托了一把,我才站稳。我不敢看铜镜了,只是看着念无,我疑心念无对那铜镜施了什么魔法,使之呈现出令人惊惧的魔术般变化。但念无的脸上却仍然是一片秋水的宁静,缓缓地流淌着它那跟佛堂四壁一样没有表情的表情。
“南无阿弥陀佛!你再照一照。”
“我不敢。”
“南无阿弥陀佛,你再照一照。”
念无的声音初听似乎很平淡,甚至都让人感觉不到他是希望我这样做,更像是自言自语。然而稍一品味,我却马上觉得他那平和的语气中似有无尽的力量,绵绵不断地朝我逼过来,使我想象不出如果不按他的要求做会是什么后果。于是我似乎在有意无意间,又照了照镜子。那个恶魔消失了,我的忧郁的面孔重新回到了镜子里。
“是菩萨显灵吗?”我愚蠢地问。
“你又添了业罪。”
我明白过来,立刻抽了自己一耳光。念无立刻指出:“再添业罪。”
我对于不添业罪已不敢抱有任何的指望了,反抗佛法教义之心顿时彻底灭绝。我卑恭地说:“我知道我对自己恶贯满盈,十恶不赦,就我自己而言,已不可能脱离苦海,敬请烦劳大师指点迷津,劝化残生。”
“这是一面照妖镜。所谓的妖,不是鬼怪小说里的那种妖精怪兽,其实就是指的人的欲念。一个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欲念就生什么欲念的人照出来的是人的面孔,而一个总是生有自己无法实现的欲念的人照出来的就是你刚才看到的恐怖的魔怪,那是你扭曲的灵魂,被菩萨放大后罩住了你的面孔。老实说我都被你吓了一跳,我本以为你经历了这些年的磨难之后,应该对人世已经灰心丧气,不会再有多少膨胀的欲念,哪知你的魔怪的面罩依然如此可怕、恐怖,这是一种超过了恐怖本身的恐怖,其实质是按十数倍计的,你知道吗?噢,天啊,所以我纵然修佛经年,竟也被吓了一跳。你说说看,你的业罪有多大?”
“为什么存有过分的欲念是业罪呢?”
“因为你实现不了,必然为其所困,也就等于说你肉体的苦和精神的苦都是自己给予自己的。不要以为自己对自己犯罪就可以得到宽恕,佛家认为这种罪孽其实比你对他人犯罪还要严重,还要不可原谅,因为对他人的犯罪一般来说倒还符合人的恶劣的本性,可对自己犯罪符合本性吗?故天下至恶,莫过于戕害本性。这面铜镜照过不知多少人,我还从来没看见谁照出过像你刚才那样的丑陋的魔怪。”
我只觉全身冰凉,额头直冒冷汗。
“我的业罪既然这么重,那还能够消除吗?”
“说了就看你心诚不诚。”
“我应该有什么样的态度?”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我知道。”
“知道?那你说说,什么意思?”
“无所谓色,也无所谓空,你以为‘色’了,那就‘色’了,哪怕你实际‘空’着,你以为‘空’了,那就‘空’了,哪怕你‘色’着,色非色,空非空,色非空,空非色,色中有空,空中有色……到底是色是空,谁也说不通。”
“解得不错,可惜最后一句荒唐,既然谁也说不通,那要佛家何用!佛是能说通的,关键是听的人懂不懂。”
“那到底色即空还是空即色?”
“无色无空。”
念无的最后这句话仿佛把我带入了一个遥远的世界,那个世界模糊而又透明,好像是我曾见识的,又好像从来没见识过,我自以为熟悉它,细一想又发觉其实根本不熟悉,似乎正合着“无色无空”的那样一种神秘莫测的意境。念无静悄悄地退开了,我长久地留在观世音面前,要准确地解剖念无的思想,唯有先跟观音进行这样没有语言的交谈,从它所传导给我的气息中慢慢体会佛义的精深奥妙。
菩萨后来问我:“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我说:“我知道念无的话都是对的,确实,这些年来我对自己犯下了无数的罪过,业孽深重,我其实并不在乎除去业罪,可我不明白的是除去之后该怎么办,难道任由虚空的灵魂去填充我剩余的人世辰光吗?难道这样做就不是业罪吗?我想,也许这样更应该是一种业罪吧!念无一直没有解释这个问题,所以我还是很迷惑。”
观音用那遍布宇宙的阳光一般的微笑对我现出了一种肯定的表情,我感觉我的疑虑与它的佛心在这一刻相合一契。
“祝贺你,卑微聪慧的俗家弟子,你开始走向大光明了。”
说罢,观音驾着它的莲花白云,飘然而去。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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