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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那几年:一幕未散场的潜伏传奇-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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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张目又来了,告诉我那个帮着洋鬼子抓人的曹七不见了,洋鬼子正到处找呢。我一边剪着烛花一边说:“那有什么,八成是他爹妈怕他得罪人,把他领家去了。”张目说:“他没爹没妈,就光棍一条,平时就住在教堂里。”我委实诧异了,说道:“难道是他遭报应了,可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不怕砍脑袋吗?”张目挠挠头皮说:“说得是,我也纳着闷呢。”
我叫张目再查,其实,我也处处留着心。那天一早,懒汉子们都还在偎窝子,我就伴着静怡踩着露水遛弯儿。过假山的时候,静怡向我摆摆手,叫我过去:“你看看这个。”她手里举着个金十字颈链,我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她说是在地下捡的。我摆弄半天,不知这是做什么使的。静怡却问我:“你们这里有谁信洋教?”我说:“没谁信那个。”静怡说:“那就怪了,这个只有信洋教的人才戴。”我心里咯噔一下子,难道会是失踪的曹七所遗落下来的东西吗?曹七所遗落下来的东西又怎么会出现在驿馆里呢?我将颈链藏在袖子里,匆匆拉静怡离开这里。我怕杀曹七的人就掩蔽在附近,随时跳将出来杀人灭口,我死了倒没什么,我的这个差事本来就是提拉脑袋的干的。可是,静怡平白无故受了牵累就未免太冤了。进了屋,我嘱咐静怡千千万万莫将捡到颈链的事讲出去,静怡何等聪明,立马应了。我才心神略定,催她饮茶歇息。我独自坐下来,慢慢理着思路,猜测究竟是谁将曹七宰了;想了一个够,觉得人人都有嫌疑,又都无从确定,终是没个结果。心里急得不行,又不敢露出马脚,生怕弄出祸端来,便只得悄悄找来张目商量。
张目闻之,欢欣鼓舞,笑着说:“似曹七那样的汉贼早就该杀,只可惜——”我问他可惜什么,他说:“可惜不是我亲手杀的他。”我要他休得再说,免得有耳目听了去,张目道:“驿馆中哪一支哪一派的耳目顺风都有,就是没有洋人的耳目顺风。只要不是洋人,恐怕都想杀掉曹七以慰祖宗,这一点你尽管放心。”他这么一说,我略微点了点头,倒是这么个理。
张目又给我讲了好些个稀罕事,说慈禧太后逃跑前,居然把光绪最宠爱的珍妃用红毡子裹了丢井里,饶这么着,还说便宜了珍妃,赐她一个全尸;等光绪赶来,要待援救,已然不及,老妖婆强拉硬拽着光绪出了德胜门,只四五百亲兵护驾西行……张目一走,静怡从内间屋闪身出来,我跟张目所说的一切,她都听见了。她笑道:“你这个张目小哥简直就是个小诸葛,没他不知道的。”我告诉她:“馆驿八面来风,消息也最是灵通。”
义和拳都闹过去数月有余了,书铺的黄老板仍是碰不上,这让我十分不悦。想去京城直接找恩主讨主意,显然不妥。不说林驿丞日日盯得紧,就是静怡师父天天守在身边,也容不得我在外闲走。我心上踌躇不决,不知怎么办才好;静怡倒是比我悠闲,常常在假山园内吟诗散步。寻常我还陪她,久了,也不大耐烦,由她去了。偏巧,有一天,叫林驿丞给遇见了。他将我叫去,一脸阴云一脸雾地说道:“驿馆毕竟是办差的地界,生人出来进去的总是不便,传出来于你于我都不利。”
我赶紧说:“知道了。”
往后,找些理由不再让静怡乱走,只在我的小院里溜达,别出月亮门即可。一天,我跟静怡说:“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在深井里叫我名字,听声音熟得很,趴在井沿往下一瞅,黑黢黢什么都看不见。我想问他是谁,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将我急坏了。结果,一急给急醒了,正见冷雨敲窗,辗转床头,心里头很不是滋味,觉得特别憋闷得慌。”
静怡劝我道:“梦都是反着的,梦吉兆凶,梦凶则反而是吉兆,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你不必疑。”尽管她这么说,我一丝丝也未觉得释然,黄老板一日不露面,我就一日悬悬望眼,如度三秋。我心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没个归宿。静怡这么个超凡脱俗的人儿,一不思春耕夏耘,二不管秋收冬藏,还非拉我四处游逛。
无奈,我只好实话实说,将林驿丞说的话一一告知与她。静怡虽属女流,倒还慷慨,说林驿丞言之有理,自己来驿馆本是避祸,怎能一门心思取乐?自此她再不出屋,跟我一待就是半拉月。两两相面的滋味实在难熬,闲居无事,只好绣绣花、纳纳鞋底子解闷。我怕静怡怪罪,就说:“委屈你了,过得这般冷清。”静怡坐到我身边说道:“我早冷清惯了,你莫忘,我本来就是个世外人,守着布衾纱帷、竹椅板凳持斋念经正相宜。”
刚过些清净日子,一日才要熄灯,准备钻被窝,偏这时候有人敲窗。静怡托故入内室而去,我捅破窗纸一看,外面站着的竟是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的黄老板;便借驿丞唤我为名,告诉静怡一声,就悄悄地跑到屋外。找个隐蔽处,劈头便问他:“你究竟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让我好找?”黄老板垂着他的头,用手拈弄他的衣带,默默的一句无言。我催他:“你倒是讲话呀。”黄老板渐渐地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喃喃自语道:“都说天下乃天下之天下,有德者居之,然事实非也……”他只是一阵伤心,一阵啼哭。
我早等不及了,摇着他的膀子,一声连一声地问他:“快说,倒是出了什么变故了?”他这才说:“恩主亡故了。”
李耳说:
我的耳朵一天都没得闲,先听说朝廷在跟洋人议和,后又听说西佛爷和光绪帝即将还朝。先是不信,后见洋人陆陆续续都已撤走,还听说光绪帝身子弱是弱了一点,倒也无大碍,我心稍安。本当高兴的事,却见驿馆上下个个皱紧眉头,郁郁的样子,没有一丝的喜兴,心里有几分奇怪,又不便多问。
听说京城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准备接皇上和太后,可惜我不能亲自去迎一趟。我寻思:反正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光绪帝康健,还怕熬不死她老妖婆不成?我琢磨着怎么也该痛饮几杯,庆祝一番,表表心意才对。
我求王品招呼林驿丞一干人同来相聚,王品纳闷:“头些天你还愁眉不展,怎今日又要摆酒设宴?”我说:“你难道盼着我总愁眉不展下去吗?”王品道:“说笑了,得,我去叫叫他们,你尽管备酒吧。”我晓得他是答应了,但也不知林驿丞他们是不是赏我这个脸。我嘱咐厨子办一桌顶好的酒席,钱不论多少。还好,到晚间,人头真都聚齐了。大家与我只四目相注了一回,却都未多嘴,纷纷落座。突然间,三娘嚷嚷着就来了:“谁摆酒,都请到了,偏就不唤我?”没等我来润色,王品倒先说了:“还不是怕你架子大。”三娘则说:“吃吃喝喝,就是孔夫子活过来,谅他也不会推脱。”贫嘴了一阵,单独又给她设了一桌,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三娘身后还有一位,很是眼生。三娘引荐道:“这是静怡师父。”我忙跟她寒暄两句,发现这位师父秀外慧中,博通文武,就有几分疑她;再端详她的手,本该软软的柔荑纤手,却略显粗糙,我就愈发地疑她了。三娘说我:“你只管盯人家作甚,敢是要劝她还俗吗?”静怡师父一把捂住她的嘴:“你打莲花落似的说个没完,不怕累掉下巴吗!”众人都笑。饮酒时,我托着腮,光是注意静怡师父的举止。她真的是个出家人,真的只是来驿馆避祸的吗?张目说:“你们看李耳兄的那个样儿,纹丝不动,哪像个做东的。”我正想得出神,他一说,我赶紧起身挨个斟酒。
酒过数巡,菜过几味,林驿丞等人都已开始有了醉意,我却不敢太过贪杯,怕露馅。前不久,我杀了曹七本来只是一时冲动,断不是仗着一己的见识和才智行事的,一是因光绪帝被幽禁,二是曹七狐假虎威的样子着实可恨。于是,趁他喝了几杯酒,脚步踉跄地回教堂的途中,将麻袋扣他头上,一阵闷棍把他打死,然后拖进驿馆,准备找地方掩埋。谁料想,转身拿铁锨的工夫,曹七的尸体竟不翼而飞。我寻了一会儿,寻得心焦,惊出一身冷汗。听鸡叫几遍,知道寅时已过,卯时将到,只好匆匆离去,但心内恐惧排浪一般,直鼓三千尺,按捺不定。
驿馆简直怪得出圈,先是文良老爷说没了就没了,跟手曹七的尸体眨眼又不见了,你说奇是不奇?我将驿馆里的人翻过来掉过去都合计了一遍,偷尸体的可能性都不大,除非他吃了熊心豹子胆。躲都躲不及呢,谁肯蹚这道浑水来?不期然这时候碰见了静怡师父,看她柳眉杏眼,梨面樱唇,没有一丝女菩提的样子,精明透顶。都说女人有色的未必有才,有才的未必有色,又有才又有色的未必有德,像静怡师父这样貌似有色有才又有德的未必没有些来历。不然,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丢曹七尸体的这几日来?一般人见她千娇百媚,身子早就酥了半边,而我只拿半只眼看她,防着,自然也就疏远她。摆酒后的一日,我出外散步而归,却见静怡师父正在廊下站着,似候着我。我忙请她屋里坐一坐,她说:“外面太平了,我想我该回小庵了,叨扰了这么久,特来致谢。”我说:“不妨事,何必这么客气。”静怡师父临走还说:“小尼贫困自守,改日李耳兄闲来光顾,定会令我庵蓬荜生辉。”她倒说得我红了脸。我也很想抽空去庵里瞅瞅,探探静怡师父的虚实。隔几天,去了一回,却看见庵里静悄悄的,没什么烟火。又隔几天,再去,还是没人,一时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就问三娘。三娘道:“那庵叫义和拳糟蹋得不成样子,她四处去化缘,要重修一下下。”我没得说了,心里头踏实了些。三娘却取笑我:“你是不是对她动了凡心?”我笑道:“即便动凡心也不对她动,娶了她,还不得天天叫我斋戒沐浴,焚香点烛,烦也烦死了。”三娘撇撇嘴:“人家没烦,你倒先烦了,若你真的唐突了,她非得砖头瓦片雨点一般将你打出来。”我说:“最好两便。”这时候我见三娘这个胭脂虎瞪起眼来,赶紧溜号,生怕她的粉拳玉掌加到我的身上。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已到转了年,朝里仍是老妖婆垂帘,而光绪帝还没享受到“静鞭三下响、文武两边排”的待遇,郁闷更加了一分,不禁整天价垂头丧气,随便溜达来溜达去,不意间竟又溜达到静怡师父的庵堂中来。静怡师父出来见了礼,让进我去,咬着樱唇笑道:“久已不见了。”我四下转了转,凑趣道:“清新雅致,庵堂果然焕然一新了。”静怡师父冲我一笑:“也就是草草整治了整治,不及你们驿馆万中之一,你就莫怄我了。”说着,领我四下里走了一遭。不知她怎能在那么个冷僻之处耐得孤帏寂寞,独枕凄凉?不觉已过两个时辰,我想喝上一杯茶就走,拖久了怕人多想。偏这会子有香客来,孝巾布服,大概是为丧礼佛事而来。静怡师父道:“瞅瞅,好是不巧。”我忙说:“不碍的。”静怡师父说:“你明儿来,我还有话问你哩。”见她风姿秀曼的样儿和温存的眼神,我心止不住地跳,不知她有什么话要问我。回来时,我嘀咕了一道,唯恐着了她的道,让她作践了。可是夜里睡下,一宿都梦见跟她脸儿相偎、腿儿相压、手儿相持,总之都是些说不出口的风流光景。怪就怪我不长进,落入她的陷阱难以自拔,最好的手段就是再不见她,眼不见,心自然也就不烦。
天一大亮,心里又长了草,吃了些点心,就信步上了大街。两条腿仿佛由不得我管它,转了几个弯子,早望见静怡师父庵堂的青砖瓦舍,我又犯犹豫了:进不是,不进也不是,磨了不知多久。偏巧静怡师父出来送客,碰了个正着,赶紧将我让进去,坐在椅上吃茶。我闷头等着她来问话,她却只面红过耳不吭一声;我不敢多想,怕想邪了,就只好挑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儿跟她磨牙,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末了,实在是装不下去了,抬起头来涎脸问道:“不是说师父有话要问吗,也不知要问些什么?”
静怡师父起身闭门,回转来直勾勾地瞅我。糟了,这不是好兆头!我想将门重新打开,以示我绝非妄贪花柳之人,怎奈屁股沉得抬不起来,似粘上了一般。静怡师父一步一步挨过来,我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窘得宛若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我心说:现在要是眠中就好了,惊醒过来不过是梦赴阳台,虚惊一场……静怡师父笑问:“你慌个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我辩说:“我没慌。”她挨我太近了,一缕幽香沁人心髓。她突然变了脸:“你知道林驿丞是什么来路吗?”我没想到她问的会是这个,一时懵懂,赶紧说:“林驿丞就是一个驿丞呗。”静怡师父笑道:“我且教你瞧一个东西。”说着,拿出一个玩意儿让我看。我留神瞅了瞅,竟是洋教士常带在脖子上的十字颈链。她接着说:“这原来挂在泼皮曹七脖子上的,我却在你们驿馆后院发现的,显见是你们的人把他杀了。”我不禁一惊,忙低下头来。
我言道:“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捉奸要双,捉贼要赃;捉凶嘛,也要见尸才行。”静怡师父说:“尸体必在馆驿之中,想找,总能找出来。”我听说尸体并没有落在她手上,心放下了一半,便说:“就是找到尸体又能怎样?还能将他绑缚辕门,军法从事吗?”
她说:“闹个明白总是好的。”
我问她:“你倒是不是个出家人 ?'…'”
她却反问我:“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我急中生智说:“也是想闹个明白。”
她笑了:“你学舌倒快。”
我突然觉出她的可怕来,如此有算计的人,怕是什么乘隙跃墙的事都做得出来。我越想越怯,就仿佛失了三魂走了七魄一般,急于脱身,她却拦住我,眼光一闪道:“我怀疑林驿丞便是那个杀人凶手,你若不信,我情愿跟你打赌。”我问她赌什么,她说:“你盯他半个月,要是不见有异动,我欠你素餐一桌。”我左右为难,应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打岔道:“林驿丞是我的属上,他要发现我盯他的梢,还不得给我个端茶送客。”静怡师父道:“你用不着去盯梢,只需拿耳朵听就是了。”我心里碾盘似的磨过来转过去,不知该不该与她和手,她确有薛涛的文雅,苏小的风流,只不晓得有没有香君的气节。
见我不语,静怡师父长叹道:“世事如棋,人情变换,国难当头之际再噤若寒蝉似的苟存,真真令人齿寒。”我问她怎样才算活出个人样来,她说:“改天换地。”这口气太大了,我故意说:“我可没那么大的抱负,只想学信陵君沉迷醇酒美人,不与魑魅魍魉同流合污就可以了。”静怡师父捂住嘴嘻嘻直笑,却不明言,至今我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从庵堂出来,心下仍是怅怅的,不觉漫步到码头上,见一艘蒸汽船停靠在那里,突突喷黑烟,在东洋常见到,而这里的人听说这船一不用艄公摇桨,二不用纤夫拉纤,都来看西洋景。
我有无限的愁思要缕一缕,却头绪纷繁,一时捯不出线头来。进了驿馆,我就问差人:“你们见到驿丞大人了吗?”差人说:“家去了。”我哦了一声,突然一拍脑袋,心说:管他驿丞何去何从呢,碍我蛋疼?难道我真的灌了静怡师父的迷魂汤,由她指派?一个小女子就能拨弄得我团团转,简直太没出息了!我掉头走到王品的门口,向门上弹指三下,王品探出脑袋来,我说:“走,听戏去。”无奈王品犯痔疮,正撅着屁股趴在炕头上,我只好一个人逛戏园子。半截腰,王品却又追了上来:“趴着也闷得慌,散散心兴许还好些。”我问他:“你的屁股能坐椅子不?”他说:“那就欠着点屁股呗。”我逗他说:“得痔疮总比得口疮强,饿不着。”王品也是个嘴上不吃亏的主儿,立马还我一句:“赶明儿叫你痔疮、口疮一块儿得,解腻味。”取笑了一会儿,方进戏园子,早有下人在阶台上迎着……
王品说:
本不想跟李耳同去听戏,但是见他像是一肚子心事的样子,我想还是陪陪他为好,顺便探探他口风,我千不怕万不怕,就怕杀曹七那档子麻烦东窗事发。刚一进戏园子,只觉得里面金灿灿、明晃晃,台上台下华丽非凡,屋顶子上挂得一溜红灯笼,更透着喜庆,义和拳跟洋鬼子糟蹋的痕迹一丝都已不见。扮青衣的小妞在灯光下更显得娇小可爱,一出场,我就给她个碰头好。李耳一脸木然,我碰碰他的膀头子说道:“这小妞像才出笼的甜糕一般,你不想咬一口?”往常时节,他早就与我唇枪舌剑了,这一回,却只回了我一句:“你馋得慌,你便去咬。”
听着台上的锣鼓家伙,瞅着台上的唱念做打,神儿却早跑了,又围着前些日子的那事转悠起来。那是个晚上,我见李耳扛着个麻袋进来,放在假山后边就去拿锨;我凑到跟前想瞅个究竟。未料一解开绳子,麻袋里的人一个劲动弹,揪出来一看,竟是泼皮曹七。我想,要是让他逃脱了,李耳非吃官司不可。于是,我将他拖到荒僻处,一刀了结了他,草草埋了了事。要说起来,曹七这小子确实该杀,可是闹到官府去,毕竟是人命案子,也轻饶不了。况且头年闹教,朝廷赔给洋人不少银子,大户人家都得摊钱,犯了法的更要拿大价钱来保命;银子够数了,才不致打板子、枷号、脖子挨一刀,所以这事必须得缜密,连李耳我都没敢透气。我还跑到庙里许了愿,盼老天保佑。幸好不久洋鬼子就撤了,曹七的事也没人再提起。我以为就此风平浪静,又备了纸马、香烛到庙里烧香还愿。不知李耳嘟噜着脸是不是跟这件事情有点什么关系。我问他:“老兄,为何不乐?”
李耳道:“我有点心事。”
我又追问了一句:“敢问什么心事竟让兄长愁眉不展?”李耳长叹一声:“自古英雄不胜屈指,皆被妇人所误。”闻听此言,我方知惹他心烦的是一笔风流债,也就淡然了。我等希图上进者,岂可妄生淫邪之心,你李耳进退维谷自是活该,那么多天大的事你不往心里去,偏在朝朝作乐、夜夜成双上动脑筋,太懦弱了。我听说八国鬼子把北京糟蹋惨了,老佛爷回来,见圆明园烧个精光,忍不住直流泪。我知道很多人都戳老佛爷的脊梁骨,要我说,即便有些不是,也都怪在李莲英那班阉人身上,都是他们使坏,来让老佛爷背黑锅。老佛爷不待见光绪也是正常,堂堂一个天子,拿不起放不下,还一身的病,难怪在金銮殿上老佛爷坐在宝座上,而让他坐黄缎子小矮板凳上呢。
上中轴戏的当口,伙计端上点心茶汤,我又给后台叫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不大工夫,戏班的班主就颠颠过来客套两句,让我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李耳说:“若是坤角来谢赏,你怕就不这么冷落了吧?”我问他:“不冷落,还能怎样?”
李耳说:“还不得上上下下瞧个饱。”
我说:“你肚里的京货挑子里没什么好货色。”
他却说:“你的老佛爷那里都是好货色,听个戏,也比你我自在些。据说,在戏园子里设个卧房,听戏听倦了,躺下就睡,唱戏的还得照唱,要不价,锣鼓一停,她老人家又醒了。”
“难道老佛爷只是我一个人的老佛爷吗?”我将手搁在他脖子上,“再嚼舌头,小心你的狗头。”
他说:“嗻。”
我找伙计要了一包美女牌洋烟卷撕开,捏出一支来,塞进他嘴里:“给你堵上,省的胡言乱语。”
李耳拿出个玳瑁烟嘴儿,将纸烟插上才抽。
突然打杂的吆喝一嗓子:“快打帘子,许爷、陈爷跟杨九爷来了!”几个信教的小子大摇大摆地进来,还裹着俩仨粉头一起,前头两排的人都赶紧让座,他们几个就大模大样地落了座。
那个开镜子铺的许某,竟让粉头坐他怀里。他将手伸入小襟里摸她的双乳,粉头也不恼,居然嘻嘻地笑。李耳说:“快走吧,再不走,我非得跟他们干一仗不可。”我也瞅着几个洋奴才不顺眼,一团火直透胸襟,欲发作又多有不便,好容易把中轴戏听完,起身出来。回到馆中,约莫是晚饭时候,也没胃口,一灯如豆,呆坐发痴。服侍我的那个吕娘问我吃了没,我问她厨下预备了什么,她说是牛肉,我说:“不是不让我们吃牛肉吗?”这是满人早年定下的规矩,因为牛能耕作,种田人不可或缺,宫里宫外的当差一律不让吃它。吕娘说:“我的少爷,都什么世道了,还有这般讲究?”说得我又心寒了半天,大清国真的就要走到头了吗?
夜来,我光在当院转磨磨了,以消遣襟怀,寂静中突然听见不远处张目的角门呀的一声响。我探头定睛一看,竟是三娘身形一闪,旋即推门进去,就将门轻轻掩上。我想:他俩果真有一腿。也是闲得慌,便要捉他们的奸,将来逗他们一逗。我踮脚过去,隐身在窗外,却听见三娘嘤嘤地在哭,哭得好不伤心,张目则在安慰她。这倒吓了我一跳,恐怕屋里知觉,又连忙跑回到自家房里去,吹熄了灯,一头钻被窝里,装作睡觉的样子。
我的枕头跟老佛爷相仿佛,也装的是茶叶,闻着清香还能生津化痰。我又在放枕的位置上掏个窟窿,便于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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