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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金瓶梅-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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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公子便道:“有好酒好菜,鲜鱼笋鸡,只管照常添换,到是饭不大紧,这些果碟酒菜,俱要精致些。来问甚么谁是东道主,忒小觑了我们。”一言未尽,腰间掀起红绫搭膊来,拿出一个锦幅,解开是四大锭银子,外有散碎的三十余两,又是半截金子在里面。吴公子取了一锭银子约五两重,丢在酒保面前说:“你拿去总算罢。”酒保欣然去了。玉卿见他慷慨义气,甚不过意,道:“小弟也有小舟在此,自该作主,如何敢先取扰!这等,明日小弟回敬罢。”饮得半酣,那吴公子又向水红衬衣腰下取出一枝紫竹萧来,品出那穿云裂石之声。那个小后生腰问取出檀板,刷着萧声,唱了一套《念奴娇》:江海狂游,二十年,再问广陵花柳。邗水吴山明月里,忍向东风回首。娇鸟啼春,名香笼玉,半露纤纤手。朱阑绿水,是处有人消受。那知潘岳头白,沈郎腰减,归兴浓如酒。歌舞楼台人散后,城上时闻刁斗。北地胡前,南中烽火,非复江都旧。座楼如昨,人在楼中知否?
不一时,酒保添换新席。八碗大菜是:一盘新出水的白鱼,一盘烧的肥鹅,一盘炖的香菇和水晶猪蹄,一盘金华火腿,熏的腊肉红白透亮;一盘豆鼓炒的面筋拌着银丝;又是一盘红糟蒸的带鳞鲥鱼,又是一盘镇江烧鳖,剥得琥珀似围裙,软美如脂,入口而化,又是一盘苏州油酥泡螺,两大盘糖酥水晶角儿,每人面前一碗杂汤,无非是新笋蛤蜊海粉蛋膏肉丸,又有桃仁瓜子,打扮得红白清美,其实可爱,各人面前换个大杯,才饮到热处,那僧人又送上中冷泉的新茶,领着个白净沙弥,一个雕漆盘,四个雪靛般雕磁杯,俱是哥窑新款。二人让僧同坐,茶毕,斟上酒来。那僧也不谦让,就横头坐下,看他二人发兴滑拳。将茶杯斟满,郑玉卿连赢了吴公子两拳,吴公子称奖道:“兄这拳高得狠,小弟全伸不得手。待小弟吃干这两杯再滑!”玉卿却要与僧人滑拳。
这僧绰号月江,原是蔑片出身,住在金山前院。因见这玉卿和吴公子俱是美少年,在妙高台饮酒,想来帮闲助兴。见郑玉卿兴发,就连赢了玉卿两拳。玉卿吃得高兴,见吴公子吹的好萧,即忙取过来细看,夸道:“好萧!”吹了一套《楚江秋》,甚是清亮,飘渺之声透出云霄,引得这吴公子船上美人在山下吹笛管相和,真是鸾凤和呜。玉卿夸之不尽,吴公子便道:“这两个家乐,是扬州上年使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
学了这一年才略开得口,家下还有一样的八名,和他们打十番鼓儿,到也好听。因有一个相知金员外,十分爱那正旦,小弟即时送了他,至今还少一人顶补。老兄如不嫌他们丑陋,叫他们上来侑酒,十分爱他,就是相赠也不难。“这月江和尚两个涎眼睛如饿鹰一样,恨不得两个美人上的山来,暖暖眼儿,在旁撺掇着说:”吴公子这才是高人。“玉卿心里十分指望,却口里谦道:”初会取扰,已是过情,如何敢劳盛使们趋走,只是这个笛和管子吹得十分妙,要和萧合起来,到也有趣。“吴公子便叫那小后生道:”你快下去叫他两个上亭来,一个笛管连提琴都取来。“那后生才待要走,月江道:”天色晚了,这亭于上不便点灯烛,到是小房近些,茶水方便。不如移席到小僧楼上去好些。“吴公子道:”极妙!“即便起身,随月江过了半山堂,往塔前来。那小后生飞也似下山去了。吴公子也嘱咐快些上来,怕夜晚了山上不好行走。后生去讫。
这玉卿和吴公子携手相扶扳肩而行。到了禅堂,正面一座观音,琉璃点着。那月江忙叫徒弟取水来净了手。吴公子便向玉卿道:“兄如不弃小弟愚拙,情愿八拜为兄,与兄为生死之交。明日接到舍下同住几时。”月江在旁道:“从来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爷们天生的如亲兄弟一般,小僧就是主盟。”玉卿大喜,问了年庚,玉卿长吴公子一岁,就分左右向佛前拈香八拜,又和月江也拜了。大家起来,进了方丈,上的望江楼,小沙弥点上蜡来,又是新茶,摆上素食,满桌都是异品,南果糖缠,十分有味。茶罢,才是酒来。月江取出些糟姜腌豆腐,十香水菜下酒之物,件件稀奇。吴公子要与玉卿对棋,月江取出一付云南棋子、花梨木棋盘来,灯下对赌。公子说:“一个子一两,就是明日的东道,现账还算一大杯。”玉卿棋原不高,输了四子。吴公子让了先,又对下一盘,却是公子输了十一子,准了四子,还欠七子,又该是公子的东道。即忙斟上,该七大杯酒,公子一饮而尽,只斟上两杯,烦玉卿、月江赐陪,十分豪爽。
这时约有二更天气,江中烟雾不明,等了许久,全不见后生和二女子到。吴公子十分焦燥,骂这些人无用。月江道:“只怕不晓得这里,又错走到山顶上,倒绕了许多路。少不得还走到这果来,”忙叫沙弥取个灯笼儿去接接去,一个沙弥取了个灯笼,油纸糊着上写“月江”二字,飞也似去了。这里又斟了一大杯,送在郑玉卿面前,要他行令。取了一个龙泉窑豆青骰盆来,摆上六个红绿象牙骰子。玉卿取在手里,只管滚骰,却不记得个好令,叫吴公子行令又决不肯。让了一会,月江道:“我有一个旧令,是‘双生赶茶船会苏卿’的故事,用四个骰子,那苏卿是个美人,算一个红四,双生是个才子,算一个六点。两人对掷,有了四六便算赶上了,凑成多少点数。如没有红六,也是一杯。有了,赶不上点数也是输。只要赶上数,才罢了。”玉卿和吴公子对掷,吴公子掷了一个四,一个六,又有一对五,共算二十点。玉卿连掷了三色,先有了四,没有六,罚一杯,又一掷有六没四,又罚一杯;第三掷,有了四六,却是一个二,一个三,止凑成十五点,比吴公子少了五点,算赶不上,连输了五杯。又掷了一回,到底赶不上,吃了十余杯。天有三鼓,那后生全不见到。吴公子大怒,发燥道:“这些奴才们,船上不知干的甚么勾当。待小弟自己下山去叫他。”忙呼沙弥又点一个灯笼,昔留不住,下山去了。公子去后,月江与玉卿对掷,到底赶不上月江,也输了几杯。
天将三鼓,蜡换了三枝,只闻得江口南风大作,那江潮之声,震得山下石根如战鼓相似。月落江心,满天黑雾,玉卿凭楼一望,夜深又不能回船,如何是好?月江便道:“这山有两条路,一路通到山后,一路直到寺前。多是去的人不知路径,如何小沙弥也不回来?待我下楼去,再使一人点着亮子接他。”说毕,月江也下楼去了。只落得玉卿一人,孤孤凄凄,在楼上乘醉而卧。忽然一阵异香飘来,却是樱桃来,唤起玉卿道:“俺姐姐来了。”玉卿醉眼朦胧,只见银瓶走到面前,把玉卿拍了一把,道:“冤家,你闪得我好苦也!指望和你同生同死,背井离乡,一路南来,谁想你被苗员外赚哄,把他的贼船换了我去,又要谋害你的性命。我今在上帝告了冤状,把他问成凌迟处死。我还了你的欠债,托生了男子去了。今日赶来送你过江,快快走过江去。不久金兵到了,我的冤家,你有家难奔,谁是你的亲人!”说毕,抱头而哭,推了一把。玉卿醒来,才知是梦,看见桌上烛已将残,听见隔岸鸡声报晓,忙叫方丈里沙弥,通没一人答应,只落了一枝好萧。玉卿下楼来,只见旁一小门关着不开。天已将明,玉卿叫了半日,有一老僧出来,间道玉卿:“那里的香客,起的好早!”玉卿把月江让他上楼饮酒,同吴公子下船去接美人的话说了一遍。老僧全然不省,只道:“这个楼是接待官客的去处。先一日,有个僧人定下请客,给了五钱银子。我们不知甚么人,只听见楼上吃酒。我们不管这些闲事。”说毕,关上门去了。玉卿好生疑惑,只得从旧路而回。“江上大雾,又不知船上董玉娇和樱桃这一夜如何盼我,那晓得我和朋友在搂上耍了一夜,或者吴公子和月江都在他船上,见天明了,不肯上金山来。今日他输的七两银子东道,少不了还乐这一日,再过江去访他,定然有些妙处。”一面想着,一面走下山来。走到山门前,那里有只船影儿?唬了一惊,疾忙走过江口上岸的去处,自己的船也没了。那江上风浪大起,黑雾述漫,石势横空,飞涛卷雪,郑玉卿独立岸边,好一似——风飘断絮,水泛浮萍。孤零零,丧偶的鸳鸯;冷清清,失群的孤雁。金屋屏空,往事一朝成幻梦,玉萧声断,不知何处觅秦楼。烟花化作空花,欲海总成昔海。
锦簇花攒,说巧嘴的朱门荡子;酒阑人散,吃蒙药的白面憨哥。翻巧弄拙,依旧赤手空拳;财散人离,只为负心忘义。水里得来水里去,被人欺处为欺人。
看官听说,只因人心机巧乖滑,百般要贪人的便宜,到底才弄巧成拙。如赌博一样,偏是善赌的到头来输个精光,没有一个成起家事的。如使荡子骗了妻财,强盗造起家业来,又讲甚么天理,说甚么报应!只因这李瓶儿欠下花子虚前世宿债,托生了银瓶,拐带家财,与郑玉卿勾消这本旧账,完那些情缘罢了。岂有郑玉卿一个浮浪子弟,到处里就有骗了美色横财的理。因他认真是个花花太岁,见人家色就恨不得弄到手里,因此把自己的本钱,反被别人弄去。这样翻使了演镇法儿,火烧了自己衣裳,往往都是有的,岂不是现前报应!原来苗青换船时,就把自己惯走水的贼船,换上镇江去,要水里谋害杀郑玉卿的性命,依旧把董玉娇和樱桃,金珠宝玩,全全得了回来。先使一班梨园叫着两个妓女,妆成吴公子和僧人,接引他入港,哄他醉了,要吃板刀面,抛在江心,做粽子样去祭屈大夫的。谁想天怜这郑玉卿是个傻心子弟,不叫他死,只把他这些浮财了账,还他一个精光棍罢了,因玉卿与吴公子上山吃酒,到还骗得一场大醉,一梦醒来,做了个飘瓦虚舟,落得个玉卿在岸上走来走去,一似寻针的模样。那江船上客人,看见玉卿道:“这个人真是有趣,倒象得了山水真景,苦吟敲句的光景。又不知是等甚么亲眷,这等守株待兔,望眼将穿,可不作怪。”那知道,董玉娇和艄公约就在今夜里害他性命,后因他金山饮酒,入夜不回,才将船连夜放开,把樱桃家事宝玩古董一船载回。正是:抛将明月为钓饵,留得长江与客囊。但不知后来玉卿作何结果,苗员外何等快乐。正是:比翼鸟被风吹散,故巢不定几时归,合欢花冒雨摧残,别院未知谁是主?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瓜州渡樱桃死节 润州城郑子吹萧
诗曰:
欲向江南作酒佣,菊残荷败付秋风。
难容西子归湖悼,安得王嫱老汉宫。
鸣鸟有情来榻上,飞花无限过墙东。
聊将世外烟波意,乱写风云问碧空。
世间繁华富贵,转眼间即成幻境。因此,佛、道二门只讲个空寂,省却无限凄凉。看破了酒阑人散光景,把那锦绣笙歌,实觉没趣。即如忠孝节义的事,那豪杰丈夫,偏是为身家二字败了名节,反不如那愚夫贱婢,一时间决断,不肯失身于人,做出英雄的事来。
话说这苗员外要骗银瓶,故使他惯走私商的大船,换与郑玉卿上瓜州去。用的那个艄公有名,叫杨铁篙,极是一个积年的水贼,专一在江河打劫客商。后同一伙强盗俱是竹竿长枪,被一个山西水客惯使长刀,把竹竿砍断,不曾得手。
后来把长枪挠钩,俱铁裹了半截,专一打听船上揽下宝客,就勾将一路水贼,去做生意。或是把客人杀了,或是捆成粽子样,丢在长江里去,因此浑号叫做铁篙子杨艄公,当初苗青伙通打劫他家主人苗曾的,就是此人。一向投在苗青手下,贼船有百十余只,或贩私盐做水面生意。苗员外使他将船换了董玉娇去,要他江里杀了郑玉卿,把他家事和使女樱桃一总拐回来。那郑玉卿一个少年浪子,那里晓得。他先使了几个戏子,领着两个粉头,在金山寺下假装吴公子和那和尚假名月江,弄的是没底的筋斗,那里猜去。也是郑玉卿命不该死,连夜在金山饮酒,不肯回船。那杨艄公在船上等候多时,想了一想:“我与此人何仇?不过员外为得回董玉娇和他的家私回去,今日行个天理,趁此人上岸,把船放开回去罢,料郑玉卿也没处来找寻。”当日二更天气,南风大起,即时起了锚,扯满篷,渡过江来,到了瓜州,不上四更天气。
这董玉娇情知是苗员外赚虎离山之计,点着灯也不肯睡。只见杨艄公走进舱来,看着玉娇笑嘻嘻道:“咱二人今日天假良缘,这场富贵那里想得到。”忙叫樱桃,不肯答应。
即唤水手李小二打开员外送的一坛豆酒,原有的下程鸡鱼笋藕之类,安排下过夜的,和董玉娇促膝而坐,饮了一回。恐夜深了,即叫樱桃来床上同寝。叫了半日,那肯答应,只在后舱鸣呜的哭去了。杨艄公发狠道:“这奴才,想你家主子,明日叫你受受。”一面取出一口尖刀来放在面前。那董玉娇门户出身,何分彼此,欢欢喜喜,脱了衣服;两人抱头而寝,一夜云雨无度。那玉娇口里无般不叫,原是妓女接客的熟套。杨艄公尽力盘桓,两意相投,不在话下。
那樱桃因银瓶被骗,哭了两日,饭也不吃。忽然见郑玉卿下船,全不回来,杨艄公进舱和玉娇同床睡了,就知他落在人手,再没有出头的日子。哭到四更将尽,听见他二人淫声浪气,摇得船也是响的。恐天明了受他的打骂,不如寻个自尽,做了鬼魂,也好寻寻我姐姐银瓶的下落。合眼朦胧,只见银瓶上船来,叫道:“我的姐姐!我已是死了,你不快来,和你回去罢。”醒来,又不见了。恰好天将五更,船上人都睡得和死人一般。樱桃起来,把衣服鞋脚扎得紧紧的,推开船窗,只见满江黑雾,那分东南西北,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的结果了!”猛身一跳,又早飘飘玉腕凌波去,滚滚香魂逐浪福后人因赞他死节一段孤贞,诗日:休把须眉问丈夫,丈夫无骨转成愚。
每因中帼成忠烈,翻党纲常愧大儒。
一怒自能存血性,三思反使惜微躯。
莫言沟壑寻常事,多少英雄逊不如。
却说杨艄公和董玉娇一夜风情如胶似漆,两人搂着商议,问道这郑玉卿箱笼物件,玉娇细说了一遍。杨艄公道:“咱有这些宝物,又有员外送他的一千两银子,还愁甚么过不得日月,到把你送回扬州去,天下也没有这样阿呆了!如今做了十年私商勾当,还打不着这个大鱼哩。今日肯把自己的兔儿不打,到送与别人吃去!如今湖广杨么反了,占了湖泊八百里地面。他用的都是咱一班水船上朋友,如今和你从芜湖上去,图个大大的富贵。又说甚么苗员外!”玉娇只得相从,到了大明,叫了几声樱桃不应,才知他投江而死。按下此事不题。
那郑玉卿在金山岸上,找不见原船,走一回想一回,天已渐晚。那寺门首酒保来算席上酒菜:“该银四两八钱,先收的吴公子那一锭银子,都是精白铜,如今吴公子去了,又不知是那里人,既然是一席的,少不得还我。”郑玉卿上岸时不曾带得银包,原是空身下船看景,不料逢见吴公子一伙神骗,赤手空拳,那里凑银子还他。酒保道:“我们小本经纪,不过是城里借些酒本来,趁些游客的钱,这四五两银子,那里包得起。”先是好说,后来见玉卿全不应承,看了看玉卿,虽穿着一身时样衣服,也没有船,又没有管家跟随,就道:“你这个人分明是骗人的捣子光棍,白白的吃了酒食不肯还账,难道就干罢了!”就要拿绳子拴起来。说着,围了许多人,闹了半日,也有说好说歹的。玉卿无奈何,脱下一件玉色绉绸直掇来,算了三两银子,还欠一两五钱,又脱下一条白线罗裙来,算了一两。酒保见他实没有分文钱钞,叹了声晦气,一直去了。
王卿饿了半日,那有口饭吃?寻思一会道:“这金山寺有甚生意,不如到城找一找吴公子,或者遇见,也不可知。”
搭了个人载船,上得江南岸来,那有一分钱?只得解下身上带的银瓶一个香囊来,算了三分银子船钱,才得进城。黄昏入夜,到甘露寺前歇息,比及掌灯时分,饿得眼里黄花乱滚,肚里肠子乱叫起来,好象蚯蚓之声,其实难捱。玉卿四顾无亲,那里去宿,看了看甘露寺前有一座土地庙,且宿一夜,明日再作道理。才待进庙安身,只见一个老和尚打着灯笼出来关门,道:“这天入夜了,还有闲人在门外坐着。”见玉卿一个年少小官,穿着两截短衣,在门首站立,忙问:“是寻房的,访客的?如今金兵取了东京,不比太平年景,城里二三更还酒楼上唱戏,满街灯火。如今关得门晚了,这些营兵就来查,去报韩世忠老爷。”指着门上告示,印的有拳头大字,道:“你看看!”玉卿抬头细看:钦差守御江南兼管淮扬兵马都统制韩,为严防奸细事:照得金人犯顺,袭取东京。镇江为南北要冲,奸人不时窥伺。近因塘报紧急,江上戒严,恐防河北商旅内藏奸细,伏祸不浅。今后凡有寺观庙字,不许容留行客止宿。如有面生可疑,系东京语音者,即时报本镇审验过江。无论僧道村坊敢有私留,以军法连坐处斩,决不轻贷。特示。
大宋建炎三年三月日谕众通知郑玉卿看毕榜文,唬得面如土色。那老和尚见他说话蹊跷,不象行客,把门一关,孤零零关在门外。幸得江南三月,天气不冷,在石台上坐了一夜,又怕巡夜兵丁看见,伏在一株槐树边,又饥又困。这个浪子一向受用的过了,也该折算他折算。这一夜好难捱!有诗一首,单说少年荡子不可轻走江湖:莫道江湖容易游,少年常落下场头。
花明楚馆人先醉,金尽秦楼歌未休。
千里抛家空作客,孤身失计悔停舟。
提防陌路交情恶,覆雨翻云何处投?
这首诗单说少年轻浮子弟,仗着有几贯浮财,自家有些小才艺,浪迹狂游,没有那豪杰的本领,或是遇着那些下流匪类,引入嫖赌一路,不是诱你一掷千金,说是豪杰的本色;就诱你偎红倚翠,说是才子的风流。把手中有限的本钱,大家弄净了才肯罢休。这等一起朋友,专一白手骗人,在江湖打憨虫,北方人叫做帮衬的,如鞋有了帮衬,外面才好看,苏州叫做蔑片,如做竹器的先有了蔑片,那竹器才做得成;又叫做老白鲞,那鲞鱼海中贱品,和着各色肉菜烹来,偏是有味。因此,这种人极是有趣的,喜的是趋奉诌佞,不好的也说好,不妙的也说妙,帮闲热闹,着人一时舍不得他。如今苏杭又叫做伴堂,如门客应伯爵、谢希大活活的把个西门庆奉承死了,还要嫁卖他的妻子,你道人情恶也不恶!
这郑玉卿自小生在武职官家做个小后生,那晓得江湖上人情险恶,因此被苗青一伙大棍骗光,把个万金的资囊送与别人受用。在土地庙前地上睡了一夜,次日早起来,越饿得慌,这顿饭可是省得的!没奈何,把顶中上玉结儿卖了二十文钱,上店里买了一顿点心,且救救急。不一时,把二十文钱单单买了两个上等的烧卖,几口吃尽了。这午饭怎么处,到晚来那里宿?寻思一会,看了看金山寺里拾的这吴公子的紫竹萧在身边,何不走上酒楼,且吹萧求些银钱度日,以救一时之急。即将萧取出,擦磨光净,看见城门外临着大江,有一座酒楼,上写一联:“天地有情容我醉,江山无语笑人愁。”
门面齐整,新油的红绿丹青可爱。那楼上士客坐满,也有凭栏看江的,也有猜枚行令的。玉卿走近席前,把萧吹起。正面座头上坐着一个老官人,有六十余岁,穿着鸭青布直掇,幅中云履,生得巨口长须。对面坐着两个客人,一个是武官打扮,三十岁年纪,一个是秀才打扮,二十多岁。老官人看着玉卿年小,生得白净,不象个梨园,又不象个客商,问道:“你这个人戴着顶巾子,没有长衣服,不象个贫人。因何吹萧乞食?决有个原故。”玉卿不好细说,只道:“江上遇盗,劫了财物一空,无可奈何,平日略知些丝竹,暂且糊口,等找寻着亲戚再回故乡。”说毕,泪落如雨。也是玉卿绝处逢生,老官人便道:“你亲戚姓甚名谁?做甚么勾当,”玉卿道:“我姑表哥姓徐名有功,字是震宇,汴梁卫里千户出身,听得在镇江水营做把总,不知住在那里,又不知生死存亡。
今经大乱,离乡十五六年了。那时小人才七八岁,记得他出差江南,催买弓箭,因乱后不回家, 说在京口住, 又投了水营做官。“老官人看着那武官打扮的道:”这说的可不是你令尊么? “ 那武官道:”你莫不是郑二叔郑佩么?“玉卿道:”在下就是!只不认得尊驾是谁?“那人起来:”才说的就是家父。“指着这老人道:”这就是家岳李次桥,这秀才是舍妹夫李仰之,原是换亲的。如今幸得相遇。“忙忙让坐下,知道不曾用饭,即叫酒保先整四个面来,面罢,就送上酒莱来。
玉卿饱食一顿。这才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四人酒罢下楼,打发了酒钱,和郑玉卿一路而行。进得城来,走了几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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