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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三部曲-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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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喜欢你,对不对?”姐姐微笑着把脸靠近陌生人的耳朵,她这副样子可真叫我为难,只要她愿意,他永远驾轻就熟地就可以和一个男人这么亲昵,哪怕他完全不认识他。不过还好陌生人也半醉了,所以似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姐姐轻轻地拍了拍陌生人的肩膀,再假装用力地摇晃它们几下,陌生人的肩膀就这样跟着她醉意蒙眬的眼睛变得风骚了起来,似乎瞬间不再属于这个男人。她愉快地叹气说:“你那么好,会有更好的女孩子来喜欢你的,我一定比你大,你相不相信姐姐的话?”

陌生人的五官刹那间就挤成了一团,如果我把他现在的表情拍下来,他自己一定会想要撕掉那张照片。他的表情这样扭曲着一挤,眼泪就毫无障碍地留下来,流了一脸。他像个孩子那样用力地呼吸着,姐姐的手轻轻地抚弄着她的头发,“好啦,乖,告诉你个秘密算了,女人其实都是没什么良心的。可怜的,你是真的很喜欢她,对不对?”

“有人告诉我说,他们强暴了她。”陌生人艰难地说,“因为她爸爸不肯卖店铺,他们在放学路上把她劫走了……然后第二天,她家的店铺就卖掉了,她们家搬走,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我再也没见过她,你明白吗?”

“那也不可以杀人,傻孩子,杀人的话,最终吃亏的还是你啊。”我很少见到姐姐如此有耐心的样子,其实我也真佩服姐姐,任何事情经她的逻辑过滤之后,都能简单的蛮不讲理。

“你看这样好不好,听我说,姐姐今天心情好,所以嘛,答应我,放掉杀人的念头……”然后她把嘴唇凑到陌生人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

陌生人楞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笑了笑,整个脸庞泛上来一种说不清的光芒。然后他温柔地看着姐姐,摇了摇头,跟着他胡乱地用手掌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对昭昭说:“我不会再跟踪你了。你不用再怕我。不过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也是今天下午才知道的。你爸爸被公安局抓走了。你家的房子也被贴了封条。我估计明天早上,你的那些亲戚会来找你的。你加油吧,可能……才刚刚开始呢。”

说完,他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踩着满室寂静,推开了饭店的门,融进外面的夜色里。

“姐,你刚才和他说什么呀?”我问。

她苦恼地撑着自己的脑袋,“我醉了,想不起来那么多。”

昭昭安静地在一瓶饮料后面找到了自己的手机,她开始拨号,然后把手机凑到耳朵边去。隔一会儿,再拨号,再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脸颊上;如此这般反复了三四次,她看上去像是要把这个手机塞进耳朵里去撑破自己狭窄的耳道。然后,我们都听见她细碎的、哭泣的声音。

“爸爸,快点接呀,爸爸,接电话……你也什么不接电话了,爸爸……”

春天的气味总是在夜晚变得浓郁。我记得我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只有七八岁,我很开心地叼着一支巧克力雪糕告诉哥哥:春天的网上比白天更香。已经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改变。

昭昭在我身后的床上酣然入睡,我以为她今晚会失眠呢,已经准备好了要舍命陪君子,跟她聊到天亮,但是她从那家餐馆出来之后就不肯说一句话,连我都还沉浸在刚刚惊心动魄的剧情中,她这个主演径自沉睡,不肯给我们观众一个交代。

还好,哥哥一个人在阳台上。哥哥总是不令人失望。

“好香呀。”我像做贼那样溜到他身边去,一边用力地深呼吸,跟他并排站着,像是打算欣赏日出那样,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这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黑。

他声音里含着微笑,说:“招招睡了?”

我沉静了一瞬间,终于说了出来:“干吗第一句话就问她啊?你就不能问问我最近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么?”

“有什么好问的?”他终于笑了出来,“你……显而易见,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我不得不沮丧地承认,他是对的。

“现在警报也解除了,昭昭是不是就可以……”我吞吞吐吐地问出来这半句话,然后突然间意识到在此刻想起这个比较没有人性。

他回答我“不好说。要是他爸爸真的被抓起来,就得看她们家其他人怎么安排她了。”——哥哥就是这点好,永远不会大惊小怪,所以他平静地用一种责备的语气问我,“你急什么?真是没有同情心。”

“你该不会真的……”我叹了口气,终于觉得把我脑子里面的东西不加修饰地说出来是最舒服的方法。“拜托,你只是她的老师而已,你用不着那么投入的,她还是个孩子,我们家有一个小树已经够了,你用不着什么事情都走他的路吧。”

于是他依然平静地伸出右手来用力拧我左边的耳朵。

“狗嘴吐不出象牙,就是说你。”

“本来嘛。你看你多紧张她。不就是那么一点小伤口么,瞧把你急得……我在旁边看着,鸡皮疙瘩都掉一地。”刚才的那一幕又在我脑子里呈慢镜头回放了,那图像很硬,硌得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适,就像是躺下睡觉的时候,酸困的脖子硬是撞上了一个不合适的枕头。

“你知道什么。”他淡淡的叹气,“那孩子有病。她身体里的血小板比正常人少很多,那种病的名字叫什么,我也记不住,好像挺长的,她只要有一点点小伤,就会止不住地流血,不是开玩笑的。”

好吧,哥哥又一次代表了真理,成功地衬托出我的猥琐。

我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件事情很奇怪,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通常会很怕那种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只能沉默的瞬间。但是跟哥哥在一起,我就不怕因为尴尬而寂静。这种蕴涵着故事情节的寂静甚至还让我挺享受的。

“怪不得呢,”我终于神往地说,“这下我就能对上号了,错不了的。”

“你又知道什么了?”哥哥无可奈何地笑。

“前段时间,有一次,昭昭跟我聊天的时候说,她暗恋一个人,你想知道是谁么?”虽然哥哥不配合我,但是我还是兴奋地停顿了一下,“是陈医生,就是那个,跟姐姐相亲的家伙。我当时一位小姑娘是在乱说,现在看,可能是真的。那个陈医生可能给她看过病吧?天哪,又不是在演韩剧,这情节真俗。”

“陈医生给她看过病,这倒是很可能的。我听昭昭说过,在她们永川,血液有问题的人很多的。”

“永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听上去那么多的故事……”我把胳膊支撑在单薄的栏杆上,肘关节像颗不听话的鹅卵石那样来回滚动着,“还好你不喜欢昭昭,不然你看,昭昭喜欢陈医生,你和陈医生就成对手,然后陈医生又在和姐姐相亲,这样昭昭和姐姐已经是敌人了,再加上……”我夸张地感叹了一下,“要死了,这种剧情已经不是韩剧了,是《绝望主妇》还差不多。”

“郑南音,你的脑子里能多想一些正经事么?”

“其实我也知道,你才不喜欢昭昭,你喜欢坏女人。不是放荡不检点的那种,是真的没良心的那种。”我说完这句话,很不自然地把脸轻轻转到了侧面,似乎那边的黑夜和正面的黑夜能有什么不同。

“你是想让我揍你么?”我灵敏的后脑勺已经感觉到他的手掌带起来的轻微气流了。

“不过我也得谢谢昭昭呢,”我非常识时务地转移了话题“有她在,你就没空总是想着要搬出去。”

“最近也没那么想搬走了。”

“这就对了嘛——喂,哥……”我非常自觉地察觉出来,我此刻的语气又是“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那种,“问你件事行么?”

“哪儿那么多废话。”

“就你……从来不想知道,你爸爸妈妈是什么人吗?你知道我的意思的。”我用指尖尴尬地蹭着下巴。

“不想。”他干脆地说,“郑南音,因为我没有你那么八卦。”

“可是我觉得,你现在不想搬走了,还真的是因为昭昭,”我不用看他的脸也知道,他在沉默中淡淡地笑了笑,“她是个大麻烦,这个麻烦占了你的心,你就不去想搬家不搬家这种蠢问题了,对不对啊?”

“我觉得她需要我。”哥哥的声音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不好,我觉得,这孩子,需要我带着她上战场。”

我惊讶地沉默了很久。后来还是决定问他:“哥哥,你现在真的觉得这个家里的人,我们所有人,对你都没有意义了么?”一旦问题真的变成完整的句子脱口而出,它带给我的悲凉就成了极为确定,又没法消除的东西。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

“你就是那个意思!”眼泪涌上了我的眼眶,可是我又知道,这不是我哭一下就会迎刃而解的问题,“你不讲理,你完全不讲理嘛。又不是我们的错,没有人有错,可是你现在就想丢下我们了,凭什么呀,早就告诉你当那件事没有发生过嘛,要是爸爸不说,姐姐也不说,谁知道呢?你耍赖,不带这样的……”小时候我跟他玩五子棋,总是输,逼急了,我才会说这句话——“你耍赖,不带这样的”。

他慢慢地抚摩我的脖颈,然后稍微用力地捏了一把,他笑了:“再哭,就把你像只兔子那样,拎起来,挂到门背后那个钉子上去。”然后他很安静地说,“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心里很空,看着那个孩子,就好些。”

我只好相信他吧。没有别的选择了。

第六章 舅舅

姐姐的生日过去没几天,昭昭就搬走了,说是会住到亲戚家里去。眼下,照她家的状况,反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永宣。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她爸爸一面。她家的亲戚说,一切都要她跟他们一起从长计议,又不知道这长度到底长到多久。我现在倒是不大愿意昭昭搬走了,昭昭走了,哥哥又会发现什么事情来吸引他的注意呢?——先是去四川灾区,然后是昭昭,如果他一直觉得心里很空该怎么办啊,总不能,突然有一天想要去登珠穆朗玛峰吧?——如果要真是那样的话也好啊,只要他还会回来,不会永远离开我们,就好了。

我坐在昭昭的身后,一边看着她收拾东西,一边发呆。我也懒得问她要不要我帮忙——东西本来就很少,她也一定会冷硬地跟我说“不”。

“你,周末常来吃饭。”我自己都觉得,我的语调像是在和什么人怄气。

“知道了。”她却心无芥蒂地回头来。灿烂地笑笑。

“你能记得照顾自己吃药吧?你不是有病么?”——我真的没有想要骂她,我只是说完这句话才觉得味道不对的。

她毫不厌倦地给了我一个跟刚才一模一样的笑容,只不过,刚才,她是转了左半边的身子回头;这次,转的是右半边的:“嗯,我知道,郑老师把我每天要吃的药画了一张图,要我不管住到哪里,都要贴在墙上。他把那张图画得好漂亮呢,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了。”我非常沮丧。我知道她说的那张精美的图一定会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打击到我。所以,不看也罢。你只不过是出现在了一个最恰当的时候。我心里狠狠地想着。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因为,你家的工厂恰好在哥哥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后爆炸了,哥哥才不会对你那么好。不可能的。

哥哥会被夺走么?这个问题可真琢磨人,最琢磨人的地方在于,我不可能和任何人聊起这件事——因为,想要他们不觉得我的担心是无稽之谈,就必须让他们明白一个前提,我指的当然是我哥哥的身世了。这是必须要保守的秘密,退一万步讲,就算我跟别人解释了这个前提,他们也未必能懂这二者之间的联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形容和概括。总之这就是我看见的活生生的事实——哥哥是那么急着想证明自己没有被打垮,于是他用力地抓紧了这个在他看来同样倒霉的孩子。

不对,也许,也许我应该说,他用力抓紧了这个比他倒霉的孩子。有时候,哥哥似乎是需要别人的困难和问题的——我绝对不是说他幸灾乐祸,不是那么回事。他不是那种攻击型的人,他不会去跟人争战,抢夺,不喜欢靠着把别人打垮圈出来自己的疆土。但是他喜欢救治别人,未必需要多么高明的技术,不过当他看着他身边的人因为他而获得一点力量,他才能维持一贯平静的表情,笃定地活下去。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倚靠着他的胳膊,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在睡意降临的时候清晰地知道,他就像我需要他那样,需要这个挣扎中的我。

他也需要昭昭。我自然也清楚他不会因为身世的关系而不再爱我们大家,我也清楚他已经说服了自己血缘在此刻早就成了最次要的事情。可是,他还是孤独。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像过去一样微笑,像过去一样在饭桌上跟姐姐或者爸爸妈妈聊天,像过去一样告诉外婆他姓什么——似乎怀着永无止境的耐心。他一个人在那片看不见的,孤独的原野上疾驰。没有对手,没有阻碍,领地圈得越大,属于“自我”的那个核心就越是像块通红的炭,红成了灰,逐渐冷却。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对他说:看啊,这么一大片地方,全是你的,全是你的。是啊,全是他的,可他恨自己不能变成这片原野上随便一株荒草,却只能做它的拥有者。

我只能看着。我无能为力。

“南音姐。”昭昭伸展了五指在我眼前晃动着,好像我中了邪。

“干嘛!”我挥手打了一下她的手背。

“你在发呆。”她笑着,“郑老师说了,要是我这学期期末考试成绩说得过去的话,就带我去绵山玩。你也一起去吧,好吗?”

绵山离龙城,走高速的话,差不多两个半小时。也许是三个小时,起程的时候我在晨光中睡着了,所以我也说不准在路上耗了多久。关于那次短途旅行,这就是我先想起来的事情。其实,没有什么好玩的,只不过是座山而已。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们正沿着盘山的公路艰难地螺旋上去,满眼苍松翠柏,昭昭打开了车窗,松针的气味就进来了,这座山把空气吸进去,然后吐出来树木的香味。

哥哥把车停在了山脚下新建的游客停车场,我们爬了上去,在山里逛了一天,我说了,真的就是一座山而已,除了这些树我自己也忘记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走这么远的路来这儿。后来——在所有的回忆对我而言都无比珍贵的后来,我想起我们在山里的那天,只记得那股松针的香味。也许,还记得昭昭说:“这儿到了晚上,会有林涛声吗?”——书本上似乎讲过,林涛无非是一种共振,但是昭昭无限神往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托着腮道:“我爸爸说过,林涛来的时候,那种波浪声像是在自己的心脏里面响起来的。”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平和地说起她爸爸。

我还记得什么呢?在山里的那天,似乎一切都好。天气不冷不热,跟树木们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得穿上在城里面早就用不着的外套。我们三个人聊天,开玩笑,中午在山间的小馆子吃了很新鲜的蘑菇。那天真是安详。

“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儿?”昭昭问。其实这也是我想问的。我还以为他们俩已经说好了,所以我就知趣地没有对旅行的目的表达任何质疑。

哥哥无奈地笑笑:“你们现在的小孩子真是没有文化。这儿是介子推死的地方。”

介子推是另一个活在两千多年前的倒霉鬼。他和他的国王重耳被人追杀,逃窜在荒野中。(那时候的人为什么都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呢,他们的父母在想些什么呀?还是,在那种久远荒莽的年代里,每个人都可以在长大之后随便给自己起名字的?)准确地说,重耳当时还不是国王,只不过是在宫廷斗争中倒霉的王子。他割掉自己腿上的肉,煮熟了给重耳吃。重耳很开心地就吃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记得要求介子推分享。后来重耳成了晋文公,介子推就躲到了山里隐居,不再介入任何跟权利有关的斗争,他什么都不要。不过重耳不允许他什么都不要,于是这个缺心眼儿的国王用了一个猎兔子的时候才会用的办法。他让士兵把绵山围了起来,放火,觉得介子推一定会被这场火逼出来的。当然了,据说给国王想出这个办法的人,原本就是反派——你看,那个时候,就连反派都如此单纯。大火烧了三天,就在这座接纳我们的山里。三天后,火灭了,他们找到了介子推的尸体。

于是,人们开始过“寒食节”了,就是——在这个节日里不生火,只吃冷食,是为了提醒一下:如果没有那场三天三夜的火,介子推这个高贵的人就还活着。

古人还真是逻辑混乱。我望着满眼的松柏,愉快地想。不过他们到底给我们留下了这满山的苍翠。我叹着气,真是难以想象,那时候的人可能比树还要天真。但是我没有想到,昭昭却无比忧伤地笑了,她问:“郑老师,你觉得,如果当时被人追杀的是我们俩,我们谁会先割自己腿上的肉呢?”

“一定是我。”哥哥轻松地说,“你是女孩子啊。”

“算了吧,那是两千年前,那时候的人懂得让着女孩子么?”昭昭把一根脆弱的树枝折断了,“一定是我。”

“你们俩真是无聊死了。”我难以置信地笑,“不过,昭昭,为什么一定是你呢?”

“因为,我知道,如果是我拿肉给他,他无论如何都会问我这是哪里来的。要是他拿给我,我在饿极了的时候,未必想得起那么多。”她的睫毛垂了下来,此刻她的侧影真像一个山林里的精灵。

“喂,所以你就算是割了肉给人家吃,你心里也还是希望别人知道你为他做了什么,对吧?”我嘲笑她。

“郑老师,你说,介子推割肉给重耳的时候,他心里希望那个人知道吗?”昭昭期盼地看着哥哥的眼睛。哥哥笑着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我输了,我回答不了。”

“所以啊,割肉的人一定得是我。”她坚定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如果是我的话,那你肯定会知道我做了什么;若是你来割肉,有可能除了你自己,根本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了。你不会告诉我的。那可不行——不能让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为我做那么多的。”

“等一下,你都不知道了,你完全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你又怎么能阻止他在你不知道的前提下做什么呢?你上面那句话逻辑是错的。”我居然跟她争论了起来——我隐约觉得有点不安,但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郑南音,一个脑子里全是糨糊的女人说出‘逻辑’两个字,才是最可怕的事。”哥哥弯曲着手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然后,一阵风吹过来,我们都听见了温柔似木、摄人心魂、把人的灵魂变成风铃的林涛。

“郑老师,我想问你个问题。”昭昭认真起来的时候,那副样子根本是容不得人拒绝的。

“问吧。”看来哥哥早就习惯类似的场景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圆周率?”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有没有搞错啊!”我开心地笑了起来,“不就是π吗?3。1415926……”

“对,我知道的,π,就是3。1415926什么的,但是那究竟是什么呢?”昭昭毫不屈服地面对着我嘲笑的脸,“我也知道,计算圆周长的时候是需要这个的,可是为什么呢?从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就在问大家,这是为什么,可每个人都跟你说的一样,你说的我也知道,但是,但是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嘛!”

“你想知道的其实是它的意义,对么?”哥哥笑了。

昭昭用力地点头,夸张得像卡通片。

“你看,”哥哥捡起一枝树枝,在坚硬的石头上画了一个不存在的圈,“这世界上有无数个圆,大的,小的,不管多巨大,也不管多小,你把这个圆切断,变成一条直线,然后除以它的直径的长度,这个比值永远都是3。1415926,并且小数点后面是循环不完的。你想象一下,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数字,但是世界上所有的圆都因为它才能存在。所以,π,就是永恒。”

“原来是永恒呀。”昭昭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我们从绵山上下来的时候,龙城的夏天就真的来了。

我似乎又回到了小学时代的操场,体育老师站在主席台上拿着喇叭要我们全体保持一臂距离。我是现在的我,略带尴尬地站在童年时代的位置,从前往后数,第五排,我那么高,但是我前后左右的那些小学同学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知道这是梦。但是,也许这不过是在平凡不过的某个阴天上午,二十二岁的郑南音原本就应该出现在那里,他们也不问七岁的郑南音到了哪里去了,他们也不在乎这突如其来的大家伙为何就这样出现在队伍里——是的,他们不在乎,这就是我对“童年”最为深刻的记忆。他们不在乎那些令我不安的事情,他们不在乎别人的恐惧和羞怯,甚至连自己的恐惧和羞怯也不在乎。下课铃一响,他们就会像潮水那样汹涌到操场的任何一个大人们甚至无法想象的角落,但是荡秋千的人完全不会在乎跷跷板那边发生什么谋杀案,在树荫下因为沙包游戏的胜负争吵的人早就忘记了课堂上刚刚被老师屈辱地拽着红领巾拖出教室,就像是拖一头牲口。因此,童年的郑南音知道自己是斗不过他们的。

能够满不在乎的像丢垃圾一样跌掉自己的屈辱,这些人真是厉害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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