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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店街-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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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店街
〔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著 黄雨石译
百 花 文 艺 出 版 社
一
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那天晚上,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我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当时,我正在等着雨停,——那场雨很大它从我同于特分手的那个时候起,就倾泻下来了。
几个小时前,我和于特在事务所①里见了最后一次面,那时,他虽象以往一样在笨重的写字台后面坐着,不过穿着大衣。因此,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将要离去了。我坐在他的对面,坐在通常给顾客预备的皮扶手椅里。房间里,乳白色的玻璃灯具射出一道道强烈的光线照得我两眼发花。
“完了,居伊……一切部结束了……,”于特说罢,长叹了一口气。
________________
①即下文将要讲到的“私家侦探事务所”。
写字台上,摊着一卷档案材料。它也许是那个身材矮小、头发棕褐、目光惊愕、脸部浮肿的男人的,他委托我们跟踪他的妻子。那天下午,她要去和另一个身材矮小、头发棕褐、脸部浮肿的男人幽会,地点是在同保罗…杜梅林荫大道相邻近的一条街上,即维塔尔路上一家备有家具的公寓里。
于特沉思地捂着胡子。那灰白色的短胡子,把他的两个腮帮子都盖满了。他那一对通常很亮的大眼睛,此刻显得茫然失神。在写字台的左边,放着我在工作时坐的柳条椅子。在于特的背后,一些深色的木制书架挡住了半壁墙。书架上面,放着最近五十年来的各种《博坦》①和年鉴。以前我常听于特说,这些工具书是他须臾也不能离开的,任何别的东西都无法代替它们。他还说,这些《博坦》和年鉴是人们所能拥有的最珍贵、最生动的图书馆,——因为在它们的一页一页上,汇编着许多人和事以及一些现已不复存在的行当②,它们只有在这些《博坦》和年鉴上才能查到。
“这些《博坦》,您打算如何处理呢?”我问于特,同时抬手指了指书架。
“居伊,我把它们都留在这里。这套房子,我将继续租下去。”
________________
①一种电话簿。
②比如掏烟囱的、杀猪的等等,如今则都已机械化了。
他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周围。通向隔壁小间的两扇门敞开着,可以瞥见里面旧的天鹅绒长沙发、壁炉以及反映出一排排《博坦》、年鉴和于特的面孔的一面镜子。在这个小间里,经常等候着我们的顾客。地板上,铺着波斯地。墙上靠近窗子的地方,挂着一幅东正教的圣像。
“居伊,您在想什么7”
“什么也没有想……那么说,您要继续付租金了?”
“是的。我不时还要回巴黎来,事务所就是我的落脚点。”
他把香烟盒向我递来。
“只有使事务所保持原来的样子,我的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我们在一起工作,已经八年多了。一九四七年,他亲手创建了这个私家侦探事务所。在我来到这里以前,他已和其他好多人共过事了。我们的职责是向顾客们提供一些于特称之为“风化情报”的东西。“这一切都发生在,”于特常常得意地这样说,“‘上流社会的人们’中间。”
“您觉得您能住到尼斯①去吗?”
________________
① 法国阿尔卑斯滨海省省会,有“花城”之称,为著名的地中海游览区。退休者喜欢迁居那里,侨民中有一部分人是白俄。
“当然可以。”
“您不会感到腻味吗?”
他喷出一口烟雾。
“居伊,人总有一天要退休的。”
于特笨重地站起来。他的体重大概要超过一百公斤,身高可能有一米九五。
“我乘晚上八点五十五分的火车走。还有点时间,我们还来得及喝上一杯呢。”
他走在我前面,我们一起来到了通向前厅的走廊。前厅的形状稀奇古怪,是椭圆形的,墙壁上的颜色呈浅灰褐色,有些地方已经褪色了。地上,扔着一只黑色的公文皮包,因为里面的东西塞得太鼓,它的盖子已经无法关上了。于特把它捡了起来,用手托着拿走了。
“您没有什么行李吗?”
“我把一切都预先托运走了。”
于特打开大门,我关上了前厅里的灯。在楼梯的平台上,于特踌躇了一会,然后才把大门关上。关门的金属碰撞声使我感到揪心,它标志着我一生中的一段很长的时期结束了。
“哎,居伊,真叫人伤心啊,不是吗?”于特一边对我说,一边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手绢,擦着额头。
门上,仍然挂着那块长方形的、黑色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着金色的、并以闪光片装饰起来的两行宇:
C·M·于特
私家侦探
“我把它留在这里,”于特对我说。
接着,他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圈。
我们顺着尼埃尔林荫大道,一直走到佩雷尔广场。虽然是在夜间,而且早已进入冬季,但是天气还很暖和。到了佩雷尔广场,我们坐在“绣球花”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于特喜欢这家咖啡馆,因为这里的椅子“和以前一样”,是细藤编花的。
“您呢,居伊,您以后怎么办呢?”他喝了口兑水的高级白兰地,这样问我。
“问我吗?我正在追踪一条线索。”
“一条线索?”
“是的,关于我过去的一条线索……。”
我用夸张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弄得他笑了。
“我总是相信,有一天您一定会找到自己的过去的。”
这一回,他态度严肃,我很受感动。
“但是您得考虑考虑,居伊,您这样做是否真的有必要,我可吃不准……”
他缄默不语了。他在想什么呢?在想他自己的过去吗?
“我给您一把事务所的钥匙。您随时都可以到那里去。那样会使我高兴的。”
他递给我一把钥匙,我把它放进我的裤袋里。
“打电话到尼斯来找我。随时告诉我……有关您过去的事……”
他站了起来,同我握手。
“你要不要我送您上火车?”
“啊!不!……不必了,……那太叫我伤心了……。”
他只一步就跨出了咖啡馆,头也没有回。我的心里,立即出现了一种空虚的感觉。对我来说,这个人一直是至关重要的。没有他,没有他的帮助,我真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因为在十年前,我突然患了遗忘症,犹如堕入五里雾中。他同情我的处境,并且靠他的门路多,甚至还使我获得了户籍。
“拿着吧,”他那时一边对我说,一边递给我一只大信封,信封里装着一张身份证和一本护照。“现在,您叫‘居伊·罗朗’了。”
这个私家侦探,我以前曾经求他帮过忙,请他用他的机智协助我寻找我过去的证据和踪迹。此刻,他接着又说:
“我亲爱的‘居伊·罗朗’,请您从观在起,不要再往后看了,多想想现在和将来吧。我建议您和我一道工作……”
如果说他同情我,那么这是因为他本人的记忆也有漏洞——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失去了他自己的踪迹,他一生中的整整一个时期一下子变得模糊不清了,没有留下一点线索,没有留下一丝一缕还能同过上挂上勾的关系。可不是吗,我目送着在夜色中离去的这个身着旧外套、挟着黑色大公文皮包、年迈力衰的男子,他同过去那个波罗的海的网球好手、长着金黄色头发的英俊男爵康斯坦丁·冯·于特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二
“喂,您是保罗·佐纳基奇先生吗?”
“是我。”
“我是居伊·罗朗……您知道,那个……”
“是的,我知道!我们可以见见面吗?”
“当然可以……”
“比方说……今天晚上九点左右,到阿纳托尔·德·拉福尔热大街怎么样?……您看行吗?”
“一言为定。”
“我等着您。——回头见。”
他突然挂上了电话,我的额上汗流如注。在那以前,我还吗了一杯白兰地给自己壮过胆子的呢。但为什么象拨一个电话号码这样的区区小事,会使我这样费劲和害怕呢?
在阿纳托尔·德·拉福尔热大街的酒吧间里,一个顾客也没有。他站在柜台后面穿着一套便服。
“您来得正好,”他对我说。“每个星期三的晚上,我都放假。”
他朝我走来,饱住我的肩膀。
“我非常想念您。”
“谢谢。”
“这个真叫我担心,您知道……”
我很想对他说,请他不必为我操心,但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总之,我觉得您同我过去有段时间里经常见到的一个人是很接近的……但那个人是谁呢?”
他摇了摇头。
“您不能给我提供什么线索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呢?”
“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先生。”
他以为我是在开玩笑,而好象这是一场游戏或者猜谜似的,他说:
“好吧,我独自去想办法。您让我全权处理吗?”
“随您的便。”
“那么今天晚上,我带您到一位朋友的家里去吃晚饭。”
在走出去以前,他用一个干脆利落的动作把电表的闸门拉下来,然后关上厚实的木门,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几围。
他的车子停在对面的人行道上。那是一辆黑色的新车子。他彬彬有礼地给我打开了车门。
“我的那位朋友在维尔达弗雷和圣克卢门交界的地方开了一个餐馆,那是一个非常叫人喜爱的餐馆。”
“我们要到那里去吗?”
“对。”
我们的车子从阿纳托尔·德·拉福尔热大街,开上了格朗德·阿尔梅大道,我突然想跳下车去。要一直开到维尔达弗雷,我觉得是做不到的。但是应当勇敢些。
在我们抵达圣克卢门之前,我得不断克服一种恐惧感——它紧紧地抓着我。这个佐纳甚奇,我几乎不了解,他会不会把我引进一个圈套里去呢?但是我听他说着话,也就渐渐地放下心来了。他把他各个时期所干过的行业,都一一地告诉了我。起初.他在俄国人开的一些夜总会里干过,接着到香榭丽舍花园的朗热餐馆和康邦街的卡斯荣耶旅馆里谋生,后来又在其它的一些机构里混过事,最后才来开了这家座落在阿纳托尔·德·拉福尔热大街上的洒吧间。每次换工作,他总是遇到让·厄尔特尔——我们要去的就是这位朋友的家里——,因此他们已是二十年的老塔挡了。厄尔特尔的记忆力也很好。他们两个人,一定能够解汗我的“谜”。
佐纳基奇小心翼翼地驾着车,我们花了将近三刻钟才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幢带游廊的平房,左边的部分被一株垂柳遮掩着。在房子的右边,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片灌木丛。这个饭店的餐厅很宽敞。餐厅的深处,光线很强,一个男子正由那里朝我们走来。他向我伸出手。
“先生,认识您很高兴。我叫让·厄尔特尔。”
接着,他对佐纳基奇说:
“保罗,你好。”
他把我们领到客厅的深处。在那里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三副餐具,正中还有一束花。
他指着其中的一扇落地窗子,对我说:
“我还有一些客人,他们在另外的一幢平房里。那里正在举行婚礼。”
“您从未来过这里吗?”佐纳基奇问我。
“没有。”
“那么,让,带他去开开眼界吧。”
厄尔特尔走在我的前面,踏上一条俯瞰池塘的走廊。左边是一座中国式的小拱休它通向池溏另一边的一幢平房。落地窗里,灯火辉煌,我看见一对对男女的身影从窗前掠过。人们正在跳舞。我们可以听到从里面传来阵陈的乐曲声。
“他们人不多,”他对我说,“我觉得婚礼结束以后,会有一场放荡的聚会。”
他耸了耸肩膀。
“您应当在夏天来。在游廊上吃晚饭,那才惬意呢。”
我们又回到饭店的容厅里,厄尔特尔关上了落地窗。
“我给你们预备了一顿便饭。”
他对我们做了个手势,请我们入座,他们两人并排地坐在我的对面。
“您喜欢用点什么酒?”厄尔特尔问我。
“随便。”
“用点‘帕特吕堡’酒①怎么样?
“好极了,让,”佐纳甚奇说。
________________
①法国波尔多产的一种高级葡萄酒。
一个身着白上衣的青年待者伺候我们吃饭。从壁灯里射出来的光线直照向我,使我眼花,而其他人却都落在阴影里。也许,他们把我置于灯光下,是为了更清楚地辨认我。
“让,怎么样?”
厄尔特尔早就开始吃起他的肉冻了,他不时向我投来锐利的目光。他的头发象佐纳基奇一样是棕色的,也象佐纳基奇那样是染过的。他有着粗糙不平的皮肤、松弛的面颊和美食家的薄薄嘴唇。
“是的,是的……”他哺喃地说。
由于灯光太强,我只得眯起眼睛。他给我们斟了酒。
“是的……是的……我觉得这位先生面熟……”
“真使我们伤透了脑筋,”佐纳基奇说,“这位先生不肯帮我们的忙……”
他似乎灵机一动。
“也许,您希望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您情愿一直隐姓埋名?”
“丝毫也没有这个意思,”我微笑着说。
青年侍者端上一盘牛犊脑腺①。
________________
①一种佳肴。
“您在哪里做过事?”厄尔待尔问我。
“我在一个私家侦探事务所,也就是C·M·于特事务所里干了八年。”
他们端详着我,全都楞住了。
“不过,这同我的过去没有任何关系。算了,你们不要去想这个了。”
“奇怪的是,”厄尔特尔盯着我说,“我们说不出您有多大年纪了。”
“可能是因为我留了小胡子吧?”
“您如果没留小胡子,”佐纳基奇说,们也许会立即把您认出来的。”
他伸出一只手臂,把手平放在我的鼻子底下,盖住我的小胡子,接着象一位肖像画家看着他的模特儿那样,眯起眼睛瞧着我。
“我越是看着这位先生,就越是觉得他曾经是一个夜游神团体的……”厄尔待尔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阿?”佐纳基奇间。
“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保罗,我们不在那些夜总会里工作,已经很久了……”
“那么你认为那是塔纳格拉①时候的事啦?”
厄尔特尔盯着我,目光越来越强烈。
“请原谅,”他对我说,“您能站起来一下吗?”
________________
①这是上文提到的那些夜总会当中的一个。
我站了起来。他把我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打量了一番。
“对了,您使我想起一个顾客来了。您的身材……请等一等……”
他举起手,然后一动不动,好象要抓住什么随时可能消失的东西似的。
“请等一等……请等一等……有了,保罗……”
他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您可以坐下了……”
他高兴极了。他也许认为,他将要讲出的东西肯定会引起注意的。他过分谦恭有礼地给佐纳基奇和我斟酒。
“对了……以前有一个同您一样高的男人,总是同您在一起……也许他比您还要高一点……保罗,这难道同你没有什么关系吗?”
“不过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佐纳基奇问。
“当然是在塔纳格拉时候的事啦……”
“一个跟他一样高的男人?”佐纳基奇自言自语地说,“在塔纳格拉时候……” ☆
“你记不起来了吗?”
厄尔特尔耸了耸肩膀。
这一回,该轮到佐纳基奇露出胜利的微笑了。他点了点头。
“我记起来了……”
“说下去!”
“是斯蒂奥巴。”
“这就对了。是斯蒂奥巴……”
佐纳基奇朝我转过脸来。
“您认识斯蒂奥巴吗?”
“也许认识的,”我谨慎地说。
“一定认识的……”厄尔特尔说。“您从前经常同斯蒂奥巴在一起……这我可以肯定……”
“斯蒂奥巴……”
从佐纳基奇发音的方式可以看出,这肯定是一个俄国人的名字。
“就是他,总是叫乐队演奏《阿拉维尔迪》……”厄尔特尔说。“那是一首高加索歌曲……”
“您记得那首歌吗?”佐纳基奇使劲地握着我的手腕说,“《阿拉维尔迪》……”
他打着口哨,吹出这首歌子的曲调,两眼炯炯有神。我也立即被感动了。这首歌曲,我好象是听到过的。
就在这时,伺候我们吃晚饭的青年侍者走近厄尔特尔,对他用手指了指饭厅的深处。
有个女子孑然一身,在半明半暗中坐在一张桌子的旁边。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手掌托着下巴。她在想什么呢?
“她是新娘。”
“她在那里干什么呢?”厄尔特尔问。
“我不知道,”青年侍者说。
“您有没有问过她想用点什么?”
“问过,不,她什么也不要。”
“其他的人呢?”
“他们又叫了十多瓶‘克吕革’①。”
厄尔特尔耸耸肩。
“这同我不相干。”
佐纳基奇一点也没有去注意那个“新娘”,也没有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他只是反复地对我说:
“那么说……是斯蒂奥巴……您记起斯蒂奥巴来了吗?”
见他那样激动,我故意神秘地笑着回答说:
“对,对。有点记得……”
他转向厄尔特尔,用一种严肃的语调对他说:
“他记起期蒂奥巴来了。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________________
①一种高级的香槟酒。
穿着白色上衣的侍者一动不动地站在厄尔特尔的跟前,好象有点为难的样子。
“先生,我想他们是要开房间的……该怎么办呢?”
“我早就料到了,”厄尔特尔说, “我早就料到婚礼结束以后,他们会放荡一番的……算了,老朋友,随他们去吧。这跟我们不相干……”
在那边,新娘靠着桌子,把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动也不动。
“我在想,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呆在那里,”厄尔特尔说。 “不过,这同我们完全不相干。”
他用手背一挥,仿佛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言归正传,”他说。“这么说,您承认早就认识斯蒂奥巴了?”
“是的,”我叹了一口气。
“因此,你们是一伙的……是一群活神仙,保罗,对吧?……”
“唉……!他们都过世了,”佐纳基奇用一种凄凉的声调说。“先生,只有您还健在……我能够把您……把您‘确定下来’……真是太高兴了……您是属于斯蒂奥巴那一伙的……我祝贺您……那个时代要比今天美好得多,尤其是那时人们的品德要比今天的好得多……”
“特别是,我们那个时候要比现在年轻,”厄尔特尔笑着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一边问着他们,一边心里怦怦直跳。
“在我们的脑子里,日期已经全都乱套了,”佐纳基奇说。“但不管怎么说,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他突然支持不住了。
“有时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厄尔待尔说。
他起身走到餐厅角落里酌一个小酒吧柜台前,给我们拿来了一份报纸,他一页一页地翻着。未了,他把报纸送给我,叫我看下面的这则讣闻:
我们受死者的子女和孙子孙女、侄子侄
女和侄孙侄孙女,以及朋友乔治·萨谢尔和
斯蒂奥巴·德·嘉戈里耶夫的委托,谨讣告:
玛丽·德·罗泽纳于十月二十五日逝
世,享年九十二岁。
兹悉丧家定于十一月四日十六点在圣日
内弗埃弗…德·布瓦公墓的小教堂举行宗教
仪式和遗体安葬。
九日弥撒①将于十一月五日在巴黎75016克洛德一洛兰街19号俄国东正教教堂举行。
谨此不另通知。
________________
①一种于死者死后第九日举行的宗教仪式。
“那么说,斯蒂奥巴还活着?”佐纳基奇说。“您还见到过他吗?”
“没有,”我回答说。
“您是对的。应该享受现代化的生活方式。让,你给我们拿瓶白酒来好吗?”
“马上就来。”
打那时候起,他们似乎对斯蒂奥巴和我的过去丝毫不感兴趣了。不过这完全没有关系,因为我终于掌握一条线索了。
“您可以把这份报纸留给我吗?”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问。
“当然可以,”厄尔特尔说。
我们喝得脸红耳热。这么说来,在这两个酒吧侍者的记忆里,我的过去只有一个轮廓,并且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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