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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那几年:一幕未散场的潜伏传奇-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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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醒来,房二爷煮上一壶浓茶,自己喝了一杯,又到花铺门口喊蒲先生,叫他一道喝茶醒酒。当下蒲先生应道:“我料理一下,即刻就过去。”他哪知道房二爷已另有了打算,只顾收拾起身。房二爷道:“麻利着点儿,待会儿茶就凉了。”
蒲先生工夫不大,便满脸带笑地过来,坐到房二爷对面。他心想:今个就今个了,了结了他,我方保无虞。自打被房二爷发现自己是杀害静怡师父的凶手的那一日,他就起了这个念头。昨夜,两人把酒言欢,畅叙友情,他也迟疑过,毕竟相交经年,不忍。今天一觉醒来,便又转了主意,他安慰自己道:房二爷死后,我勤置办香纸酒肴,冢前祭奠他就是了。
房二爷一头给他倒茶,一头说:“夜里陪你的那位佳人,才色绝伦,性情端雅,一丝也看不出是青楼人物。”蒲先生说:“还好,还好。”房二爷道:“临别不会舍不得了吧?”蒲先生嘿嘿一笑:“你瞧我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吗?倒是你的那位,眸凝秋水,脉脉含情的样子,还送你出去那么老远……”两个说话间,不妨伴儿从外进来,听得二位掌柜说得正欢,遂立住脚,听个仔细,待明白他们在讲个人的风流韵事,才放心大胆地招呼房二爷要买香。房二爷纳闷:“不是烧香拜佛的日子口,你们茶楼买香做什么?”伴儿说:“我眼下已投到潞河驿来,过两天驿站便要改做客栈了,开张要用香。”蒲先生颇为狐疑:“林驿丞怎么偏偏看上了你,莫非你俩原先就相识?”伴儿赶紧说:“不,是亲戚引荐来的。”伴儿并不怠慢,拿了香就匆匆离去,房二爷瞅着他的背影说:“这小子鬼极,一肚子坏水。”若是搁在过去,他两个绝无器量放伴儿一条生路,既知道他是林驿丞的人,焉能再放虎归山?少不了要做出许多报复的光景来。只是今日不比寻常,二位都变得温厚性成,宽仁了许多,不想与那小东西计较。两人谈天说地,又说起了黄老板,只在一两年间,书铺的房檐上已遍是荒草,一派破败景象,叫人不胜伤感,也不知黄老板现在是生是死。嗟叹了一番,蒲先生说:“罢了,不去想那些琐碎了,近来兄弟我尘心已净,凡事都看得恬淡了。”房二爷抚掌笑道:“善哉善哉,你既看破红尘,那么昨日依红偎翠的又是谁来?”蒲先生正经地说:“那也正有拜别红尘的意思在里边。”
当下红尘中也确是无味,尽是奇情种种,怪事咄咄:光绪帝殁了,老佛爷也殁了,朝廷偏又扶起一个吃屎孩子来,让王爷将李代桃,施政一着不如一着;革命党又日益兴起,大有呼风唤雨之势,更是雪上加霜,祸上添祸。眼见着江山就将毁于一旦,活着也确实没什么意思,莫如死了算。房二爷和蒲先生都有这个心思,便这么赴死,却又心有不甘,总要拉个垫背的。房二爷又让茶,蒲先生说:“再抽一袋烟方能过瘾,喝茶才有味。”房二爷说:“不妨事,多抽几袋亦可,茶凉了,我再给你续就是了。”蒲先生憨实在,养真运气,果然一袋又一袋地抽起来,抽得香铺里烟雾缭绕,直呛得慌。蒲先生见房二爷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心说:若是没有了房二爷,还不定寂寞成什么样儿呢。通州城里虽还有几个熟人,却都不甚相契,唯独与他房二爷投缘。房二爷才思敏捷,算得上是个极聪明的人了,头一回遇到,便有相见恨晚之感。怨只怨他们各为其主,又是冤家对头,虽相互间不知确切的靠山是谁,但大概其总能猜得出,这便只能恨天地不公了。
一回,蒲先生突发目疾,疼痛异常,房二爷和黄老板服侍左右,不光请医看视,还雇了个老妈子烧水做饭。当下请了七八位良医,均无疗效,最后还是一个会灸的道人将目疾治愈,房二爷和黄老板的那股子高兴劲儿远胜过蒲先生本人。蒲先生感谢他俩:“若不是二位兄长鼎力相助,我非成了双瞽的卖花郎不可。”房二爷则说:“那样倒也别致,备不住买卖愈加兴隆也说不定呢。”为此,蒲先生特设宴款待房、黄二位。席间,因蒲先生目疾初愈,怕饮酒妨害,二位力劝他戒酒,不可再饮,蒲先生便也欢喜从命。后来,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能重见天日,全仰仗二位兄长,自是感激不尽。想不到,现在却要由他向恩人痛下杀手,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几次都要打退堂鼓;只是差使在身,不能不为之。患目疾时,房二爷他们给他雇用的老妈子很是能干,就是爱说;依房二爷的意思,就将她留下服侍还方便些。可是,蒲先生唯恐她对他的身份有所觉察,反而碍手碍脚,末了,还是给打发了。就这么辞掉,又不落忍,就想让她去伺候房二爷他们,也给她一条活路。未料,他一提出,二位都坚辞不要;他万般无奈,只好作罢,多付了老妈子一些银两。
蒲先生说:“做咱们这个行当的人,常年见不得阳光,日子久了,一颗心终会如同槁木死灰,再难改易了。”房二爷见他打开天窗说了亮话,便也不再遮遮掩掩,坦率地说道:“谁说不是呢,我辈罪孽深重,即便是死了,恐怕也当永堕酆都地狱。”两人对视一阵,不禁大笑,不过笑得很苦。蒲先生又装上一袋烟,使劲抽了几口,言道:“别人当差,立丰功,建伟业,还能博得龙颜大悦;娶了媳妇的兴许还可以封诰,将来退归山林,优游自得,闹个衣锦还乡。我辈呢,怕是在犄角旮旯要隐上一世,不敢声张。”房二爷拈须微笑道:“能得以善终,就算不错了,稍有闪失,你就倒霉了。没一个人替你担着,即便是你的主子也不会认你;干不动了,想返乡养老,不知谁在酒盅里撒了砒霜,封你的口,怕你知道得太多,给泄露出去。”蒲先生眼窝儿不由得湿了:“适才高论,钦佩得很,我就见过失足的兄弟,因交不了差,被乱棒打死,一领草席一裹,扔乱葬岗子了。”房二爷说:“这一行压根就不是人干的,不定前世造了什么孽,摊上我吃了这碗饭……”说着说着,两个人就都有了一些酸楚。
蒲先生想:既说了,就说它个痛快,便言道:“兄曾疑我杀了静怡师父,现在我不妨直言相告,确实是我干的。只怪她尘缘未了,才走了这条不归路。”房二爷说:“据我所知,静怡师父的仇敌是林驿丞,与你无干,你又何必痛下狠手呢?鄙下愚昧,愿此明教。”蒲先生道:“杀静怡师父跟林驿丞毫无关涉,舍下只是为保全另外一个人。”房二爷仿佛服了活络丹,一下子通了:“恐怕你保的是王品吧?”蒲先生被房二爷道破,并不着恼,只是一阵大笑,心说:你房二爷知道得越是多,也就离奈何桥越是近。于是,他说道:“是王品也罢,不是王品也罢,现在都已不当紧了。”房二爷倒也认同他这个礼儿:“是啊,你我都到了该六根清净的时候了。”咽了一口唾沫,他又面带内愧地说:“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想瞒你了,你还记得那个服侍过你的老妈子吗?”蒲先生说:“自然记得。”房二爷歇了一歇才说:“我把她杀了,就在她离开花铺没多久。”蒲先生蹦了起来,埋怨道:“一个老妈子惹你来,你也要杀了她?”房二爷说:“我雇她的时候,事先嘱咐过她,万万不可多言,可是,她一出花铺的门,便把我的话都搁脖子后头了……”
蒲先生也是有心病的,不由得紧张起来,忙问:“她跟谁说什么了?”房二爷将新续的热茶,撂在蒲先生跟前的红柳镶玉圆桌上,说道:“她吃饱饭没事,跟林驿丞嚼舌头,至于她都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蒲先生不敢往深里想,只能绕弯子问道:“难道她是林驿丞的人 ?'…'”房二爷说:“是不是我不知道,先杀了再说,以免招灾惹祸。”蒲先生这时候双眼圆睁,两眉倒竖:“杀得好,谁叫她翻老婆舌头来着。”他端起茶盅,咕咚咕咚饮了两口,才觉得刚才寒了的身子渐有了暖意,不打冷战了。
“活着难呀。”蒲先生说。
“活着真难呀……”房二爷也说。
话赶话,两人越说越多,陈谷子烂芝麻都抖搂出来了。虽然两人也算是什么事都见得多的,但仍不免猛吃一惊,大呼小叫道:“原来那档子血案是做下的?”“想不到,确实想不到。”他们的心闸一经打开,便汹涌泛滥起来,挡也挡不住。
房二爷抬头注目道:“兄弟,我倒真的该对你刮目相看了。”蒲先生也说:“彼此彼此,应该说咱们俩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房二爷说:“才开头第一回杀人,也吓得腿软,一刀下去,人家倒了,自己也尿裤子了。”蒲先生笑道:“可不,杀了人,走夜路常能碰见鬼,以致大病一场;铺子里也总有蹊跷的动静,最后只好请老道净了宅,才安静了些。”房二爷说:“你还算好的,我那阵子都不敢一个人在铺子里睡,跑出去成宿成宿泡烟馆。”蒲先生说:“说到底,不过是良心过得去过不去的事儿,干咱们这行,就不该存有良心。”房二爷说:“我倒有个法儿,白天做了什么,晚上多跟木鱼经卷亲热亲热,也是个安慰。”蒲先生说:“饶是活得这么费劲,还不如死了呢,也许那才是个好去处,起码比咱们这么活舒心。”房二爷笑道:“兄弟你越说越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这时候,驿馆那边一阵喧嚣,二人掀帘出去,只见驿馆里拆的拆,毁的毁,倒腾得乱七八糟。蒲先生说:“看架势,驿馆也快干不下去了。”房二爷拍了拍蒲先生的肩膀:“好了,咱们就别再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了,他们干得下去干不下去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我们是实在干不下去了。”蒲先生叹息一声:“眼瞅着革命党就要把大清翻个儿了,吃朝廷饭的这些人,脑袋都得搬家。”二人重又回屋坐定,蒲先生问了一句:“二哥,你想过来世没?”房二爷说:“来世做牛做马都行,就是不要再在目下的浑水里搅和了。”蒲先生又问道:“咱们的铺子都不是来钱的买卖,不赛当铺和南纸店,你拉过亏空不曾?”房二爷逗他一句:“难不成你想给我擦屁股?”蒲先生说:“我不想再将铺子撑下去了,顶出去,多少还能余富俩钱……”房二爷说:“我虽是寅吃卯粮,好歹总还能落个嘴顶嘴。”蒲先生说:“那就好,咱们都是好喜脸面的人,自己打饥荒不当紧,不能让人家撵着到处追账才是。”房二爷四下里瞅瞅,感慨道:“日子真快呀,恍惚眨巴眨巴眼睛的工夫,一晃儿小十年过去了。”蒲先生说:“我们是前后脚来的,那时咱们还都是青皮小子,如今追想起来也很怀念呢。”他到柜上拈起一支香来,把玩着问道:“这是什么香?”房二爷说:“这是群芳髓。”蒲先生孩子气地说:“点上一炷如何,闻闻香?”房二爷笑了:“真是隔行如隔山,群芳髓该是小姐房里焚的,你点它做什么。”蒲先生也笑了,遮羞脸儿说:“不知者不怪嘛。”房二爷赶紧给他下台阶:“不怪不怪,你叫我认你花铺里花,我也叫不上名儿来。”蒲先生将香放回原处,掸掸手说:“别胡扯了,出来工夫不小了,我也该回去了。”房二爷却又将他拦住了,说道:“特意给你煮了一壶好茶,你正经品都没品。”蒲先生只好又坐下。“那就好好地品上一品……”
“这是当年的新茶。”
“闻着就提精神,谅是错不了。”
他一气饮了两盅,连声叫好。
起身往外走时,房二爷非要送,蒲先生从什么地界儿抽出一把刀来,寒光一闪,刷地捅进房二爷的心口窝里。房二爷哼都没哼就向后仰倒,蒲先生又忙将他扶起,嘴里叨念着:“二哥原谅我,也是出于无奈。”房二爷笑了笑:“没事,不过就是一个死,我也顺便到阴间薄命司给你报个到。”说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一口接一口地喷将出来。蒲先生赶紧把他撂在椅子上,擦去他嘴角上的血迹,又返身将铺子关了,上了板儿。回来见房二爷奄奄一息的样子深为疚悔,一个劲儿地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房二爷言道:“你再给我两刀,叫我少受些罪,就算是你我没白相交一场。”蒲先生再次举起刀来,却是万难下手,房二爷眼见着拉风箱似的一呼一吸,瞳孔也一点一点散去,轻轻阖上眼,好一会子一动不动。蒲先生怕他就这么死了,拼命地叫着他的名字摇撼他。
蒲先生问:“你给自己备了老衣了没有?”房二爷又慢睁双目,说道:“自打我干上了这一行的那一天起,就把老衣备好了。”蒲先生说:“我给你换上吧。”房二爷声音渐渐微弱了:“有劳兄弟了,你备了没有?”蒲先生连忙说:“我也有,我也有。”他按照房二爷的指点,找到一套道服,替房二爷穿上,竟累得通身是汗。房二爷嘿嘿笑着说:“我胖了,这身行头显得瘦了。”跟手就咽气了。蒲先生一屁股跌坐在地,想起自己与房二爷的交情,又想起两人近似的飘零经历,不免惺惺相惜之意更浓,由不得悄自弹泪。都说上有九天,下有九地,也不知房二爷究竟会去往何方。
伤心了一会子,蒲先生将已经冰凉的房二爷搭到床上,盖上蒙头被。守着房二爷的尸首,蒲先生又念叨了一阵子,左不过是“如今没有了你和黄老板就伴,我怕寂寞也要寂寞死”之类的话,还说道:“好在我们往后还有机会聚在一起也未知,你就等着我吧。”说罢,躬身揖了又揖。照惯例,蒲先生该里里外外翻找一遍,瞅瞅有没有要紧的东西——或是来往书函,或是卷折手本,即便是只言片语,也不可放过。可是,他没有。他现在只觉得两腿发软,浑身没劲儿,八成是太过伤情了,干脆点上一炷刚头要点而没点的群芳髓。眼看着一缕青烟袅袅,闻着,果然香清味静,迥殊不凡。房二爷的卧房里摆满了刀枪弓箭,蒲先生真没想到他还素喜习武,原来只当他是一身公子哥的习性呢。墙角的箭牌上,画着一斑斓虎头,虎额和左右虎目上箭痕累累,虎腮和虎口则少。可见房二爷的骑射技艺不弱,总是要比自己强,自己这些年动心思多,动拳脚少。
蒲先生将血迹什么的都擦掉,又上下检点一番,把店面布置得一如从前,生怕做了这件,又忘了那件,最后才锁了,往花铺走。见天色已经不早,末了的那一抹夕照也快落去,却最是绮丽,直晃眼睛,耀得不禁想掉泪。突然他听见房二爷在身后喊道:“兄弟,莫忘了,晚上一道上茶楼坐坐。”蒲先生赶紧回首,并无一人,想必是幻象,却早已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来;回到花铺里取了一件春罗薄棉袄穿上,还是觉得冷,这个季节就这么凉,还有少有的。也许过一时真该再去茶楼品一品香茗才是,也好暖暖身子。他扶着条案立身站起,捡起一株梅枝来把玩着,梅枝上满都是双瓣儿花,肥腴得很。它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做个砂绿萼,平时都是太太小姐寒天里买来,插在客厅的花瓶里,鉴赏的……
花铺里的三面墙都设了檀几,几上摆满了各色瓷瓶,瓷瓶里插了四季的花儿,花枝上都挂着二寸长的象牙签牌,签牌上标着花名儿。可惜的是,蒲先生从来不曾仔细瞅过。这时间,他将玉兰、绣球、金雀摊了一桌子,面对着寂然不动,仿佛坐化了似的。死在他刀下的冤魂,突然都聚到了一块儿找上来,将他包围。他叫渴,嗓子眼儿冒烟,想去沏壶茶;那许多冤魂却不让,非勒令他磕头赔罪不可。蒲先生拍了桌子:“该死,都给我走开!”冤魂们七嘴八舌道:“我们都死过一回了,现在该死的轮到你了。”蒲先生这时才有点着慌,分辩道:“脏唐臭汉你们找谁的晦气不成,为何偏偏来找我?”冤魂们说:“冤有头债有主。”蒲先生挣扎着摸到一包洋火,划着,点上了灯,那些冤魂方呼啦啦地退去,一丝影儿都不见了。他赶忙将门闩上,背靠门板呼哧呼哧喘粗气。本还想给房二爷祭幛尊仪,意思意思,无奈,他实在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神魂稍定,他一步一步挨到案前,从格子里拿出一罐桂圆膏。别人吃它是补,他吃却是药,有个头疼脑热就舀两勺,又甜又爽口,吃下去胸口就不那么憋了。只是冷屋凉灶,倍觉凄惶,不似年节时,铺子里出来进去的都是大闺女小媳妇,花团锦簇,挤满一屋子,瞅着就养眼。再有就是他惦记王品了,料王品是没敢偷着拆开那个锦匣,要是拆了,早颠颠地跑来了。王品还年少,按说老佛爷一升天,他的差使也就交结了;虽说又立了宣统皇上,但是一辈人管不了两辈子的事,他们伺候不着他。王品最好是赶紧成个家立了业,把以往的一切都烂在肚里;娶媳妇要娶个内秀的,别太贪姿色,牵一头胭脂虎回家,中看不中用,还净闹气……
三娘说:
这家客栈开得是地方,靠码头,上下船的老客都来投奔,镇日人流如织。偶尔回想起从前的事,真恍如隔世,就连黄老板,也仿佛是上辈子的旧相识了。过个寻常百姓的日子,说不出的舒坦,可见境随心变这句话,并非虚拟。
“我的妈呀,累死了。”张目进门就是这一句,往炕上一侧歪,再用不着悬着一颗心度日了,所以沾枕头就着。
过去,他上床总还缠我,烦死我了;现在好了,他说不上三两句话就呼呼睡去,理都不理我。我又不免愁绪恹恹,怀疑他跟我不贴心了,一生气,就抱着枕头跟两个哥儿睡去了。早起,他又叫我回去,说是夫妻搂着睡回笼觉才香甜。先头,张目还恼林驿丞糟蹋了驿馆,而今早翻过那一篇儿了,佩服林驿丞佩服得要命,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一样。我却不能跟林驿丞交心,总还有些疑问。那日,兵部来员抄检驿馆,我担心假山中的密室被发现,因里边还停着文良老爷的尸首呢。我担着好大的心,等人都走了,我抽个空子进去,却见尸首早已转移了。琢磨着该是林驿丞倒腾走的,又不事先知会一声,白让我着急一场。林驿丞是驿站里的陈人,犄角旮旯没有他不知道的,指不定他还做过多少瞒人的事呢。张目问我怎么总跟林驿丞顶对,我说不为别的,就是心里有气。张目又问气什么,我说气他跟我们隔着心。这两天,林驿丞招呼我,我都没搭理他。
我正忙,忙着将从前的花园改作菜园子,自己种黄瓜、西葫芦、火柿子。俭省倒在其次,新鲜却是真的。想来我一个人操持费劲,就请个庄户把势。他说他还会养鸡,正好,来年抓几十只鸡雏,养肥了,煨汤时用得着。只可惜,眼下秋凉时节暂且种不了什么,要种也得来年开春了;现在就先把地开出来,熟一熟,再拿篱笆圈上。林驿丞见了,说我:“你把我花园这么个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都祸害成什么样儿了。”我说:“那些个花儿草儿到底是能当吃,还是能当喝?”他咽咽唾沫,没话了。
那些官老爷路过通州城,许是跑惯腿儿了,也都往潞河客栈来投宿。见了纹窗,见了雕栏,颇似久客初归。依我,都将他们赶走,赶得远远的。林驿丞却说:“来的都是客。”不但将他们让进来在明间坐定,还紧着上香茶,都是用雪水煎的,我还怪心疼的呢。
少不得他陪着官老爷海阔天空,说起一个叫孙文的革命党越来越成气候,把南边闹得天翻地覆,眼见就要把朝廷废了,个个不禁唉声叹气,只林驿丞咯咯地笑,好不开心。官老爷说:“你脱了官衣倒养胖了,你瞅瞅我们整天上蹿下跳都累成鸡架了。”林驿丞劝他们:“你们干脆也脱了这身腌臜装裹算了,落个轻松。”说话之间,林驿丞叫了一桌子雪藕、火枣、鸭梨款待他们,都是从南边用船运来的稀罕物;官老爷们受宠若惊,称谢不已。临走,林驿丞嘱咐我:“这些都记他们账上,加倍,宰得他们心疼才解恨。”我笑道:“你真是心狠手辣。”林驿丞说:“谁叫我是买卖人呢。”有俩长春府来的老爷住得久一些,没少糟践银子,临去归不上账,找林驿丞惦记先赊着。林驿丞见都不见他们,猫了起来,并对我说:“我瞅他们的包袱里有双柄紫金如意,不知是预备给京城哪个深宅大院上贡使的,把它押下,以后有钱再来赎。”我说:“我才不跟他们打头碰脸呢。”林驿丞说:“你呀,到节骨眼就尿了。”我嫌他说话难听,就去薅他的脖领子,他说了句“我内急总行了吧”,就一溜烟跑了。我挠头,转悠了两圈,只好走到前院去求王品,叫他去对付他们。
“你的嘴最巧,死人也能叫你说活了。”我上来就捧王品。王品拦住我:“你打算让我做什么就直说,别绕弯子。”我就把林驿丞的意思,跟他都讲了,他也没打锛儿,抹头就去了。果然,王品一阵周旋,三言两语便大功告成。
这小子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珠喉婉转,一唱三叹。别说是活人,就是个死人他也能把他说得活转来,不佩服不行。不光王品,李耳也让我佩服得紧,他管账仔细,又不猥琐,凡多余用度一概裁减。谁跟他争,他就绷着脸儿说:“你还当拿朝廷的俸禄呢,这是咱们众人的银子,省一个是一个。”见他语出率直,大伙儿都肃然起敬,也不再跟他磨烦。
“人家林驿丞真有本事,会用人。”大伙儿都这么说。
“你们无非是溜须拍马,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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