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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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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物不知所谓、絮絮叨叨地说起徽钦二宗,却让汪芷哑口无言,不知怎么接话。

对前朝的皇帝,文人当然是可以评论的,连史书都是文人写的。但太监作为天子家奴,有的时候就需要小心了,否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今天子身上。

比如眼下汪芷说要联满都鲁灭癿加思兰,但方应物却搬出联金灭辽的典故作对比,这就比较坑人。

若汪芷说话稍有不慎,传了出去就可能会引起天子不好的联想。汪芷的主张确实和联金灭辽差不多,又有哪个天子会想变成徽钦二宗那样?即便汪芷再大胆,也不敢去赌天子的喜恶,一旦输了就万劫不复了。

杨巡抚暗暗感到好笑,这方应物今天话不多,但每句都很刁,让汪芷无法回答。

见汪芷住口不言,方应物语气很诚恳地说:“厂公你性情直爽,为人实在,千万要当心,别被孛忽罗耍弄了。”

性情直爽,为人实在?汪芷一时间分不清这是褒扬还是贬损,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何意?”

“如今满都鲁部被癿加思兰欺压,正式有求于我大明的时候,即便不答应他们夹击癿加思兰的要求,他们大概也一样会接受大明册封。至于开边市,更是彼辈梦寐所求的。

那么为什么要答应孛忽罗夹击癿加思兰的条件?即便大明想答应这个条件,完全可以日后再谈,让满都鲁拿别的来交换,又何必现在就痛快地答应?

所以说如果就此轻易地答应,那就等于是损失了大明的权益,这与丧权辱国有什么区别?外交事情,就与买卖差不多,讨价还价不可少,厂公这种直爽人还是不适合与人谈判……”

汪芷拍案喝道:“大胆!”

方应物没有停住,仍然道:“听说厂公曾经宴请了孛忽罗?须知人言可畏,传来传去,只怕就是厂公年少不知轻重,面对满都鲁使者卑躬屈膝,有求必应,有失国体,有损陛下之颜面,厂公千万要上心啊。”

方应物的话要多诚恳有多诚恳,真是处处为汪芷着想。

这……汪芷彻底愣住,有点自我怀疑起来,难道自己真的只适合打打杀杀,不适合干这种勾心斗角的事?

兴冲冲地来,神不守舍地走,在一片迷茫中,汪芷离开了巡抚行辕。在轿子上她突然醒悟过来,与读书人去讲道理,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又想起方应物,她有种“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感觉……

目送汪太监仪仗远去,杨巡抚对方应物道:“今日初见汪太监,不像传言中的那般难缠。”

方应物解释道:“因为天高皇帝远,如果在京城就不是如此这般了。京城是天子脚下,汪直随意就可借得天威,但在这千里之外的边镇,汪直总不能事无巨细动辄向陛下请示,大半要靠他自己临机应变,以他这脾气难为他了。

别处巡抚不敢稍有触犯,事事顺着汪直,他自然气焰滔天,但抚台风骨凛凛,那就道长魔消了。”

杨巡抚若有所思,又听方应物叮嘱道:“而且晚生还有两句话请抚台切记,第一,汪直倒台之前,抚台千万不要入京,京城是死地,在边镇积累名望即可。第二,公事上可以有所争执,官司打到陛下那里也无所谓。但涉及到汪直私利,抚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因为陛下为人护短,在私利方面极度袒护近幸宠臣,最厌烦大臣用小节攻击。”

方应物的话再一次刷新了杨巡抚的认知,抚台大人不禁站在中庭瞠目结舌,世间怎么会有方应物这般通透到似乎能看穿一切的少年?

杨巡抚看书时,常见这样的段子——有人指着某少年道“此子大有前途”,然后果然言中,这人就会被人吹捧为有识人之明。

每当看到这种故事,杨巡抚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不敢相信。他认为要么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要么是后人故意附会胡编,正常人谁能看得清几十年后的际遇?

但今天杨巡抚忽然理解了,他发现自己真敢指着方应物说“此子大有前途”,既不是附会也不是胡编。

第一百六十三章 冬至大朝喜事

却说那孛忽罗能被满都鲁可汗派来充当谈判使者,当然不会太蠢,自然看得出来杨巡抚和汪太监之间思路有所不同,而且也互相抢功——在大明体制里,这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所以孛忽罗并不着急,想着在两大巨头之间左右逢源,待价而沽。但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汪太监不知为何忽然退缩了,他所面对的只有杨巡抚一个。

杨巡抚的态度十分强硬,拒绝了孛忽罗提出的一切附加要求,只要满都鲁可汗接受朝廷册封。而作为册封赏赐,朝廷将允许在榆林开一次边市,当然也只允许满都鲁部参加,其他各部依旧不许。

满都鲁本部势弱,孛忽罗也就没有太多的底气,谈也谈不出花来,一时间各种鞑子飞骑来来往往穿梭于西北大地。

转眼间到了冬至日,这可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大节日之一。在京师紫禁城奉天殿,举行了每年一度的冬至大朝会。

成化天子朱见深表情木然、无所事事地端坐于深宫宝座之上,仍一板一眼地履行着皇帝的职责,虽然心思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其实能老老实实坐在宝座上充场面,已经是成化天子的最大优点了。

京城文武官员按照东文西武、品级班序依次排列朝贺,个个都头顶进贤冠,身穿大襟斜领公服,从奉天殿内一直排到了殿外广场。陛下与群臣之间,以及殿宇丹墀和广场周边密布亲军将校,手持各种旗帜礼器。

这等宏大庄严肃穆的场合,除了钟磬悠悠、鼓声催进、猎猎旗风、赞礼叫声、舞拜山呼外,一般不会有其他杂音,至少不会有影响到朝会全局的杂音。一旦出了这种事,就是大不敬。

但成化十四年的冬至大朝就出了意外,从殿内到殿外的数千群臣抖擞膝盖,正准备俯身舞拜、山呼万岁时,忽然有很不和谐的叫喊声干扰到了赞礼官。

一个亲军校尉手举文书,从奉天门的西角门里窜了过来,沿着御道边沿飞奔向奉天殿,一边跑一边高喊道:“延绥镇六百里加急文书,十万火急!”

百官大惊,类似的十万火急在过去也遇到,大都是边疆送来的紧急军情,其次是重大灾情。

有经验的官僚都默默想道,必然又有北虏破开边墙入寇了,大节日的也不消停!

虽然冲撞了大朝仪式,但没有人拦着,让那校尉一直上了殿,将文书交给天子身边锦衣卫官,又转呈给天子。

天子大概是因为好心情被打扰而不悦,皱着眉头拆开看了。片刻之后,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便递给身旁的太监覃昌。

覃昌看了,脸色变了变,又递给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怀恩看过后,居然也难得的笑了,又递给赞礼官并吩咐道:“念!”

赞礼官便一板一眼地对殿内群臣读起来,“臣右副都御使、巡抚延绥镇等处、参赞军务杨浩谨奏闻,今有北虏酋首满都鲁者,素仰陛下之天威,心服王化。近日遣使望风来降,愿受大明册封,臣服于沙漠……”

立在宝座下面的大学士、翰林、部院、科道大臣听到这里不约而同地暗骂了几句,这延绥镇的杨巡抚搞什么名堂!偏偏拣这节日大典时候来吓唬人,委实叫大家都受了一惊,还以为北虏大军入寇了。

其实杨巡抚很冤枉,他发了六百里加急奏疏不假,但也没法算计到恰好在大朝会时送达宫中,这又有谁能算到。

按照规矩,这种十万火急的东西必须第一时间让天子看到,别说正在摆样子大朝,就算天子睡着了也要叫起来看的。

骂完杨巡抚,细想这奏疏里的内容,群臣都有点惊异,恍然如幻听。这不科学啊,居然还真让延绥镇做成了?

前番延绥镇上奏新筹边策,从天子到朝廷只是抱着姑且试之的态度。毕竟不需兵马不需钱粮,只靠卖嘴皮子,外加一次边市,就算不成功也没什么损失。可今天猛然听到居然还真让延绥镇搞成了,怎能不惊讶?

自从土木堡惨剧发生以来,大明全线变攻为守,被动应付时候居多。这种局面下,北方酋首来臣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满都鲁汗在名头上仍旧是整个大漠的可汗,怎么就如此轻易的臣服了?

这种时候,群臣多数人都匪夷所思的愕然了短短几个瞬间,不过其中反应最快的就是首辅万安。这万首辅人称“万岁阁老”绝非浪得虚名,关键时刻就能看出他为什么人品普遭非议还能稳稳地当首辅。

赞礼官话音刚落下,万首辅就闪电般拜倒在地,在别人都还站着时候,独自三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首辅的声音很洪亮,在大殿中回荡了几个来回,引得成化天子顺势哈哈大笑。

朱见深当然很兴奋。他虽然是闷在深宫自娱自乐的宅男,但毕竟是马上皇帝太宗的后代、幼年就参加北征的宣宗的孙子、胆敢御驾亲征的英宗(只是成了大悲剧)的儿子,酷爱武事的武宗的爷爷。

所以这位天子身上还是有点钦慕武功的血脉,汪芷想混边功也不排除是为了讨好天子。虽然这次严格说起来不是武功,但北虏可汗的臣服仍然令他感到极度兴奋。

万安高呼之后,其他大臣才反应过来,在赞礼官引导下拜倒恭贺,消息传到殿外,又是一片片的山呼万岁之声。一场例行公事的冬至大朝会,真正带上了喜气洋洋的气氛。

冬至节大朝会过后,成化天子难得勤政一次,迅速指示内阁三件事,一是拟定封号、制作金印、草拟诰书;二是选择使臣出使满都鲁部,宣旨并册封;三是对延绥镇论功行赏。

封赏时对杨巡抚很好办,直接从右副都御使进位右都御使,正三品巡抚变成了正二品巡抚,只差一步到尚书或者左都御史。延绥边镇文武官员也都沾光,人人加了一级俸禄。

但筹边策撰稿人方应物就比较让朝廷难办了,生员士子立功的情况不是没有,奖励办法一般都是赏赐若干银两,但这次只赏赐银两打发掉显然说不过去。

若是方应物在体制内也好说,升品级加俸禄有的是办法。但方应物目前只是个秀才,总不能封个举人当,那就坏了国家取士的根本。

其实转移一下,因功封子或者因功封父都是办法,但议论来议论去都不妥当。

所以最后只能把方应物暂且搁置,在内阁诰敕房功绩簿上列名,记功两次,以备将来。若方应物能步入仕途,这记功两次的奖赏就可以补上了,一般都是加官一级、遇缺即补。

这个待遇让很多人都有点眼红,还没做官就有升官机会在等着,这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不知这方应物将来若科举不顺,又不想走监生路线导致无法进入仕途,那又该怎么办。

内阁拟定的给满都鲁的封号很没创意的是“顺义王”,诰书金印都有条不紊地正在制作中。其实这种册封,政治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是有政治挂帅这个原则,政治意义不意味不重要,门面功夫就是最大的意义。

最麻烦的事情反而是选择使臣。按照规矩,这样的差事只要顺当回来就是一次功绩,一般要加一次官。而且这又是很有面子的差事,册封北虏的机会极其罕见,自然想去的人就多了。

本次使臣人选,代表的是天朝脸面,浊流是不用想了,只能在翰林、坊局、中书科、礼部中选,其实正常情况下也就是这些部门负责这方面事务。

但人选还是太多,零零散散加起来有上百人,真正的百里挑一,万众瞩目。于是一道又一道关口出现了,在满朝关注下,连关系后门都不大好使。毕竟这使臣某种意义上还代表了天子的颜面,天子也不想丢人现眼。

首先年龄太大的不行,显得老朽暮气,五十岁以上的全部排除;年龄太小的也不行,显得太轻浮,三十岁以下的全部排除掉。

筛选完年纪就是筛选相貌,长相中等及以下的不行,连平庸都要拒绝。必须要仪表堂堂、仪容俊伟、仪范出众才能代表大明。

这一道关口最残酷,立刻淘汰了剩余人选中的三分之二,毕竟这个世界上长相平庸的是多数,这时候选人仅剩十几个。

然后比较品行气节,作为代表朝廷出使外邦的人,没有气节那何以慑服异邦?

所以凡是有过污点,甚至连不好不坏没什么口碑的候选人都要排斥掉。很多人都为此捶胸顿足,平常不刷声望的,这时候临时抱佛脚也没用了。

还有比拼学识,天朝上国文化之邦,学问略逊的当然不能当使臣。但文无第一,这个一时间不好比出高低。

故而又将候选人的历年科举成绩都翻了出来,凡是名次靠后的彻底悲剧了。在这比科举还残酷的竞争上岗中,不入二甲前十的都危险。

不得不说,大明朝人才济济,别的没有,读书人是应有尽有,各种类型齐全得很。在如此苛刻、甚至不近人情的筛选中,居然还有漏网之鱼能通过全部关卡,符合全部条件。

相貌本朝第一、无出其右,气节本朝名列前茅、号称翰林五谏之一,科举浙江解元、殿试二甲第四,年纪不老不嫩、三十出头的翰林院庶吉士方清之闪亮登场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成化十五年开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北虏使者孛忽罗在榆林城来去数次,有些消息就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地透露了出来。朝廷明年要在榆林这里开一次边市这个消息,就在一些人的半信半疑中渐渐流传。

大部分人,听到也就听到了,只当作一桩趣闻,但是嗅觉灵敏的商家却察觉到了新的商机。中原物产丰富,对外贸易的油水相当丰富,有实力的商人谁不想分一杯羹?何况边市很有可能成为常例,这可是一桩少有的长期大买卖。

不要认为西北边省与江南比起来,经济方面差得远,所以商业就不够发达。恰恰相反,出自西北的山陕商人是能与徽商抗衡的存在,甚至在当今还压了徽商一头。

后世都熟知扬州盐商之强盛,甚至将扬州盐商与徽商划等号。但在这个时代,扬州盐商却是以陕西人为主体,徽商比较起来还没有成大气候。

不过山陕商人的兴起也是因为政策原因,此时还实行“开中法”,只有向边塞驻军输入粮食,才能领到相应的盐引,有了盐引才能去盐场中支盐。在这个政策下,靠近边境的陕西人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闲话不提,时间一晃进入了一年当中的最后一个月,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过年了。榆林城却反而有不少外地人进来,打探各种消息。

放在过去,这帮人说不定要被当成细作一网打尽。但这批人却都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担保人,打探的又不是军事机密,于是守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有文化的人还要嘟哝几句“商人重利轻离别”。

作为巡抚都察院里的决策核心之一,背地里人称“二巡抚”的方应物方大秀才也没少受到骚扰,各种带钱的、带色的邀请半个月都不断绝。

不过他深居简出,从不答应任何应酬,也不收任何好处。这让商家徒然望而兴叹,他们做买卖的,尤其是做大买卖的,最不喜欢遇到清心寡欲的道德君子了。

他们也很难想象,对于亲手炮制出的大肥肉,方小相公真会一点也不沾?这也太洁癖了罢,如今又不是剥皮实草的太祖时代!再说方小相公不是官身,也谈不上贪赃枉法。

时间又一晃,过了热闹的元旦,如今已经正式进入成化十五年了。但榆林城里的外地商家有增无减,他们知道,最确切的消息大概就要出来了。

被众人所议论的方秀才正在屋中认真地写字,很心无旁骛,很专心致志。忽然外间传来“哗啦”的一声响,叫方应物眉毛抽了抽,手底下毛笔也随之划出一道空灵的弧线。

帘子中间闪出孙小娘子的美人头,小脸做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吐了吐舌头说:“洗碗时又不小心……”

方应物按了按额头,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

孙小娘子的父亲孙敬孙老爹过年前就被方应物打发到外地办事去了,这被孙林偷偷解读为“调虎离山”。

孙老爹走之前,方应物漫不经心地说,身边没人使唤,请闲着的孙小娘子帮忙收拾屋里内务。

对这个要求,孙老爹没有拒绝。至于将美丽女儿送到年轻主公身边,是否会被侮辱清白这种忧虑,孙老爹是不担心的。首先在他眼里方秀才人品不至于这么差,不像会霸王硬上弓的人。

其次,以女儿的拳脚功夫,怎么可能被方应物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用强……方应物不反遭用强就不错了;

最后,如果真丢了清白,那也是天意,所以成就成了罢,省得整日里难以抉择,不知道如何是好。

孙老爹走了,孙小娘子来了,但方应物万万没想到,孙小娘子完全不是做家务活的料。

在她手里,扫过的地和没扫区别不大,摔碎的碗与洗好的碗数量差不多,擦过的桌椅都是痕迹一道道的艺术品。

但方应物忍了,美人至少赏心悦目,总比大男人在身边晃来晃去的好。而且孙小娘子言行举止比较开朗爽快,不像这个时空大多数女人那般扭扭捏捏,更像是上辈子那个时代的女性,让方大秀才时不时有似是而非的熟悉感。

“你真是天生的大户人家少奶奶命!”方应物竖起大拇指道,孙小娘子终于羞赧地把头从门帘里缩了回去。

正月十五后,过年的气氛渐渐淡了。又有飞骑闯进榆林城报来了消息,朝廷使臣快要抵达榆林城了。

其实去满都鲁部不见得非要从榆林出塞,从山西镇偏头关出塞更近一些。但一客不烦二主,使臣还兼了宣旨封赏的天使,以及宣布若干事项,所以还是要到榆林来。

一时间,榆林城大小官吏喜气洋洋。杨巡抚自不待说,坐地升了一品,成为天下二十多个巡抚里排名靠前的之一。其他人虽然不如杨巡抚得到的好处多,但每人平白涨了一级俸禄,也是很不错的喜事了。

此次使臣只有一个正使方清之,没有副使。此外就是护卫官军五十人,此外还有行人司抽调的属员和自家仆役若干。

到了榆林城,方清之下榻在公馆,这也让方应物比较放心。如果公馆在巡抚标营控制下,当然不会出什么问题。

这也是方应物多疑多虑了,父亲大人这次是代表天子出使外邦,身份不同一般。若在榆林出了任何差错,无论是否彭指挥的过错,榆林卫都是逃不了责任的,谁也不会干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杨巡抚很体贴,在钦差使臣抵达的当天,没有安排接风洗尘的宴席。反而让方应物去公馆拜见,给了一个父子相会的时机。

说实话,这对父子之间是很陌生的。方应物不用说,半截穿越来的人士,对这个肉身的父亲当然不会太熟悉。更何况与父亲聚少离多,一共也没见到过几次面,见了面也是在压抑氛围下匆匆忙忙地说话。

至于方清之的感觉,同样还是陌生。自家这儿子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他这个当父亲的不可思议,产生了巨大的陌生感,这还是他印象里的儿子么?

虽然说这几年他主要心思都放在奋斗上,对儿子没做到时时刻刻都关注,但三岁看老,自家儿子从小什么样他也是心里有数的。实在不曾料到自家儿子如此呼风唤雨,莫非男大也有十八变?

方应物见了礼,站在父亲旁边,问候完毕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与别人说话可以随便,但在父亲面前就要谨慎点了,难道要关心地说“新婚快乐小心身体”?

方清之也是寡言少语的君子,奉行君子慎言,更不善于打破沉默气氛。

想来想去,方应物找到个话头,决定还是主动点,他咳嗽一声,拿目光去示意站在父亲背后的那个仆役。他这意思就是:我们父子要谈心,你这外人先出去。

如果父亲大人身边是方应石,方应物就不会如此见外了,但眼前这个人让方应物赶到陌生,所以没有信任感。

可是这个仆役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这叫方应物极度不满。他可以确定,这个仆役收到了自己的眼色,那么还不肯离开就是故意了。

对这种没眼力的,方应物不会客气,轻声指着那仆役喝道:“你滚出去!”但此人依旧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方清之回头看了看,对方应物介绍道:“你不认识,此乃家里管事王通,随着你后母从王家过来的。”

方应物不满道:“当初我将族兄方应石留在京中,为父亲左右长随,为何今日却是这姓王的在此?”

这时候那王通淡淡地开口道:“方应石留在京中看家护院,也不算委屈了他。”

看家护院与主人长随能比么?方应物又不是傻子,同时他又从王通口气里感到莫名其妙的敌意。便训斥道:“我与父亲说话,有你这狗奴才什么事情?还不滚出去!”

王通微微躬身道:“小的去留,自有太老爷、老爷与夫人做主,少爷说话不算。”

他嘴里的太老爷是王恕,夫人是王六娘子,方应物算是听出来了,这贱人必然是自居忠仆,所以故意想方设法排斥自己这个方清之老爷前妻的儿子。大概在他眼里,只怕王家生出的儿子才配为正牌嫡系。

而且与家徒四壁的方家比起来,出自陕西三原大族的王家绝对称得上富贵了,王家出身的奴仆到了方家当然有骄气。

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忠狗奴仆,方应物冷笑几声,嫁给父亲的王六娘子都不是张扬跋扈的人,这奴仆倒挺嚣张。他正要发作,却见父亲先出了面对王通说:“你去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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