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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那几年:一幕未散场的潜伏传奇-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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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得空,我便上街散散心去。
“王老弟,老没得见了?”花铺的蒲先生问我。
“忙了些日子,这不才喘口气。”
“快坐坐。”蒲先生搬出一条长凳来。
平日里,我跟蒲先生并不怎么亲近,他这么亲热,倒让我不很自在,便随便敷衍几句,也没落座,就慌忙告辞了。走出去老远,再回首,他仍站在远处瞅着我,像是有话要说。不料,走来走去,竟走到静怡的庵堂门口来。门上的封条还未揭去,忍不住顺门缝往里看。只见满地落叶,却不见静怡的影踪;就地坐了,不禁伤感满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青春年少为何遭此横祸?不知坐了多久,天都傍黑了,一个赶车的提醒我:起风了,着凉了不是玩儿的。回到驿馆,林驿丞正等着,便让他进屋;我心里直嘀咕,不知他又闹什么幺蛾子。只瞧他里外打量了一个够,返身对我说:“你将房内凡是值俩钱的物件尽都收起,别摆在明面上了。”我问:“为什么?”林驿丞又不言明,只说:“别人我也都嘱咐过了,照办就是了。”我又问:“这些个书呢?”他说:“把孤本珍本尽量藏起来,只将‘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合称“三百千”)搁在浮头就可以了。实在没地界撂,我把西院的地窖腾出来了。”我顺嘴说了一句:“知道了。”待林驿丞走了,我挑拣出两本佛书,翻上几页,想我既已厌倦了世事,就似眼下这般随波逐流,混俗时光,岂不将此生虚度?况且我禀性又不合时宜,倒不如削发为僧,出家当和尚去,劝人为善之道。那天,我只随口跟他们一说,就遭到三娘劈头盖脸一通指责,揪着耳朵转了好几圈,惹得边上的人都笑。
“你一准是中魔了。”三娘说我。
“我想天天斋心祈告又有什么错?”我问。
“你别问我,先去问问你老王家的祖宗,看他们答不答应。”“又非做歹,他们如何不肯答应?”
“你绝了老王家的后,连一男半女都没给他们留下……”周围的人也都替三娘帮腔。
“三娘言之有理。”
“这小子定然是读书读傻了。”
我只好说:“那便容我再想想。”
“想你娘个脚,紧着成家立业方是正理。”
让他们一阵啰唣,我也蔫蔫无生气了。出家当和尚的念头,就此给打消了。
李耳家的九儿大概见我终日无事,天天洒扫庭院,晾晒旧书,怪孤单的,就要将她的一个远房姐姐说给我。那女子万般都好,就是生了个六指。我还没言语,三娘头一个就不干:“残的不能要。”驿馆里的人都有个一窝蜂的毛病,一个人出来说不好,便都跟着嫌弃起来。他们说:“咱王品兄弟,要长相有长相,要学问有学问,没个天姿国色的断然不娶。”倒把九儿弄得上不来下不去的,我只好跟她道了半天的歉,还送她一包好茶叶。
九儿说:“要是厨下的菜吃不惯,就来家吃。”
“少不了叨扰嫂子……”
不久,发生了一起纠纷,大家都介入了其中,婚事不婚事也就暂时撂在了一边——因两个洋人带一车的蹊跷玩意儿来测量,说是要在通州城通电气灯;不少人传说电气灯害眼,点不上几年,人就瞎了,洋人此举是心怀叵测,遂引起了争讼。最后,老百姓一把火将洋人的大车点燃了。衙门派兵赶来弹压,大家一溜烟地都跑了,那两个洋人走了以后再也没回来,一场风波就此才平息下来。我是站在反对派一边的,原因很简单,我讨厌洋人,凡是洋人时兴的东西我就烦恶;李耳偏就将电气灯奉为神明,极力袒护。他说:“东洋电气灯施行了多年,方便得很,也没见谁因此而失明。”我说他:“你就是洋奴,处处替他们说话。”若不是因为九儿在旁边,我俩吵着吵着,兴许就得动起武来。
“中国倒霉就倒霉在你们这些守旧派头上了。”李耳说。“你就是醉心洋务。”
林驿丞来了,将我们俩拉开。
“驿丞你是反电气灯,还是兴电气灯?”我们叫他评理。“这个都争了十几年了,也没争出个结果。现在要我来说,还真是说不清……”
林驿丞告诉我们,光绪十几年,朝廷要将天津的铁路一直延伸到京城,途径通州。老百姓也闹过,地基白天修好,晚上就给扒了。这事儿把李鸿章都惊动了,来调停好几回,最后还得由慈禧老妖婆定夺。老妖婆见都没见过火车是什么模样,李鸿章为了得到她的首肯,干脆在中南海铺了一里地的铁轨,开着火车让老妖婆开开眼。最后,老妖婆见这玩意儿跑得挺快,就答应了。这下子,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大兵压境,谁要无故在铁道边上转悠,抓到后,轻者一顿板子,重者杀头示众。直到火车开通,兵勇们才撤。现在要问老百姓通火车倒是好还是不好,他们仍旧说不清楚,因为他们压根儿没坐过。坐得起火车的俱是富贵人家,寻常人家谁舍得坐?坐一回,得卖两头驴!林驿丞也只坐过那么一趟。甭说,真是快,刮风一样,确实比套车或坐轿强似几十倍、几百倍。
“我倒是没少坐。”李耳说。
“你是个少爷羔子,谁能跟你比?”
九儿正好取了茶来,笑道:“你二人就像长不大的孩子,镇日打打闹闹,没个消停。”
林驿丞嘬着牙花子说:“你说,天天跟长不大的孩子打交道,我容易吗?”这时候院外边有人吆喝而来,大家都以为又出了什么事,颠颠地跑出去,见一群人押着三个拿头的差役,说他们偷着将后院院墙掘开了。后院墙外不远就是一片坟场,常常见神见鬼,众人都有几分畏惧,夜里不敢单独通行。拿头的差役却说这是林驿丞叫他们这么做的,人们不信,都骂道:“你他娘的真是说鬼话,林驿丞会傻到叫你们做这个营生?”“确实是我让做的。”林驿丞十分坦然地对大家说道。
“驿丞大人,你是不是疯了?”
“我一点不疯。”林驿丞摆出一副少见的冠冕堂皇的架势。“看来,这个驿站实在是没法待了。”
几个秉阳刚之气的汉子捋胳膊挽袖子,带头要弃之而走,声称他们再也不愿跟一个糊涂老爷混浊乾坤了。在他们眼里,林驿丞就是一只钻孔打洞的硕鼠,还说猫鼠岂能同眠?
“众位都先消消气。”我跟李耳伸长了胳膊拦住大家的去路。“我们忍了他很久,这一次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众人都在驿馆里当差多年,眼瞅着一座富丽的驿馆被林驿丞拆的拆,砸的砸,糟蹋得跟破庙一样,既心疼又愤懑,今日终于爆发了,打上门来,声其罪而致讨。
“忍不住,就不要忍了。你们要留下来,我拍巴掌欢迎;想走,我也断不拦着,随你们的便,列位斟酌吧。”林驿丞的这番话,无异于是火上浇油,大家更是炸窝儿一般的闹将起来,砖头瓦块横飞。我们赶紧将林驿丞推屋里躲起来,不然非得给他办一口棺材伺候着不可。
腿快的麻溜地把三娘叫来,人们都知道三娘的拳脚好生了得,惹她不起,才消停一些。三娘说:“各位都是自家人,有话好说。”众人嚷嚷着:“跟这么一个阎王一般的驿丞,还有什么话好讲,不如散伙。”任凭我们几个如何央求,他们只是不听,还是卷了铺盖走人了。当院剩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按人头数数,不过才十余人。我们几个唯有相对凄然,唉声叹气不已,林驿丞却只笑。
我说:“亏你还笑得出来。”
“他们恰好中了我的计了,我怎么不该笑?他们若不自家提出辞行,我早晚也得赶他们走,那时候脸上更不好看。”林驿丞倒像是如释重负,还要我们跟他一道去吃酒。
我们几个都没动,觉得心寒。原来还当他林驿丞色是色了一点,总归是英雄旷达,现在却变得这么无情无义,也不免起了去意。惦记着寻一份差事,将自己打发了,省得将来被他设法轰出去,反倒狼狈。
林驿丞倒仿佛一眼看透了我们的心思,说道:“只要有你们几个在,我便心里有底了。尽管放心吧,咱们若同舟共济,不为良相,也可以成为良医。”
“驿站眼看着不久要裁撤了吗?”我问道。
林驿丞眯着眼睛笑道:“就是因为驿站要裁撤,我才有了算计,也才将这些个闲人赶走。”
“就我们几个,又能做什么?”
“这几个正好,不多不少。”林驿丞说。
只道这一回他会将他的小九九摊开,跟大家知会一声,谁想他仍是卖关子,绝不提起将来如何的话。三娘实在忍耐不过,脱口而出:“只待裁撤那天,我夫妻抬腿便走,一分钟都不耽搁,不再跟你一道打腻歪。”林驿丞显见是不想多话,听了三娘的话,笑了一笑,索性作了个揖掉头走了。丢下我们几个,眼虽无泪迹,眉亦少愁痕,心里却甘苦自知。“到我家合计合计去。”三娘说。
大眼瞪小眼,挤在三娘家,有坐的,有立的,都不吱声。想想,大伙儿朝夕相处了这么些日子,真要风流云散,着实还舍不得;就盘算着合伙儿做点什么营生,好歹还能厮混在一处。只是谈及做什么,把各式买卖放秤盘子上称了又称,都觉得不够本。
三娘说:“来日方长,各位留心就是了。”自此,我们几个就常背着林驿丞聚在一起,商议未来,那悄悄然的样子倒像是偷香窃玉一般。张目要开个杂货铺;李耳想办个戏园子;我则期望起个蒙馆,做一个训蒙的先生,教小孩子们写字读书。三娘也赞同我。不过她赞同与我又有所不同,她是有私意的,惦记着将她的孩子捎带脚管教了,也好能让她的孩子聪明日进、文理日深,将来能有个出息,还省得她延请西席了,正好一举两得。
林驿丞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我们的手脚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知道了也不恼,只时常拿话来敲打我:“举人进士是前世修来的,正人君子却是今生学得的。”他把我说个大红脸。三娘宽慰我道:“往后他再这么说,你就劝他先读几遍《太上感应篇》,管保他无话可说了。”这样刻薄的话,三娘一个妇道人家说得,我却绝对说不得,见了林驿丞,我仍然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日,签押房唯一剩下的一位老仆招呼我,说是有人找。我寻思又是林驿丞找我晦气,出来一瞧,却是花铺的蒲先生,这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没待我开口问他,他倒先主动说了:“我这里有一个锦匣要送与你。”我犹犹豫豫接过来,锦匣十分雅致。蒲先生说:“为何要送与这个,料你好奇,我在内里附有一封信,写得明白。”我刚想打开,他又说:“十日之后,再将它打开方可。”见他神乎其神的样子,我也只好满口应承,不作丝毫的难色。蒲先生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吧,就扬长而去。
“蒲先生,蒲先生,坐一会儿再走吧。”任我怎么喊,蒲先生就是头也不回。
我立在大门口,目送他飘然而去的背影,不知东南西北,仿佛做梦一般。既然答应人家十日之后再开锦匣,又不能不遵守诺言……林驿丞说:
知道张目、王品他们几个打算另起炉灶,跟我生分起来。起始,我像一瓢凉水浇将下来,寒到从头至脚;可是,时辰未到,我又不便马上揭锅。只得先和软下来,担当一下;等大功告成,再与他们摊牌,这样岂不更好?到时候,他们也就肯了,自然对我一一依从。这天,兵部差官来到驿馆,不用说,准是为裁撤的事而来。我特意挑了一身补丁衣裳,赶到门口去接。兵部差官才下马,还没进驿馆先就傻了一半,惊讶地问道:“头二年我来的时候,这里是何等的风光无限,现而今怎破败成这个样子了?”
我痛心疾首道:“谁说不是呢,好端端的一个驿馆,让洋人、拳匪几经践踏,狼藉不堪。因手头拮据,无力修缮,加之拖欠饷银,差役们辞的辞散的散,就零落到这一地步了,总归我也难逃失职之罪,还是我办事不力……”这一番表演,我已演练多次,所以做起来自有一种行云流水的架势。待差官前前后后巡视一遍之后,失望之态,更是不消说的了。他说兵部原打算裁撤后收回,另派用场的,于今这个破烂摊子,怕是想用也用不了啦。他也不愿在此耽搁了,当日回京交差;我又把一点好处付与他,让他多多美言。兵部很快行文,着就地作价,卖出去,所得俱呈兵部。拖了有半拉月,我天天睡大觉,任什么都没干。兵部又派员来催,我跟他诉苦道:“这个地方卖也卖不出去,一个是风水所致,一个是现状使然。”我带着来人出了后院墙,果然见好大一片坟场,荒草丛生。我再添油加醋地给他讲了些神鬼妖狐的故事,唬得他面如土色,什么都不再提了,拍拍屁股就溜了,只收回了印信,顺脚把多宝格、屏风和一车粗使家伙拉去。我心中暗暗得意:有我萧何在此,还虑追赶韩信无人吗?本以为就这样蒙混过关了,没想到横生枝节——有人密折参揭,说潞河驿隐匿珍宝,须严加抄检。于是,几个御史陪着兵部的一干人马浩浩荡荡地闯进驿馆。我镇静自如,只三娘显得慌张,一趟又一趟地往后院假山中跑。我知道她担心什么,却又不便说破。其实,她尽可放心,我早已将一切都料理得干干净净了。来的人把驿馆翻了个底朝天,从里到外无一处遗漏。我小心伺候着,来人却不买我的账,与他们说一句私话,他们便勃然变色;我不敢再言语,只好静等发落。
幸亏没搜出什么可疑的东西来。我刚要放下心来,御史大人却说:“驿站之所以破败至此,实属经营无方所致,着革去林某人驿丞之职,罚没应得的三年饷银,潞河驿即日起裁撤……”我咕咚一下跪在御史大人跟前:“大人,将我的饷银一应扣除,我一家老小往后吃什么呀?”御史大人给我出主意说:“你把驿站里的砖头瓦块卖上一卖,还怕你一家饿得着吗?”我踌躇了一会儿,问道:“您让我卖给谁去呀?”御史大人不耐烦了:“你就自处吧。”一干人等将所有的马匹都牵走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有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无官一身轻,高兴得直蹦高儿。祝氏笑我:“你越发的没个正行了。”我竟口对口地亲了她一下,说道:“我出头的日子终于来了!”把个祝氏羞得嗖地跑远了,我却仍站在那里嘿嘿地笑。
“把人都给我喊来。”我吩咐签押房的那个老仆。
“是不是轮到遣散我们几个了?”三娘一来就问。
我说:“现在你们的用场太大了,就是遣散了我,也得把你们几个留下来。”
他们非但毫无喜色,俱都陪了些虚惊。我便告诉他们,这个驿站已经归我们几个所有了,我们干脆开他个客栈,迎来送往,不消一年半载,就能赚下些不伤阴德的银子,吃自己烧的饭,穿自己缝的衣。我说得这么热闹,他们还是不明就里,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得将我如何骗兵部说这里是个不祥之地、凋敝之所,兵部又如何弃之不用的经过,一一说给他们听。他们这才欣然信了,不觉喜上眉梢,直说天上掉下个大元宝,救了一干人。三娘即刻铺排出一桌子酒菜,亲自下厨,满满一席,竟如设祭一般的排场,嚷嚷着要犒劳我。只是李耳担心:“如今,火车都通了,一日就能跑出几百里地去,谁还肯住店?”我说:“你好糊涂,我们靠这漕运码头,熙熙攘攘,还愁没买卖做吗?”这么一点化他,他也梦醒了似的,连声称是。三娘又把景儿和祝氏招来,荟萃一堂。夜里突然墨云四合,噼里啪啦落下大雨来,还夹着雷裹着电,众人哪管它三七二十一,只顾喝个痛快高兴。
当下,借着酒劲儿,大家又都领了差使。张目依然管厩房车马,三娘照旧看顾着厨下,李耳署理账目,王品待客,余下的六七个人也还是做他们的老本行。驿馆跟客栈原本就是相通的行当,都是轻车熟路,做起来也花不了太大的气力。
我喝到九成醉的时候,嘴巴就没把门儿的了。“我们其实都不是称职的细作。”
众人都住了筷,眼珠瞪得溜圆。祝氏要是不掐我一把,我还警醒不了,可能还会说下去。其实,我要说的是,当细作,起码要有两个本事:第一要有一副假慈悲的面貌,叫人一眼看不透;第二要有一种刽子手的心肠,杀人须不眨眼。我们几个确实不济,不济就不济在太讲义气,待久了,渐生和睦,开始多了些儿女情长的意思。
王品说他还缺一个小厮,随时使唤。我说:“这个好办,我正好有合适的人头,机灵过人。”王品问是哪一个,我跟他说:“就是茶楼叫伴儿的那个小子。”看王品的神情,似乎还不大放心,我拈住八字胡,明告他:“伴儿是我安插在茶楼的眼线,甭看他整天张头探脑跟个猴子似的,很管用。”王品这才不说什么了,垂着手应了一声:“就是他吧。”伴儿确实没少给我建功立业。他每日里虽然都是立在茶楼的二道门里边,随时听候招呼,眼睛和耳朵却一刻都不闲着,书铺、香铺和花铺的那几位掌柜的许多行径,就是伴儿为我提供的。我注意这老几位也不是一天半天了,静怡师父的死,我怀疑跟他们几个有直接的关系,特别是那个房二爷和蒲先生,因为黄老板那时候已失踪了。几次我都差一点动手了结了他们俩,又怕伤了自己的同志,毕竟不知道他们俩的来路。不过,就在驿馆门口,有这么俩眼中刺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总还是扰人清兴。回回碰见他们,我都设想,怎么给他们夹棍跪火伺候,再上两道脑箍,谅他们熬刑不过,非招不可。要是跟我一路的,就放人,轰出通州城,别跟我凑热闹;若不是,就省事了,下到死牢里,让他们不得见天日。
我曾想过假借三娘的手,去掉我这两块心病,做起来再简单不过了。只要将他们的形迹透露给三娘一二,三娘总会有所动作,轻饶不了他们。但思来想去,又觉得这一念头阴毒了些,方才作罢。这一程子公务倥偬,无暇顾及他们俩,所以暂时撂到了一边。今日,打他们门前过,两家买卖却都大门紧闭,没开张。看来,伴儿即便到了我们这家客栈,也得让他多留心那位房二爷和那位蒲先生。
我们将里外好歹拾掇了一遍,又把后山墙重新砌上,即可择个黄道吉日开张营业了。李耳和王品两个杠头为此又争竞起来,一个说双日子好,一个说下雨天好,我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又不如人和,干脆,咱们哥们儿明个日出扶桑就敲锣打鼓,迎接四海宾朋。”这下子,大伙儿都说可以。及至转天天亮,张目、三娘他们都早早的站在新换的招牌下边招徕生意,招牌已经由潞河驿易名为潞河客栈,而这时候的我,则躺在炕头上抽叶子烟。祝氏跑来责问我:“大伙儿都忙得脚丫子朝前了,你怎么可以在这里躲清净呢?”我说:“通州城虽小,可是督抚藩臬俱全,万一哪个上一道参折,说我任上作弊,以用肥私,兵部照单一提讯,岂不麻烦?我还是做个幕后师爷的好。”祝氏听了,也觉有理。伴儿过一时就来报一回,外头哪个地方的哪个老客又到了,过了晌午头,已经有四成的客人落脚了。张目他们几个早脱去公衣,换上秃襟仄袖,显得利落多了。时不常几个人还跑我这里说艰难,道苦楚,三娘说她的脚肿了,王品亦说他的嘴木了,脸上却都不见疲乏。
我想:到底是做自家的买卖,劲头就是不一个样。过午时,门外围了不少的叫花子,一个劲儿地敲打着讨饭棍儿。三娘做主,将他们都请了进来,一人赏一碗面,拉脚的、抬轿的和算命的也都开了一桌,让他们开怀畅饮。有了这些土地爷爷帮衬,客栈绝不至于车马稀疏,门前冷落。开始,张目还嫌弃他们,我说:“越是混账的行当,越是规矩大;越是小人,也越能做大事,休得小瞧了他们。”张目才不吭声了。我灵机一动,叫张目去对面的香铺和花铺一趟,把房二爷和蒲先生也请上一请,都是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该有个客情儿。不一会儿,张目就回来了,说两家买卖铺还是没开门。我问:“你敲门没敲?”张目说:“敲了,没人应。”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却是一桩异事……
十三
房二爷去年配的一副玳瑁边框的眼镜总是往下掉,时不时地要朝上推一推,嫌麻烦不戴吧,这两年眼神却越来越不济,瞅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这时候,蒲先生托着水烟袋,吧嗒着踱过来笑道:“晚晌,咱爷们儿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房二爷自然知道他活动筋骨的意思,正一肚皮的愁闷,想出去散心,况且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日子也确实无多了,便痛快地答应了:“还等晚晌干吗,反正也没甚买卖,现在就去吧。”二人说说道道地锁了门。蒲先生是熟门熟户,自然前面带路,相跟着进了一座小院。房二爷一瞧,地方不大,里面却裱糊得雪白干净,主家婆子将他们让到上房坐。
照例是装水烟送香茶,出来几个粉头,将他俩团团围住。坐食闲谈,又行了会子酒令,直闹到谯楼敲了更鼓才歇;少不得挑了个粉头搂着宿了一夜,几度巫山云雨,累得腰酸胳膊疼。天亮,二人回到各自铺子里,也没卸板儿,倒头又睡。快到傍晚时分,方才醒来,房二爷煮上一壶浓茶,自己喝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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