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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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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和同情心,人也就不再是人。眉间尺在命运的铁圈内惟一可做的事就是让自己的灵魂猛烈冲撞,因为他既不能缺少爱和同情,也不能缺少恨和恶,矛盾的双方同样强大。完全可以设想,同情过邪恶的老鼠的他,在咬住王头的一瞬间,仍然感到了那种切肤之痛,这痛感就是他的快感。再说王本身,他是因为爱被人仇恨。因为爱青剑爱得太深杀了人,被人仇恨也就恨得太深。王的爱是以恶的、排他的形式出现的,这种没有自我意识的昏庸的爱也不能在人生中持续下去,他被仇恨所包围,他面临的是自己肉体的消灭,因为他没有灵魂的分裂。这两个人既体现了人的灵魂的层次也体现了人性时间发展上的阶段。黑色人则是人性最高的层次之体现,他虽看上去近似理念,但决不是消灭了内在的矛盾,他的矛盾比眉间尺更为尖锐。他模样黑瘦利落,目光似两点磷火,胸腔里燃烧着的是几千年的死火,他对复仇有种饥渴。为什么复仇?只因为爱得太深、太痴迷,只因为这爱无法单独实现。要实现爱就得复仇,他是精通此道的老手,他也知道单薄的、无爱的仇恨(如眉间尺对王的恨)解决不了问题,眉间尺有赖于他来将他提升。他那尖利的歌声给人的启示是:真爱是要掉头颅的事,爱与血腥不可分,阴郁、冷血的杀戮场面会透出爱的旋律。他将此精神传达给鼎底眉间尺的头颅之后,唤起了头颅的激情,新的人性在猛火与滚水中诞生了。黑色人的天职绝不是平息矛盾,而是挑起险恶的战争。他在自戕中领略大快感,在杀戮中高唱团圆歌,他将古老的复仇提升为纯粹的艺术,赋予了复仇这一永恒主题新的意义。他的境界就是艺术与人性的境界。    
    眉间尺性格发展的过程就是内在矛盾展开的过程。故事一开始,他同老鼠之间的那场事件实际上就是他同人的关系的演习。眉间尺天生心细、敏感、富于同情心,这种性情在处理同老鼠的矛盾时,自己的矛盾也展开了。老鼠从里到外都令人憎恶,但它也同他一样是一条生命,在遇到大难时也同他一样会有着求生的本能,将心比心,眉间尺对它产生深深的同情是很自然的。可是这种同情心却是大忌,老鼠只要活着,就要继续对他作恶,于是他杀了老鼠,对自己的灵魂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口角流着鲜血,一条生命死在他残暴的脚下,眉间尺的悲哀无法描述,他找不到解决内心矛盾的办法。接着母亲将那件可怕的往事告诉了他,期盼他改变优柔的性情,为父报仇。眉间尺在一时冲动之下也脱口说出〃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这样的话。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眉间尺的优柔正是他的本性。具有这样的性情,他注定无法处理同人的关系,因为这种关系比同老鼠的关系还要困难得多,而他本人,〃恶〃(报仇之心)与〃善〃(同情心)在他内心总是此消彼长、势均力敌。所以他在对母亲作了保证之后,仍然无法入睡,根本不像改变了优柔性情的样子,母亲的失望也是必然的了。天生这种艺术家的性格,又如何到世俗中去报仇呢?接着他看见了仇人,内心燃烧起来,立刻就要冲上去。命运却不让他得手,他反倒被那些刁民缠住脱不得身。以他的性情,背着一把剑都生怕误伤了人,哪里会去对刁民施暴呢?于是眼看着一个报仇机会落空了。白白冲动了一场,心里的善又占了上风,想起母亲,鼻尖发酸,那副样子看上去愈加不是当杀手的料了。黑色人来到了,告诉他报仇已成为不可能的事,他自己的性命倒成了问题,因为王要来抓他了。眉间尺又陷入了伤感,似乎这报仇不再是为自己,而大半是为了母亲。黑色人要怎样塑造眉间尺呢?黑色人既不是要眉间尺成为冷酷的杀手,也不是要他沦为长吁短叹的伤感者,他要他的头。有了这个头,他就可以将眉间尺内心的矛盾推向极致,即爱到极致也恨到极致。他早看出眉间尺正是那种材料……用自己的身体来做实验的材料。应该说,黑色人是眉间尺命中注定的发展模式,眉间尺按他的模式发展下去,就既保留了性格中原有的一切,又不至于在精神上灭亡。去掉了躯体只剩下头颅的眉间尺果然发生了转变,障碍消失了,轻灵的头颅变得敢爱敢恨,既不冷酷,也不伤感。因为在最高审判台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同一的,咬啮同时也是交合,人体验到刻骨的痛,眩晕的快感,却不再有作恶前的畏惧与作恶后的难过,世俗的仇与爱就这样以这种极端的形式得到了转化。眉间尺心上的重压得到了解脱,情感释放了,他微笑着合上了眼睛。这一次,他用不着再为王的死难过,因为他的头颅已与他合为一体,王成了他自己。    
    以〃天人合一〃的文化滋养着的国人,最害怕的就是这种灵魂的分裂,所以鲁迅先生作为纯粹艺术家的这一面长久以来为某种用心所掩盖,所歪曲,而对鲁迅艺术的固定解释的模式长久以来也未得到任何突破。我辈愧对先生之处,就在于让他的孤魂在荒漠中长久地游荡,遇不到同类。希望以这一篇短文,促进对鲁迅文学的新型探索和研究。


读书笔记(一)第200节 不朽的《野草》(1)

    不朽的《野草》……读鲁迅《野草》    
    我是从十四五岁起开始读鲁迅先生的《野草》的,一直读到今天。回顾当年那种朦胧的激动,那里头是隐藏了很多不解之谜的。也许是我所熟悉的汉字所构成的美得令人战栗而又有些陌生的意境,激发了年轻的心的渴望吧。时光流逝,我仍在读《野草》,那感受是显见得一年一年地深化了,又由这深化导致了革命性的翻新。一切于朦胧中有过的,终于形成了结构。    
    毫无疑问,鲁迅先生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天才。这些差不多是八十年前写就的短文,即使拿到今天来看,仍然是深奥的超前之作。这也就难怪先生生前是多么的寂寞,多么的缺乏交流与回应。反反复复地揣摸鲁迅先生的文字,更深感传统文化〃吃人〃的本质。庞然大物是决不会放过天才的,搏斗尤其惨烈。〃不生乔木,只生野草〃的根源即在此,作品中也难免留下了某些痕迹。然而尽管少数篇章中〃文以载道〃的阴影遮蔽了文学本身的光芒,但从整体上来看,《野草》仍然是中国文学的里程碑。它是千年黑暗中射出的第一线曙光,是这个国度里第一次诞生的〃人学〃意义上的文学。同时也就诞生了文学艺术的自觉性。这本小小的集子是一个奇迹(很多读者都隐隐约约感到了这一点),要是没有这个奇迹,整个中国现代文学是要下降一个档次的;而有了它,中国现代文学便在世界一流纯文学行列之中有了自己的代表。可惜的是,我们自己的人民并不能完全认识我们的艺术,这种常规性的误解在这个国度里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严重。回顾这几十年来国人对于鲁迅先生的艺术的评价,我甚至认为,如果不是因为先生性格中的不彻底性,如果不是传统文化对他的至深毒害使他只能在创造时保留了可悲的妥协,恐怕到今天,他的文学艺术已经被人民所忘记了。这是一件古怪的事,但戏剧性的真相就是如此残酷。    
    写这篇文章之时,我感到自己终于能够进入《野草》的真实王国了。那是怎样一个王国呢?你是否有勇气凝视魔鬼在深渊里制造的那些异象风景呢?在中国的艺术家里,鲁迅先生是惟一的(哪怕是下意识地)敢于揭开人心内在机制的秘密,并以身试法,拼死突围的人。在一个真正的新文学尚未产生,同辈们都还沉浸在表面化的浪漫情绪之中的时代,鲁迅先生却凭着艺术家的直觉感到了自己心中〃有鬼〃。又由于容不得半点虚假的天性,由于心中的魔鬼的召唤,他开始了这场混合着阴惨与壮美的灵魂之旅,决心在自戕的搏斗中展露原始的风景……人类真理故乡的风景。拿自己开刀,做试验,主动将生的体验在死的绝境中实现,这种异类写作完全违反传统的文学习惯;而写出的作品,也注定逃不脱被人歪曲的命运。    
    极地之舞    
    在世纪的沉渣中,在一切生物死灭的冰川中存活的灵魂,若要将分离的运动付诸实施,那灵魂的内核,必须储藏得有能造奇迹的巨大能量。因为那沉渣,那冰川,就是魂的外壳。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动摇,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鲁迅:《野草》,3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处在内心的理性镇压机制里的魂核,不甘罢休的叛乱者,在永恒的冰的牢笼中呈现出高尚的尊严之美。然而这特制的牢笼不是为了展示,却是为了促使爆发。牢笼是属于人的,探索者终究会到达这个极地。于是,艺术工作者〃我〃用不懈的探索激活了死火,艺术表演发生了……在这剿灭一切生之欲望的冰川,红色的彗星在青色的空中划出美丽的弧形。    
    极地的表演将魂的无限止的承受力与不可遏制的爆发力同时展示。这也是艺术家将自身囚禁在死亡冰川来进行永生的演出。    
    与死火相类似的描绘还有雪的形象。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野草》,20页。    
    这种来自千年冰川的,令人震撼的冷的热情,这种硬性的劲舞,是精神不灭的象征。    
    《复仇(之一)》将舞蹈定格为永恒的造型。那是死亡的临界点上才会达到的生之体验。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野草》,11页。    
    正如千年化石让人产生惊心动魄的生命想像一样,对峙的干枯的裸者以其高超执着的静态表演将生的意义演示。极限体验就是执着到死,决不旁顾。诚然,其内力正是来自于激箭一般喷射的热血,来自于生命飞扬的大欢喜。仔细地凝视,就会发现从矛盾双方手中的利刃上流淌出来的,是无限的张力。死亡无条件地退缩了。    
    复仇,是灵对肉的复仇,为自身的罪孽,为难言的羞愧,也为肉体的提升。这表演,这造型虽难以理解,却正是人性构成的根本。    
    为更深入地表达,作者又写了《复仇(之二)》。    
    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野草》,13页。    
    被钉十字架的耶稣,他要在表演中清醒地玩味钻心的痛楚,因为他知道惟有如此,才能上升到大欢喜和大悲悯的境界,并在透到心髓的痛楚中将悲悯与咒诅统一于一体。上帝为什么离弃他?那是出自对他的至深的信任,让他在这个无边的舞台上表演自由。〃血污和血腥〃唤醒了沉睡的魂,自戕与自取其辱让人性得以张扬。    
    在普遍对精神方面的事物麻木不仁的国度,鲁迅先生从艺术家的直觉出发,最早描绘了人类自我认识论的风景。这些风景不但没有陈旧,反而随时代的变迁而日渐凸现,震撼着人心,因为那是我们几千年来久违了的风景。    
    裂变    
    卡夫卡在《致某科学院的报告》中通过一只猿变成人的幻想故事,逼真地描绘了人性诞生之际那种惨烈的生死搏斗。然而在东方,有一位同质的文学家鲁迅,用他这些短小闪光,坚不可摧的文章,给我们绘出了人性诞生的另一种风景。这两位文学家,前者深邃,后者诗意,用不同的文化底色,描绘着同一个人性的真相。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野草》,41页。


读书笔记(一)第201节 不朽的《野草》(2)

    向自我内部的这种〃抉心自食〃是前所未有的创举。作者将人性矛盾看作艺术的根本,坚定地向纵深切入,用残酷的自审的压榨促使灵魂的裂变发生。因为这裂变对于处于危机中的自我是生死攸关的。写作就是同墓中的死尸交流。不断地决绝地否定〃生〃,用毒牙咬啮肉体,才能保持机体的活力。这个过程在《失掉的好地狱》一篇中有更为壮观的描绘。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出一声反狱的绝叫。《野草》,38、39页。    
    地狱就是人心的深渊,在那里魔鬼与〃人〃的交战使得人性机制启动。一方是垂死的挣扎,一方是铁腕镇压。〃人类的成功〃与〃鬼魂的不幸〃共同催生了这美丽的诗篇。    
    从意识到要做一个〃人〃,尤其是诗性的人那天起,裂变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事。为使真正的创造成为可能,原始的欲望必须被严厉制裁,自发的冲力要进入合理的机制。欲望的地狱被〃添薪加火,磨砺刀山〃,颓废消失,所有的暴力都集中在一种惩罚上。而这种惩罚的目的是爆发的再产生。    
    做一个诗性的人并非全然不幸,因为他的生命是如此的浓缩,充满了激情,哪怕这激情是阴沉的。有这瑰丽的地狱诗篇为证。正是在人心被撕裂的惨痛中,诗的意境呈现出来。否则就只能是麻木和死亡。在镇压与反叛的反复较量之中,魔鬼的活力得以发挥,焦枯的曼陀罗花也会再获生机。    
    塑造    
    那么,艺术化了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呢?鲁迅先生在《过客》一文中生动地刻画了现代艺术工作者、艺术追求者的形象。    
    在无路之路的世界里冲撞着行走,〃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的过客,倾听着灵魂深渊里那永不停息的呼唤,豁出去将生命做赌注,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将人性的秘密、艺术的真谛展示于众人眼前。这种深入尽管短暂,却是一次真正的革命。    
    人性是通过彻底的剥离,没有退路的创造来实现的。一切自身已有的存在,均被决绝地摒弃:    
    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听到过第二回。《野草》,28页。    
    只有过程没有来历;只有模糊的呼唤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有对此刻当下的执着没有可以依仗的确证。当然,也决没有对自身的怜悯,没有伤感。    
    曾经喜欢过野百合、野蔷薇的柔软的心,如今已变得冷而硬。但这种冷和硬并不是由麻木导致的冷漠,却是热情高度浓缩,执着于一点所致。无暇旁顾,只能拼死一搏。    
    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野草》,31页。    
    人不配得到布施,因为人实在是太卑鄙;自己也不配得到布施,因为自己无地自容。一切自怜和伤感都显得做作,人惟一能做的,只是负罪前行,去那也许是坟也许是精神故乡的前方,永不放弃,永不停歇。当然这个过程不会那么干脆,而是充满了犹疑、彷徨、悔恨和惨痛。所以说:〃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之所以会成为人性探索者,不就是因为当初对弱小的同情与怜悯吗?    
    洞悉一切的老翁并不指引,只是用层层深入的测试与暗喻,参与了过客的灵魂探索。这位讳莫如深的老人,他那模棱两可的话语激发着过客心中的冲动。此处类似理性在创造中的作用。理性并不提供规律让人掌握,它只是通过暗示让冲动达到自由。    
    艺术的起源的确是某种同情和慈悲,那是人对于自身作为〃人类〃的意识。这意识一旦产生,便会具有排山倒海之力,让人性超升。《颓败线的颤动》所描绘的就是这一伟大过程。    
    兽欲已将人性践踏得如荒废、颓败的母亲的身躯,昔日的怜爱、苦痛和羞辱早被淡忘,代之以死一般的冷漠与怨恨。人性面临无法逾越的鸿沟。然而人是不会灭亡的,母亲(人性之化身)走进荒野,赤身裸体,如一尊石象。    
    她赤身露体地,石象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野草》,45页。    
    艺术的交合,爱的升华,第一个词的产生,第一线光的挣破。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象,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体的全面都颤动了。《野草》,45页。    
    是艺术,让人知道在这冰窖似的世界里人类仍将存在下去,并会使颓败的身躯在颤动中发出一轮又一轮波涛似的强光,〃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而产生这光芒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也在光波中获得了真正的新生。    
    没有人像鲁迅先生这样将自我矛盾披露得如此彻底。在毁灭性的破坏中,新的艺术之魂已默默呈现。    
    让我用先生的自我描绘来结束这篇文章:    
    ……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野草》,2页。


读书笔记(一)第202节 我读《圣经·旧约》(1)

    我读《圣经·旧约》……关于〃约伯记〃的感想    
    在那黑暗混沌的远古时代,第一线理性之光于重封密锁中划破天际的瞬间,始终是后来的诗人们的永恒的题材。因为神说了〃要有光〃,所以在漫长的岁月中,作为小神的人,从未放弃过对于光的追求,并在追求中不断塑造着自己近似于神的形象。又因为那光是嵌在黑暗的肉体内的不可分离之物,人类为了自身的完美,只好将自身分裂,在疼痛的煎熬中来体验神的恩惠,对于我来说,整个《旧约》里面那些简朴的、在今人的眼里显得晦涩的故事,所记录的全部是关于人类的精神从诞生、建立、到发展、成熟,直至壮大的过程。而《旧约》中的这篇诗歌〃约伯记〃,更是将人的精神如何样在尘世中通过挣扎而求得新生,作了一个最为令人难忘的描绘。诗篇中的那位主人公,读来很像一位古老的异教徒,他对于神旨的领悟(自觉或不自觉),他的至死不渝的追求,不可遏制的冲动,则与艺术家十分相似。    
    神的仆人(信徒)约伯是一个非常富有理性的人,一贯持守着他的〃纯正〃的信念,从不放纵自己身上的恶。但是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从地上走来走去,往返而来〃而又难以揣测的魔鬼撒旦,决心挑唆公正的神对他的仆人进行那种堵死后路的,毁灭性的测试。神同意了撒旦的建议,将约伯交给撒旦任意处置,惟一的条件是留下他的性命(因为肉体一灭亡,精神就会无所附丽)。从此约伯的精神炼狱便开始了。首先是他的财产和儿女被夺去,他陷入无限悲痛之中。接着撒旦又使他本人病入膏肓,从头到脚长满毒疮,只能坐在炉灰中度日,欲生不可,欲死不能。    
    诗篇中的问答由坐在炉灰中的约伯、他的三个朋友、布西人以利户以及最后到来的耶和华的谈话构成。通过这一场极端化的、惊心动魄的灵魂测试,人性中那个最根本的问题一层一层地得到了展开。什么是信念?信念是一种向纵深突进的、立体的追求过程,而不是平面的、外在的依附;信念是从人性根源处所产生的力所呈现的超脱的形式,对她的解释也只能从生命出发,而不是从外在的事物出发。撒旦要促使约伯所做的,就是在一个纯精神的舞台上,让他将戴着镣铐的残酷舞蹈表演起来,并从自发到自觉,让真实的自我凸现。约伯在诗篇中的语调是极为紧张的、抒情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的语调,因为此处发出的声音,是不甘灭亡的生命要摆脱死神的挣扎,是长久在神面前沉默的人通过开天辟地第一次的〃说〃来获得自己的本质。而不论是约伯的三个朋友,布西人以利户,还是最后到来的耶和华,从他们的话语中都可以听出那种强烈的、生死攸关的,同时又不无暧昧的暗示与引导。    
    被可怕的病痛折磨得无法生活的约伯一开口便怒气冲冲,他诅咒自己的生日,诅咒那个日子里的白天、黑夜,诅咒自己从母胎出身的事实。他的语气是亵渎的,不顾一切的,大概因为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丢失的了。他惟一拥有的生命并没有给他带来生的希望,只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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