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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丑1-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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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今天流点汗不算啥,只要能交上卷就行。”郑连三说:“应当说士为革命事而死。咱青山水库虽说搞的是建设工程,但这一块土地是社会主义天地里一块红色热土,也是革命的大熔炉。”接着他就讲了这次请大家来,是因为北方十三省市要在菊乡召开农业学大寨现场会。咱们菊乡人民在市革委领导下,能活学活用大寨经验,因地制宜,修建青山水库,这是响应毛主席“农业学大寨”号召的具体行动。会议定在五一节期间,届时,由到会的中央首长亲自题写水库名字,锻碑刻石,并正式将水库命名为大寨水库。这是菊乡全市数百万人民的光荣,是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对菊乡人民的无限关怀。我们所从事的事业将会写进菊乡历史。因此我们就是刷新菊乡历史的功臣。我们写作组所从事的工作就是要把这种精神和干劲写出来,以便给首长做好汇报,及时得到指示,使菊乡的无产阶级革命和建设事业得到更加迅猛的跃进。接着正式宣布成立现场会筹备小组,筹备小组由齐秋月任组长,朱洪伟为副组长兼写作组长,沙吾同为顾问,重点执笔。其余几个小青年分别任命为执笔助理和采访员、通讯员等等。
第二卷第十章老周嫂子(7 )
宣布完毕,郑连三因为很忙,离席走了,齐秋月留下安排具体工作。沙吾同说:“我要这个重点执笔的空名干啥,这是怕我不努力,给我个紧箍咒而已。”齐秋月说:“明确一下责任,也好分工合作。”几个小青年热情挺高,马上就领来笔、墨水和稿纸,采访记录本,忙碌开了。齐秋月也搬来了有关文件和青山战报,让他们先务虚,以便早日进入实质性工作。齐秋月对沙吾同说:“你是老师,他们全听你的,我走了,这一班人只许带好,不许带坏。”
任务艰巨,离开会只有四十多天,要写出一份像样的材料相当紧张,几个小青年马上分头下工地了解情况去了,屋里只留下他、朱洪伟和助理三人。沙吾同把门关上,悄声说:“这个乔佩佩你们认识不认识?”朱洪伟说:“认识。”沙吾同问:“这青山水库上真有喜儿?”两个小青年说,有。原来这水库工地基本上有三部分人员组成:一部分是回乡知识青年和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想把青山当跳板,招工、当兵、上大学的,喜儿就出在这些人里边;一部分是基干民兵,这是工地的主力军;另有一部分就是像沙吾同这些人,能说会道,难领导,各地方感到头疼,就派到青山,集中劳动,监督你,叫外松内紧,内部控制。这样,等于古时的流放和现时的牛棚。沙吾同听了,似有所悟,怪不得郑连三把他也收敛到这里来。他说:“我们现在给郑连三写材料吹喇叭不是叫人家当猴耍,吹得好了,是人家的功劳。吹不好了,是咱们没有本事写好,怕是还要受批判。”朱洪伟说:“这就是我们心理上难以平衡的地方。”沙吾同又提到“黄世仁”的说法,他们说:“不用想就知道乔佩佩是让黄世仁糟蹋出了事,抓不到人家把柄,人家把她一甩了之,她咋活下去,就自杀了。”沙吾同说:“心疼人啊。”就想从这里给郑连三捅一刀,小青年说:“行。只是不知她有遗书没有,如有遗书,就可以找到这个黄世仁。”沙吾同说:“不管有没有遗书,或有了被人销毁了,这姑娘死了这事本身就应当有个说法。齐秋月说有阶级斗争的复杂背景,咱就抓住这一点做篇文章。”
接下来几天,他们利用写材料调查访问的便利,串连了不少民工,经过周密的策划,一天早晨,人们起床到河里洗脸,看到工地上到处都贴上了为乔佩佩之死讨个说法的大字报和小字报。在指挥部门口的一堵墙上,一份揪出青山工地黄世仁的大字报更是醒目,其语言的犀利、推理的严密真叫人拍案叫绝。
马福顺回到家里,一边洗手,把毛巾蘸了水来不及绞干,就急不可耐地告诉老婆:“郑连三前几年招惹齐秋月没有栽倒,他那淫心不改,迟早会栽的。”老婆说:“再栽也没有你栽的跟斗大,到如今才给你个青山指挥部后勤组,这一辈子怕是难恢复到昔日的辉煌了。”马福顺说:“我这个年龄还图什么,只是难咽这口气,想当初齐秋月来当打字员,不是我把他郑连三留到办公室,他早就被下放到县了。如今齐秋月成了大气候,倒还没有多大架子,郑连三那小子倒是不怕天不怕地了。张政委来时,我极力在政委面前说他能干,满以为只要他会记点旧情,陈小焕那头翘不起来了,郑连三进不到核心,可该我往上抬抬步。谁知,这小子倒神气上去了,咱却莫名其妙被刷了下来。”老婆听了丈夫的话,不知可否地“唔”了声。马福顺说:“这一回,我把火点给了沙吾同,沙吾同不会放他过山的。”老婆说:“沙吾同都混得这步田地了,你给他烧底火,让他去蹦,不是把他往死里推?你缺德不缺?”说着就要上青山,劝沙吾同别鸡蛋碰石头。马福顺就说,一个女孩子在指挥部门口自杀的事,太可怕了。近几个月来,青山的女孩子,请假的、逃跑的、失踪的都有。那里不是人呆的地方。不戳他一下,他就太肆无忌惮了。老婆说,那也不能举死人上竿儿。
老婆催马福顺立马回青山看着点,别让沙老师出头露脸。正说着话,市革委电话来找,马福顺匆匆忙忙到了市革委。王贵桥病了,张政委主持会议,通报了青山水库大字报的事,要大家统一认识顾全大局、齐心协力筹备好菊乡现场会,对于大字报的处理意见是:把不稳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一手硬,一手软,对人民内部矛盾,手要软,嘴要亲,不要激化矛盾,对敌我矛盾不管它出现在哪里,不管牵扯到谁,都要硬着手脖子进行斗争。现在菊乡的大方向就是迎接现场会的召开,凡破坏、干扰这个大方向的,绝不能听之任之。
会快结束时,王贵桥被扶着进来了,他坐在张政委旁边,就大字报事件发表看法,说:“这绝不是偶然的。这是阶级斗争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的新的反映,也是被镇压下去的红造总的派性势力的恶性反扑。不管他们借题发挥也好,还是蓄谋已久也好。从本质上讲,干扰农业学大寨运动,就是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在菊乡的进一步落实。这是反革命行为。在这个大是大非面前,我们掉以轻心,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全体共产党员和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同志们,必须从这个高度来衡量自己的认识。”他不断地喘着气,不断地喝开水,缓过一口气,又说:“在我们革命队伍内部,市革委会内部,也应当看到有个别人,在革命的大好形势下,不能自律,有被糖衣炮弹、甜言、美女打中的可能,这一点,在建国前夕,毛主席就告诫过全党,结果出了刘青山、张子善这些败类。现在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菊乡出不出刘青山、张子善也是不无可能的。刚才张政委讲了一手软,一手硬的问题,我补充一点就一手反对左倾干扰,一手反对右倾干扰,这才能保证我市革命生产双胜利。”
会议决定,立即在全市,尤其在青山水库,开展一次揭批查运动,即揭阶级斗争新动向的盖子,批判极左思潮回流,查坏人坏事。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早晨,沙吾同因为头天夜里梳理材料,睡得晚一些,吃早饭时,他还没起来。忽然丁建设来叫他,说到宣传队排练室集合开大会,他匆匆穿了衣服,抱着金丹就向山下走去。几个警察在门口拦住他问:“你是沙吾同?”他答:“我是。”不再问第二句,就扭了胳膊,推上警车,鸣了汽笛拉走了。
“爸爸,我要爸爸──”金丹哭喊着,追着汽车大叫。她跌倒了,顺山坡向下滚,一个宣传队的女孩子跑过来,把她抱起来,送给了齐秋月。齐秋月把她送回苇子坑,交给杨兰五。十天后,老周大妈到苇子坑把金丹接回沙家湾。
杨兰五不认识老周,当他看到金丹叫着“大妈”扑过去时,才知道她是谁了。他把她领到屋里坐下,说:“这是一家啥样的人家啊!我总是心不甘,说小焕死了,怎么死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得给个说法。”老周说:“如今又摊上一个坐牢的,这是招住三煞五黄了。”杨兰五痛苦地摇了摇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几年,有关沙吾同的消息,我知道得很少。因为我又回到市一中教书后,与王记香又成了两地分居的局面。王记香一个人在家,既忙队里,又忙家里;既喂人娃,又养鸡、鸭、鹅、猪,我就心挂两头,生怕把她累病了,总想多替替她。每到星期六下午,班会一结束,就骑车回家,一百来里,还要翻山越岭,到家天就大黑了。心就操不到沙吾同身上了。
这时节,王记香也是一到礼拜六下午,就在家里翘首以盼了。记香说:“到了你快要回来时,我就坐立不安了。”有一年,是个深秋的一天,学校里开大会,动身时,就五点了。我到了油房河渡口,正要扛起车子过踏石,只听“哇”一声,王记香连鞋带袜淌过河来,抱住我就哭:“吓死我了,你可回来了。咋才回来?”到了家里,她说:“一到这一天,在地里做活,那些嫂子们就说,工作的要回来过礼拜日啦,尽是臊话。说得人心里就想,就浑身发麻。一过了这个时候,不见你上来河坡,我就想出事了,是犯错误了,还是路上摔山沟里了。吓死我了。”我说:“这不是回来了吗!”就搂住亲她。她说:“别急。”……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可知道你攥了不少的水,就像冲锋枪。一个礼拜,你忍不住哩。”我说:“你也是迫不及待呀。”她就打我,打了一会儿,很是正经地说:“你呀,要是在外边跟人干坏事了,瞒不过我。我就能知道。”我笑了:“还有啥样?”她说:“反正我知道,我能感觉出来。”然后挺神秘地说:“蓄的水是有数的,多长时间多少,我都知道。你听着,哪一回少了一滴水,我也不依你!”然后就问:“是去找齐秋月了吧,才耽搁到这时候?”
我真的想见齐秋月,那是一个好女人。但是齐秋月如今成了有身份的公众人物了,哪能是我这个普通老师能随便搭上话的。妻子不信。说:“藕断丝连,你们肯定在心里连着。”我说:“你真会胡乱比,就没有藕,哪里有丝?”她多次像审问一样,问我们在苇子坑时,晚上开会回来,拉过手没有,没有人了搂过没有,干过那事没有;问得人心里一阵一阵烦腻。她就像得到了什么证明,高兴地笑笑,说:“反正你们两个有情,眉来眼去总少不了。”我问:“都是啥眉眼?”她说:“就这样,就这样。”我说:“看你那个啥样子!”她说:“样子不胜人家齐秋月,可人家齐秋月不伺候你,我会伺候你,给你洗衣服,拆洗被子,冬天还给你暖被窝儿。”我笑了说:“这是真的,尤其是暖被窝,还暖身子哩!你咋忘了这一大功!”她又来捶打我,说:“当女人头一条,就是这一功,哪个女人都会。”又说:“齐秋月给你暖过吗?”她前后不离齐秋月。我说:“别再胡扯了。齐秋月是谁?菊乡第一夫人,那是娘娘哩!”王记香就笑了,说:“这话里就有着心疼,起码是眼馋。只要眼馋,就说明没有得手。”
说起来,也真眼馋。当初在官路河滩,别的事不能干,搂她一下,在河里装作无意踩她一下呀,碰碰她的腿呀,也许她不会翻脸的,那就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可是现在,这样让王记香盘问,真冤枉啊!
就在这时候,齐秋月让老余给我捎来一封信,扯开一看,只一句话:“请抽空来见我。”
第二卷第十章老周嫂子(8 )
我抽课外活动时间,到街上理了发,又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就到市委大院一把手家里来了。因为我没有同她约定准点,我到了她家门口,她没在家,然而她好像知道我会来,门上贴了张小纸条:“等我。青山水库有个材料等着研究,七点半准时回来。”看看表,才六点,我就又出了大门。心里一直在想着齐秋月这回叫我来有啥事情。猜不出名堂,又急于知道齐秋月的心思,就心急火燎地骑上车子沿着市委前边这条大街骑过去骑过来消磨时间,骑着车还在想着齐秋月。她对我太具有诱惑力了。她的一个眼神,她的一声话语,都能勾起我许多遐想。这是一个神奇的女人,只可惜王记香挡住了我通向她那美丽殿堂的道路。我在她面前,只能放弃,不能有任何索取。
等到我再次回到齐秋月家中时,屋里已亮了灯。听见脚步声,门就无声地开了。是齐秋月,谁也没说话,好像我不是客人,而是外出回来的家人。进了屋,没来得及坐下,齐秋月就急急地说:“沙吾同出事了。你听说了没有?”原来如此,我心里就像喝了一碗醋,酸溜溜的难受。我“嗯”了一声,这与我的设想大相径庭。她见我没有太多的关心,淡淡地一笑,说:“都怨我,没有把他看管好。”我说:“他又不是三岁娃娃……”见她那像看透了我的内心隐秘的样子,我又说:“他不是三岁娃娃,还要大人监护?”齐秋月听我这口气,笑了,笑得“咯咯”响,就像在苇子坑我第一次见她那种笑。她说:“你们男人哪!都小家子气。”我说:“我现在是一头沉的单职工,家里还得我这半劳力回家挑茅缸、割麦、挖玉米秆、刨红薯、拔花柴。我找了个王记香,算是把我改造成社员了,哪有功夫想想别人。我小家子气,我想是小农意识了。”齐秋月撇着嘴,等我说完了,又是一声笑,说:“在苇子坑,你同我说不到三句话就把你那王记香先亮了出来,那个劲儿,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嫌弃人家了。”我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她说:“这里边就有思想问题了。我再见到王记香,先告一状,得把你看紧点。”说笑了一阵,她认真地说:“你是点子大王,沙吾同的事咋办?”我问:“青山上有没有黄世仁?”她说:“这事谁能说得清。反正他们的矛头就是对准郑连三。郑连三又是主抓公检法,又是青山指挥长,从哪个角度讲,这事犯在他手里,治他个什么罪,反革命什么的,手马现到。”人家一个女子尚且这样顾惜昔日情谊,我一个大丈夫却是这样醋心大发,还在人家齐秋月这女人身上想入非非,不免有点惭愧。我说:“小齐,你真算个好人,好战友,好领导。”她说:“你做诗哩!还是唱颂歌?”白了我一眼。我只管说:“沙吾同能在你手下工作,出了事,住了监,能有你这样一个异性领导和朋友为他操心,也算是一种幸福。我将来有一天出了事,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福气。”她见我动了感情,说:“有,一定有。”我问:“谁?”她诡秘地一笑:“王记香。”我说:“那是妻子,不是朋友。”她问:“你需要吗?”我答:“当然需要。”她问:“我够格吗?”我说:“超标准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世上没有后悔药。”神色黯然,接着她说:“别逗了。现在还是得赶快打点主意救沙吾同吧!陈小焕已经不在人世了,留下一个小女孩,沙吾同再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当叔叔阿姨的就是女孩子的亲人。”我说:“是。”她又说:“沙吾同也太不识时务了。现在是啥形势?他还搞什么串连发动那一套,不是往人家郑连三枪口上撞吗?还连带一大片年轻人跟着倒霉。”
我能有什么办法?齐秋月也太相信我的点子了。
我立起身来,在屋里踱了几步,忽然想起王贵桥,问:“那个人呢?他该有办法呀!”齐秋月说:“老王身体不好,组织上安排他到南方疗养去了。今天才走。”我让她仔仔细细谈谈沙吾同一案,看能上纲上线到多高的程度。她说:“说高,可以说是煽动反革命闹事,破坏农业学大寨,再加上他来青山前,同一个军婚的不正当交往,还有前几年批斗他时的那些问题,联系他的出身,阶级本质,一股脑儿捂他头上,定个啥罪都行。她又说:”相当初,搞‘四清’回来,别人拿我同郑连三那档子事,糊我大字报,还是在我舅那儿,找到陈小焕、沙吾同你们几个串连串连,才成立个组织,可如今我却当了官。你说说,我良心上安稳吗?你那个委员三挪两挪也黄了,就留下我在革委会,谁有了事,我能睡得着,吃得下吗?“算得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在这样的女子面前,我也要做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大丈夫。我说:”咱们得狡辩把案情尽量控制在就事论事的范围内。第一,有没有沙吾同亲笔签名的大字报,得有物证;第二,这是文革派性的复发;第三,这是民工对个别领导生活作风不严肃的一种告诫;第四,这是老百姓对领导带有关怀性质的一种告诫;第五,这是民工对个别领导生活作风糜烂的一种不指名的揭发和抗议;第六,这是毛主席提倡大鸣大放的自由,是人民民主权力的体现。“齐秋月听了我这么多”第“,说:”有道理。“我问:”最重要的,那天青山停工了没有?工程进度受影响了没有?“齐秋月答道:”没有。各种指标还有所增长。“我把桌子一拍:”这就好了,说破坏农业学大寨就没有根据了。再加上没有沙吾同亲笔写的大字报底稿,缺乏有力的物证,就不能判他重刑。“到了这时,齐秋月才脸露喜色。
沙吾同这次以煽动民工闹事,干扰农业学大寨运动大方向的罪名,判处有期徒刑二年,他服刑期满,感到没脸面回沙家湾,就盲流上了新疆。
第三卷第十一章黑道女孩(1 )
陈小焕死里逃生,误入黑道,究竟是死是活?魔鬼城,老风口,大漠深处有“叔叔”……沙吾同八方寻梦,历尽惊险,究竟梦醒何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沙吾同上新疆是从我这儿出发的。
那天下午,我正在上课,教室外边有个人晃来晃去,戴着大口罩,头上压着顶破棉帽,身上一件蓝色棉大衣,整个一个人就裹在衣服里了。我就想起契科夫的《套中人》,提前几分钟结束了课,对他说:“是学生家长?”他说:“我找你。”声音很熟,到了住室他取了口罩,叫了一声:“夏老师!”我一下子呆住了。他是沙吾同。他脸颊又黑又瘦,胡子老长,眼睛有点忧郁,背有点驼,看了令人心疼。我说:“出来了?”又告诉他,齐秋月在他的案子上操了不少的心。他说:“见了她,替我谢谢她。”我说:“把齐秋月也叫来,咱们找个地方坐坐。”他说,不要张扬。他谁也没有脸见,他想上新疆,来借几个路费,不知道手头紧不紧。我苦笑了一下,说:“不瞒沙老师说,说紧,永远没有宽绰的时候。你是出远门,又是万二八千里去闯荡,再紧我也要给你筹点钱。”我到会计室预支了两个月工资,一百元,又到伙食团凑了三十斤粮票。我要送他去车站,他死活不让,把钱粮往口袋一塞,口罩一捂,棉帽一压,抓住我的手,说:“我,我混出个人样,再见江东父老。”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住监时,号子里有个从新疆遣返回来的盲流,说新疆阿勒泰一带有一股内地跑去的盲流,还有劳改场逃出来的右派,渐渐凑到一起,形成一股势力。“他们都是死里逃生,天不怕地不怕。好厉害呀!”那人告诉他,“有男有女,简直就是占山为王的刀客。”沙吾同听了,心里就想到陈小焕。那年他去领孩子,想到陈小焕坟上看看,监狱方面很是不耐烦。是不是陈小焕趁生小孩之机也跑到那杆旗下,他们没法交代。他就胡思乱想起来。于是他决心跑新疆一趟,找这股武装,大不了就当盲流,也不回来。
他没有太多的盘缠,得省着点,于是他一路扒车。不管是客车、货车,也不管是运马车运羊车,能上就上,赶下来了瞅住空子再上,饿了就讨着吃,到饭店里看谁那碗没有扒净,人一扭身他就端过来吃,累了随便一躺就睡。三十多天过去了,他终于到了新疆。转车到阿勒泰,已是冰天雪地了。新疆的冬天是不能风餐露宿的,那能把人冻成冰棍儿。他只得用箩卜刻了公章盖了介绍信,找旅店住下,暗暗打听那一股盲流的下落。忽然他想到,这股人马哪里敢闯进闹市,一定在那三不管的不毛之地或是边疆一带混日月。他在阿勒泰稍事停留,先选定了一条寻找小焕的路线,决定到大草原去。他不知道那儿有没有他要寻找的人,他只管用大衣把身子裹紧,在腰里勒了个带子,束紧了腰身,买了皮筒靴,大头帽子,把耳把儿拉下来捂上脸,就上路了。冰天雪地中,他上路了。
他怀抱一丝信念,他的陈小焕还活着,就凭着这一点信念的支撑,他走过一村又一村,走过兵团农场一个连队又一个连队,眼前的土地变得越来越荒凉,人烟越来越稀少,四野空旷,白雪皑皑,寒风阵阵,寂寥得令人恐惧,风声呜咽得令人心烦。一天傍晚,他已是数天啃冰雪,吃干馕,没有找到投宿地方,几乎晕倒在地,但他不能倒下,倒下了就意味着死亡。他听旅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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