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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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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它在做体操。〃
〃胡说!!〃
〃你要是不相信啊,我们可以试一下。我这就将它放到桌子上来,你瞧,它跑不跑?根本就不跑!你没想到吧?〃
〃它被你这个恶棍吓坏了。〃
〃那我离开房间总可以了吧?〃
他说着就走到房间外面来,绕到厨房里去了。
短篇小说(二)第196节 母鼠(3)
我立刻冲上去,接近它,想将它带回我房里。当我的手触到它的身体时,它突然翻转身来,在我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惨叫一声,痛得掉下了眼泪。伤口是一些牙印,并不出血,但这反而更令我担心,会不会传染出血热或鼠疫什么的呢?再看它,奇怪,它又进了那个瓶子(它用什么方法进去的呢?)。它疲惫不堪地躺在瓶底,正在修整自己。我不由得感叹:我对它的了解是多么的少啊。
二年从厨房回来了,他黑着脸指责我道:
〃叫你不要动你偏要动,弄得满桌的水。〃
我用药膏将手包扎起来,心里想,万一传染了不好的病我就等死算了,不然还能怎样呢?哥哥家是不可能负担我的医药费的,而且说出去也太不好听了。
二年并没有将母鼠带到学校去,还是将它放在桌上。它蹲在玻璃瓶底,不吃也不喝,似乎整天在打瞌睡。它很快憔悴了,皮毛也有些难看了。想想先前,我把它喂养得多么好啊。
哥哥同我一道坐在桌边观察母鼠,他对它的出现一点都不惊奇。
〃二年这小子,总有些新主意。我是不太同意他搞出这种冒险举动的。〃他说。
〃他冒了什么险呢?〃
〃我早就听你嫂子告诉了我它在我们家里,但我并不想要它像这样暴露。二年不管不顾就这样做了,我为这件事很心烦。你不要小看了它,它的心里是一个无底黑洞,假如你天天同它这样面对面,到头来家里非爆发瘟疫不可。〃
他们果然早就知道了它在家里,他们先前的装蒜原来只是为了不要它暴露。这里头一定还有什么深层次的原因吧。难道只要不同它面对面,哪怕是一直养着它,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吗?这样看来,二年的行动就是明目张胆的传播瘟疫了。他居心何在呢?我看出哥哥并不真心反对二年,还有点欣赏似的。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哥哥家从来就养着这种特殊的家鼠,只不过我以前没有发现罢了;我房里的这一只,只是家族中的一员。想想吧,这么久以来,哥哥嫂嫂都对我房里的异样情形心存默契。说不定只有二年不是知情者,但他立刻就对母鼠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且无师自通地摸透了它的脾性,比我对它的了解要深入得多。我又一次感到了生活中那种奇异的恐怖:同你住在一个屋顶下的人合谋让你处于巨大的谎言之中。回想起来,并没有人刻意要骗我,也许只能怪我自己头脑太简单了,我什么都看不透。
母鼠在瓶内半睁着眼,似乎在苟延残喘。昨天嫂子往瓶内丢了两片腊肉,现在它们还在那里,已经干了。
〃它为什么要绝食呢?〃
〃它身体内有巨大的能量。〃哥哥庄严地说。
二年不在家的时候,我和哥哥每天都在那张桌子边坐一坐。我们的目光都停留在它身上。但是它,据我观察,心思完全不在我们身上,因为它到后来眼睛都懒得睁开了。我知道它也绝对没有睡着。
我在夜里听到哥哥在梦中叫喊,那是一种很急躁的喊声,就好像家里失火了一样。我穿着睡衣走过客厅来到他紧闭的房门前,听见他在里头又吼了两声,然后就安静了。这时我打开二年房里的灯,看见桌上的玻璃瓶空了,瓶底那几块干腊肉依旧躺在那里。我又搜了搜房里,没有它的踪影。再回到我自己房里去看鞋柜,也没有。
到了早上,哥哥看也不看我就说:
〃这屋里啊,非爆发鼠疫不可。〃
〃它已经不在了嘛。〃我像在辩解。
哥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就夹着他的公文包上班去了。
它当然还在,又回到了那个瓶子里。这是怎样一个行踪诡秘的家伙啊。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二年又回家了。二年进屋一会儿,好久不见的大年也回来了。
大年穿一件花里胡哨的皮夹克,上面尽是口袋,每个口袋里插一根鸟毛。
〃叔叔,你还是这么年轻啊。〃他调侃地说,一边毫无礼貌地从上到下打量我。
〃托你的福,我还好。〃我冷冷地回击他。
我哥哥是一个性格内向,外人难以琢磨透的人,嫂子也不喜欢张扬,他们怎么会生下这样两个儿子来呢?
两个儿子将他们那间卧室门关得紧紧的,再也不出来了。我的心像跳到了喉咙口,脑子里不断产生狂想。我抬起绝望的眼睛,看见哥哥走了进来。他今天休息。
〃我们出去散散步吧,屋里人太多了。〃
我已经很久没散步了,所以我一出去,就感到大院里的人都将目光粘在我身上。他们同哥哥招呼着,声音犹犹豫豫的,似乎处在要不要也招呼我一声的权衡之中。我连忙低下头,什么人都不看。
〃你还是很傲慢的嘛。据我看,大年和二年那两个家伙是打不垮你的。我早说了,他回来干什么呢?他根本没必要回来嘛。〃
〃回不回来他都是你的儿子。〃
〃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啊。我当然知道那两个家伙在房里搞什么鬼,我不愿意自己亲眼目睹那种场面。这不是承受力的问题,只是某种策略。〃
我和哥哥来到了碎石场,这个地方是我们小时常来玩耍的地方,我们在外面的一个水泥墩上坐下了。很久以前,当哥哥还是我的直接上司的时候,他就做出过一些令我不解的举动。我记得有一夜,他和别人打赌要到墓地那边去捉蟋蟀。我和他半夜起床来到那个地方,我们周围到处飘动着绿色的鬼火。蟋蟀倒是不少,但都隐藏在坟墓里的草丛深处。我吓得膝头都软了,哪里还敢到那鬼穴里头去翻搅呢?哥哥其实也害怕,可是他吩咐我在路边等,他说他一个人去捉。我却看见他并没有去墓地那边,他在路边一闪就消失在夜幕中了。我等啊等的,吓得哭起来。到后来实在忍无可忍,我就独自回家了。第二天我问他关于蟋蟀的事,他的目光游移着,答非所问地说,他并不害怕,想让他害怕的人是打错了算盘了。
短篇小说(二)第197节 母鼠(4)
〃我们家里以前养过家鼠么?〃我问哥哥。
〃当然啦,秘密的,谁也不愿坦白对待。养它们为了什么呢?很可能是为了消除寂寞吧。这世上什么怪事没有啊。〃
〃是啊,就比如我,一个食客,毫无道理地在你们家吃饭。〃
哥哥笑起来。然后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四岁以前,父母还没有去世时的事。我摇摇头,回答说记不起多少了。
〃那个时候满屋的老鼠,全是他们喂养的。我亲眼见到爹爹夜里起来往地上撒大米。他们是讲究体面的人,不会承认的。两个人同时病死是很少见的吧,只有我清楚,是那些老鼠造成的。他们甚至任凭老鼠在被窝里做窝。我可不想死,你嫂子也不想,你应该看出来了这一点。〃
〃他们关起门在房里干什么呢?〃
〃截肢。就用两把镊子和一把手术刀干那种勾当。〃
〃原来你早就知道。〃
〃他们干这个又不是一次了。我不希望大年回家,要是只有二年一个人的话,他就干不成,他缺乏勇气。〃
〃所以你就躲出来了吗?〃
〃是啊,这只是策略。〃
天阴沉沉的。突然,远处那条路上,大年和二年正在喊我们,他俩的声音竟如同哭丧一样。哥哥的样子有点紧张,我们一同站了起来。
到他们走近来的时候,我大大地吃惊了。两兄弟都哭得眼睛红红的,大年那件皮夹克上的两只口袋被撕得吊在衣服上晃晃荡荡,裤子上沾满了灰土,似乎刚和什么人打了一架。
哥哥沉下脸来,问他俩道:
〃你们怎么啦?〃
〃我们不想活了。〃二年抽抽搭搭地说。
〃见鬼!〃哥哥大喝一声,我从未见过他这么威严。
两兄弟像听到了冲锋号一样拔腿就跑,一会儿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有些事,不要过早下结论,等一等就清楚了。〃哥哥说。
我本想问哥哥他在关心什么事情,但我又想,等下到屋里去看看吧,也许真的什么都清楚了。比如说,我的母鼠是否被他们截肢了之类的事。我注意到哥哥的步履突然老态龙钟了起来。我不由得感叹,他每天经历这样剧烈的情绪起伏,该有多么难啊。
我们回到家里时,大年和二年正在厨房里吃东西。哥哥一进屋就睡觉去了。我来到那间房,看见桌上满桌的水,还有血迹,我的脑袋就轰地一下响起来。但是它不在,那个宽口瓶也不见了。我用目光将房里搜索了一遍,也没有见到。这时大年出现在门口,他知道我在找什么。
〃它回你房里去了。它重重地打击了我们。我实在不明白,人怎么还不如一只老鼠呢?真丢人啊。〃
它真的回到了那个鞋柜里头。它躺在柜板上头,眼睛睁得很大,但眼里已失去了光芒。它没有死,大肚子一鼓一鼓的。不论我怎样仔细看,它身上还是找不到任何伤痕。它的皮毛有点湿,除此以外一切正常。我试着用棍子拔它一下(因为担心它会咬我,我不敢用手接触它),它还是不动不挪。也许那两个恶棍已经造成了它身体里头的内伤,也许我刚才看见的血是它肺里流出来的血,真可怕啊。如果它死了,我的情绪可能就没有这么狂乱了。问题就在这里,它根本没死,大睁着无光的眼睛什么都不看,可又什么都看见了。它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我在房里踱来踱去,忽然,我听到了无数细小的声音。地板下,柜子后面,天花板上,到处都是这种老鼠咬啮木头的声音。我觉得它们就要从隐藏的处所冲出来了。我担心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就用冷水洗了头,但情形依旧。它们早就在这屋里,日日夜夜都在咬,我以前却像个聋子。
嫂子进来打扫卫生了,她用扫帚一划一划地扫着,显得十分沉着。
〃嫂子,这些老鼠全是你们喂养的么?〃
嫂子转过身来,用她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你在发烧,真可怜。我不是你们家的人,可是我也知道这个准则:要适应这里的一切,不要对抗。你看,我从你哥哥那里学了不少东西吧。〃
奇怪,她在房里的时候,老鼠就不咬,她一走出去,老鼠又咬得欢,好像在示威一样。我又思考起那个问题来:母鼠究竟遭到了什么样的折磨呢?
我坐在我的小房间里,太阳照在地板上,外面居然出太阳了。起先我听见哥哥和嫂子在厨房里吵,后来屋里就发生了骚乱。有碗碟砸在地上,二年在高声呼叫〃死人啦!!〃我呆看着那一条阳光,不愿挪动自己的身体。渐渐地,我感到自己也具有了母鼠的目光……什么都不看,可又什么都看见了。老鼠咬啮木头的响声渐渐地平息下去了。
后来我得知大年在家里上演了自杀的好戏。他下不了手,叫二年帮他一把,二年就乱叫起来,结果当然是没有成功。
忧心忡忡的哥哥只是不住口地说:
〃他不该回来,他不回来这里已经够乱了,各人都有各人的问题。〃
母鼠的伤很快好了,它又可以到地板上吃东西了。也许,它根本没受伤,至少我没看到。我每天夜里都听到它那有弹性的步子落在地板上,它仍然是那么谦卑和谨慎。而嫂子,在打扫我的房间时偶尔也会停下手里的活,说出自己心里所想的事。她总是重复这句话:〃不要对抗,就会相安无事。〃
我的体内渐渐地空掉了,这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呢?当我凝视着家里这三个人的时候,我就从他们身上也看出了相同的特征。我觉得用〃徒有其表〃这几个字来形容我们是最合适了。
哥哥已不像以前那么担心我的精神状况了。每星期一次,他大大方方地揭开鞋柜的布帘子,将那只双目无光的母鼠看来看去的看个够。末了,他叹口气,将它称为〃父母的遗产〃。
〃我每天去上班,可是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班上。我到了下午就那么急着往回赶,竟会把鞋都跑脱了。〃他说。
〃可是你看看它,并不到处跑。它心里怀着强烈的梦想。〃
〃是这样。〃哥哥叹了口气,有点自卑似的看了看脚下开裂的鞋底。
2003年4月6日于北京
读书笔记(一)第198节 艺术复仇(1)
艺术复仇……读鲁迅《铸剑》
从外在的,与整个黑暗道德体系的对抗、厮杀,转向内在的灵魂的撕裂,从而在自己体内将这一场残酷的战争在纯艺术层次上进行下去,是鲁迅先生的一些文学作品(例如《野草》)的突破,而这篇《铸剑》,将这种创造达到了登峰造极。
小说的主题是复仇,然而文中却分明有两种复仇,令人想起博尔赫斯的《曲径分岔的花园》。一种是表面结构的复仇,这种复仇是亲情道德内的复仇。即,大王杀了眉间尺的父亲,眉间尺决心替父报仇,历经曲折,在黑色人的帮助下终于如愿以偿。潜伏在这种复仇之下的,是另一种深不可测的、本质的复仇。即,人要复仇,惟一的出路是向自身复仇。世界满目疮痍,到处弥漫着仇恨,人的躯体对人的灵魂犯下的罪孽无比深重,人已被这些罪孽压得无法动挪,而人的罪孽的起因又正好是人的欲望,即生命本身,所以无法动挪的人也不可能向外部进行复仇。向自身复仇,便是调动起原始之力,将灵魂分裂成势不两立的几个部分,让它们彼此之间展开血腥的厮杀,在这厮杀中去体验早已不可能的爱,最后让它们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达到那种辩证的统一。这第二种复仇才是故事的真正内核,被我们所忽略了的艺术精神。为进行这场精神上的复仇,灵魂一分为三,让惊心动魄的故事在三者(黑色人、眉间尺、大王)之间发生。
眉间尺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前世的复仇的格局就早已为他设好了:他的父亲为王所杀,他必须报仇;但王又是绝对不可企及的,因为他既生性多疑,老奸巨猾,又受到重重保护,于是报仇成为不可能的事。当主角走进这个不可解的矛盾,尖锐的冲突产生之际,黑色人就作为指引者出现了。他向眉间尺指出了一条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复仇之路,他将眉间尺的境界提升上去,让眉间尺抛弃自己的躯体,同他一道踏上不归的征途。就这样,青春和热血浓缩为砍下的头颅,无比轻灵而又勇敢无畏,向那幽冥的深处前行了。
因为眉间尺诞生于致命的矛盾中,他自身的性格便天生具有致命的〃缺陷〃,即同情心或爱,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为了实现他对父亲的爱,他却必须剿灭自己的同情心,变成一个硬心肠的冷酷的杀手,但以他的生性,是断然成不了杀手的,因而他的复仇计划刚一开始便一败涂地。故事在这里发生转折,眉间尺内心的撕裂由此开始,爱和恨永久在灵魂内对峙的格局形成。黑色人告诉眉间尺,想要真正向王复仇,就只有将自己的身体也看作王,以自戕重新开始整个计划,进行那种〃头换头〃的交媾,达到爱与仇的真正统一。正如他在歌中所唱的: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这是旧式复仇与黑色人的复仇的本质上的区别。
很显然,眉间尺是现实中具有理性认识的个人,他的处境是绝境,他的出路是通过体内热血的、爱与恨的冲动不断地认识。黑色人则是那模糊而纯净的、理念似的自我。黑色人从〃汶汶乡〃(虚空)而来,他要用眉间尺的爱和血和恨来实现自己,演出一场复仇的好戏。眉间尺则要通过黑色人将自己从污浊中提升,上升至〃异处〃,让世俗的爱和恨升华成宇宙中永不消失的〃青光〃。对读者来说难以理解的是王的形象,看到那些外在的〃恶〃的描述,一般人很容易将他与某种社会性的身份挂钩,然而这样的小说是另有所图的。认真地反省一下,王身上具有的那些〃恶〃的成分……贪婪、自私的爱、专横残暴等等,难道不正是人所共有的本性吗?鲁迅先生以如此可怕的形象赋予社会中的个人,可见其对自身的严酷、决绝,对人类处境(当然首先是中国人的处境)深深的绝望。所以王的形象,是缺乏自我意识的、旧的人性中的自我,他饱含爱的激情(爱青剑),而又残暴阴险,处处透着杀机。他因爱而杀人,一旦爱上什么(人或物),必然伴随了杀戮。而眉间尺的形象,则是觉醒的新的人性之体现,是那种内含尖锐矛盾不断发展的自我。在早期,他同样因为爱(爱父亲)而计划去杀人,但很快就由盲目的冲动转入了自觉的认识,从而改变了复仇的性质。至于黑色人的形象,则是人性中潜在的可能性,人类精神的化身,艺术层次上的自我。他是眉间尺灵魂的本质,也是王内心萦绕不去而又早被他杀死了的幽灵。为命运驱使的这三个人终于在大金鼎的滚水中汇合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咬啮展示出灵魂内在的战争图像。在这辉煌画面出现之前,是觉醒的精神在引吭高歌: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战斗的号角吹响了,已被黑色人精简成一个头颅的眉间尺的肉体,要在战斗中通过自戕来达到那种致命的快感。他将与黑色人合作,在滚水中与王搏斗,将王杀死,并将他们自身的肉体与王彻底混淆,最后彻底消灭肉体,上升到纯精神的境界。战斗是可怕的,痛感就是快感,恨就是爱,相互咬啮就是合为一体,王就是我,我就是王,消灭就是再生。灵魂的内涵无比丰富,谁也无法将其穷尽。这样一种壮观的统一,恐怖的大团圆,正是艺术的境界。只有具有无比勇气的艺术家,才敢于在熊熊烈火之上,在滚水之中来上演这种地狱里的复仇的戏,而在充满了正人君子的国度里,这种事真是很难设想。歌中的下流小调〃嗳嗳唷〃是眉间尺要同王交合之前发出的呻吟,王既是他要超越的对象,也是他存在的根基,咬啮王就是咬啮自己,恨与爱的交织使他兴奋到极点,创造精神的飞扬同生命的丑恶扭斗将同时发生。没有〃嗳嗳唷〃的下流,断然不会有〃堂哉皇〃的伟丽雄壮,博大的灵魂容得下人性中的一切。这里的〃归来〃绝不是国人〃寻根〃式的归来,而是在同王团圆之际陪伴〃青光〃将精神向〃异处〃升华。
读书笔记(一)第199节 艺术复仇(2)
这种复仇的天机是由黑色人的一段话泄露的: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灵魂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眉间尺并不完全懂得黑色人这话的意思,但在少年内心的最深处,一定有某种东西为之震动,因为黑色人说出了他的本能(要活下去的本能),而面前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便毅然顺从自己的本能,去着手创造自己从未创造过的东西了。黑色人外表冷酷,心里却有着真爱、博爱。他洞悉了人的本性,知道人活着,就会有仇视与伤害,他将这看作一种生存处境,而早就在内心宽恕了一切。但宽恕了一切不等于不再计较,他将每一桩仇都记在自己的账上,而决心来担负起复仇的使命了。黑色人的爱与眉间尺的爱(更与大王的爱)在这里显出了质的区别。可以设想,眉间尺在经历了狭隘复仇的挫折之际,焦躁、沮丧、对自己不满,如果黑色人不出现,他将长久地徘徊在王宫之外,对这一切产生深深的厌恶,这是他性格发展的逻辑。黑色人及时地出现了,眉间尺的绝境中出现了新的希望,黑色人向他说出了爱与仇的真谛,从此盲目的冲动化为了自觉的追求。
眉间尺面临的矛盾同王的矛盾其实是同一事物的两个阶段。眉间尺爱父母亲,同情老鼠,他的爱体现为善,但这种善不可能单独在人生中持续下去(除非人停留在幼儿阶段),人要成为真正的人,灵魂就要分裂。眉间尺的父亲被杀这一生存的前提就是人所面对的命运,即,复仇使得人的爱(善)不可能,可是失去了爱和同情心,人也就不再是人。眉间尺在命运的铁圈内惟一可做的事就是让自己的灵魂猛烈冲撞,因为他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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