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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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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她把我当傻瓜一个。这样的人叫我如何敢对她有非分之想?不过说老实话,我自己也从未想过要去深究表姐的内心,我对她的崇拜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似的。很多事我都是弄不清就不去管它,往日后推,心想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吧。我的这种性格显然遭到了表姐的蔑视。有一天我们坐在葡萄架下喝茶,她忽然对我说:〃人活得越久谜团就越大,到后来人就成了月光下的树影一样的东西。你注意过那些树影吗?每一瞬间都完全不同。〃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也好像不完全是对我说话,她每时每刻都沉溺于一种固执的念头。
但表姐并不关心对我的启蒙,她有她的事。回到旅馆房间她就把我忘了。我倒是看见厨师偷偷往她房里钻,那传达居然也尾随他进去了。我脑子里闪电似的出现他们仨赤身裸体在一起乱搞的图像,我有种痛心疾首的感觉。厨师身上脏兮兮的,吃饭时胡子上头沾汤带水。表姐是那么爱清洁的人,怎么会同他搞到一起去的?当初我选中这家旅馆,是因为这里非常干净,服务也不错,惟有厨师的不讲卫生让我有点不习惯。比如说吧,炒菜的锅铲掉在了地上,捡起来又继续炒菜。还有就是厨房里一片狼藉,老鼠横行,锅盖上爬着蟑螂,同客房部完全不协调。厨师以他的和善好客弥补了他性格上的疏懒。后来我也就不在意伙食的卫生了,反正味道不错,闭着眼吃下去吧。厨师做的菜很能挑起我们的食欲,往往是一杯酒下肚,我立刻感到这世界变得温暖而又伤感。有一天晚上我还对着他点燃的大红蜡烛痛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心里变得光明了许多。我曾暗地里将厨师的晚宴称之为〃思乡晚宴〃,我思念的不是我的故乡,而是一个不知所在的地方。因为这些,我对厨师的感情很复杂,不全是厌恶或妒忌,还有些别的什么。我在心里说,厨师啊厨师,你这个老色鬼,为什么非要找我的表姐呢?到这附近的郊区随便找一个村妇不就可以了么?要知道我的表姐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心灵层次很丰富、很敏感的女性啊。可是我又明明知道,并不是厨师一厢情愿找表姐。看表姐的神气,说不定竟是她主动找他呢!莫非问题出在厨师的米酒上头?莫非那酒里面放了迷幻的春药?我不是已经产生过幻觉了吗?!
我越想越不安,决心去调查一番。天已黑了,好像旅馆里的电路出了问题,到处一片黑。我熟门熟路地摸到厨房,听见他们三个人在里头说笑。我看不到他们,他们却看到了我。表姐首先〃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家伟,你对这所旅馆真熟悉啊!〃表姐在黑暗中说。
〃我们今天是不是又要喝米酒?〃我挑衅地高声喊道。
〃酒早喝完了,想再喝也没有了。〃厨师含糊的、色情的声音在那边回答。
中篇小说(三)第98节 表姐(4)
我的手被表姐下死劲掐了一下,我失声叫了出来。接着她将一个大碗交到我手中,让我吃碗里的东西。我摸到一只小勺,吃了起来。厨师做的饭像先前一样十分美味,只是黑蒙蒙的,四个人又都不说话,气氛很不对头。我吃完就要回客房去,听见表姐打破了沉默:
〃您就是给他多么好吃的东西也收买不了他啊。〃
她竟然用〃您〃来称呼厨师!而且她竟同他站在一边来指责我!
我又气愤、又惶恐,匆匆地摸回客房,搞调查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就让那两男一女去苟合好了,关我什么事呢?经历了这一天的劳累,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个觉,让这些莫名其妙的烦恼在梦乡里消失。如有可能,最好明天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习惯了的家人的那块是非之地去。想到这里,我又记起了〃思乡晚宴〃,于是一边上楼一边苦笑起来。
我一进房间电灯就亮了,往外一看,整个旅馆全亮了。海风吹得海水发出呢喃的声音,雪白的床单洋溢着纯洁的温暖之情。
我走进浴室洗了个澡出来,然后躺下了。我的头一挨到蓬松的枕头就睡着了,灯也忘了关。然而不一会儿我又醒了,因为表姐冲进来了。
表姐蓬头散发,鼻青脸肿,血红的眼珠泛出异样的光。她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簌簌发抖。我发现她竟然是赤着脚一路奔来的。
我捏紧拳头,义愤填膺,完全忘了先前我要疏远她的事了。当时如果厨师在面前,我一定会把他揍个半死。我弯下身问表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了好几次还是得不到回答。她把头埋在两膝之间,抖个不停。情急之下我打算去找厨师算账。我刚一迈步就摔倒了,是表姐从后面凶狠地推我。她这一推倒把我的头脑推得清醒了好多。我想,表姐既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推我,她一定伤得不重。再说她同厨师之间的性关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状况,不是我所能设想的。说不定她自己是受虐狂呢,厨师很像那种精于此道而又花样百出的家伙。这样一转念,我又对自己的幼稚冲动羞愧起来了。为什么我总是这样幼稚呢?
我总愿意将表姐同那葡萄藤下安谧的小平房联在一块。就像在昨天,她穿着牛仔裤和散发出肥皂清香的布衬衣,有力地挥动弹性的胳膊在修剪那些灌木。她那一头刺猬似的短发因为长年在阳光下晒,泛着微微的棕黄色。但是现在,我脑子里塞满了她和厨师、门房三个人赤身裸体扭成一团的淫秽画面。为了那该死的糟老头子,她连我这个表弟也不放在眼里了。就比如此刻吧,我又怎能猜得出她到底需要什么呢?她缩着受伤的身体像要睡着了一样。也许她打算下半夜睡在我的沙发上;也许厨师他们占据了她的床,她只不过目前对他们产生了厌恶;也许她这样跑出来只不过是做做姿态,或者竟是撒娇……我可是做梦也想不到表姐会撒娇啊。
既然表姐不需要我的帮助,我还是睡我的觉吧。如果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这温暖的南方的夜晚是多么惬意啊!被褥和枕头还是那么蓬松软和,床也很好,睡眠却离开了我。倒不是因为表姐在房里,表姐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我差不多不去注意她了。干扰我睡眠的是一种花的香味,那种花也许是长在草上头的,也许是长在树上头的,我记不起来了,香味却是极为熟悉。现在满房都是这种香味了,它又有点类似刚砍下的树的伤口的气味。我闻了它之后脑子里充满了回忆,我忆起山冈上那些各种各样的姿态的狼,黄昏的天空在背后衬着它们,如一幅幅剪影。为了中止胡思乱想,我又起身过去关上了窗,但还是无济于事。整个下半夜,那些狼活灵活现地跳跃着,嗥叫着,显得无比狂躁。我又起了一次身,这回是关灯。灯一关我就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准确地说是房间已经不存在了。
枯草在我脚下发出响声,灌木的叶子拂着我的脸。就在我的前方不远处,表姐正用急促的语调说着淫秽的语言,我看不到她,我听了她的话脸上一阵阵发热。天空像块大黑幕,一丝光都不透下来,我站在原地不敢动。突然表姐叫出我的名字,还对我说了一句挑逗的、猥亵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既有点恶心,又有点隐隐的激动。我摸索着朝她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这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我听见表姐的声音,甚至连她的鼻息都听得见,但不管我朝哪个方向摸过去,我总是摸不到她的身体。她就好像变成了幽灵似的。
她又说起来了,这一回是对厨师说话。她似乎被那老头搂在怀里,喉咙里不断发出淫荡的呻吟。
〃表姐!!〃我吼出声来。
〃干嘛呀?〃她责怪地问,停止了呻吟。
〃我听得见你,怎么就够不着你呢?〃
〃哼,你要多一点耐心就好了。你呀……〃
厨师打断了她的话,两人在灌木丛里发出丑恶的交媾的声音。其间竟还夹着传达老头的声音,那家伙嘶哑着喉咙,似乎是在品评这两人的性交的质量。我虽然很愤怒,也不知不觉被传达老头的声音所吸引。到后来我居然仔细地倾听着,不放过他所说的任何细节了。而我自己,却并没有产生身临其境者应有的那种性冲动。我只是听,只是感兴趣。到后来,我竟然觉得这个肮脏的传达老头的声音里头有种古怪的魅力,简直不可抗拒。莫非我神经错乱了吗?我扯了扯头发,马上感到了痛。这时我听见表姐在笑,她嘲笑我说:〃你们看,他又想缩回他的壳里去了,他是多么没有主见的人啊!〃
她在说这句话时似乎正骑在厨师的肚子上,厨师从她下面发出闷闷的声音道:
〃那就撵他走!这个浑小子,成事不足坏事有余……〃
我将腰一弯,朝着一团黑黝黝的灌木深处钻进去,草叶的锯齿划得我的脸又痛又麻,还出血了。我一心想避开他们躲起来,我用两只手护着脸往前冲,我的手背又被划出血了。我像被追的野物一样横冲直撞,然而,不论我朝哪个方向走,走出多远,那三个人始终同我近在咫尺。他们专注于他们的性游戏,有时说说笑笑,有时气喘吁吁,但不再关注我了,他们把我忘了。我在心里暗暗叫苦:〃表姐啊表姐,为什么你不放过我呢?〃直到现在我才记起来,当初我约她出来旅行时,她眨着眼,朝我做了个鬼脸。那个时候我一点都没有去细想这件事。
表姐清高、我行我素,即使处在热恋期间在旁人看来也是冷冷淡淡的,没人搞得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我母亲,虽不同她来往,却自始至终赞赏她。要是母亲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还会赞赏么?据我观察,母亲十分讨厌性事,她同父亲之间早就没有那回事了。所以我从不把同居的女孩带到家里去,她也正好懒得过问我的事。先前母亲喜欢表姐,一定也是喜欢她在性事上头表现出的冷淡吧。那些年,常有青年男子在她的窗户下站通宵,有的还唱山歌。一天早上,我去表姐家借花钵,看见一个可怜虫在她家台阶上熟睡着,太阳照在他脸上,他在梦里嚼东西吃。梳洗得精精致致的表姐从里面出来了,她抬起脚尖踢了踢那男的,见踢不醒,就不理他了。当时我还说了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表姐听了很高兴。看来她一直在隐藏她的本性,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是爱过她的惟一的男朋友的,为此她自己还学会了园艺,有什么越不过去的障碍在他们之间呢?难道惟有这种令人恶心的堕落才能尽情发挥她的本性?这个本性又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我母亲,到底欣赏她的什么地方?
中篇小说(三)第99节 表姐(5)
看来一切都早就在她的心里策划过了,这个狐狸一样的女人。上个星期三,我鬼使神差般地邀请了她出来旅行,我的邀请正好同她的某种念头暗合,她于是顺水推舟,把我带进了她的内心世界。在这个飘忽的世界里,一切都变了形,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当我用原先的标准来思考问题时,我的想法总被击得粉碎,我什么都想不清。如果住在葡萄架下的平房里的表姐生得不是那么美丽,如果我没有看见她一年到头在干园艺工作,也许我的情绪还容易转弯一点。想到这里,心底又不知不觉地升起那种该死的伤感。我闭上眼,心想这样也许就回到旅馆房间去了。
有人在我的后颈窝哈气,然后一只手臂伸过来将我搀扶起来。当我睁开眼时,我真的又回到了房间,是表姐搀着我回来的。
这回房里的灯都没开,表姐瘦俏的身影立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似乎在倾听海水的呢喃。隔着一张大床,我在房间这边凝视着她那模模糊糊的形象,比先前越发惊讶不已。
〃家伟,培育玫瑰花的方法问题,我已经找出一部分答案来了。〃
她突然说出这种一本正经的话来,吓了我一大跳。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她又恢复了那种轻佻的语调:
〃你这个小坏蛋,为什么你不爱我?〃
〃表姐,表姐,我们离开这里吧。〃
〃呸,真恶心啊!〃
她不理睬我了,将她的头尽力伸出去,伸向茫茫的黑夜。她似乎在向外面的某个人说话,激动地耸着肩。这么黑,有谁能看见她呢?表姐的精力是多么旺盛啊!我困得要命,眼皮很快粘上了。
我在房间里醒来,在四周仔细察看了一番,我根本找不出表姐昨夜来过的痕迹。窗户关得好好的,门也插上了,不可能有人进到房间里来。我洗漱完毕,穿好衣就下楼去吃早饭。
厨师为我准备了包子和豆浆。他端过来时,我狠狠地瞅了他几眼。奇怪,他身上一点都看不出异样。老头顺着眼皮,完全是那种清心寡欲的样子,同我过去看到他唱山歌的样子一样。
〃我表姐起来了么?〃我阴险地问道。
〃什么?〃他的耳朵又变得同从前一样有点聋了。
我见问不出名堂,就埋下头喝我的豆浆。他也在喝,一边喝一边像某些老人一样很响地打屁,我听了只想笑。
吃完我就要走,我打算结了账回家去。厨师在餐具室那边对我招了招手,我纳闷地走近他,心里提防着,怕他又要搞什么花样。
他叫我坐到窗子旁边去,他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那扇窗正对着海,令人心旷神怡。厨师用含糊的声音叫我等一等。
我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了赤身裸体的表姐的背影。因为从未见过表姐的身体的缘故,我吓了一跳。她坐在海滩边,还有同样是赤身裸体的传达老头坐在她身旁,两人正在戏水玩。不知怎么表姐看上去很瘦,肋骨一轮一轮的,而她穿着衣服时是比较丰满的。也许是这几天的劳累让她失掉了体重,她有些可怜相。厨师也在窗前看,但是我发现他的目光不是注视表姐他们,他注视着海的尽头,表情很迷惑,一点都不像他平时了。
〃为什么你不去和她在一起?〃
〃你说什么?〃他将耳朵凑到我脸前。
我知道我又白问了。
厨师一边用两枚硬币夹掉脸上的胡子一边对我说:
〃我有一个母亲,今年九十岁了。一个人可以活得这么长,你相信有这种事么?〃
〃有的人还活到一百多岁。〃
〃难以想出是怎么回事。五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回去过一次。万一我同母亲活得一样长,我会怎样来打发日子呢?〃
〃这种事用不着考虑。〃
〃嘘!必须考虑。我可不是那种玩世不恭的人。〃
表姐起身了,她下到海里,海水一下就淹没了她的头顶,那老头也被淹没了。我的心又抑制不住地跳了起来。回想起前天的事,我厌恶地离开了窗口。但我并没有放下心来,而是警觉地倾听着。
厨师早已收回了他的目光,正坐在板凳上闷头抽烟。他用一条腿架在门框上,好像要防止我逃走一样。我的确该走了,但我打不定主意如何向他开口。我正拿不定主意,他的腿又放下来了,于是我走出门去。
我匆匆收拾好行李,下到楼下的服务台,找那个长脸盘的小姐结账。小姐结完账后问我:
〃你一个人就这么样走了啊?〃
她似乎话里有话,我因为怕节外生枝,就不去问她。
没想到我还没跨出门,她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这个人要逃走了,天哪!!〃
我听见一阵门响,从柜台两边的门里头出来了几个人,他们分别是厨师、传达、表姐,还有一名不认识的中年男子。那名中年男子长得有点像表姐从前的男友,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他们挡住我的去路,一个个阴沉着脸,好像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样。
〃你怎么可以这样?〃表姐愤怒地问我。
〃我想,可能你不需要我陪伴了,我应该知趣。〃
〃你这个懦夫,呸!〃
这时厨师在她身后谄媚地说:
〃这个人啊,我挡都挡他不住!〃
我注意到表姐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显然刚从海里出来。他们这些人竟然这么在乎我是否呆在这里,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觉得我在他们的圈子之外,完全不懂他们的情趣,也不知他们在干些什么。倒是表姐,一来就同他们一见如故,把我蒙在鼓里。他们不由分说地提着我的包又进了电梯间,我也被他们推了进去。我被挤在一个角落里,那名中年男子紧挨我站着。我现在可以确定了,他就是表姐从前的男友。他并不是老老实实地站在我旁边,而是伸出一只苍白狭长的手猥亵地捏我的屁股。他的举动把我气坏了,我使尽全力推开他的手。他〃嘿嘿〃地笑着,对着被打红了的手哈气。表姐扭过头来瞪了我一眼,然后又给了她男友一个飞吻。我心里冲动着,真想当众揭露这个性变态者。可我一想到〃性变态〃三个字马上又泄气了。表姐算不算性变态?我自己算不算性变态?我不是面对表姐美丽的肉体毫无欲望吗?
中篇小说(三)第100节 表姐(6)
到了五楼,那三个男的将我和表姐猛地推进一间放工具的黑房间,然后从外面〃哗啦哗啦〃地锁上了门。这间窄小的房间连个窗户都没有,仅仅门上钻了几个洞,好像是专为给我们呼吸用的。一开始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连表姐站在哪个方位都不知道。过了好一气,才听见她在我的右边幽幽地说:
〃为了那些玫瑰,我真是丝毫也不敢松懈啊。其实,我真的培育出了那种特殊的品种,只不过是性急了一点,等不到它们开花就毁掉了它们。在那些个阴雨天里,我生怕你闯来搅了我的好梦。我举着雨伞在葡萄架下倾听,那些须叶往上窜的声音使我脸上一阵阵发热……家伟,你该不是在装蒜吧?我看见你那种样子就有气。〃
〃我自己也对自己有气。〃
〃不要油腔滑调好不好?我对你的期望是非常高的。〃
我听见她用一把梳子梳着她的湿头发,那头发〃喀嚓〃作响,很惨痛。我的手往旁边探了探,摸到了那些扫帚拖把。房里几乎放满了清洁工具,我似乎是寸步难移,既不能动,也不能坐,这令我很烦躁。但表姐一下一下梳着头,镇定自若。到海边以来,她好像第一次找到了一个机会来抒发她心里的那些阴沉沉的诗意情绪。她又说起白蚁的事,说起先还只在葡萄架的柱子上发现它们,后来连卧房里都有了,有一天她一脚就踏死了七八只。为治白蚁,她在防疫站与家里之间整整奔波了一个夏天,头发都晒黄了。
开始我还认真听着她的叙旧,因为表姐的声音的确很有感染力,一下子就将我带到了那明媚的小屋周围,我真的闻到了葡萄叶的清香。可是这种飘忽的事说个没完就抓不住我的注意力了。我虽一声不吭,其实张着耳朵在听外头的响动,我盼望那几个人快点打开这道门。表姐好像觉察到了我的心思,她嘲笑说:
〃你想摆脱的事正好是我追求的事,世事阴差阳错。〃
她说了这句就住口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催促我迈一迈步试试看,还说不要这么谨小慎微的。我伸脚往前一踩,踢翻了一只水桶,水流了一地。表姐乐了,说〃这就像大象到了瓷器店。〃
时间过去了好久他们还不开门,我突然产生了恐惧:万一他们根本不来开门了呢?我伸手摸了摸,发现这门居然是一道铁门!我问表姐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种地方,她说她也不知道,大概是为了促使我们反省自己的行为吧。表姐说完这句话还〃格格〃地笑了起来,一点都不像她平日的作派。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腿子都站酸了。我就试着坐下来,我刚一下蹲,那些拖把、扫帚就〃劈劈啪啪〃地倒在我身上,弄得一身很臭。待我好不容易挪出一点点地方来站稳了,这才发觉表姐不见了,也许她是趁乱打开门跑掉了。糟糕的是房里有个自来水龙头突然吼了起来,接着就冒出了大股的水。我连忙起身去关龙头,但我过不去,密密麻麻的拖把和扫帚塞满了房子,根本找不到插脚的地方。一会儿脏兮兮的水就淹到了我的脚背,然后顺着门底下的那条缝往外流。我身上又湿又臭,我简直要发狂了。
〃啊!啊……〃我嚎叫道。
门马上开了。那四个人都站在门口,他们很郑重地打量我。
〃他的忍耐力很有限。〃表姐的男朋友说道。
我气急败坏地跳到门外,不理他们,埋头往我住过的房间走。我认为我的行李箱子在那里面。当我走到房间门口时,门却锁上了,进不去。回头一看,他们四个人也都跟来了。
〃瞧他的思路多么有条理啊!〃又是表姐的男朋友说话。
我的钱都放在箱子里头了,拿不到箱子就无法动身回家。我只好转过身来面对他们。这一下他们似乎很高兴。
〃他终于面对我们了。〃还是那同一个人说话,〃现在你感觉如何?〃
厨师慢吞吞地打开房间的门,房里没有我的箱子。这时表姐的男朋友建议我到窗前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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