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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那几年:一幕未散场的潜伏传奇-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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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出发。我和三娘各带一路,林驿丞和王品也各带一路,或骑马或套车一齐向四门外奔去。巡夜的更夫听说丢了孩子,也招呼一些人,执着灯笼火把跟着一块儿找寻。这一晚上,把整个通州城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睡;好多人家以为又起兵乱了,忙吹灭了灯,顺门缝往外窥看。
折腾到天将亮,我这一路一无所获,其他几路耽延到日头出了才返回,也是两手空空。我还能强忍着不露形迹,三娘一见都没找到哥儿,即刻大哭起来,竟至哭昏了过去。王品媳妇将她抱起来,捶着背,又灌了一杯凉茶,三娘方有了气息;我背她到家,慢慢地放在床上。厨下早预备了一锅米粥,叫大家趁热喝,可是孩子没找到,谁喝得下去?林驿丞说:“我已吩咐通州城所有熟人都去打听了,还许了赏格,谁找到孩子得银五十两。放心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三娘真的气馁了,唯恐多拖延一刻,孩子就多一分凶险。林驿丞说:“他黄某人挟持孩子为什么?为的是拖你们下水,替他效劳,害孩子只是他的手段,并不是目的,所以,孩子十之八九会有惊无险。”
林驿丞的话听起来是这么个理,可是孩子总归是落在恶人手里,不能不叫人担心。幸亏我家二小子会来事,扑到他娘怀里说:“娘不哭,哥哥不在时,我伺候娘;哥哥回来了,我们兄弟二人一同伺候你。”三娘搂着孩子,脸上才有了一丝活气。不多时,有人来报说:“黄老板昨日在西大街票号里称兑了些银子,就往大红牌楼那边去了。”我听了心下跟割了几片肉一样的疼,急三火四地问道:“我现在就去大红牌楼。”林驿丞说:“莫慌,我已着人挨家挨户地去查了,你安心待着,有消息自会报来。”我谢他,多亏他想得周到。地方乡保也来问过了,俱让林驿丞打发走了,说是惊动太大,反而打草惊蛇,把事情搞复杂了。眼看着就要到日落时候,三娘心里起急,非要亲自前往,我劝她:“你身上这么虚,还是好生歇着吧。”三娘说:“我觉得轻爽多了,但只坐在这里苦等,我怎能挨得下去?”我哪里肯放她去,自然少不了一番口舌。我这时候才发现,多强梁的妇人,只要沾上儿女情长,也都是一个样,再也难以洒脱。我托王品媳妇帮着照拂,王品媳妇是个懂事的,自有办法安抚三娘。俗话说,危难时候见真情,我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李耳两口子连面儿都不肯露上一露,这让我很是伤心,我们爷们儿算是白相交一场了……
又不过片时,林驿丞也坐不住了,提溜着剑闯了出去;祝氏叮嘱他半天,他也勉强答应,便出去了。少刻,带回两个容貌端妍的妇人。一问才知是青楼女子,见一屋子人,二人低头不敢仰视,问一句,才说一句。原来她们俩有个换帖的姐妹,与黄老板相交甚厚,往来多年。后来黄老板一走了之,这个姐妹还哭过一场。这几日突然他又回来了,在妓馆里住了好些天。三娘拭去泪痕,问道:“现在他们还在妓馆吗?”二人回答:“前两日,他们说是在外边租了房子,要搬去住,黄老板还给了鸨娘赎身银子,也就放他们去了。”三娘说:“啰唆什么,只管告诉我,他们眼下搬到何处去了就可以了。”她这么一催逼,二人慌了,浑身筛糠,反倒说不出话了。
王品媳妇有眼力见儿,赶紧让她俩喝杯茶,又让了座,容她们慢慢想。因黄老板和她们的姐妹是才搬去住,不曾串过门,只说过几天摆酒,庆贺乔迁之喜,具体地址实在说不清楚,只知个大概,恍惚是在西仓左近。这么模棱两可的答复,急得三娘恨不得把腰间丝带解下,拴在房梁上,一索子吊死算了,也省得她急得火上房。我心里倒是有了些着落,毕竟知道了是在西仓那头,追索起来,也有个方向。逐门逐户去寻访,还怕没个结果吗?林驿丞见实在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就赏了她们几两银子,权作封口费,放两个妇人走了,出门口还一再说:“都给我管住你们的嘴,不然,打折你们的腿。”两个妇人点头哈腰,满口应承。
我们正合计如何搜查西仓的时候,又有几个警察来了,说是孩子和拐带孩子的人犯都已找到,孩子抱来了,人犯下了大狱。一屋子人听了,一起往外跑,三娘虽是个小脚,却跑在了头一个。婆子们都说:“谢天谢地,总算是把哥儿找到了。”三娘不问青红皂白,过去就将孩子一把抱在怀里,哭起来。待细看,却并不是我家的大小子,尽管那孩子也生得骨骼清秀,年岁却小两岁。林驿丞详问了警察一遍,警察说通州城近半年出了十几起丢孩子的案子。警察查来查去,查到一把子保定人头上——他们白天拉脚,夜里就偷鸡摸狗,捎带着拐卖孩子——先头捉到几个,任凭严刑拷打,皆不招;只这一回,这个家伙窝囊,刚把夹棍往他跟前一搁,他就尿了,这才刨到他们的老窝。这个孩子就是在他们老窝发现的。听说孩子不是客栈的,几个警察十分扫兴,他们原想讨几文赏银的。现在一看错找了主顾,就打着哈哈,抱起孩子要走。
“等等。”王品媳妇叫住了他们,问道:“你们将孩子抱走,怎处?”警察说:“上交就是了。”王品媳妇数出十块大洋来,拈给警察:“孩子怪可怜见儿的,就留在这吧,也省了你们麻烦。”警察正求之不得。王品媳妇抱着孩子稀罕得舍不得撒手,三娘却一把抢过去:“我的孩子要是找不回来,就拿他做数还我。”王品媳妇无奈地说道:“任嫂子主裁就是了。”我吼了一嗓子:“你胡吣什么,谁说我们哥儿找不回来?”三娘见我真的恼了,又是面色铁青,即刻收回了手,心上羞愧得要死,不敢再耍赖皮。
林驿丞生气了,将我拽到一边,板着脸说:“你一个爷们儿,事到临头,怎么不朝下压,反而净往上挑?我最瞧不上的就是跟女人耍威风的混账了。”经他一说,我一下子脸红了:“怪小弟急糊涂了。”林驿丞又说:“女人遇事,一时乱了章程,尚可谅解;你若也辨不出孰是孰非来,就该打屁股了。”我直道歉:“是我冒昧了。”殊不知,这件事过后,三娘每每提起,都夸说:“那时候的你,最像个汉子,嫁你没嫁错。”自此,跟我更是如胶似漆,不过,这是后话,不题。林驿丞说:“这么光候着人家来复命,也不行,心里直长草,我们还是再去看一看。”说着就要走,众人都要跟着,被林驿丞劝回去了。三娘一再嘱咐:“你们小心为是。”我现在只想找回我儿,我的命要不要已不当紧了,要是要我拿性命跟我儿来交换,我甘心情愿,保证眼都不眨一下。
在西仓附近,我们俩只打听有没有抱孩子的陌生男女,大都说未见,也有说见了的,去了一看又不是。直到这时候,我才真的佩服林驿丞,五行八作,没有他说不上话的。遇几个蛮人,说话甚是不中听,我恼得须眉倒竖,就有个发作的意思。谁知林驿丞仍能俯就,并对我说:“我们要找的是孩子,你管他说话中听不中听呢,你这还是世俗小人之态,哪里像个大度丈夫?”往日也不觉通州城有多大,真要摸黑找个人,才知道整个城古井一般深不可测。我们弯弯曲曲走访了许多门户,直累得我们俩气喘吁吁,通身都是汗。也不敢歇,只顾得一直找下去。我们不知道,就在我们找孩子的时候,客栈却着人出来找我们来了。
来找我们的是王品,他骑着马转悠了半拉通州城,才打听到我们的所在,见面王品就说:“咱家大哥儿回来了。”我问:“他在哪儿?”王品兴冲冲地说:“就在客栈,毫发未伤。”林驿丞一把将王品搡开,催着我上马:“哪这么多的废话,你先骑马头里走,我们爷们儿另叫车。”我也顾不上推让,紧打马就往回赶,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回去。及至客栈的门口,我心里突然怦怦地跳起来,下了马跑到家门外,正听见三娘跟哥儿问话,那声音果然是他!我的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要不是怕寒碜,我真想哇哇地哭个痛快。王品媳妇出来瞧见了我,惊喜叫道:“孩子他爹回来了。”三娘和我儿将我扶起来,我直瞪着我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屋人都落了泪。静一静,我问我儿:“你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有人送你回来的?”我儿说:“有人送我回来的。”我又问:“送你的人呢?”我儿这才说:“在外边呢。”三娘怪他:“你真不懂事,怎么不早说,把恩人怠慢了。”孩子还嘴:“都是你光问我别的。”我跑出去:“哎呀,快请恩人上房歇息。”请进那人,那人慌忙说:“莫要误会,我可不是恩人,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三娘问他:“是谁托你来的?”那人也叫不上名字来,还是我儿说:“是耳叔救我出来的。”我听了,浑身乱抖起来:“你回来了,你耳叔怎没回来?”我儿说:“他伤了,动弹不得了。”我一脚跌翻在地,险些人事不省。三娘这时候过去给我儿一个嘴巴:“人命关天,你怎么不早说?”这一掌也狠了一点,我儿立刻鼻口出血。三娘赶上去还要踢他几脚,王品媳妇赶忙将孩子抱走,到她屋去了。我知道我和三娘冤枉了李耳,心里都难受得要命,只想速速找到他,便央求那人带路;在门口又碰到林驿丞和王品,汇成一路,一溜烟儿地找寻下去。拐了好几道弯,走到一条僻静的小巷,那人说:“托我送你们孩子的人,就是在这里与我相遇;他浑身是血,想必是撑不了多久了。我念孩子可怜,就答应了他。至于他是打哪间屋出来,又回到了哪间屋,我就一概不知了。”
我们面面相觑,林驿丞大喝一声:“还等什么,挨屋搜,不开门的就给我砸,将来一总赔他就是了。”一时间,嘁哩喀喳砸门声山响,被惊动起来的人家还跟我们角起口来,我们只管搜人,凭他们叫骂也不理不睬。当我闯进一间空房时,发现地下有血迹,举火把四下一瞧,一片狼藉,显见这里曾经厮打过。细细查过,听到有微弱呻吟声,走近一瞧,竟是半死不活的黄老板;我叫人将他绑了,绑到一半他就已经咽气。在另一间屋里,又发现一具尸体,脸上涂着胭脂香粉,料想是黄老板从妓馆接出来的那个姘头。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叫喊:“李爷,你醒醒。”起身,我连忙跑过去,只见李耳一身血污地靠坐在墙角,肚腹上还插着一把尖刀。幸好他没拔出来,否则早就血流干涸而死了。李耳见到我,笑一笑,我要背他走,他却用手指了指房间的另一角。没想到九儿也在这里,把了把脉,她早已亡故了。我招呼三娘过来,三娘扑过去哭了一场,然后才搭她回来。这时,我早把李耳背回客栈,林驿丞请来了相熟的郎中,郎中验视罢伤处说道:“他伤势甚是凶险,须用虎狼药方能见效,只是……”一时,大家都迟疑不定,生怕万里有一,让林驿丞定夺。林驿丞将郎中让至客房歇息,又延请第二位、第三位通州名医帮着诊疗,俱是一样的说法。林驿丞这才下决心照方抓药,盯着李耳服用。我们几个坐在两旁,昼夜服侍,三五天都不见他苏醒,心里都起急了。我问林驿丞:“你看这方子有几分胜算?”林驿丞嘴上说尽管放心,不会有什么差池,可是手脚却都抖得厉害。
三娘她们几个妇道已将九儿装殓好,停在后院,只等李耳醒来,便能发丧;每日也都在李耳房外焦急等待,一天几次来问:“李兄醒来没?”林驿丞把她们都轰走了。待第六日,李耳奇迹般苏醒,醒来的第一句就是:“饿煞我了,拿吃的来。”三娘赶紧煮粥,放了小枣、枸杞及红糖,喂他吃。李耳很是不好意思,直说:“嫂子,我怎敢劳动你,还是叫九儿来吧。”话说一半儿,眼泪突然噼里啪啦地落在碗里。我在一旁看着心肺俱碎,哽咽道:“弟妹是为我儿而亡,我阖家永远记着欠你李家一条性命……”
李耳打断我:“你所言好没道理,你儿也是我的干儿,你们疼他,我何尝又不疼他,还分什么彼此,谁见过爹给儿出力还要见谢的?”三娘哇的一声又哭起来。事后,三娘说:“这几日里,我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了,现在眼泪已经干了,怕是后半世再也不会轻易伤心落泪了。”九儿下葬那天,李耳未落一滴眼泪,但伤情之感如同失了左膀右臂一般,只是对着苍天起誓道:“娶你九儿,是我李耳齐天洪福,往后我自会抚养好丫头子,断不续娶。”三娘一听,赶忙在九儿的坟前跪倒:“九儿妹妹,你是为我张家死的,我们一家对你感激不尽,年节少不得坟前拜祭。刚头李老弟说的都是一时感伤的话,你不必当真,不可不续娶,他不能无子无后啊。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李耳道:“谁说我无儿?”他指一指我的哥儿,“这不就是我的儿子嘛!”众人劝也无用,我殊觉歉然,想我儿这条命是李耳给的,就干脆将儿给他,延续他李家一脉。几天来,忙着救护李耳,殡葬九儿,支应不暇,都没顾得深谈。任谁都不知道李耳是如何找到黄老板的,又是如何解救我家哥儿的。三娘上百遍地问过我儿,可惜我儿口拙,越是问得紧,他就越是说不清。更叫人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九儿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怎么会与李耳一同降妖除怪出生入死呢?这是一个谜。
李耳说:
“我们这么找黄老板都找不到,你是怎么找到的?”他们问我。“我没找黄老板,是黄老板自己找上我们门来的。”我告诉他们。“他也是倒霉,怎么偏偏就撞在你的刀口上了?”他们说。“非也,是那日三娘跟我叙说过黄老板之事后,我便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天天守住门户,看护庭院,就等着他黄老板前来送死。”我说。“你给我们详细讲来听听。”林驿丞、张目他们几个这几日总是纠缠着我问这问那。实在烦他们不过,就讲了我怎样将马房中事全权托付给下手,又怎样隐身在僻静地方监视张目内外动静,黄老板怎样骗哥儿得手,我又怎样紧追其后,直至讲到黄老板怎样早预备下马车在客栈门口隐蔽着,我又怎样豁出命去在马车后面追,黄老板怎样走大路狂奔,我怎样绕近道……我讲得已经细得不能再细了,他们还嫌讲得马虎,不够周详。
人问:“你一双肉腿怎赶得上一对铁轱辘?”
我答:“说得是。当时我恨不得将三娘的两条腿卸下来,安在我身上,何至于跑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的。幸好我舍命相随,跟他上了,才不致让姓黄的把我抛下。”
回想当时,要不是顾及孩子落他手里,我早将姓黄的拿了,哪里会费这么多周折?
“我潜身在窗外,看黄老板把孩子交给一个妇人,关入内室,我才冲进屋去。黄老板跟我是认识的,见了我,知道是露了马脚,也是玩命地跟我较量,欲置我于死地。我瘦小,他人高马大,只几个回合我就筋骨皆酥;还有那个妇人在我背后下手,左一刀,右一刀,虽力道薄弱尚不致命,可是也疼得钻心。不一时,屋里就血流成河了,我也渐渐处于下风……”
“你不是一见血就腿软吗?”
“可不,即便是腿不软,这么耗下去,我恐怕也得血流尽了,性命难保。正腹背受敌之际,那个妇人一声尖叫,扑倒在地。再一看,她背上插着一把刀。”林驿丞听得两眼瞪得鹅卵一般大小,他问:“难道是仙人现身相助于你?”“你遇见过仙人吗?”我问他。
“那么究竟是谁呀?都快急煞我了。”
“是我家九儿。”
“她怎么会知道你有难了?”
当时我也纳闷,这些事我一直瞒着她,不曾透露过只言片语,她却怎么悄然跟来了呢?况且她又生就那么一双小脚,出行多有不便,到这里更是不易。我问她,她却怄气不答。
我们夫妻联起手来对付黄老板,就简单多了。不一会儿,黄老板就力所不支,只有招架之功,身上挨了好几刀。光顾着关注他了,没承想已倒下的那个妇人又缓过气来爬起来,将自己腹中的刀拔出来,打背后给九儿一下子,正中九儿后心,九儿一个踉跄就倒了。我连忙上去灭掉那个妇人,又补了黄老板两刀。
这时候,九儿已经眼见着快不行了。我拼命呼喊她的名字。九儿说:“快将孩子送回去,免得张目一家惦记着。”
我把孩子从内室抱出来,蒙住他的眼睛,跑到街上,心里又挂念九儿。正巧碰见一个路人,看上去还算忠厚,就把孩子托付给他;并给他几个大洋,又举着刀子吓唬他两句。
把孩子安置妥了,我又回到房里。九儿已经是山穷水尽的光景,我抱起她,九儿一脸怫然地说:“你放下我,你与我又不是一条心,白枉我跟你夫妻一场了。”
我问她此话怎讲。
“你有事瞒着我,只在梦里才说两句实话。”她这么一说,令我心上冰凉。幸亏九儿跟我贴心,若是碰见个面合心不合的,将我的梦听了去,岂不要遭殃?
九儿又说:“听了你说的梦话,我就时时留着心。今日见你在院中突然往外跑,知道大事不好,就跟出去,叫一辆车跟你到这。怕出事,怕出事,到了还是出事了。”
我要把九儿背回家去,九儿说:“我知道我不中用了,别费心了,往后你看顾好咱们的丫头子,就算是对得起我了。”说罢,脑袋一侧歪,就咽气了,再怎么叫她,也不吭声了。
九儿去了,我心上倒也不觉过于愁苦,只以为随她一起去就是了,也省了许多心。张目背我走的时候,我不情愿,只是伤势太重,无力与他相争。在昏迷的那几天里,九儿来找过我,总穿着大婚那日的绣花大红袄,淡淡地冲我一笑:“相公来了?”我说:“来了,娘子。”她把大襟上搭着的那条皂绢手帕拿过来,对我说:“蒙上眼,跟我走吧。”我说:“要走便走,蒙眼做什么?”
她非要蒙,我非不让蒙,我俩争竞起来没完。九儿生气了,低下粉颈,眼泪珍珠般扑簌簌地滚下来。我欲央求她两句,她竟一缕烟似的眨眼不见了。我叫道:“你等我。”她也没理我。一急,就睁开了眼睛,只听张目惊叫道:“好了,醒过来了。”一问,我居然一家伙昏过去五天了。给九儿送殡那天,我的丫头子哭得雨泪千行,难割难舍。三娘怕她因孤单而想娘,就雇个使女与她做伴,也好随时庇护她。请来一看,十七八岁年纪,长得蛾眉星眼,我觉得不妥,就换个三十多岁的粗使女人,早年是种菜的,手脚也勤快。三娘问我这是为何,我说:“为了避免生事。”三娘哼了一声:“亏你还是个读过洋书的,却这么土鳖。”我心说:九儿为我而死,我怎能负她呢?甭说是负她,就是有一丝这样的念头,我都觉得对她不住。张目一家却觉得一切都皆是因他们哥儿而起,又感到对我不住,于是今日款酒,明日请饭,无一日消停。我尤其见不得他们夫妻赔着笑脸的样儿,还时不时提起续娶的事。有一天,我真烦了,便说:“往后,别再与我说续娶不续娶的话了,我听着锥心刺骨。”三娘则说:“你才多少岁,一个人怎么熬一辈子?”我们俩一句接一句地拌起嘴来,四只眼瞪圆了彼此瞅一会儿。林驿丞过来,将我们拉开,对三娘说:“哪见过你这么烧包的,人家九儿才去了多久,你就总把续娶的话挂在嘴头上,李耳兄弟是那样薄情的人吗?”王品也跳出来说:“是啊,总得过一年半载的再提,才合道理。”他们这么一插嘴,三娘舌头一伸,说道:“这么说是我仓促了。”我知他们几个是演双簧给我看,我只是不去说破。
我和我的丫头子在客栈里突然成了宝贝疙瘩,都供着。见了我,不说的强说,不笑的强笑;我的丫头子什么都吃头份儿,张目的俩小子一抢,就挨鞋底子。这反而让我很不受用,觉得浑身不自在。每日里我最怕的就是睡觉,一闭眼,便听见九儿在耳旁絮叨;我也不敢与她对话,怕吵醒丫头子,吓着她。忙点上灯,披衣坐起,深感痛苦,心如刀割箭穿一般。王品心细,怕我弄出意外的事情来,就叫他媳妇搬到我家与丫头子做伴,再扯我住进他屋,通宵饮酒聊天。九儿忌日,王品陪我置办了祭物,并香烛纸马之类。站在九儿坟前,见周遭夕阳古道,衰草黄花,不禁悲从中来,痛哭了一场,几欲晕倒。王品瞧我伤心到这步天地,也是摇头嗟叹,更与我形影不离。哭得疲乏了,我瘫坐在地,却见身后早已站满了客栈中的人,个个陪着我长一行短一行地流泪,倒让我过意不去了。林驿丞搂着我道:“世面上都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那是他们人心隔肚皮的人才那样。在客栈,咱人人都是哥们儿弟兄,都是知己,有苦有难只管倒出来,就是大伙儿陪你哭也是个慰藉,你说是不?”我擦掉鼻涕眼泪,连连称是。
“我往后再不落一滴眼泪了,只一门心思附于我家丫头子。”“不光是你,我们客栈里的所有人也都得高看丫头子一眼。”林驿丞冲在场的人说。
三娘道:“谁要敢不给丫头子一个好脸,我头一个不答应,就夹棍、拶子、板子、鞭子、嘴巴子给他一个全。”
我笑了。“你当你是个开衙门的呀?”
“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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