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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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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的俱乐部的印象,那种恬静、舒适而体面的印象又浮上了列文的心头。
“请把帽子交给我,老爷,”门房对列文说,他完全忘了俱乐部那套规矩,帽子要放在门厅里。“您好久没有来了。公爵昨天给您登了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公爵还没有来哩。”
这个门房不但认识列文,而且也熟悉他所有的亲友,立刻就提起了他的几个亲密的朋友。
穿过第一个隔着许多屏风的厅堂,又走过一间在右边隔开的地方坐着一个卖水果的商人的房间,列文赶过了一个慢条斯理地踱着方步的老头,就走进了一间人声喧哗的餐厅。
他走过一张张的差不多全有人占据了的桌子,观察着宾客们。到处他都遇见各种各样的熟人,老的少的,有的是泛泛之交,有的是他的知己。没有一个脸上带着气愤和烦恼的神色。好像全把愁思苦虑和帽子一起丢在门厅里了,准备逍遥自在地享受一下人生的物质快乐。斯维亚日斯基、谢尔巴茨基、涅韦多夫斯基、老公爵、弗龙斯基和谢尔盖·伊万内奇全在这里。
“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老公爵带着微笑说,把手由肩膀上伸给他。“基蒂怎么样?”他补充说,抚平了塞到背心钮扣里去的餐巾。
“没有什么,她很好;她们三个人一齐在家里用饭。”
“啊呀!又要‘东家长西家短’了!哦,我们桌上没有地方了。到那张桌上去吧,赶快占个座位,”老公爵说,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接过一盘鱼羹。
“列文,到这里来!”有个离得远一点的人用亲切的声音呼喊。这是图罗夫岑。他和一个年轻军官坐在一起,他们旁边有两把翻倒了的椅子。列文高兴地走到他们跟前。他一直很喜爱那个善良、挥金如土的图罗夫岑——一见他就联想到他向基蒂求婚的事——但是今天,经过了那些紧张的要动脑筋的谈话以后,图罗夫岑的和颜悦色的面孔特别使人喜爱。
“这是给你和奥布隆斯基留的。他马上就要来了。”
那位眼睛里永远含着愉快和笑意、腰板挺得笔直的军官是彼得堡来的哈金。图罗夫岑给他介绍了一下。
“奥布隆斯基总是姗姗来迟。”
“啊,他来啦!”
“你刚来吗?”奥布隆斯基说,加快脚步走到他面前。“你好吗?喝过伏特加吗?好,来吧!”
列文立起身来,跟着他走到一张摆着伏特加和各式各样冷盘的大桌子跟前。也许有人认为由这二、三十种佳肴美馔里总挑得出一样合乎口味的,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却指名要了一份特别珍贵的,一个站在旁边的穿制服的侍者立即把点的东西端了出来。他们每人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就回到座位上。
他们还在喝汤的时候,哈金就叫了一瓶香槟酒,吩咐侍者斟满了四只玻璃杯。列文没有拒绝人家敬的酒,而且又叫了一瓶。他很饿,兴高采烈地又吃又喝,更加兴高采烈地参与了同伴们那种随便而又妙趣横生的谈话。哈金压低声音,讲了彼得堡的一件新的轶事,轶事本身虽然很不像话而且很无聊,但是那么可笑,引得列文纵声大笑,以致左近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
“这正和‘这我可真地忍受不了啦’那故事一模一样!你知道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啊唷,简直妙不可言!再来一瓶!……”他对侍者喊道,立刻就讲起那故事来。
“彼得·伊里奇·维诺夫斯基敬的酒,”一个老侍者打断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话,用托盘端来两只盛着泡沫翻飞的香槟酒的精致玻璃杯,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列文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端了一杯,和坐在桌子那头的一个秃头红胡髭的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微笑着对他点点头。
“那是谁?”列文打听。
“你在我家里见过他一次,记得吗?是一个老好人。”
列文仿效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样子,也端起酒杯。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讲的轶事也很有趣。然后列文讲了一个,也博得了赞赏。接着他们就谈起马,当天的赛马,以及弗龙斯基的阿特拉斯内多么潇洒地获得了冠军。列文几乎都没有觉得午餐的时间是怎样消逝的。
“啊,他们来了!”饮宴快结束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越过椅背把手伸给伴着一个身材魁伟的近卫军上校走过来的弗龙斯基。弗龙斯基也因为俱乐部的那种普遍的欢腾而愉快的气氛而容光焕发。他快活地把臂肘倚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肩膀上,对他私语了几句什么,而且带着同样快活的微笑把手伸给列文。
“真高兴看见您,”他说。“那天我在选举大会上找过您,但是听说您已经离开了。”
“是的,我当天就走了。我们正在谈您的马哩。我祝贺您!”
列文说。“真是一场飞快的奔驰。”
“是的,您也养着比赛用的马?”
“不,我父亲养过;但是我还记得,懂得一点。”
“你在哪里吃的饭?”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在圆柱后面,第二张桌子上。”
“大家都在向他祝贺哩!”那个魁伟的上校说。“这是他第二次获得了皇帝的奖赏。要是我玩牌像他赛马那么走运就好了!”
“哦,为什么浪费宝贵的光阴?我要到‘地狱’①里去了,”
①“地狱”是英吉利俱乐部里的赌厅。
那个上校说着就走掉了。
“这是亚什温,”弗龙斯基回答图罗夫岑的询问,坐在他们旁边的一把空椅子上。他把敬给他的酒一饮而尽,又叫了一瓶。不知是受了俱乐部的气氛的影响呢,还是酒性发作的缘故,列文和弗龙斯基畅谈起良种牲口来,发现他对这个人并没有怀着丝毫敌意觉得很高兴。他甚至还顺便提了他听他妻子说她在玛丽亚·鲍里索夫公爵夫人那里见过他。
“噢,玛丽亚·鲍里索夫公爵夫人,她真是个妙人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叫说,于是讲了她的一桩轶事,使大家都哗然大笑起来。特别是弗龙斯基那么温厚地大笑着,以致列文觉得和他完全和解了。
“喂,完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立起身来,微笑着。“我们走吧!”
八
一离开饭桌,列文觉着他走起来两只胳臂摆动得特别和谐和轻快,同哈金穿过一间间高大的房间到弹子房去了。他们穿过大厅的时候,遇见了他岳父。
“喂,你欢喜我们这座自由宫吗?”公爵说,把胳臂伸出来让他挽住。“来,我们散散步。”
“是的,我就是想要散散步,到处观光一番哩。真有趣!”
“是的,你觉得有趣,但是我的兴趣可跟你的大不相同!你瞧瞧这些老头子,”公爵说,指着一个好容易才拖着两只穿着软皮靴的脚蹒跚地迎面走过来的、瘪嘴驼背的俱乐部会员。
“你以为他们生来就是废蛋吗?”
“废蛋!这是什么?”
“你看,你连这个字眼都不懂得!这是俱乐部的行话。你知道滚蛋的游戏吧,一个蛋滚得次数多了,就变成废蛋了。我们也是这样:我们一趟又一趟地不断到俱乐部来,最后就变成废蛋了。你瞧,你笑了,不过我们已经想到临到自己变成废蛋的时候了。你认识切琴斯基公爵吗?”公爵问,列文从他的脸色看出来他想讲什么好笑的事。
“不,我不认识。”
“哦,你怎么不认识,哦,切琴斯基公爵是一个名人哩。喂,没关系!你要知道,他总是打弹子的。三年前他还不是废蛋里的人,而且表现得神气十足。他自己还管别人叫废蛋哩。但是有一天他来了,我们的门房……你认识瓦西里吧?哦,就是那个胖子。他很会说俏皮话。哦,切琴斯基公爵问他说:‘喂,瓦西里,都来了些什么人?有废蛋吗?’于是瓦西里回答说:‘你是第三名哩!’是的,老弟,就是这么回事哩!”
一边谈一边和遇见的熟人寒暄着,列文和公爵走遍了所有的房间:大厅里,那里已经摆好牌桌,一些老赌客在玩输赢不大的牌;客厅里,人们在下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坐在那里同什么人聊天;弹子房里,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沙发旁一群有说有笑的人,哈金也在内,正饮香槟酒。他们也参观了一下“地狱”,桌子旁拥挤着一群赌徒,亚什温已经在那里就了座。他们极力不要弄出声响来,走进那间光线朦胧的阅览室,那里,在罩着灯罩的灯下,坐着一个怒容满面的青年一本又一本地翻阅着杂志,还有一个秃头的将军在专心致志地阅读什么。他们又进入了公爵称之为“智慧室”的房间。那里有三位绅士正在热烈地谈论最近的政治新闻。
“请来吧,公爵,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他的一个伙伴来找他说,于是公爵就走掉了。列文坐下听了一会,但是回忆起他早晨听到的一切谈话,他突然觉得无聊透顶。他连忙站起身来去找奥布隆斯基和图罗夫岑,跟他们一起他觉得很愉快。
图罗夫岑端着一大杯酒,坐在弹子房的高沙发上,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正和弗龙斯基在遥远的角落里的门边谈天。
“她倒不一定是苦闷,不过这种不明确的、悬而未决的处境……”列文无意中听到了,想要赶紧走开,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喊住了他。
“列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列文发现他的眼睛里并非是眼泪盈眶,而是水汪汪的,就像他往常喝了酒,或者很感动的时候那副样子。而今天这两种情形他都有。“列文,别走开,”他说,紧紧挽住他的胳臂,显然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他走。
“这是我的真诚的、简直是最知心的朋友哩,”他对弗龙斯基说。“而你也是我的越来越亲密越知己的人;因此我希望你们,而且知道你们彼此一定会很亲睦,和好相处,因为你们都是好人。”
“哦,那么我们除了接吻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啰!”弗龙斯基和蔼地开玩笑说,一边伸出手来。
他连忙拉住他伸出来的手,紧紧握住。
“我非常,非常高兴哩,”列文说,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侍者,来一瓶香槟酒,”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我也很高兴哩,”弗龙斯基说。
但是尽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他们彼此都怀着希望,但是他们彼此却无话可说,两个人都觉察出来这一点。
“你知道吗,他并不认识安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弗龙斯基说。“我很想带他去看看她。我们去吧,列文!”
“真的吗?”弗龙斯基说。“她会高兴得很哩。我很想立刻就回家去,”他补充说。“不过我不放心亚什温,想留在这里等他赌完了再走。”
“噢,他的情况不妙吗?”
“他老是输,只有我才管得住他。”
“喂,打打台球怎么样?列文,你玩吗?噢,妙极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摆好台球,”他对台球记分员说。
“早就准备好了,”记分员说,他已经把弹子摆成了三角形,正滚着红球来消遣。
“好,来吧!”
打完一局以后,弗龙斯基和列文坐到哈金的桌旁,依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建议,列文打起纸牌来。弗龙斯基有时坐在桌子边,被川流不息地到他跟前来的朋友们簇拥着,有时就去“地狱”里看看亚什温。列文摆脱了早晨那种精神上的厌倦,领略到一种心悦神怡的心情。他很高兴他和弗龙斯基之间的敌对情绪已经告终了,而那种心平气静、温文尔雅和欢畅的印象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打完牌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挽住列文的胳臂。
“哦,那么我们去看安娜吧。马上去吗?啊?她会在家的。
我早就答应过她带你去哩。你今晚本来打算到哪里去?“
“噢,没有特别的目的地。我答应斯维亚日斯基去开农业协会的会议。也好,我们去吧,”列文回答。
“好极了!我们去吧!去看看我的马车来了没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一个仆人说。
列文走到桌子跟前,付清了他打纸牌输掉的四十个卢布,而且把俱乐部的花销付给一个站在门口的好像凭借着不可思议的方式知道了款项总数的矮小的老侍者,于是以一种奇特的姿势摆动着胳臂,穿过所有的房间到出口去了。
九
“奥布隆斯基公爵的马车!”门房用恼怒的男低音吆喝。马车驶过来,他们两个坐上去。仅仅最初的一瞬间,在他们离开俱乐部的庭院的时候,列文还保留着俱乐部的恬静、欢欣和周围那种无容置疑的彬彬有礼的印象;但是马车一驶到大街上,他感觉到马车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颠簸,听见迎面驶来的马车夫的怒喝声,望见光线朦胧的大街上一家酒馆和一间小店的红色招牌,这种印象就烟消云散了,他开始考虑他的行动,自问他去看安娜究竟妥不妥当。“基蒂会怎么看法?”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容他深思熟虑,好像猜中了他的疑惑一样极力想消除它。
“你会认识她,我有多么高兴啊。”他说。“你知道,多莉老早就这么希望了。利沃夫也拜望过她,有时去她家里。虽然她是我的妹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说下去。“我也可以不避嫌疑地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会看到的。她的处境非常痛苦,特别是目前。”
“为什么特别是目前呢?”
“我们正跟她丈夫交涉离婚的事。他也同意了,但是关于他们儿子的问题却困难重重,这件事本来早就应该了结,可是却拖延了三个来月。她一离了婚就和弗龙斯基结婚。那种陈旧的仪式多么无聊,绕来绕去歌颂着:‘欢呼吧,以赛亚!’那一套谁都不相信、却妨碍着人家幸福的仪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插上一句说。“哦,那时他们的处境就和你我的一样正常了。”
“有什么困难呢?”
“啊,说起来话长,真让人厌倦哩!在我们这个国家里一切都是那样不明确。问题是她已经在人人都认识她和他的莫斯科住了有三个月了,等待着离婚,哪里也不去;除了多莉任何女人也不见,因为,你明白的,她不愿意人家像发慈悲似地去看望她。连那个愚蠢的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也认为这是有失体面的,丢下她走了。哦,你看,随便什么女人处在她这种境况下都要一筹莫展。但是她……你且看看她怎么安排她自己的生活,她有多么沉静和高贵!向左转,就在教堂对面那条巷子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喊了一声,弯着腰由马车窗口里探出身来。“呸,好热啊!”他说,虽然是摄氏零下十二度,但是他把已经解开钮扣的大衣敞得更大了。
“不过她有个女儿,她大概是忙着照管她吧?”列文说。
“我看你把任何女人都只看成母的,unecouveuse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假如做什么,一定是为孩子们操劳。不,我想安娜把她抚养得好极了,但是我们听不见她说到她。她所从事的工作,首先,是写作。我看你在讽刺地冷笑哩,但是你错了。她在写作一部儿童作品,她同任何人都没有提过,但是她念给我听了,我把原稿拿给沃尔库耶夫看过……你认识那个出版商的……他自己似乎也是作家。他很内行,据他说,是一部非常精采的作品。不过,你认为她是女作家吗?一点也不是的!她首先是一个富于感情的女人,你会看到的!现在她收养了一个英国小姑娘,她得照料一大家子人哩。”
“什么,这倒有点像行善?”
“你看你,马上就往坏处想了。不是行善,而是富于同情心。他们——我是说弗龙斯基——有一个英国调马师,那一行的能手,不过是个嗜酒如命的酒徒。他完全沉溺在酒里,得了deli-riumtremens②,抛下家庭无人照管。她看见了他们,就帮他们的忙,越来越关心他们,现在他们全家都由她负担;可是她并不是以恩人自居,只破费点钱就算了;她亲自为那些男孩子投考中学补习俄语,并且把那个小姑娘收养到家里。不过你会亲眼看到的。”
①法语:一个抱窝的母鸡。
②拉丁语:酒精中毒症。
马车驶进庭院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门口使劲按铃,门前停着一辆雪橇。
也不向开门的仆人问一声安娜在不在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走进了大厅。列文跟着他,但是越来越怀疑他做得是否得当。
朝镜子里瞥了一眼,列文觉察出自己的脸通红;但是他确信他并没有喝醉,他跟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上铺着地毯的楼梯。在楼梯口上有一个仆人像对什么熟朋友一样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鞠躬致敬,于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向他问了问安娜那里有什么客人,他回答说沃尔库耶夫先生在。
“他们在哪里?”
“在书房里。”
穿过一间嵌着深色镶花板壁的小餐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列文踏着柔软的地毯走进半明半暗的书房里,房间里点着一盏罩着暗色大灯罩的灯。安装在墙壁上的另外一盏反光灯照亮了一幅女人的全身大画像,引得列文不由自主地注目起来。这是安娜的画像,是在意大利时米哈伊罗夫画的。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到方格细工的屏风后面,正在谈话的男人的声音静下来的时候,列文定睛凝视着那幅画像,它在灿烂的光辉下好像要从画框中跃跃欲出,他怎样也舍不得离开。他甚至忘记他在哪里,也没有听见在谈论些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幅美妙得惊人的画像。这不是画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妩媚动人的女人,她长着乌黑鬈发,袒肩露臂,长着柔软汗毛的嘴角上含着沉思得出了神的似笑非笑的笑意,用一双使他心荡神移的眼睛得意而温柔地凝视着他。她不是活的,仅仅是由于她比活的女人更美。
“我非常高兴哩,”他冷不防听到身边有个声音说,显然是对他说的,这就是他所叹赏的那幅画像上的女人本人的声音。安娜从屏风后走出来迎接他,列文在书房的朦胧光线中看见画里的女人本身,她穿着闪色的深蓝服装,同画中人姿态不同,表情也两样,但还是像画家表现在画里的那样个绝色美人。实际上她并不那样光彩夺目,但是在这个活人身上带着一种新鲜的魅人的风度,这却是画里所没有的。
十
她立起身来迎接他,并不掩饰看见他而感到的快乐心情。她伸出有力的纤巧的手,给他介绍沃尔库耶夫,指着坐在屋子里作针线的一个红发的漂亮小姑娘,说她是她的养女,她那种雍容娴雅的风度,表现出列文很熟悉而且很欢喜的上流社会的妇女的举止,永远是那样安详和自然。
“我非常,非常高兴哩,”她重复一遍说,从她嘴里说出的这句简单的话在列文听来似乎含着特殊的意义。“我早就认识您,而且很欢喜您,由于您跟斯季瓦的友谊以及您妻子的缘故……我只跟她认识了很短的时间,但是她留给我像可爱的鲜花一般的印象,简直是一枝鲜花哩。而她不久就要做母亲了!”
她流利地、从容不迫地谈着,有时眼光由列文身上转移到她哥哥身上。列文感觉到他给人的印象是良好的,立刻就变得似乎从小就认识她那样随便、自然和愉快了。
“我和伊万·彼得罗维奇到阿列克谢的书房里来,”为了回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可不可以吸烟的问题的时候她这样说。“就是为了吸吸烟哩。”瞥视了列文一眼,没有问他抽不抽烟,就把一只玳瑁烟盒拉过来,从里面取出一支烟卷。
“你今天身体好吗?”她哥哥问。
“还好。神经还跟平常一样。”
“好得出奇,不是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发觉列文在不住地凝视那幅画像。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画像。”
“而且惟妙惟肖得惊人哩,是不是?”沃尔库耶夫问。
列文的眼光由画像上移到本人身上。当安娜感觉到他的眼光逗留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的脸上闪烁着一种特别的光辉。列文的脸涨得绯红,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刚要张口问她是不是好久没有见过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了;但是正在这时安娜自己开口说了。
“我跟伊万·彼得罗维奇刚刚在谈论瓦先科夫最近的一些绘画哩。您看见过吗?”
“是的,我看见过,”列文回答。
“不过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话吧?您刚刚要说……”
于是列文问她最近见过多莉没有。
“她昨天来过。为了格里沙的缘故,她很生那个中学校的气哩。拉丁文教师似乎待他很不公平。”
“是的,我看见过他的那些绘画。不过我不大喜欢,”列文说,又回到她最初讲起的话题上去。
列文现在讲话的口吻一点也不像今天早晨他谈话时那样呆板乏味了。他和她谈的一言一语都具有特别的意义。同她谈话是一桩乐事,而倾听她说话更是一桩乐事。
安娜不但说得又自然又聪明,而且说得又聪明又随便,她并不认为自己的见解有什么了不起,却非常尊重对方的见解。
谈话转移到艺术的新流派和一个法国画家为《圣经》所绘的新插图上去了①。沃尔库耶夫责备那位画家把现实主义发展到粗俗不堪的地步。列文说法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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