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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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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溜!莫非真有这种事吗?”列文想,凝视着她。
“我马上去穿,”他说。
于是他去租冰鞋。
“您很久没有来了,先生,”一个侍者说,扶起他的脚,把溜冰鞋后跟拧紧。“除了您,再也没有会溜冰的先生了!行吗?”
他说,拉紧皮带。
“哦,行,行;请快一点!”列文回答,好容易忍住了流露在他脸上的快乐的微笑。“是的,”他想,“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幸福!·一·道,她说,·让·我·们·一·道·溜!现在就对她说吗?但是那正是我怕讲的原因哩。因为现在我是幸福的,至少在希望上是幸福的……而以后呢?……但是我一定要,我一定要,懦弱滚开吧!”
列文站起来,脱下大衣,在小屋旁边的崎岖的冰场上迅速地滑过去,到了平滑的冰面上,于是毫不费力地溜着,调节着速度,转换着方向,像随心所欲似的。他羞怯地走近她,但是她的微笑又使他镇定下来。
她把手伸给他,他们并肩前进,越溜越快了,他们溜得越快,她把他的手也握得越紧。
“和您一道,我很快就学会了;不知为什么,我总相信您。”
她说。
“您靠着我的时候,我也就有自信了,”他立刻因为自己所说的话吃了一惊,脸都涨红了。事实上,他一说出这句话来,她的面孔就立刻失掉了所有的亲密表情,好像太阳躲进了乌云一样,而且列文看出了他所熟悉的她那表示心情紧张的面部表情的变化:在她的光滑的前额上浮现出皱纹。
“您有什么不愉快吗?……不过我没有权利问的,”他急忙地说。
“为什么?……不,我没有什么不愉快,”她冷淡地回答:立刻她又补充说:“您没有看见M-lleLinon吧?”
“还没有。”
“那么到她那里去吧,她是那样喜欢您。”
“怎么回事?我惹恼了她。主啊,帮助我!”列文想,他飞跑到坐在长凳上的满头白色鬈发的法国老妇人那里去。她微笑着,露出一口假牙,像老朋友一样迎接他。
“是的,你看我们都长大了,”她对他说,向基蒂那边瞥了一眼,“而且老了。Tinybear①也长大了!”法国妇人继续说,笑了起来,她提醒他曾把这三个年轻的姑娘比做英国童话里的三只熊的笑话。“您记得您常常那样叫她们吗?”
①英语:小熊。
他简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是为了这句笑话她笑了十年,而且很爱这句笑话。
“哦,去溜冰,去溜冰吧!我们的基蒂也学得很会溜了,可不是吗?”
当列文跑回到基蒂那里的时候,她的脸色不那么严厉了,她的眼睛带着和她以前一样的真诚亲切的神情望着他,但是列文觉得在她的亲切里有一种故作镇静的味道。他感到忧郁。谈了一会她的年老的家庭女教师和她的癖性以后,她问起他的生活。
“您冬天在乡下难道真的不寂寞吗?”她说。
“不,我不觉得寂寞,我非常忙,”他说,感觉到她在用平静的调子影响他,他没有力量冲破,正像初冬时候的情形一样。
“您要住很久吗?”基蒂问。
“我不知道,”他回答,没有想他在说什么。他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假如他接受了她的这种平静的友好调子,他又会弄得毫无结果地跑回去,因此他决定打破这局面。
“您怎么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完全在您,”他说了这话立刻觉得恐怖起来。
是她没有听到他的话呢,还是她不愿意听,总之,她好像绊了一下,把脚踏了两下,就急忙从他身边溜开。她溜到M-lleLi-non那里,对她说了几句什么话,就向妇女换冰鞋的小屋走去了。
“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慈悲的上帝!帮助我,指引我吧!”列文说,在内心祈祷着,同时感到需要剧烈运动一下,他四处溜着,兜着里外的圈子。
正在那个时候,一个年轻人,滑冰者中最优秀的新人,穿着溜冰鞋从咖啡室走出来,口里衔着一支香烟,他从台阶上一级一级地跳跃着跑下来,他的溜冰鞋发出嚓嚓的响声。他飞跑下来,连两手的姿势都没有改变就溜到冰上去了。
“哦,这倒是新玩意!”列文说,立刻跑上去试这新玩意。
“不要跌断您的头颈!这是要练习的呀!”尼古拉·谢尔巴茨基对他喊叫。
列文走上台阶,从上面老远跑过来,直冲下去,在这不熟练的动作中,他用两手保持着平衡。在最后一级上他绊了一下,但是手刚触到冰,就猛一使劲,恢复了平衡,笑着溜开去了。
“他是多么优美,多么温和呀!”基蒂想,那时她正同M-lleLinon一道从小屋里走出来,带着平静的多情的微笑望着他,好像望着亲爱的哥哥一样。“这难道是我的过错,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人家说是卖弄风情……我知道我爱的不是他,可是我和他在一起觉得快乐,他是那样有趣!不过他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她默想着。
看见基蒂要走,和她母亲在台阶上接她,列文,由于剧烈的运动弄得脸都红了,站着沉思了一会。随后他脱下了溜冰鞋,在花园门口追上了她们母女。
“看到您我很高兴,”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说。“我们和平常一样,礼拜四招待客人。”
“今天就是礼拜四!”
“我们会很高兴看见您,”公爵夫人冷淡地说。
这种冷淡使基蒂难过,她忍不住要弥补母亲的冷淡。她回转头来,微笑地说:
“晚上见!”
正在这个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歪戴着帽子,脸和眼睛放着光,像一个胜利的英雄一样跨进了花园。但是当他走近他岳母的时候,他用忧愁和沮丧的语调回答她关于多莉的健康的询问。在和他岳母低声而忧郁地谈了一两句话以后,他就又挺起胸膛,挽住列文的胳膊。
“哦,我们就走吗?”他问。“我老想念着你,你来了,我非常,非常高兴,”他说,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的眼睛。
“好的,我们就走吧,”快活的列文回答,还听见那声音在说:“晚上见!”而且还看见说这话时的微笑。
“英国饭店①呢,还是爱尔米达日饭店?”
①英国饭店是莫斯科的一家饭店,内有布置豪华的雅座。
“随便。”
“那么就去英国饭店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选了这个饭店,因为他在这里欠的账比在爱尔米达日欠的多,因此他认为避开它是不对的。“你雇马车了吗?……那顶好,因为我已经打发我的马车回去了。”
两个朋友一路上差不多没有说话。列文正在寻思基蒂脸上表情的变化是什么意思;一会自信有希望,一会又陷于绝望。分明看到他的希望是疯狂的,但他还是感到,现在比她没有微笑和说“晚上见”这句话以前,他跟那时候完全判若两人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路上净在琢磨晚餐的菜单。
“你喜不喜欢比目鱼?”他对列文说,当他们到达的时候。
“什么,”列文反问。“比目鱼?是的。我·非·常喜欢比目鱼。”
十
当列文和奥布隆斯基一道走进饭店的时候,他不由得注意到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脸孔和整个的姿态上有一种特殊的表情,也可以说是一种被压抑住的光辉。奥布隆斯基脱下外套,帽子歪戴着,踱进餐室,对那些穿着燕尾服,拿着餐巾,聚拢在他周围的鞑靼侍者吩咐了一声。他向遇见的熟人左右点头,这些人在这里也像在任何旁的地方一样很欢悦地迎接他,然后他走到立食餐台前,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片鱼,先开开胃,跟坐在柜台后面,用丝带、花边和鬈发装饰着的,涂脂抹粉的法国女人说了句什么话,引得那个法国女人都开怀地大笑了。列文连一点伏特加都没有尝,只因为那个好像全身都是用假发、poudrederiz和vinaigredetoiBlette①装扮起来的法国女人使他感到那样厌恶。他连忙从她身旁走开,好像从什么龌龊地方走开一样。他的整个心灵里充满了对基蒂的怀念,他的眼睛里闪耀着胜利和幸福的微笑。
①法语:香粉和化妆醋。
“请这边来,大人!这边没有人打扰大人,”一个特别噜苏的白发苍苍的老鞑靼人说,他的臀部非常大,燕尾服的尾端在后面很宽地分开来。“请进,大人,”他对列文说;为了表示他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尊敬,对于他的客人也同样殷勤。
转眼之间,他把一块新桌布铺在已经铺上桌布的、青铜吊灯架下面的圆桌上,把天鹅绒面椅子推上来,手里拿着餐巾和菜单站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面前,等待着他的吩咐。
“要是您喜欢,大人,马上就有雅座空出来;戈利岑公爵同一位太太在里面。新鲜牡蛎上市了。”
“哦!牡蛎。”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迟疑起来了。
“我们改变原定计划,如何,列文?”他说,把手指放在菜单上。他的面孔表现出严肃的踌躇神情。“牡蛎是上等的吗?
可得留意。“
“是佛伦斯堡①的,大人。我们没有奥斯坦特②的。”
①佛伦斯堡是德国城市,渔业中心。
②奥斯坦特是比利时城市,最重要的渔港。
“佛伦斯堡的就行了,但是不是新鲜的呢?”
“昨天刚到的。”
“那么,我们就先来牡蛎,然后把我们的原定计划全部改变,如何?呃?”
“在我都一样。我顶喜欢的是蔬菜汤和麦粥;但是这里自然没有那样的东西。”
“大人喜欢俄国麦粥吗?”鞑靼人说,弯腰向着列文,像保姆对小孩说话一样。
“不,说正经话,凡是你所选的自然都是好的。我刚溜过冰,肚子饿了。不要以为,”他觉察出奥布隆斯基脸上的不满神色,补充说,“我不尊重你的选择。我是欢喜佳肴美味的。”
“我希望那样!不管怎样,食是人生的一桩乐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那么,伙计,给我们来两打——或许太少了——来三打牡蛎也好,再加上蔬菜汤……”
“新鲜蔬菜①,”鞑靼人随声附和说。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显然不愿意给予他用法文点各种菜名的快乐。
“加蔬菜,你知道。再来比目鱼加浓酱油,再来……烤牛肉;留心要好的。哦,或者再来只阉鸡,再就是罐头水果。”
鞑靼人记起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照法文菜单点菜的习惯,却没有跟着他重复,还是不免给予了自己照菜单把全部菜名念一遍的乐趣:“新鲜蔬菜汤,酱汁比目鱼,香菜烤嫩鸡,蜜汁水果②……”于是立刻,像由弹簧发动的一样,他一下子把菜单放下,又拿出一张酒单来,呈递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①②都是用法语的音念的菜单。
“我们喝什么酒呢?”
“随你的便,只要不太多……香槟吧,”列文说。
“什么!开始就喝香槟?不过也许你说的不错。你喜欢白标的吗?”
“Cachetblanc,”①鞑靼人随声附和说。
“很好,那么就给我们把那种牌子的酒和牡蛎一道拿来,我们再看吧。”
“是,先生。那么要什么下菜的酒呢?”
“你给我们拿纽意酒来好了。哦,不,最好是老牌沙白立白葡萄酒。”
“是,先生。·您·的干酪呢,大人?”
“哦,是的,帕尔马②干酪吧。或许你喜欢别的什么吧?”
“不,这在我都一样,”列文说,不禁微笑了。
①法语:白标(白商标的香槟是高级的)。
②帕尔马是意大利的城市。
鞑靼人飘动着燕尾服的尾端跑开去,五分钟内就飞奔进来,端着一碟剥开了珠母贝壳的牡蛎,手指间夹着一瓶酒。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揉了揉浆硬的餐巾,把它的一角塞进背心里,然后把两臂安放好,开始吃起牡蛎来。
“不坏,”他说,用银叉把牡蛎从珠母贝壳里剥出来,一个又一个地吞食下去。“不坏,”他重复说,他的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时而望着列文,时而望着鞑靼人。
列文也吃着牡蛎,虽然白面包和干酪会更中他的意。但是他在叹赏奥布隆斯基。就连那鞑靼人,也一面扳开瓶塞,把起泡的葡萄酒倒进精致的酒杯里,一面瞟瞟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露出一种显然可见的满意的微笑,整了整他的白领带。
“你不大欢喜牡蛎,是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干了他那杯酒,“或者你是在想什么心事吧?”
他希望让列文高兴。但是列文也并不是不高兴;他是很局促不安。他满怀心事,在这饭店里,在男人和妇人们用餐的雅座中间,在这一切攘扰和喧嚣里,他实在感到难受和不舒服;周围净是青铜器具、镜子、煤气灯和侍者——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讨厌的。他深怕玷污了充溢在他心中的情感。
“我吗?是的,我是有心事,况且,这一切使我感到局促不安,”他说。“你想像不到这一切对于我这样一个乡下人是多么奇怪,就像我在你那里看到那位绅士的指甲一样奇怪……”
“是的,我看到了可怜的格里涅维奇的指甲使你发生了多么大的兴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说。
“我真受不了,”列文回答。“你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用乡下人的观点来看看吧。我们在乡下尽量把手弄得便于干活,所以我们剪了指甲,有的时候我们卷起袖子。而这里的人们却故意把指甲尽量蓄长,而且缀着小碟那么大的钮扣,这样,他们就不能用手干什么事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快乐地笑了。
“啊,是的,那正是他用不着做粗活的一种标记。他是用脑力劳动的……”
“也许;但是我还是觉得奇怪,正如这时我就觉得奇怪,我们乡下人总是尽快地吃了饭,好准备干活去,而这里,我们却尽量延长用餐的时间,因此,我们吃牡蛎……”
“噢,自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但是那正是文明的目的——使我们能从一切事物中得到享乐。”
“哦,如果那是它的目的,我宁可做野蛮人。”“你本来就是一个野蛮人。你们列文一家都是野蛮人呢。”
列文叹息着。他想起了他哥哥尼古拉,感到羞愧和痛苦,他皱起眉头;但是奥布隆斯基开始说到一个立刻引起他注意的题目。
“啊,我问你今晚要到我们的人那里去,我是说到谢尔巴茨基家去吗?”他说,他的眼睛含意深长地闪耀着,他一面推开空了的粗糙的贝壳,把干酪拉到面前来。
“是的,我一定要去,”列文回答,“虽然我觉得公爵夫人的邀请并不热情。”
“瞎说!那是她的态度……喂,伙计,汤!……那是她的派头——grandedame①嘛!”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我也要来的,但是我先得赴巴宁伯爵夫人的音乐排练会。哦,你怎么不是野蛮人呢?你怎样解释你突然离开莫斯科?谢尔巴茨基家的人屡次向我问起你,好像我应当知道似的。其实我知道的只是你老做旁人不做的事。”
①法语:贵妇人。
“是的。”列文缓慢而激动地说,“你说得对,我是一个野蛮人,只是,我的野蛮不在于我离开了,而在于我现在又来了。我现在来……”
“啊,你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呵!”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插嘴说,凝视着列文的眼睛。
“为什么?”
“‘我由烙印识得出骏马,看眼色我知道谁个少年在钟情。’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高声朗诵。“你前程无限。”
①出自普希金的《歌颂享乐生活》,但奥布隆斯基两次引用得都不准确。
“那么,你一生已经完了吗?”
“不,还不能说完了,不过将来是你的,现在是我的。而且就是现在——也不是美满的。”
“怎么回事?”
“啊,事情相当糟。但是我不愿谈到我自己,而且我也无法解释这一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哦,你到莫斯科来有什么事?……喂!收走!”他叫鞑靼人。
“你猜得到吗?”列文回答,他的炯炯有光的两眼紧盯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身上。
“我猜得到,但是我不好先开口。由此你就可以看出来我猜得对不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带着微妙的笑容望着列文。
“那么,你有什么意见?”列文用颤动的声调说,感到自己脸上所有的筋肉都颤动了。“你怎样看这问题?”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容地干了他那杯沙白立酒,目不转睛地望着列文。
“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是我更盼望的了,——没有!这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但是你没有弄错?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列文说,他的眼睛紧盯着对方。“你想这可能吗?”
“我想可能。为什么不可能呢?”
“不!你真以为可能吗?不,告诉我你的一切想法!啊,但是假使……假使我遭到拒绝……真的,我想一定……”
“为什么你要这样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看见他的兴奋模样笑了起来。
“我有时觉得会这样。你要知道,那对于我是可怕的,对于她也是一样。”
“哦,无论如何,这对于一位少女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所有的少女都以人家向她求婚为荣。”
“是的,所有少女,但不是她。”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微一笑。他深知列文的那种感情,在他看来,世界上的少女应当分成两类:有一类——她以外的全世界的少女,那些有着所有人类缺点的少女,最普遍的少女;另外一类——她一个人,丝毫弱点都没有,而且超出全人类。
“停一停,加上点酱油,”他说,拦住了列文正在推开酱油瓶的手。
列文服从地加了点酱油,但是他不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吃晚餐了。
“不,停一会,停一会,”他说,“你要知道这是我的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除了你,我不能够对旁人说起这话。你知道我们两个人完全不一样,趣味和见解,一切一切都不相同;但是我知道你喜欢我而且了解我,所以我也非常喜欢你。但是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坦坦白白地对我说吧。”
“我就是在告诉你我所想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但是我再说一点:我的妻子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想起了他和他妻子的关系,沉默了一会,又说,“她有先见之明。她看得透人,不仅这样,她会未卜先知,特别是在婚事方面。比方,她预言沙霍夫斯科伊公爵的小姐会嫁给布伦登。谁也不相信这个,但是后来果然这样。她是站在你这边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她不仅喜欢你——她并且说基蒂一定会做你的妻子。”
听了这些话,列文的脸突然放光了,浮上了微笑,一种近乎感动得流泪的微笑。
“她那样说!”列文叫起来。“我总是说她真是个好人,你的夫人。但是这事已经说得够了,够了,”他说,从座位上站起来。
“好的,但是请坐下吧。”
但是列文坐不住了。他迈着平稳的步伐在这鸟笼般的房间里来回踱了两趟,眨着眼睛,使眼泪不致落下来,然后才又在桌旁坐下。
“你要知道,”他说,“这不是恋爱。我恋爱过,但是这不是那么回事。这不是我的感情,而是一种外界的力占据了我。我跑开了,你知道,因为我断定那是不可能的事,你懂吧,像那样的幸福大地上是没有的;但是我心里在斗争,我明白我没有这个就活不下去了。而且这事一定要解决……”
“那么你为什么跑开呢?”
“噢,停一会!噢,真是千头万绪!我有多少问题要问呀!听我说。你简直想像不到你刚才说的话对我起了什么作用。我是这样快活,我简直变得可憎了;我忘记了一切。我今天听到我哥哥尼古拉……你知道,他来了……我甚至连他都忘了。在我看来,好像他也是快乐的。这是一种疯狂。但是有一件事很可怕……你是结过婚的,你懂得这种感情……可怕的是,我们——老了——过去……没有恋爱,只有罪恶……突然要和一个纯洁无暇的人那么接近;这是可厌恶的,所以人不能不感到自己配不上。”
“啊,哦,他过去并没有许多罪恶。”
“啊哟!依然是一样。”列文说,“‘当我怀着厌恶回顾我的生活的时候,我战栗,诅咒,痛悔……’①是的。”
①引自普希金的诗《回忆》。
“有什么办法呢?尘世就是这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始终喜欢的那个祷告:‘不要按照我应得的赏罚,要按照你的慈爱饶恕我。’又有这样她才能饶恕我。”
十一
列文饮干了他的那杯酒,他们沉默了一会。
“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认识弗龙斯基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列文。
“不,我不认识。你为什么问这个?”
“再来一瓶酒!”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吩咐鞑靼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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