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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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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如何评估自己,她就开始看周围人的脸色,谨小慎微地询问一些边缘性的话题。比如去买菜的时候就问菜贩子,干这一行是出于兴趣呢还是为生活所迫?有没有产生过改行的念头?从豆腐坊旁边经过时她还假装关心地从水里捞起豆腐左看右看,并厚颜无耻地问老板:卖不完的豆腐如何处理?当然她从未得到过回答,对方只是望着她,期待着,看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对她来说,这种态度比奚落还要糟糕,她只好讪讪地走开,什么也没捞着。彭姨的态度和他们有点不一样,彭姨对发生在述遗身上的变化似乎是持肯定态度的,可是她又完全否定她的判断力,将她看作患了病的老人。于是述遗的情绪也随她的态度忽上忽下的。


中篇小说(二)第76节 变通(14)

    有一天她坐车去市中心理发,居然在车上看见了那位老农民,一瞬间她又不能确定自己从前到底是不是真的见过他了,也许他只是同自己虚构出来的形象正好符合吧。她走过去站到他的旁边,老农看了看她,那目光有点轻视,有点不以为然,本来打算开口的述遗咽回了她的话,究竟是否见过他的疑问也就得不到答案了。过了一会儿,那老农竟然离开座位,站到车厢另一头去了。从理发店回来的述遗一路上都好像在梦游,后来走过了自己的家门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回忆就同洪水一样汹涌,五花八门的片断令她目不暇接,她甚至记起了两岁时母亲系在她脚上的一个铃铛,也记起了母亲当时的样子。那模样似乎不太好看,还有点粗俗。她的想像驰骋着,中了魔一样,愿意想什么就可以想出什么。她甚至想起了一种奇异的豌豆,是她四岁时在坡上摘到的,豆荚里的豆子有三种颜色,红、蓝、绿。她剥开那些豆荚时,有一条蝮蛇在她眼前的空中游动,天上黑云重重。她突然觉得要下雨,扔了豆荚就往家里跑,雨还是在半途下来了,将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通透。三色豌豆的事似乎从未留在她的记忆里,现在却想起来了。〃述遗,述遗,你将来的路怎么走啊。〃年轻时彭姨总做出发愁的样子乱说一气。述遗自己有时也发愁,总的说来还是蒙着头往前闯。很难说出彭姨对她预见事物的能力是厌恶还是欣赏。争吵了几十年之后,这种能力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蛛丝马迹,这一点肯定要归功于彭姨的坚持不懈。为什么接近了大自然的本质,大自然反而对她疏远了呢?也许那另一个世界并不是隐藏的世界,而是一切,是全部?在黑乎乎的、荒凉的夜里,玉石镇纸是真的发过那种光呀,不然人老眼花的她又怎么会捡得到那玩意儿?    
    豆腐坊的女人们坐成一排,注意地打量着述遗。    
    〃现在除了那种人以外,很少碰到在外面乱走的人了。一般人在外走都有目的。〃她们这样说道,都显出不赞成述遗的样子。    
    述遗惭愧地用手巾包了豆腐准备回家,却被她们拦住,一定要她参观一下她们住的地方,她们说这样会使她这种老太婆大开眼界。她们簇拥着她往前走,在潮湿黑暗的小巷子里转了好几个弯,然后沿一条短短的地下通道进了一间黑屋子,过了一会儿灯才打开。述遗看见这根本不是一间房,而是那个过道的延续,有一张铁床放在墙边,上面躺了一个男人。过道的前方像电影镜头似的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山峦的轮廓,那是夜幕下的山,单调而虚幻。述遗往前方的山峦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时她发现豆腐坊的女人全都悄悄离开了。山似乎就在眼前,而且从前看到过的那些形状像子弹头的人影又出现了,排成队,往山里走,一共大约有十几个人。    
    〃看什么呢?〃床上的男人忽然讲话了,〃那些个人,您看着离得很近,其实离得很远,您怎么走也是到不了他们身边的。〃    
    他坐了起来,一副发呆的、若有所思的模样,述遗的记忆复活了,她曾经在郊外的烧饼铺里见过这个人一面,当时他就坐在自己对面啃烧饼,脚边还放了一篮子新鲜鱼。不过他脚边的一篮子鱼是现在才想起来的,那个时候她似乎没看到。    
    〃到不了他们身边。〃他重复说,〃我天天都在这里看,我们看见的是夜景,而现在外面却是白天,时间差异太大了。上面那些个女人也对这种事有兴趣,但是她们每天来看一看就走了,只有我一个人是每天留守在这里。您瞧,那些人上山了。他们是一个小社会,您一定是偶然撞上了他们吧?您不要着急,相遇的机会还多的是。有一天,他们当中的一个走到了我面前,这是一个白胡子老汉,比一般人都要矮小,长着土色的皮肤,脸上五官很不对称,如同一团泥巴上随便挖了几个洞。他那双乌黑的手大得出奇,手掌上满是裂口,裂口内凝着暗红的血,像是被用小刀割出来的一样,十分触目。也许他是用这双手在山上的土里寻找植物的块根来充饥吧。〃    
    〃您没有试图去加入他们的社会吗?〃述遗问,完全被他的话吸引住了。    
    〃啊,我根本走不到他们面前去,他们行踪无定,我和他们之间又隔着时间。有一回我在山里爬了两天两夜!有时他们也去村里,情形也是一样,不但追不上,就是追上了也是认不出。他们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您就会认错了人。他们虽属于另外一个社会,但身上并没有标记。〃    
    〃我也碰到过一些人。不,确切地说,不是碰到,而是我逐渐从一个一个周围人身上认出了我不熟悉的那种特征。您刚才说他们属于另一个社会,我也一直这样想。可是我又想,为什么所有的人全显出了那种特征呢?那另一个社会会不会就是我所生活的这个社会呢?啊,我真是混乱极了。〃    
    述遗同那人告别,回到豆腐坊,看见那些女人正在忙忙碌碌,谁也没注意到她。她从柜台上拿了自己的豆腐就走。走到门口又看见老板从外面进来,老板礼节性地同她招呼,一点都看不出什么异样。一个念头在述遗脑海里一闪:也许他们就是山那边那个社会里的人?他们会不会装出忙碌的样子,一转背就钻到那个地下过道,然后就加入那一伙去了呢?难道真有那么些住在山里的原始人吗?刚才的这一场转换搞得她有点头重脚轻,她赶紧回到家在躺椅上躺下了。    
    〃豆腐坊旁边有个黑暗的通道,那里的风景美不胜收。〃述遗痛苦地在彭姨面前回忆着当天的遭遇。    
    〃啊,不要经常往那种地方去,那是个鬼门关,除了那个痴心妄想的男人,谁会坚守在那种地方?〃    
    〃你认识他?〃    
    〃好多年以前,他是我丈夫。一个丧失了生活能力的人。〃    
    两个老女人神经质地对视着,目光里慢慢显出些苍凉的味道。过了一会儿,彭姨突然笑了起来,拍着述遗的肩大声说:    
    〃那些弯弯角角的地方,你都已经钻遍了嘛,你的好奇心真不小哇!怎么会越老还越不肯罢休,快入土的人了。〃    
    述遗的肩胛骨被她的胖手拍得很痛,不由得怜惜起自己这把老骨头来。她想,彭姨真是个大冤家,连自己的丈夫都离她而去,这种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呀。不过她并不了解实情,这对夫妇说不定时常暗中见面,就像一个秘密组织成员似的进行那种地下联络。    
    夜幕就要降临,豆腐坊那边变得静悄悄的,那中年女人正低着头往外走。述遗的心颤抖了一下,回过头去问彭姨说:    
    〃她们是怎样知道那种秘密的呢?〃    
    〃那根本就不是秘密,谁都想要往那种地方跑,人的天性嘛。〃


中篇小说(二)第77节 变通(15)

    尾声    
    这一回她不是去工地上,而是去了那黑洞洞的地道里。像瞎子一样摸了一段路,脚踩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有些惊惶,又有些疯狂,她诧异地站住了。外面的天是深蓝色的,虽是夜色,但有亮堂堂的月光照着群山,那些山头都在冒烟,烟是白色的,袅袅地升上夜空。突然,就在近处,述遗发现了她去过的工地,一栋栋楼房矗立着,楼房已全部竣工,里面住了人。述遗用力往前看,距离混淆了。到底是山离她更近还是楼房离她更近啊?一阵一阵地,她能看见山上的树叶,看见一枚一枚的松针,她还看见了一些不能说的,同她的心病有关的事。她的瞬间视觉向她证明,的确有一群人住在山里,他们忙忙碌碌,时隐时现。彭姨的丈夫到哪里去了呢?述遗记起他说过眼前出现的这些景致是不可接近的。地道里弥漫着那种阴湿处所的怪味,述遗猛地向出口走了几步,然后张开口呼吸外面的空气。这时地道里传来了脚步声,述遗知道那是谁,她没有转过身去,只是轻轻地,仿佛很随便地问道:    
    〃你丈夫终于走了吗?〃    
    〃他本来就和山里那些人是一伙的,只是偶尔在这地道里呆一呆。比如上一次,他是知道你会来,这才有意呆在这里等你的。〃彭姨说道,停住了脚步。    
    〃那么你呢?你也同那些人是一伙的吧?我一直在这里纳闷:一个人怎能伪装几十年呢?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那一伙的。〃    
    〃这是个秘密。〃彭姨〃扑哧〃一笑。    
    仿佛约好了似的,彭姨挽着述遗的手往前走去。她们走了好久,可就是走不到楼房面前去,更不用说那些山峦了。树的形状成了模糊的一片,如同平面的油画布景,不断地往后面倒退。    
    〃彭姨啊彭姨。〃述遗感叹道。    
    〃什么?〃彭姨一怔。    
    〃彭姨啊彭姨。〃她又说。    
    她的老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她想倾诉,但她脑子里没有语言,她此刻接近了痴呆的状态。〃彭姨啊彭姨。〃她只会说这几个字了。彭姨还在拖着她前行,夜空更明亮了,周围如同白昼,楼房里有人用二胡拉出哽哽咽咽的声音。述遗一下子感到了脚下的土地在移动,那便是她们为什么走不到目的地的原因。    
    〃有一个人从山里出来了,看!〃彭姨说。    
    述遗也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姑娘的身影。姑娘正在溪边用水桶打水,那条小溪如同横在画面上的一条白布,老远就看得清清楚楚。姑娘的周身发出光晕,随着她的运动一闪一闪。她不是朝山里走,却是径直朝两位老太婆走过来了。    
    〃梅花!梅花!〃述遗和彭姨异口同声地喊道。    
    她们向她走过去,她也提着水桶向她们走过来,但她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大了。述遗瞥见了那只坐标一般的老猫。最后,梅花隐退到了山脚下,很快消失在树丛中。    
    彭姨紧紧地挽着述遗站在原地,述遗感到脚下的大地移动得更快了,简直令她头晕,而且她身上开始发热,那是种新奇的感觉,就像很多蚂蚁从体内向外涌似的。    
    〃你终于也发光了。〃彭姨似乎是在很远的地方说话。    
    述遗根本看不见自己发出的光,她认为彭姨是在哄骗她,她又觉得彭姨完全没必要哄骗她,那么她说的是真的?多么热啊,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向外涌呢。高楼里的那个人探出身来朝她们张望了,述遗想,他看见了什么呢?    
    这真是一个温暖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即使在野外也可安然入睡,难怪有人要住在野外。述遗的心还从未像今天这样同大自然这么贴近过,她看着那些山,简直看呆了。当她停住不动时,彭姨也停住了。    
    〃山里的人们也看见了我们。〃彭姨说。    
    有点点雨丝飘到述遗脸上,她贪婪地伸出舌头舔着,舔着,忘乎所以起来。不可捉摸的大自然,她追寻了一辈子的,同她若即若离的大自然,原来就在她身体里,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所有那些个焦虑,那些个怨恨,那些个疑心,全消失了。山里头的那些人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像缀在山间的明星。述遗感动地看着,第一次感到自己同他们是平等的。从他们那边朝她看,她不也是一颗星吗?她久久地伫立在原地,后来她用手往旁边一摸,发现彭姨已经早就不在了。这空旷的处所只有她一个人,她在静谧的天空下悄悄地变成了那颗星。〃明天……〃她嚅动嘴唇,努力要说出她说不出的那个词。    
    1998。10。10,英才园


中篇小说(二)第78节 阿娥(1)

    我们在院子里跳绳,两个人甩绳,五个人跳。我们刚开始跳不久,阿娥就跌倒了。她慢慢地倒下去,脸色发青。孩子们无比惊慌地围成一圈,有人叫来了阿娥的父亲。那父亲是这里的箍桶匠,有一张饱经沧桑的老脸,腰部像被打断了似的弯成九十度,看上去不像阿娥的父亲,倒像她爷爷。他走到阿娥跟前,搂起她的上身就往家里走,而阿娥的下半身就在地上拖。看来这位父亲已经熟悉了女儿的发作,一点都不感到奇怪。有知情的女孩告诉我说,阿娥真可怜,生下来就有这个毛病。远远望去,阿娥像一具尸体,那位残疾的父亲一摇一摆地拖着她走。    
    整个春天我们玩疯了。家长们天黑时站在屋前的台阶上喊我们当中某个人的名字,跳起脚来破口大骂,那个人就如老鼠一样悄悄溜回去吃饭。天天如此。也有挨打的,被打的孩子拼出吃奶的力气惨叫,家长听得烦,只好暂时放开他们。但我好久没再见到阿娥,她父亲那老鸭似的身影倒是常出现。    
    男孩小正问我愿不愿去看阿娥,我怦然心动,尾随他在一栋又一栋的老屋之间穿梭。我们最后停留在一栋破旧的木屋前面,小正让我骑在他肩上,凑到高高的窗前往里看。我看见房间正中有一只玻璃柜,阿娥就睡在柜子里,她没睡着,不时动一动,打一个哈欠。我还要看个仔细,小正就不耐烦了,叫我下来。    
    〃她怎么会睡在那种地方?〃我惶惑地问。    
    〃她有病,那是隔离室。〃小正得意洋洋地介绍,〃不是怕她传染给别人,是她自己需要隔离,不然啊,活不过明天。〃    
    〃那她还跳绳?〃    
    〃短时间出来活动一下是可以的,我看那对她没什么坏处。〃    
    他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掌,我给了他两块钱。    
    我还想从门缝里偷看,远远地那只老鸭过来了。    
    〃快跑!〃小正猛地扯了我一把。    
    我们两人一齐飞跑,穿过那些老屋,又到了院子里,我们在途中还撞翻了一家人晒在天井里的干木耳,撒了一地。    
    一想到玻璃柜里头的女孩,我就心跳脸发红,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发现向一个人吐露。    
    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我邀了细碎去山里挖蕨根,我们避开那些个男孩,钻进阴暗的壕沟。在收获了一些肥大的蕨根之后,我压低喉咙向细碎吐露了这个秘密,我还添油加醋,将阿娥形容成一条蟒蛇,夜里游出去吞吃小鸡。细碎立刻就尖叫起来,跳着爬出阴暗的壕沟,将采集的蕨根撒了一地,抱着头痛哭。我跟在后面慌慌张张地向她道歉,我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让她这样感情冲动。可是只要我一张口,她就更厉害地尖叫起来。我心灰意懒,扔了那些蕨根怏怏地往家中走。还没到家,细碎的妈妈就追了上来,狠狠地指责我,说我〃欺负女孩子〃。我想张口辩白,她又横蛮地打断我,威胁说:    
    〃有些事,不可以乱说的,管好自己的舌头吧。〃    
    平白无故地被人抢白一顿,我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深渊,这个深渊是一个没有底的谜。我想去找小正问一问,小正也躲着我,远远看见我就一溜烟跑得不知去向了。    
    傍晚的时候,大人们骂人骂得特别凶,很多人都在指桑骂槐。他们骂自己家的小孩和一个贼搅在一起,还说要打断他们的腿子。我不敢听,又不得不听,我觉得自己成了过街的老鼠。所有的孩子全回家了,还有两个女人在骂。妈妈见我躲在门背后倾听,就走过来将我揽在她怀里,她的粗糙的、被劳作弄得变了形的大手抚着我的背,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就像我闯了大祸,不可挽回了似的。    
    〃什么事也没有,妈妈。〃我不服气地说。    
    〃当然,当然,能有什么事呢?好孩子。〃    
    她的惶惑不安的目光对着面前的那堵墙,那样子分明是告诉我大难临头了。我突然很恨她,这种感觉是常有的,但这一次,我觉得她和外面的人们是一伙的。我一用力就从她的手臂里挣脱出来,弄得她差点栽倒在地。    
    因为所有的孩子都躲着我,我只好自己和自己玩。我在泥地上玩一种攻城的游戏,让两个城堡里的武士相互进攻。我口里喊着〃冲呀!杀呀!〃的,忙个不亦乐乎。我还让甲城的武士挖了一条运河,通到乙城的地底下,将院子里的那摊污水引过来,让乙城被污水淹没。我聚精会神地干着这一切时,突然看见一只穿着皮鞋的女孩的脚将我的城堡踩塌了,我吃惊地抬起头,看见阿娥叉了腰站在我上头。    
    〃你这个懦夫!〃她傲慢地说道,〃谁要你来多嘴啊,你搞得清这些事吗?〃    
    〃阿娥,阿娥,他们都不理我了,你要是再不理我,我该怎么办啊。〃    
    我差点要哭出来,情急之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当然,我会理你的。〃阿娥突然扑哧一笑。    
    她任凭我抓住她的手。而我,就像获得了批准似的,还将我的脸颊往这只冰凉的手上贴。奇怪,我的脸一贴上去她的手心就有了热气,而且越来越热,像发高烧似的,她的两只长得很拢的小眼睛则目光闪乱,我觉得她要发急病了。我连忙将脸颊脱离了她的手掌。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揪住自己的胸口,困难地喘气。    
    〃阿娥,阿娥,你不会晕倒吧?〃我害怕地问她。    
    好久好久她才平静下来,指了指身边的大石块,示意我同她并排坐下。她的手又变得冷冰冰的,一脸难看的样子。我看见院子那边的门洞里有几个脑袋晃了一下,很显然是前面街上的孩子,他们看见阿娥和我坐在一处就躲起来了,真是怪事啊。阿娥锐利地瞥了我一眼,说道:    
    〃我现在见不得人了,都是因为你,你自私自利,不顾后果。〃    
    〃我完全不知道,我蒙在鼓里。啊,我敢发誓,要是我知道,我就把这只手砍掉。〃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定变了色。我希望阿娥说下去,这样就会把个中的缘由说个清清楚楚,一切就会真相大白。我握着她的手等了又等,她却并不开口,像在想其他的什么事。我想,阿娥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她一定觉得我十分荒唐吧。阿娥的沉默是那种很宁静的沉默,她显然不希望我开口,似乎她预先就知道我的疑问太多了,回答起来没个完。终于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她要走了。我想送送她,她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她走路的样子和她父亲一样,很像鸭子。我猜测她是回到她的玻璃柜里头去,这样一想不由得很害怕,要是她刚才死在我身旁,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那些天我神魂颠倒,总是想往阿娥家那边跑。门是关着的,我不敢喊门,窗户又太高。我心事重重地在外面徘徊,阿娥的父亲一出现,我就假装在屋檐下玩修城堡的游戏。有一天,阿娥的父亲进屋后,同阿娥在房里高声说话,我在外面全听见了。那父亲问:〃外面那野小子是怎么回事?〃女儿就回答:〃大概是妒忌我吧。〃然后还说了些其他的,总之是我难以理解的话。阿娥的声音就像从一个坛子里面发出来的一样,伴随了嗡嗡的回音。


中篇小说(二)第79节 阿娥(2)

    有一天阿娥终于出来了,病恹恹的。她用蔑视的目光扫了一眼我砌的城堡,懒懒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太阳多么好啊,阿娥!茶树开花了呢!我们去山上捉小鸟吧。〃我想讨好她。    
    〃我不能晒太阳。〃她简短地说。    
    〃真可惜,真可惜,长年躲在那种柜子里,多么可怕!〃    
    〃你这蠢货,柜子里才有意思呢。我只要一出来就难受,你没看到吗?阳光使我的血变黑,花粉使我的气管粘膜肿胀,最糟糕的是,我在外面无法想事情了。我想出来的那些个事,你永远想不出。你这样的人就只会玩这种古老的游戏,因为人人都玩这种游戏,真是乏味透了。〃她一边说一边往房里走。    
    我连忙紧紧地跟上去,阿娥似乎也不反对我参观她的家。玻璃柜很精致,同房里简陋粗笨的陈设形成鲜明对照。长方形的体积比一个大人的身材还长一点,前面是一扇推门,四根闪亮的不锈钢柱子上面车出漂亮的螺旋花纹,立在柜子的四角作为支撑。那柱子简直有点豪华气派了。玻璃门的一侧嵌着一根管子,管子连到一台小小的机器上。阿娥说这个机器一开动,玻璃柜里面就可以保持真空状态。〃那种情形啊,妙不可言。〃我弯下腰去看那台机器,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咳嗽的声音。阿娥立刻将我往外推,小声说:〃快走,快走,你的气味留在房里,父亲要暴跳如雷的。〃她猛地一用力,我跌倒在门外台阶下。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阿娥的父亲揪住了后面的衣领,他将我用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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